妻非池中物

2013-05-14 09:54伊安然
桃之夭夭A 2013年2期
关键词:马超赵云将军

伊安然

1.

建安十七年,白水关外的官道上。

一名身穿敌军竹甲的副将,正在前方慌不择路地策马狂奔,一边挥鞭催马,一边不时回头张望。他身后不远处,一匹黑色的高头战马狂驰紧随,马上的女子一身黑色薄甲短靠,长发束在脑后,只留一条白色发带在风中飘扬。

“臭丫头,我都弃城做了逃兵,你还想怎样?”

“两军交战,你弃城逃逸枉为人将,本姑娘正好擒下你这狗贼回去鼓舞我军中士气!”她娇声喝着,圈着身下战马缰绳的手却突地一紧,三步并作两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顿时又近了丈许。

只见她手中挥舞着一条九尺余长的虎尾鞭,皓腕左旋右沉长鞭斜甩出去,须臾之间,挥出一条条青黑色鞭影,包裹在那副将的身上,只见那人在马上疼得身子连缩带闪,哀号之声,连身下的马儿都吓得猛地顿了足。

女子见状,越发喜难自禁,手中长鞭更是耍得密不透风,一声声空气抽响里,那鞭子似带了灵性的小蛇般,分毫无差地缠上了那人的脖子。

“无胆狗贼,束手就擒让姑奶奶带你回营的话尚可留你一条狗命!”她柳眉微竖,拉着长鞭竟是转身毫不停滞地往回路行去,那副将立时便被拉下马来,头朝下摔了个眼冒金星,狼狈至极。

官道的岔道口,赵云带着属下几百骑兵从斜刺里的盘山小路刚刚赶至相援,眼见那副将眼中满是怒极的杀气,正挣扎着举起手戟,看那情形,竟是想伺机朝兀自背对着自己的女子掷去。

赵云一皱眉,电光石火间,一夹马肚子赶到近前,长枪挥出先将他手中的手戟打飞,旋即枪头一旋,深深埋入那人胸前。

听见身后忽然多出的马蹄声,已经回过头来的女子,却是只来得及看见赵云一枪杀死了自己辛苦擒下的敌将,顿时杏眼圆睁,瞪着眼前的男人:“赵将军何故抢杀我的手下败将?”

赵云却是挑了挑眉,转头望跟在自己身后的叶甲:“这位女将着我军战甲,却并不曾见过。是何来历?”

“回赵将军,前些日子来投奔主公的马腾之子马超带了其弟妹同来,这位便是他的幼妹马云鹭马姑娘。”

“哦!”赵云点了点头,“我听主公提过……”

他那副仿若完全没听见自己问话,而是不疾不徐地与属下闲话家常的样子,着实把马云鹭气坏了:“赵子龙,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没什么,见姑娘的马上英姿飒爽威风,子龙心生倾慕。这才上前相助,本想博佳人一笑的,现在看来,却是弄巧成拙了!”赵子龙的眼中满是笑意,那眼神,似哄弄稚齿小娃,又带了三分不着调的玩笑意味,顿时将马云鹭瞧得一脸错愕,难以置信地盯着赵云,仿佛半晌都不敢把眼前这人与那位人人交口称赞的常山赵子龙联系到一起。

赵云身后众将士顿时哄堂大笑起来。马云鹭又羞又恼,嗔怒着瞪了他一眼后,便一甩马鞭扬长而去。

“将军方才救她一命,何不明言?”叶甲不解道。

“小丫头心高气盛,无端欠我个人情,未必领情。”赵云看着前方渐远的倩影,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上阵杀敌勇猛自是好的,却也不可大意半分。这事我直接告诉马超将军就行了,让他这个做大哥的规劝规劝,比我这旁人说教必会有用得多。”

赵云说到这,又忽然顿了顿:“不过,见惯了战场上男儿将士的铮铮铁骨,没想到这姑娘家的马上英姿也可以这样威风凛凛啊!”赵云说着,黑眸因为回忆泛上一抹厚重的深邃,“倘若当年黄巾军屠村时,菀娘也能有这样的好身手……”

迎面吹来的一阵风,让他原本渐渐低沉的声音,越发模糊难辨。

已经走出去很远的马云鹭却不由自主地回头瞧了一眼。

银甲白袍的赵云仍勒马站在原地,正若有所思地微垂着头,连日奔战留下的青黑胡楂丝毫无损他俊朗面容。白色纶巾系住的发丝在风中垂下几绺。虽已过中年却仍然气宇轩昂,周身充斥着浑然天成的威风和岁月洗炼过后的成熟气质,马云鹭没来由就想到他方才薄唇开合,说出“心生倾慕”几个字时,眼中的灼然笑意,一颗心莫名就乱如擂鼓起来。

“驾!”她轻抽了马儿一鞭,策马逃离似的飞奔而去。

2.

白水关一战大获全胜,以张飞、赵云、马超为首的蜀将,成功剿灭刘璋手下杨怀、高沛后,将其军队据为己有,并进据涪城。

是夜,赵云正在营帐中与马超说起马云鹭的事,只见营帐外的侍卫毕恭毕敬唤了声马姑娘。赵云一愣,却见帐帘一掀,一个火红的人影如云霞般飘了进来:“好你个赵子龙!神神秘秘把我哥哥叫来,原来却是背后告我的状!”

“云鹭?”马超连忙起身,“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了我跟赵将军有事情商量吗?你在这胡闹什么?”

“我哪有胡闹?”马云鹭杏眼含怒,“方才在帐外我都听见了,他说我虽然身手不错,终究是女儿家……分明便是瞧不起我是女儿身,不想让我上阵杀敌嘛!”

马云鹭说着又气又急地拽住马超的胳膊:“我不管!当初来投奔主公的时候,大哥你明明就允诺过,也让我为爹爹报仇尽一份力的。倘若你们不让我上阵迎敌,我便,我便……”

“你便如何?”赵云闲闲坐在案旁,端起陶碗啜了口茶,定晴打量了马云鹭一番。却见身穿常服的她,虽是一身简单利落的红色袍裙,但紧束的腰带将她的玲珑身姿尽展无遗。明净小脸上因愤怒而散发出一种微红的嫣霞洁净。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负手走到马云鹭面前:“我找马将军来,说你那日独自一人追击逃将是怕你遇上危险。嘱马将军多派几个得力的下属给你,两军对阵时,他必顾不上你的。但是若是派几个人寸步不离与你共进同退,便可与你有个照应……”

“说到底,你终归就是看不起我,觉得我无力保护自己……”马云鹭听他并不是反对自己上阵杀敌,语气虽然软了些,但却依然还有些不愤。

这么多年,她一个姑娘家的热衷习武,不是没有被人冷言冷语地讥笑轻看过。可是从前遭到冷遇,她从来不屑一顾,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唯独这次,她看见赵云特意留下马超来说有话要谈时,就疑心他是为了那日之事,所以特意绕到帐外后方去偷听,没想到真的听见他跟自家兄长说不该让她一个女儿家的独自迎敌还追出阵去。

“你这丫头!”马超起身轻推了她一把,虎目一瞪,“人家赵将军救了你一命,你不领情也就算了,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耍什么小姐脾气?昨儿个要不是赵将军及时赶到,你现在背上八成就挂了把手戟,躺在棺板里了!”

马云鹭刚想反驳,却忽然想起当时赵云出现的时机,她回头之际,恰好只看见那副将手中的手戟飞出去。彼时她还以为那人是想与赵云迎战,却原来,他当时匆忙出手,是为了救自己?

见她脸色微变,赵云倒是打起圆场来:“马将军言重了,这救命之恩我可万万不敢当。你这个妹子身手可是丝毫不逊色男儿。别说那人被马拖行着未必能掷出手戟,便是真的掷出了,马姑娘也未尝不能避开……”

“救了就是救了,没救就是没救!用不着你帮我解围!”马云鹭抢过话头,心下却是再明白不过。自己一时轻敌疏忽,将自己置于了危机之中,还在他面前颐指气使的,今晚更是偷听闯营……

一想到这,她脸上一阵发烫,声音也不由自主又低了几度:“大不了,我承你这个人情,以后有机会救你一次,也便扯平了!”

“嘿!”马超想也不想就在她脑门儿上轻拍了一下:“说什么呢你?人家赵将军单骑救主,一身是胆,打过的仗比你吃过的盐还多,还用得着你来救他?”

“世事难料,谁知道呢?”赵云不以为忤,丝毫没有因为马云鹭的话而生气,反倒面露欣赏道,“若要我说,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天下间每个女子都能如马姑娘这样驰骋疆场,威风八面。”

马云鹭一愣,分明觉得他说这句话时,眼中闪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伤痛。

直到被马超拉出营帐时,马云鹭犹自有些心不在焉:“大哥,你说,赵将军后来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希望天下间每个女子都能如我这样驰骋疆场,威风八面?看他当时的表情,又不像是在挤对我……”

“你干吗总把人赵将军想得那么坏?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冒失,怎么接二连三地在赵将军面前唐突放肆?”马超虽然是责备的语气,但还是叹了口气道,“听说赵将军新婚投军将妻子留在常山老家,不料他走后不久,赵夫人便死在黄巾军屠村之中,当时腹中还有了赵将军的孩儿……

马云鹭的脚步猛地一滞,一种难以言状的疼惜忽然就汹涌而来。

“怎么了?”发现妹子的异状,马超好奇地回过头来,在对上她那双忽然柔情不少的眸子时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我说你这丫头怎么对赵将军这么奇怪呢。难不成,是小妮子春心动……”

“你胡说什么?”马云鹭又羞又急,顺手抄起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儿就砸了出去,马超连忙闪身避开。那小石头却是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弧线后,“咚”的一声掉进了边上的小溪沟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3.

虽是初冬时节,却也有偶尔难得的好天气。

这一日,赵云独自一人策马徐行,沿着涪城的山间小道散心。却听得身后忽然一阵破风之声自头顶传来,连忙侧首避过。

与此同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也随风而至:“原来常山赵子龙也不过如此嘛,将军反应固然机敏,可是警惕性太差了些!此处若是有刘璋的人设伏,只怕将军此时险矣!”

赵云愕然抬头,对上的正是马云鹭满是挑衅笑意的俏脸。

自从那晚的事后,她似乎对赵云格外不客气,每次见面都能找到些理由来挑剔他,赵云但笑不语:“若真有敌军能伺伏进城,最先倒霉的可是负责城防安全的你家兄长!”

“哼!”马云鹭动作伶俐得像个猴子一样,从树上三纵两跃跳了下来:“那日你跟我大哥建议派人做我的护卫。到了战场上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可是这几日我挑遍我大哥的手下,也不曾找到合适的人,不知道赵将军舍不舍得割爱,将你那位跟随多年的叶副将给我?”

赵云挑了挑眉:“你说叶甲?”

“嗯!”马云鹭负着手连连点头,“就是他!我哥哥给我的那几个人拳脚虽然不错,机变却差了些……”

“叶甲虽然跟我的时间较长,可是年纪与你一般无二。论拳脚机变当然是不错的,但是……”赵云说到这儿,忽然精光一闪,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盯着马云鹭瞧了起来,那眼神,仿佛要一眼望进她心底里般。

马云鹭被他瞧得心慌意乱,忍不住咄道:“你这样盯着我瞧做什么?不舍得便明说好了!我还能抢了你的人去不成?”

“你想从我身边讨人倒没什么不可以,只不过……”赵云忽然伏低身子,趴在马头上谑笑道,“你该不会是看上人家叶甲了,又不好意思明说,想我来替你保媒吧?”

马云鹭闻言,眼神净是鄙视地瞪着他:“你才想人保媒呢!我要是想嫁人还用等现在?比他叶甲好看的男人多了去了,我用得着喜欢他……”

她话说到一半,见赵云挑眉低笑的样子,心里却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他今天难得脱了身上的白袍银甲,换下一身黑色滚边绣的黑色袍子,与身下通体雪白的座骑夜照玉狮子形成鲜明对比,越发显得面白如温玉,身似神祇。

“你脸红了!”赵云微讶着察觉了她脸上的变化,越发玩心大起:“既不是喜欢叶甲,那何必脸红?你我都是军中儿女,用不着害羞的。你且说出来听听,回头我也好提醒提醒你那兄长,若真是叶甲的话,依我之见,倒是有些委屈你了……”

“赵子龙!”马云鹭嗔怒着一甩手中的长鞭,“休在这里胡说八道,堂堂一个蜀国将军,管起我这女人家的闲事来了,传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

“笑话便笑话!”赵云笑着纵身下马,“你若是真喜欢上叶甲的话,我倒是真的可以替你保个媒,也算是成就一段佳话了……”

马云鹭的身子微微瑟索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看向他满是调侃意味的笑脸,眼底瞬间涌现种种复杂情绪。

他为她保媒?然后她和别的男人在成亲拜堂的时候,向他谢媒……

那场面,在马云鹭的眼中一闪而过,却异常刺眼。

赵云脸上的笑意,也因为她这个瞬间黯然的眼神而僵住,气氛一时竟有些尴尬。他轻咳了两声:“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你觉得呢?”马云鹭上前,却故作轻松地道,“仔细想想,你说的也对,那叶甲与我年纪相当,若是你真的让他保护我,到时候传出去人家还不定怎么想我们呢!算了,这事就当我没提过,我还是去找几位叔叔下棋算了!”

她说着,收起鞭子转身便走。赵云却皱了皱眉,她在强颜欢笑,尤其是最后那撑起的嘴角分明还在颤抖,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莫名让他觉得很是惹人心疼。

他情急之中,一把就拉住了她的手:“你们女人家的小心思都重,我若是说错了什么话,你别往心里去,我……”

马云鹭看着他拉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赵云脸上的关切,心里莫名一软:“若是他日我真看上了什么人,将军真的愿意给我保媒?”

赵云看着她眼中灼灼的明亮,不由得哑然失笑:“那倒未必!我得先考量考量那男人是不是配得上你……不过话说回来,云鹭,这世上的好男儿不少,但能与你行军千里,并肩拼杀的男子却不是随处可见的!”

“谁说的?”马云鹭宜嗔宜喜地反手握住他的温暖大掌,“赵将军你不就是这样的男人?”说完,她猛地一个提拿,擒住了赵云的肩膀,将他重重斜摔在地。

赵云猝不及防坐在地上,只觉得掌中顿失的柔软和她那句话,让他恍然失神。

“这次便算扯平了!下次再敢胡乱议论我的亲事,看我怎么收拾你!”马云鹭拍了拍手,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扬长而去。

只见赵云一人坐在地上,凝视着自己的掌心许久,忽然朗声大笑起来。

4.

这年五月,刘璋派大将刘璝、冷苞、张任、邓贤等率兵攻向涪城。赵云和张飞负责主攻,马超则负责留守白水关,马云鹭听着关外的战鼓擂擂,心里却仿似有几百只蚂蚁,横来竖去地来回爬行般。犹豫片刻后,终于还是趁着马超不备,牵了战马随着大军溜了出去。

远远的刀海枪山里,有一匹鞍辔华丽的白马,座上主将宛若天降战神,鹤立鸡群。

只见他手持银枪,身下白马一声长嘶,伴着枪刃的银色光芒破风而至,一弦残月仿若瞬间照亮雪夜红花,枪头的红樱还在风中轻颤着。敌血飞溅,他一袭月白战袍,却是纤尘不染,呐喊声四起里,马云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哪个男子,能像眼前这人一样,让自己心生折服。

最难得,赵云杀敌时不同于其他敌将中的那些人,杀得眼红兴起表情狰狞。他的枪尖每每弑天浴血时,脸上都有一闪而过的惜憾。

因为那位故去的赵夫人,想来他心底里是向往和平的。然而马云鹭和赵云一样清楚,所有和平都在战乱之后,是注定要用一腔又一腔的热血浇筑而成。

马云鹭看到这儿,再也隐忍不住。只见她一夹马腹,驱马上前,这一刻,她只想站到他的身边。与他一起,投身那刀光血海。

她挥着手中的长鞭,带着自己也难以言说的激迈心情,所到之处,鞭尾牵出呼啸的血线,诡艳而厉烈。

“云鹭!”赵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宛若罗刹女神般的黑甲女子。长发披散的她,对着自己狡然一笑,宛若狐子般妩媚:“赵将军,我想好了,今后两军阵前,就选你做我的护卫!”

“胡闹!”赵云飞起一枪将挥刀向自己扑来的敌军扫开,“今日主公有命,令你大哥守城的,你理应留守城中保护百姓……”

“你理得我?”她一扬鞭催马而行,杀入敌中,却以足够赵云听见的声音道,“赵云,今日我只想你知道,天下淑女易求,但是能与你浴血踏尸,血流漂杵的女人,只有我马云鹭!”

赵云只觉得心里像是瞬间涌出一股什么东西,那感觉陌生又熟悉,柔软又温靡。然而空气中的腥湿,让他无从细察。马头一错,最后瞧了一眼转眼已跑到数十步外的马云鹭,只见她正挥着长鞭在人群中展开密集攻击,看到一个催马踏碎一个蜀军少年的骑兵后,毫不犹豫地就冲上前去,挥鞭将其手臂生生扯断。

杀声震天里,赵云忽然有了一种久违的激情。

他们所有人的拼杀,都不过在完成一个使命。保护和捍卫这世上,他们想珍爱呵护的人。为了这个愿景,所有人都愿意抛头颅洒热血,换取那未知的安宁和平。

而这一刻,他瞬间顿悟,他荒芜多年的心里,刚刚长出来的情根爱苗,都只为了一个人——那个红妆凛凛的女人,马云鹭。

5.

“属下和兄长奉将军之命,带了一小队亲兵在混战中一直跟着马姑娘的。可是马姑娘似是无意中听闻邓贤一行带了人从涪城后方准备奇袭城中百姓,所以让属下等人随她前去一探虚实。若有异状,亦可相援于马将军。谁知道我们才刚到青峰谷就遇伏了……”叶元的话音未落,便见一直面沉如水的赵云忽然重重一掌拍在了长案上,“你只消告诉我,马姑娘现下何在?”

“属下该死!”跪在地上的叶元,他和哥哥叶甲一样,都是跟随赵云征战多年的副将,见惯他风轻云淡的模样,何曾见过眼前这副强忍盛怒的模样。

一张年轻的脸因为羞愤而涨得通红:“马姑娘和兄长跟属下等分成两拔,各自突围。却被邓贤的人马隔成两半。属下因为担心他们困在山谷无人施援,所以就急忙赶来回报……”

赵云的手犹自垂放在案上,手背上还有着刚刚结束战争时残留的伤口。这半个多时辰以来,他在人群中一遍遍搜巡不到马云鹭的身影时,心里就忍不住生出过几许忧丝。没想到,苦等了半天,等来的真的是她遭遇阻击的消息。

“马将军人呢?”

“马将军一接到消息,就带人出去找他们了。可是……方才接到的消息是山谷里的尸体几乎全是我们的人,不过暂时还没有找到她们的……”

赵云没等他把话说完,已经起身系上刚刚脱下的战袍,提枪便往外赶去。

“将军!”

赵云翻身上马出了营地便是一阵急奔,待他赶到青峰谷时,看着马超带去的人马,正抬着一具具染血的尸体扶上马时,脸上顿时一愣。

“将军!”那名副将看着赵云,满面忧色和懊悔,“属下该死!属下应该一路誓死保护马姑娘的……”

“她不会有事的!”赵云挥了挥手,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指尖因为紧张都在无意识地颤抖。

他不能想象,那个不久之前还对着自己巧笑嫣然的女人,会就此消失。

他告诉自己,她是马云鹭,不是菀娘。可是初见当日,那柄被他击落的手戟却似狠狠掷在了他的心尖般,叫他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赵将军!”马超见赵云来了,连忙迎了上来,“可是有小妹的消息?”

赵云摇了摇头,马超狠狠一拳打在了身旁的树上:“我真是枉做人大哥,连自家丫头都守不住,还做什么守城将军……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将来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我爹?”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还没有她和叶甲的消息,就说明还有希望!”赵云说着,忽然狠狠抽了身下的马一鞭。

他要找到她,以最快的速度。只要她还活着,他就一定能找到她!

于是,从那日傍晚开始,赵云的一人一骑,便出现在青峰谷附近所有的大山小路上。哪怕一个不起眼的山洞和一片片茂密的丛林。

然而一夜过去了,直到第二天清晨时分,马云鹭和叶甲就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依然没有半丝踪迹。方圆几十里的山路,都被赵云找了个遍。眼见他脸上的胡楂和青黑色的眼眶,连马超也察觉到了他对自家妹子的上心。

“赵将军,我家云鹭是个福薄的,早些天我就发现这丫头对你的事特别在意……”马超说着,又红了眼眶,“我当初就不该带她来的,若是当时我强硬一些,她也不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

“叶元,你确定那日你与他们分开时,他们是向这个方向去的?”赵云看着连日以来,唯一一处还不曾去过的地方。

那是青峰谷的一线峡,穿过那条长长的,仅容两人通过的石道后,是一片悬崖。

“马将军,如果你是叶甲,带着云鹭逃命的话,你觉得哪里是最适合的?”

马超一愣,循着赵云的视线望过去后,所有人的视线都是一亮。

赵云却是头一个翻身下马,冲一线峡冲去……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赵云立在悬崖的尽头,四下空茫之中,隐约有一双手攀着崖壁,尖尖十指因为攀住泥土太久,指甲缝间除了污泥便是干涸了的暗红色血液。

“云鹭?”赵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呼唤颤抖得几不成音。

像错觉又仿佛是真实的,那双手明显也颤抖了几下,赵云几乎是冲到崖边的,映入视线的是,是一张花容失色的惨白脸庞。

马云鹭双手紧紧攀着崖沿,一只脚悬在半空中,一只脚踩在一柄乌黑的斧柄上。

赵云认得这把斧头,这是叶甲的随身兵器,此时斧头的刃口几乎整个陷进了石壁之中,只剩斧柄还露在空中,她的脚下是几不能见底的山底。

见到赵云,马云鹭的双唇却是颤抖得厉害,半晌才哑着嗓子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救到叶甲……”

“嘘!”赵云摇了摇头,只觉鼻头一阵酸涩,这一刻,他最先想到的不是为失去了一个兄弟而难过,而是庆幸和感激。庆幸她还活着,感激叶甲的牺牲。

这念头叫他心头一阵紧缩,既歉疚又自我宽慰。他实在是,实在是没满法再承受一次,那种叫“失去”的感觉。

从前菀娘死的时候,他还只是难过,像失去亲人一样的伤怀。

可是这一次,马云鹭却让他生平第一次了解,原来当一个人开始着紧另一个人的时候,世间一切都会因为对方的喜忧安危而变得举重若轻或是举轻若重。

而马云鹭,直到赵云握着她濒临脱力的手将她从崖底拉了上来。她才“哇”的一声哭着扑进了他的怀里。

这个据说父亲死时都只是隐忍着没有哭出声音的女子,在心爱的男人面前,像个孩子一样,一任劫后余生的泪水爬满自己的脸颊,毫不介意将自己的心,完整地剖露在这人的面前。

6.

那日叶甲在重伤之下,毅然选择跳崖,却将原本想救他的马云鹭拖了下来,危急关头,他用尽全力将斧头砍进石壁让马云鹭有了个立足之地,才撑到了翌日清晨。

也许是那一夜在悬壁上的山风太大,也或者是马云鹭着实是受了惊,回到军营的马云鹭大病了一场。虽是病中,马云鹭的心情却是极好的。从马超口中得知赵云在听说自己失踪后的紧张和失态后,马云鹭的眉眼都笑成了弯月。

然而赵云却在将她抱回军营之后,便再未踏足她的营帐,仿佛忘记了两人当日在崖上彼此的动情瞬间。

“他还是不肯来吗?”一听熟悉的脚步声响,马云鹭连忙坐了起来,却见刚进自己营帐的马超一脸郁闷地摇了摇头,“说是要统计一下这次死伤的人数给军师报回去……”

马云鹭皱了皱眉后,一蜷身子便躺回到了床上。

“你别想太多,兴许他是真的忙,再说,这次叶甲那小子的死,他好像也挺难受的……”马超说着,看了看躲在被窝里半点动静也没有的马云鹭,心知她未必听得进劝,只好叹了口气出去了。

马云鹭躲在被中闭上眼睛,几乎还能回忆起当日赵云在崖边看到自己时的眼神,那种失而复得般的激动和惊喜,绝对超乎了寻常男女之间的关切。

一想到这儿,她再也躺不住了,顾不上还隐隐作痛的头,便穿衣直奔了赵云的营帐。刚一掀开帐帘,赵云便看见她了。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赵云立时便低下头避开了她的探究眼神:“你大哥不是说你伤寒未愈吗?怎么还是跑出来了?”

马云鹭只是上前了两步,走到案前开门见山道:“赵云,你是否放不下先前那位赵夫人?”

赵云一愣,抬眸看了她一眼:“为何这样问?”

“你只需答我是也不是?”

“我和菀娘是父母之命成的亲,她性情的确温婉可人,当得上是个贤慧的好妻子。可惜当时我太过年轻,执意投军,将她一人扔在家中……若论感情,我对她愧疚之心重于男女之情……”赵云说到这,却听“扑通”一声,只见马云鹭直挺挺跪在自己的案前,一双明眸宛若古井沉水般黯然清澈:“那么,你就是因为我害死了叶甲而气我恼我,不肯见我了?既如此,今日我便自请其罪,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你这是干什么?”赵云大惊,起身便想搀起她。然后刚一靠近她那犹泛着幽幽女香的娇躯,他原本已经伸出的手便是一滞,顿了片刻,却是缩了回去:“你起来吧,叶甲的事,若真要怪责也是我的错。与你无关!”

“赵云!”马云鹭仰起脸静静瞅着他,语气倒是极似初见那日,带了七分娇蛮三分跋扈,“既然不是前情难忘,也不是迁怒我,为何这几日避而不见?”

赵云看着她明艳如花的娇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要如何说,那日抱着她一路赶回军营时,经历了劫后余生的激动庆幸后,等一切平静下来,他洗净了脸坐在镜前,看着自己饱经沧桑的脸时,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根本失却了再度拥她入怀的勇气?

他年长她足足二十岁,二十年的光阴,可以阻隔的东西太多太多。叶甲的死,更成了一根刺。他想保护她,守候她的心是那样强烈,可是他不能不直面,当她长成华然贵韵的少妇时,他可能已经白了双鬓。

“云鹭!”他幽然长叹,“你这样年轻,我不是那个能陪你走到最后的人,倘若就这样站在你身边,到头来,我能给你的,可能就只有余生绵绵思念和孤寂了。那种感觉,过去二十年我都活在其中……”

他说着,缓缓蹲下身子,抬手轻轻将她垂在额前的发丝拨到耳后:“其中的滋味,我不想你再尝一遍……”

“你喜欢我吗?”马云鹭瞬也不瞬的看着他,仿佛生怕错过他眼中任何一丝情绪。

赵云身子一僵,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我不否认,从初见时便对你十分欣赏……”

“我喜欢你,赵云!”马云鹭小心翼翼地圈住他的腰身,将头埋进他的胸前,“说不清为什么,知道你与赵夫人的事,虽然明明是初相识的人,我却开始为你心疼。知道你不像其他人一样,认为女儿家就应该温柔识礼,娴静如云,我觉得很开心,听到你要为我保媒,我心里又酸又涩,那日才知,我竟将你排在了我想嫁的人的位置上……你因此轻贱我也好,瞧不起我也好,我学不来寻常女子的温柔小意和含蓄矜持,我只知道我喜欢你,想做这世上能与你并肩齐眉的人。”言毕,不等赵云反应过来,她已钩着他的脖子奉上双唇,含糊的威胁落在他的颊畔耳边,“你答应也好,拒绝也罢,我打定主意,就此缠着你,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赵云僵着身子,却能分明感觉到怀中的马云鹭分明全身在微微颤抖。再怎样的勇敢坚强,也终归还是女儿家。相较之下,她的勇敢和从容,倒叫他相形见绌了。

“你说得对!你不是菀娘,你是马云鹭!”赵云拥着她贴紧自己的胸膛,缓缓闭上了眼,“你是即使落下悬崖,也因为相信我一定会赶来救你而苦撑一夜的马云鹭啊!”

马云鹭重重点头,眼中燃起欢喜的泪花。

纵使余生苦更短,奈何此情绵且远?他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又与她何干?她只知道,眼前这个怀抱,是这世上,最能让她心安的地方!

后记

公元229年,赵云重病辞世。

当最后停在他腔子里的一口眷恋,缓缓消声时,他的手紧紧握住床边那个看着自己笑得一脸温柔的女人。

直到她手中的大掌无力垂下时,马云鹭才抿着唇,缓缓起身推开窗,迎着阳光晒干眼泪,继续微笑如花。

她是即使失去了他,也可以凭着回忆,用余生继续爱着这个人间战神的马云鹭——常山赵子龙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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