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华错

2013-05-14 09:47花溟
飞魔幻B 2013年6期
关键词:青瓷樟树

花溟

(楔子)

“阿离,这是你沈默哥哥,也是我们香粉宅的香粉师。”

甄离偷眼打量着对面翠青衫子的男子,脆脆地唤了声:“沈默哥哥。”

沈默冲她温和一笑,走上来,弯腰蹲到她面前,笑着问姐姐青瓷:“这就是小阿离吗?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

沈默的面容清瘦而俊朗,下巴留着稀稀疏疏的胡楂,说话时,身子略略向前倾着,身上有一股清清淡淡的香味,那一瞬,不知为何,甄离突然想到了父亲生前最爱喝的竹叶青。

也是这样翠青的颜色,散发着清香。甄离突然就红了脸,小声争辩:“我才不是小孩。”

“哦?”沈默一愣,旋即又忍不住笑,问她,“那你几岁?”

“十三岁。”甄离小声道,说着紧张地低头去看脚尖。

沈默宠溺地揉了揉她耳朵边绾着的两团发髻:“你十三岁,我二十六岁,你说,你是不是小孩?”

也许是他的眼神太温柔,也许是他笑得太好看,甄离刚一抬头,本想反驳他的话,然而对上他的眼睛的那一刻,心里却忽然怦然一动,仿佛什么东西突然从心底炸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刹那间浮上心头。

(一)

这是一座香粉宅。宅子的主人是姐姐青瓷,甄离同她是同母异父的姐妹,母亲一嫁江南客商,二嫁京城高官,于是有了她们姐妹二人,青瓷姓葛,人如其名,是个青瓷如水般的温婉女子,自父亲去世后,就独自一人打理着这座香粉宅。

而甄离则是京城长大,因父亲母亲双双过世,青瓷怜她孤苦,才接了她到江南来。

青瓷长她整整十一岁,今年已是二十有四,却尚未论嫁,甄离好奇,便问服侍她的嬷嬷:“姐姐怎么不嫁人?”

嬷嬷正替她梳头,不由得掩嘴一笑,道:“傻姑娘,哪有女孩儿不嫁人的?青瓷小姐一则是忙香粉铺子里的生意,二则是等着你沈默哥哥呢!”

原来二人几年前就已经订下了婚约,不料赶上沈默爹娘相继去世,需要守孝几年,所以才拖了下来。

原来沈默已有婚约在身了,而且还是姐姐,甄离怔怔听完,小小的一颗心里忽然间就乱了起来。

有些酸,有些疼。

“看到那棵香樟树了吗?”老嬷嬷笑吟吟地指着窗外,又道,“咱们江南大户人家的规矩啊,但凡有女儿出生,便在家中庭院栽香樟树一棵,待到女儿出嫁时,就将树砍掉,做成两个大箱子,并放入丝绸,作为嫁妆,取“两厢厮守”长长久久之意,这棵香樟树等青瓷小姐和你沈默哥哥成亲时就要砍掉了。”

甄离愣愣地看了那棵香樟树一会儿,然后郁郁地收回目光,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自己,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团团的包子发髻,身板又扁又平……她忽然就有些气恼,耍脾气似的伸手抓散嬷嬷刚刚替她梳好的发髻:“我不要梳这样的发式。”

嬷嬷吃惊道:“那二小姐要梳什么样的?”

甄离咬了咬嘴唇:“梳姐姐那样的!”

嬷嬷愣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我的傻小姐,你还没及笄呢,不能梳!”

甄离从来没有像那一刻一样憎恨自己的年纪。

“这是玫瑰粉,这是茉莉粉,这是蔷薇粉……”隔日甄离被沈默带到香粉铺子里,沈墨教她辨认各种香粉。

他还是翠青的衫子,向她介绍香粉时,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沉静而温和。而姐姐青瓷就在几步之外的柜台后面,正把两种香粉洇在水里对比成色,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为什么没有竹叶青味儿的香粉?”甄离忽然脱口而出。

沈默愣了一下,就连青瓷也满脸诧异地抬头看过来。甄离顿时窘得满脸通红,心中微微懊恼,低下头去。

“香粉里的香料都是花儿,而竹叶青是茶,还从来没有谁喜欢茶香的呢。”沈默有些好笑地解释。

“可是我喜欢啊……”甄离偷眼看了他一下,又红着脸低下头去,踌躇了片刻,又抬起头看向他,鼓足勇气道,“沈默哥哥,以后我跟着你学制香粉,好不好?”

沈墨怔了一下。

“我……我想制作一种特别的香粉,要让它里面融入竹叶青的味道。”

“为什么?”沈默诧异。

甄离心里怦怦直跳,正犹豫着该怎么回答,忽听沈默突然轻声唤了句:“小瓷。”

声音淡然而温柔,绵绵情意旖旎,那是和唤她名字时完全不一样的语调。甄离愣了一下,抬头一看,原来是姐姐青瓷走了过来。

一腔欢喜和紧张一瞬间消失殆尽,甄离咬了咬嘴唇,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心里空空落落的。

(二)

仿佛只是一瞬间,镜子里的人就换了容颜,眉如远黛,目似点波,清妍娇媚,正是花一般的好年华。

十五岁及笄礼后,香粉铺的生意突然就红火了起来,甄离偶尔去铺子里,总能碰到一些太太们三三两两结伴而来,借着买香粉之际,和她搭话,询问她年岁,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

甄离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于是三言两语敷衍一番就匆忙躲开。

香粉宅的隔壁是个书馆,平日里常来些文人墨客,甄离爱偎在阁楼上的窗子边,看那些风流才子们品茶作诗。

她听到过一首《诗经》里的古风:

今昔何夕兮骞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垢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沈墨的脸隐隐绰绰浮到眼前来,自己心里这种微微的甜又带着点慌乱的感觉,大概就是喜欢了吧,甄离想。

“我、我要一盒香粉。”对面的少年结结巴巴的声音猛地打断了甄离的遐思。

甄离抬眼看过去,不禁一愣,又是对面药铺仁济堂的那个学徒阿生。

阿生是个诚诚恳恳的人,甄离常常看到他在对面的药铺柜台后认真地抄方子、查典籍,待病人客客气气,相貌也长得端正清秀,文文弱弱的,一股书卷气。每隔几天他都要来香粉铺子买一盒香粉,很局促的样子,拿过香粉,放下钱,然后涨红着脸就匆匆离开。

也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话。

“想要什么香的?”甄离问。

少年似乎很害羞,立即就红了脸,随手往柜台上一指:“就这个吧。”

甄离把蔷薇香粉包起来送到他手上,少年放下银子,转身就走,但到门口时却一反往常地停住脚,回过头来。

他满脸通红地看着甄离,动了动嘴唇,几番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踌躇了半日,最后盯着甄离手腕上的一条青花手链,结结巴巴道:“你、你的手链很漂亮。”

说完,脸已是红透,低下头一阵风似的匆匆跑开。

甄离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手腕上的那条青花手链。

那是沈默前些日子托人从景德镇带回来的,这两年葛家香粉铺的生意日渐兴隆,沈默时常得出门谈生意。

这一次去景德镇,已经一月有余,不知何时会回来?

(三)

沈默回来的那日,下了大雨,青瓷恰巧染了风寒,卧病在床,甄离于是一个人撑着伞等在门口。

对门仁济堂的阿生遥遥地往这边看,片刻,踌躇了一下,也撑了把伞跑过来。

少年红着脸笨拙地跟她打招呼,屋檐上聚集的雨水哗啦啦地往下淌,在地上砸出一圈圈的水花。

等到入夜时分,甄离已是心急如焚,家丁匆匆带来了个消息,说是沈墨搭乘的船半途遇到大风浪,触礁了。

“触礁?”甄离顿时脚下一软,阿生慌忙从背后托住她。待缓过神时,甄离一把将雨伞扔掉,拔腿就向渡口跑。

雨下得哗啦啦,雷声很大,她觉得自己像是奔跑在鼓上,每踏出一步就炸开一道闷雷,惊天动地。

沈墨,你等着我,我去找你,现在就去……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几乎要喊出来,阿生跟在她后面,大声地唤她阿离,阿离……

到渡口时,船只几乎都停了,甄离却执意租船去河上,老船夫劝她:“姑娘,大风大浪的,太危险了,等雨停了吧。”

甄离摇头,几乎是祈求道:“我出十倍的租金,好吗?”老船夫犹豫了一下,答应说载他们试一试。

船摇摇晃晃行到河中央时,雨下得小些了,到最后老天怜悯她似的竟然慢慢地停了,甄离紧张地站在船头眺望,那个,竹叶青衫子的男子在哪儿呢?

可找了整整一夜,遇到了好几艘触礁的船,却都没有沈墨的影子。天将亮的时候,甄离已是双脚酸麻,四肢百骸都无力支撑下去,

“我们回去吧。”阿生眼睛红红地劝道。

河面风平浪静,十里开外不见船只,甄离心空得厉害,很恐惧,恐惧得只发抖,她想沈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姐姐……还有自己,该怎么办?

“二小姐!”岸上突然有人叫她,是香粉宅的家丁,对她道,“沈公子已经回到宅子里了,让您赶紧回去呢!”

甄离怔了一下,来不及想什么,飞快上岸折回。

香粉宅里很平静,被一场大雨洗过后,姐姐青瓷门口的那棵香樟树格外的青翠欲滴。

沈墨此刻正在喂葛青瓷喝药,勺子送到她嘴边,一口一口地吹气,温柔得要命。甄离站在门口,眼睛被那种温柔晃得好疼。

是青瓷最先看到她的,沈墨旋即回过头来,一个多月没见,他似乎被河上的风吹得更加温润柔和了。

“小离?怎么不进来?”

“沈……墨哥哥。”甄离满口苦涩,堪堪唤了一声,眼泪怎么忍都忍不住地掉了下来。好酸,好苦。

(四)

“川贝、甘草、生姜……”阿生一边念一边写药方子,青瓷的病需每日抓药,沈默一边照顾她,一边忙铺子的生意,甄离心疼沈默的辛苦,又怕丫鬟婆子们抓药粗心、熬药偷懒,于是自告奋勇地将活儿揽了过来。

脸上是笑着的,其实心里却是酸的,就像初夏的青葡萄,酸得让人几乎落泪。

“回去把药煎了,和原来一样,每日三次服了就可。”

甄离点点头,准备掏银子付账时却意外地被阿生拦住:“我不要你的钱。”

甄离愕然。

阿生满脸通红,低下头,忽然用极小的声音道:“阿离,我、我想请师父去你们香粉宅替我向你提亲,你、你愿意吗?”

甄离愣住。

“我、我其实一直悄悄地喜欢你很久了。”阿生终于抬起头来看她,紧紧地握着拳头,似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一般。

甄离愣愣地看着他,许久才反应过来,瞬间就涨红了脸,飞快地掏出一锭银子放下,道了声“对不起”,便抓起药包逃一般疾步出了仁济堂。

“阿离!”

身后的少年追在后面急切地唤她,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

少年人的性子大抵都是执拗而无畏的吧,虽是明确拒绝了阿生的表白,可第二日少年还是执拗地央了仁济堂的师父上门来提亲。

沈默遣了丫鬟来问甄离的意见,甄离正在药房里替青瓷熬药,推开窗,就能看到前厅里身子坐得笔直的少年。

少年长得其实很好看,干净文秀,知礼懂礼,可这不是她爱上他的理由,他不得她心,她心里藏匿着另一人。

沈墨那温柔如水的笑容,淡淡的胡楂,翠青的衫子,空气里飘着的淡淡的竹叶青的清香,才是她心所眷恋,让她流连忘返的温暖。

哎,沈默。

沈默推门进来时,药炉上的药刚刚煎好,甄离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大碗药,正要给青瓷送去。

沈墨是来当传话人的,他说,阿生执拗得很,非得要见上她一面,听她亲口拒绝这门亲事才罢。

甄离沉默地听着,正思量着该如何拒绝那个执拗的少年,却听沈默忽然叹了口气,对她道:“阿离,其实阿生那孩子挺好,人懂事,也知道上进,将来继承他师父衣钵,衣食也无忧,况且就在对门,离我和小瓷也近,你若嫁了他,将来必不会让你受委屈。”

甄离猛地抬头看向他:“你想我嫁他?”

沈默叹了口气,道:“小离,阿生是个好孩子。”

那一瞬间,甄离只觉得心忽然一揪,有什么小心翼翼维护的东西轰然坍塌,她猛地将手上那碗药砸到了地上。

哐当一声,黑黢黢的药汁溅了沈墨一身,甄离一言不发,转身就冲出了屋子。

前厅的少年看着满脸泪痕跑出来的女孩,惊异地站起身,甄离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未等他开口,上去拽住他的手就奔了出去。

两人去了酒肆。

甄离要了一坛酒,一边喝一边泪流不止。是委屈,是愤怒,还是受伤……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阿生惨白着一张脸,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抢下她手里的酒,面色哀伤:“你若真不愿嫁给我,也不要这么作践自己。”

顿了一下,他又下定决心似的,道:“我不娶你了。”说完,一脸落寞地起身离开。

甄离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像是突然被蜇了一下,有些疼,有些酸。

(五)

和阿生的这件事算是就这样圆满解决了。

之后,甄离再未提起,沈墨也没再过多地问,关于那一次的争执也仿佛从没发生过。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某日甄离发现庭院里的那棵香樟树突然就被人砍断了。

甄离奇怪,问丫鬟:“好端端的,树怎么被砍断了?”

丫鬟满脸喜气道:“二小姐不知道吗?大小姐和沈墨公子一早就订了婚,沈默公子的孝期已经满了,现在这香樟树砍断了,定然是大小姐和沈公子要成亲了,给大小姐做嫁妆的呀!”

甄离猛地想起自己初来香粉宅时,服侍的嬷嬷告诉过她香樟树的传说,江南大户人家的女儿出嫁时,要把香樟树砍断,做成两个大箱子,放入丝绸,取两厢厮守之意。

两厢厮守,两厢厮守,青瓷和沈墨是真的要成亲了吗……

本抱着一丝幻想,匆匆跑去青瓷那里想求证,岂料,刚到门口,却听到里面沈墨的温柔嗓音。

他正对姐姐青瓷说:“这枚石戒指是我特意去玉石铺子找人打造的,我让师傅在上面雕了一株并蒂莲,寓意我们白首不离……”

甄离傻傻地听着,失了魂一般,在门口默默地站了半晌,最后煞白着一张脸离开。

回到屋子里,紧紧地闭上门,甄离从柜子里掏出一双绣到一半的鞋子,上面缀着几片竹叶,青翠欲滴的颜色,甄离捧着看了一会儿,眼睫一颤,眼泪猝然而下。

其实早知道他们定了亲的,也早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也或者,无论什么时候对自己来说,都是突然。猝不及防,无力抗争。

沈墨于她而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她无法触到的咫尺天涯。

可到底是不甘心。

鞋子在婚礼的前几日被甄离偷偷地送到沈墨的房间里,端端正正地摆在枕头上。除了鞋子,甄离还留了一封信。

是曾听的《诗经》里的那首《越人歌》,甄离特意找了书来,背熟后,一个字一个字地临摹出来的。

今昔何夕兮骞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垢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所有的自尊、尊严、道德、甚至伦常都义无反顾地抛之脑后,这般的破釜沉舟,只求他能懂得自己的心思,回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看自己一眼。

然而,一连几日过去,沈墨那里都没有做任何表示,和往常一样,温和地对她笑,宠溺地唤她小离,说话、同桌而食、玩笑,无丝毫的尴尬之色。

甄离心里忐忑,终于咬着嘴唇问起,沈墨猛地一拍脑门,笑道:“一直都忘了说了,鞋子做得很好,想必是送给我和青瓷的礼物吧?”

而那封信的事,他只字未提。

甄离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嗓子干涩无比,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支支吾吾了半晌,最终点点头,微微笑道:“你们喜欢就好。”

你们喜欢就好——原来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

甄离在柜台后调制香粉,一抬头,就看见沈墨和青瓷正相视的瞬间。的确是登对的两个人,甄离想,却突然生了很大的气,将手里的香粉砰的一下摔到地上,香粉扑了一地,浓郁的香味弥漫开,她转过脸去,忽然就泪如雨下。

(六)

香樟树做的两只箱子送到了香粉宅里,成色很好。下人丫鬟们都围着摸来摸去,说是沾沾喜气。

青瓷脸上温婉地笑着,没了父母,只好亲手将两匹丝绸放入箱中。与此同时,喜帖业已开始四处派送。

婚期择定在端午节的前一天。欢欢喜喜。

青瓷和沈默成亲那日,甄离偷偷离家,去了第一次拉着阿生去的那家酒肆,本告诉自己不要哭,却还是忍不住一边喝酒,一边落下泪来。

不知什么时候,面前凑上来一个锦服少年,眉清目秀的模样,笑嘻嘻地看着她,脸上透着几分揶揄和打趣:“我说姑娘,你为什么哭起来也这么好看?”

甄离愣了愣,慢慢止了哭声,讶异地打量着面前的唐突少年,脸上泪痕犹自斑斑。

却见那少年冲她神秘一笑,伸手抓住自己的两只耳朵,鼓起两腮,翻起白眼,对着她扮了个癞蛤蟆的鬼脸。

这个人比阿生活泼可爱得多,甄离没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嗯,果然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些。”少年摸着下巴,带着几分风流倜傥的气质。

少年自我介绍,姓邵,单名一个南字,然后坐到甄离对面,皱着好看的眉问她:“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因为我是从一场讨厌的婚礼上逃出来的。”甄离低下头。

邵南眸子亮了亮:“这么巧?我也是从婚礼上偷偷溜出来的!”

邵南告诉她,自己从扬州来,代替父母参加一位表姐的婚礼,怎奈婚礼上百般无聊,于是偷偷溜了出来。

那天甄离回去得很晚,喝完酒,为安慰她,邵南请她去了梨园看戏,他们并肩而坐,邵南买了许多糕果茶点给她,像宠着一个闹脾气的小孩一样。

看完戏,临分别之前,两人又在护城河的桥上坐了一会儿,河里游着画舫,画舫里传来幽怨的琵琶声,凄凄切切,嫩绿的柳条就垂在肩头,邵南摘了片柳叶放到嘴边,呜呜咽咽地吹起了曲子凑景。

曲子是常听的曲子,《长相思》。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甄离听着听着突然就放声大哭起来。

回去时,已是很晚,甄离从青瓷的窗外过,看到她房里灯还没熄,亮堂堂的,龙凤烛正烧得热烈。

这一夜,圆月高悬,注定有人红绡帐暖,有人孤夜无眠。

翌日早饭时,葛青瓷梳起了妇人髻,如缎青丝簪上金雀玉搔头,露出洁白的颈项,甄离偷偷看她,见她面色红润,眼神柔婉,虽已不是最绚烂的年华,却端端是美得令人炫目。

沈默就坐在她旁边,自然而然地盛了一碗粥体贴地送到她面前。然后两人相视一笑。

甄离忽然就觉得嚼在嘴里的米饭难以下咽,于是推开面前的碗,找了个借口,准备逃开,却突然被葛青瓷叫住,说是自己的一个姑家表弟一会儿要过来,叮嘱她好生梳洗打扮一番。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葛青瓷要替她说亲。

她才十五岁,她葛青瓷二十六岁了才成亲!甄离下意识地正想拒绝,却忽然瞥见沈默的脸,他似是什么都没听见,认认真真地低头夹菜吃饭,无动无衷,脸上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甄离心里像是被玫瑰上的刺儿猛地刺了一下,眼泪忽然就不争气地往下掉,在沈默和葛青瓷惊异的目光里哽咽着答应了一声“好”,转身夺门而出。

“表少爷家里是在扬州开镖局的,听说本人武功极好,人长得也是眉目俊秀,一表人才呢。”丫鬟一边给甄离梳妆打扮,一边兴奋地说。

而镜子里甄离灿若春花的脸上却是兴致缺缺。

极不情愿地走到前厅,揭开一排水晶珠帘,甄离一眼看到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懒洋洋打着扇子的少年,他的脸上还抹着一层……水粉,还有嘴唇上还抹了……胭脂膏子?

“邵……邵南?!”甄离吃了一惊。

邵南也吃了一惊:“是你?”说完,猛地想起什么似的,慌忙背过身去,拿袖子拼命地往脸上和嘴唇上抹。

原来邵南和她一样,同她的见面也非心甘情愿,于是来时偷偷包了一些胭脂水粉涂在了脸上,想扮成娘娘腔的模样吓唬一下对方,好让对方知难而退,可是却没料到相见的人会是她。

(七)

这次见面之后,邵南很快回了扬州家中。

走的那天,甄离送他,那日她穿着一件印着大簇大簇红杏的裙子,穿过小巷时,裙子被吹得翻飞,上面杏花如花海起伏,像是被风吹皱的千倾云霞,邵南把眼睛落在她的裙角,傻乎乎地笑,然后慢慢地将手伸过去,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指,只一下,又慌忙地缩回去,顿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整个手。

甄离低着头,脸有些红,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邵南的手掌很温暖很宽厚,足够为她撑起一片天。

和沈墨既注定了天涯各一端,又何必恋恋不舍,执拗地不肯放手?

临分别时,邵南对她说:“阿离,等我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回去禀告了父亲母亲,将一切打理妥当,就来接你过门。”他的眼神亮晶晶的,满含期待又恋恋不舍,说完身姿敏捷一跃就跳上了船。

邵南站在船艄招着手大声地跟她说再见,生动的面容,锦袍玉带的装扮,身姿挺拔如树,像一只随时都能起飞翱翔的大鸟,和沈墨一样好看,却最终不是沈墨。

三个月后,邵家果然如期下了聘礼到苏州的香粉宅来。

街坊邻居都欢欢喜喜地围着来看热闹,对门仁济堂的阿生也在,他站在门口远远地看,满脸的失落和哀伤。

有多少人心里藏着一个人,到最后却娶或是嫁给了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这大概就是人生的残酷之处吧?甄离看着那一箱箱往屋子里抬的贵重聘礼怔怔地想。

对于邵南,她不讨厌,甚至是很喜欢他的意气风发和活泼,他无疑是她最好的选择,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传说,并非是得爱得惊天动地才可。

可虽然是这样想,到底还是意难平。

出嫁的前夜,甄离偷偷跑去酒肆喝酒,第一次放纵地喝,喝得半醉半醒,泪流满面。回来时,路过仁济堂,看到里面正在认认真真抄着药方子的阿生。

她在门口徘徊了很久,想走进去,跟他道个别,这个少年曾那么真诚而认真地爱过她,她负了他的爱,临行前想和他说句话,哪怕一声抱歉,但最终还是犹疑一阵,转身离开了。

爱情里最不稀罕的就是这两个字了吧,负了就是负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一声抱歉除了能减轻自己的愧疚,却无法给阿生一个圆满。本是一根刺,自己又何必再把它重新扎到他心里去?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安静地离开吧,离开香粉宅,离开沈墨,离开这里所有的过去和回忆。

回去时,她在香粉宅的门口碰到沈默,他一身竹叶青的衫子,在夜风中安静地摇曳,一如初见那日,安静美好到不真实。

“阿离。”沈默开口叫她,眼中神色复杂。

“姐……夫。”甄离强迫自己露出一抹开心的笑,却不知笑得比哭还难看。

沈默脸上的表情更复杂了,良久,轻轻一叹。

自己这满身酒气的邋遢样子让他失望了吗?甄离想,一瞬间觉得心里满是委屈,却无法诉说,于是下意识地拽住裙裾,逃也似的跑开。

夜里,甄离没能睡着,她站在窗前,久久地凝视着沈默和青瓷屋子里映在窗扇上的绰绰灯火,一夜无眠,就连第二日上妆的时候,眼睛还是肿的。

沈默派人送来了一盒香粉,丫鬟说,是沈默特意为她调制的,名字叫做“白首不离”,希望她和邵南能一生一世,白首不相离。

揭开盒子,抹了一些匀在面上,质地细腻润滑,清清淡淡的香味中竟隐隐约约可以闻到竹叶青的味道。

甄离怔了一下,没想到他还记得,她曾说她想制一种特别的香粉,要让里面融入竹叶青的味道。

他不解,笑着问她,为什么?

真正的答案埋在心里从未敢说出,那是因为竹叶青是她想念他时,空气里弥漫的味道。

吉时到。终于要离开。离开沈默,离开这座香粉宅。

就这么走了吗?甄离心里是满满的惆怅,盖上喜帕,临上花轿时,服侍她的嬷嬷突然塞了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到她手里,叮嘱她等登了船再看。

(尾)

甄离在船上把那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双鞋子和一封信,鞋子是甄离偷偷替他做的那双,上面竹叶点缀。将那封信展开,笔迹是沈默的,写得很短,只有寥寥一句话: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最亲爱的姑娘,请原谅我当初的欺骗,我见你时,你正值豆蔻年华,而我已近而立之岁,你对我的爱,为我流的眼泪,让我多么受宠若惊,可是相对你的明媚天真,我却已经苍老如斯,我不想在你还像花一样怒放的年岁时,我却是白发苍苍。

你该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祝你幸福。

甄离将信看完,眼中浮上一层蒙蒙雾气,原来沈默什么都知道,她的心思他都了解,她抬头看向岸边送别的队伍,沈默就在那里,紧紧握着姐姐青瓷的手,目光温和而慈爱地朝她看着。他的背后是仁济堂的阿生,身影寥落。

一只水鸟突然俯冲而下,尾翼扫过湖面,溅起几朵细小的水花,江面上风瑟瑟,吹得眼睛一瞬间就疼了起来。甄离忽然就泪如雨下。

再见,沈默。

再见,阿生。

再见,香粉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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