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女可耐

2013-05-14 10:34
飞言情B 2013年1期

楔子

“注意到了吗?他今天又来看她了!”

“早注意到了,那么好看的一个人,每天都雷打不动地来。听护士长说,那个女人躺了五年,他就来了整整五年。”

“哇,好感人啊!那个男的一定很爱她,也只有用情至深的男人才会在恋人变成植物人后还温柔守候。”看多了偶像剧的小护士如此笃定。

这是一所位于郊外的疗养院,两个年轻的实习护士正站在走廊的转角处窃窃私语,她们的视线不时地瞟向走廊尽头一扇虚掩的门里。

从门缝望去,依稀可见男人的背影。

那个男人肩膀宽阔,背脊挺拔,周身气息却如他身上那件西装外套一样冷硬。他正用湿毛巾缓慢地擦拭着沉睡中的女人的身体,那机械般的动作如例行公事般,没有任何欲望,那双深眸里几乎瞧不出半点情绪,仿佛他指尖触碰的只是冰冷的瓷器,而不是女人温热的柔软肌肤。

突然,被男人握在手心的手指动了动,他诧异地抬头,目光如鹰,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处细微的反应,但是没有,她没有醒。

应该是错觉,这么想着,男人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却是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满福提着一袋子的行李,脖子向后仰得很低,她惊叹地望着眼前这幢高高耸立像要刺破云端的大楼。谁曾想,五年前默默无闻的小公司会发展成如今这样规模庞大的集团。

可满福是骄傲的,因为她也为这个集团的诞生付出了努力。最重要的一点是,它的女主人是她。

想到这儿,满福扯出笑容,自信满满地挺直腰杆走了进去。

“小姐,我们总裁真的还没结婚,如果你有要事找他,请预约。”总裁夫人?这个月第几个了?这个姿色、气质更差!接待小姐鄙夷地看着满福土气的外表,说得好不耐烦。

“启境的妻子就是我,我们是领过结婚证的!他在几楼,我自己去找他。”满福可不是受得了气的人,她当即手拍服务台大声嚷嚷着。

接待小姐压根儿就不想再理她,面露嫌弃地说:“哪来的乡野村姑。”

她瞧不起人的姿态更是激怒了满福,她直接半个身子趴在服务台上,拎起对方的领子:“老娘当年在市场里干架的时候,你都不知道算哪根葱,快给老娘道歉!”

胡搅蛮缠的人多得是,但像这么剽悍厚脸皮的女人,接待小姐还是第一次见,哪里招架得住,当即花容失色直喊救命。

大门口的保安正要上前拉人,这时,一个男高音在满福身后响起:“干什么?干什么呢这是!”

满福狠狠地松开了她的领子,回过身嚷道:“关你屁——”“事”字未出口,声音就戛然而止了。

因为她要找的人就站在不远处,被好几个人众星捧月般簇拥在前头,他西装革履,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露出了饱满的额头,立体的五官,比起五年前,更多了一份从容的贵气和沉稳。

满福几近痴迷地盯着他。

“总裁,这位小姐说是您的妻子,嚷嚷着要找您,您看?”接待小姐赶紧抚平好领子恭敬地说着。

“启境,你快把她开除了,她不让我找你就算了,还对我出言不逊。”满福回过神来,冲上前就要去拉他的手告状。

但还未靠近他,就被叶启境身旁的人挡开了。

满福奇怪地看向他,却见叶启境只是淡淡的,看陌生人一样地看了她一眼后,说:“我不认识她。”随即,他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向电梯口。

“保安,还不快把人请出去!”尾随在叶启境身后的胖子喊着,刚才的男高音就是他。

“启境,我是满福啊!我醒了,我来找你了!哎,你不要走啊!”满福着急地想要追上去,声音嚷得整个大堂的人都听见了。

她的语气里是满满的不明白,明明疗养院的人说他每天都会来看她,怎么现在他不认识她了?

但是叶启境没给她机会明白,保安就架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往大门外拖。

电梯门关上,依稀还能听见满福高喊“启境”的声音,叶启境闭上眼数秒,隐去了眼中的波澜,再睁眼时又是一副冷面冷心的模样。

如果被人一赶就灰头土脸地离开,那么满福就不会是满福了。她多么强悍的一个人,高中还没毕业就辍学去市场里卖猪肉,没过两年就能把老跟她抢生意还欺负她的肥仔给打趴下了。

满福的妈曾这么精辟地总结,满福是那种为了达到目的,撞得头破血流一身是伤也义无反顾的人。

被保安赶出来后,她就坐在台阶上等,既然她进不去,那她就等人出来。

具体等了多久满福也不清楚,只知道在黑夜代替了白天,星辰布满头顶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就在她身边停下,车窗摇下,是叶启境俊逸的侧脸:“上车。”

满福赶紧站了起来,迈着两条发麻的腿坐上了副驾驶座。头一回坐上这么高档舒适的车,让满福不太习惯地拉扯着衣角,嘴上仍是大咧咧地问:“今天去公司找你时,你怎么不认我,要等到现在才来找我?”

叶启境似是专注地开着车,双目一直注视着前方:“我有自己的安排。”

满福愣了下,又不以为意地耸肩说:“哦,随你。”就好像在大堂里丢脸,在台阶上被当成小丑遭人非议了一整天的那人不是她一样。

车厢内一时沉寂了下来,但满福又哪里是嘴巴闲得住的人,又唧唧喳喳地扯些有的没的话讲,她成了植物人五年,和社会完全脱了节,又哪能有什么新鲜话题可说。五年对她而言,不过是眨眼之间,却足够让叶启境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快,满福便听见叶启境说:“我今天工作有点累,让我静一静。”

他的口气平常,但满福还是听出了他的不耐烦,她像是被人点了哑穴一样,兴致勃勃地讲了一半,张着嘴却再也说不下去。

叶启境看向后视窗时,满福正低着头,多年未剪的黑发长长地披散在她胸前,睫毛在她眼下留下厚厚的阴影,也许是车内灯光太过柔和,一向粗俗的满福看起来竟有几分柔弱。更叫他想起当年,她满脸是血却仍是紧紧抱着他不放的倔犟模样……

叶启境冷硬的表情微微缓和了些:“肚子饿吗?”

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却让满福得了什么恩宠似的,脸上立即又有了笑容,她重重地点头说:“饿得能吞下一只猪了!”

“嗯,我们也快到了。”

得到叶启境的回应后,满福又重新开始了她的滔滔不绝,这次,叶启境没再打断她。

约莫半小时后,车子在郊外的别墅前停下,叶启境说:“以后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是你,不是我们。

叶启境是满福爸妈收养的孩子,打满福有记忆开始,她就被教导要好好和叶启境相处,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一起长大,读同一所学校,甚至在叶启境大学未毕业时,他们就结了婚,领了结婚证,同床共枕了两年,他们还曾有过小孩。

没有人能像她一样和叶启境如此亲密。满福比谁都还相信这一点,却也比谁都知道叶启境有多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五年前是这样,五年后也是如此。

“你有什么需要就打这个电话,家政会帮你办妥。”把一张名片压在餐桌上后,叶启境转身就要出门。

满福这时刚好吃饱了饭,闻言,她赶紧起身问:“你不在这里过夜?”她太慌张了,以至于挂在脸上的笑容都是僵硬的。他带她参观房子时,她并没有看到属于他的物品。

叶启境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答非所问:“这几年城里变化大,你没事就不要进城了,免得迷路。”

他的目光过于冷淡,从见面开始,他就是用这么冷硬的外壳面对她。满福急了,迅速上前抱住了他。她一只手挂在他的脖子上,一只手抓着他的手,探进自己的衣襟,放在腰侧上:“启境,五年了,难道你不想要我吗?”

她把唇轻轻地贴上他的嘴角,企图用她的热情化解他唇边的冰冷。

满福就不是一个扭捏的人,她的求欢坦率而赤裸。

叶启境身子一僵,就在满福以为她的挑逗起效,就要欢快地去扯叶启境的衬衣时,却被他一把推开。

叶启境不是个会感情外露的人,可这一次满福却从他的脸上读出了嫌恶,她一时手足无措。

“你也累了一整天了,早点休息。还有,我最近会比较忙,不会经常过来。”

她睡了五年,一觉醒来就把他给睡没了,他还叫她早点休息?满福看着他自始至终就没有笑容的脸,突然间就明白了:“叶启境,你不要我了!”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满福神色肃穆地问着他。

没有拥抱没有亲吻,对她的清醒,他没有半点欢喜,甚至他还不愿让人知道他的身边有她的存在,所以在大堂里当做不认识她,所以才在三更半夜趁无人时接她离开。

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去知道,假装他真的是另有安排。

叶启境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说:“别胡思乱想了。”随即开门离开。

“叶启境,你敢不要我,我就去死,去死!”满福扯开嗓子在他身后喊着。

她不会说“杀了你”,她舍不得,可她舍得对自己残忍。

屋外是汽车启动离开发出的声响,叶启境并没有回来。满福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欲哭无泪。她原以为在她为他付出那么多后,他会对她好些,可现实依然是——他不在乎她。

只有真正在乎你的人,连你掉一根头发他都会觉得心疼。如果他不把你放心上,你的生死对他而言又有多大干系。

“说,你跟那个叫晓芸的女生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来找你?”

这句太过熟悉的质问在叶启境耳边响起,他直觉皱眉,缓缓睁眼却只看到重重的雾气挡住了他的视野。

“我们只是普通同学,一起做研究课题罢了。”

随着这道清冷声音的响起,雾气渐渐散开,叶启境看见了一个狭小的客厅和一些简单的家具摆设,几乎一眼,叶启境就认出了那是五年前他和满福租住的房子。

在客厅中央,一个短发的女人叉着腰,怒目圆睁地看着比她高大半个头的男人,是五年前的满福和他。

很多人都有过睡着时明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的经历。叶启境现在就是这样。

“叶启境,你敢做对不起我的事,我就去死!”

“你别无理取闹了。”

“……”

每次都以死要挟他,叶启境厌恶的表情几乎和当时一样,他向来仇恨他们满家,也讨厌她,粗俗、嗓门大、脾气火暴,还有浓重的市井气息,动不动就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把戏。

可那时他的学费是她支付的,他的生活是她支撑的,再不喜欢也要忍她让她任她耍泼,心里却是在咒骂她,让她快点去死。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他在五年里难以忘记。

薄雾里的世界开始轻微摇晃,紧跟着是一阵剧烈的晃动,是地震。而叶启境所处的空间却是平静无波,以至于他能以旁观者的角度清楚地看见满福是怎么迅速地将他抱在怀里,又是怎样用自己的后背替他挡下房顶砸下的吊灯。

她的表情是那么惊慌失措,可动作又是那么义无反顾,好像把保护他叶启境变成了她的本能。

时隔几年,叶启境心中的震撼竟比当时他一抬头却发现是她挡在自己面前时的惊诧,还要多得多。

他甚至很想上前去按住她后脑勺儿的伤口,告诉眼睛渐渐失了焦却表情焦急的她说,没事,我没事,别担心。

但是下一秒,叶启境的身体失重,人直直地往下坠,他再睁眼时,却是在自己的床上。

怎么会做这种梦?叶启境长舒一口气,用手把垂落在额头上的头发往后拨,却摸到了一手心的汗。他虽不喜欢满福,但怎么说也是因为他,她才会成为植物人。做这个梦,怕是要提醒他要稍微对她好些吧,

丁零零——

电话的铃声打破了一室的沉寂,叶启境刚拿起话筒就听到对方说:“叶启境,你过来见我一面吧,我刚才‘不小心吞了半瓶安眠药。”

是满福!

她的声音虚弱却带着祈求。

叶启境动作顿住,忆起方才做的梦,才回过神来说:“我过去。”他的声音很平静,可是如果这时有人在他身边,会发现他的眼睛里闪过丝丝慌乱和震惊。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在叶启境连闯数个红灯和超速的情况下,缩减为四十五分钟,他的车速几乎快过了深夜里的冷风。

但当他风尘仆仆地进门时,却看见满福坐在面向大门的沙发上,面色不善地盯着他,哪里有苍白虚弱的样子。

“你骗我?”叶启境的额头上是薄薄的汗珠,他面色铁青,问得咬牙切齿。

“如果不是这样,你怎么可能回来?我连你的电话号码都是问家政阿姨要的。”满福缓缓起身,自嘲地笑了笑,“说到欺骗,骗人的到底是谁!”

她走到他面前,将在手里捏得皱巴巴的报纸展开:“叶启境,你要结婚?”

冷静的话语下不知压下了多少怒气,报纸上赫然印了一整版关于他与某个大人物的千金订婚的消息。

如果不是她闲得发慌,没听他的话,在城里闲逛看到了这份报纸,他要隐瞒她多久?

“是。”叶启境看了一眼后,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他的这场婚姻同样没有感情,有的只是双方为利益而合作。

“叶启境,你好样的!难道你想犯重婚罪?”满福气极,将报纸重重地扔到他身上。

“我没结过婚。”在满福不解的眼神中,他又补上句,“你手里的结婚证是假的。”他的眸子又黑又深邃,西装扣子扣得严实,整个人被一种冷漠的气息包裹,那气息仿佛渗进了他的血肉里。

满福睁大了眼,仿佛一个晴天霹雳,轰得她头晕目眩。她向后退了一小步才稳住了身体,她清楚,叶启境不会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突然,有什么在她脑中一闪而过,满福明白了,那次的结婚证是一个据说是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上门办理的,她当时还觉得奇怪,怎么政府工作人员这般贴心?现在想想,原来是叶启境找了个人来演戏,骗她这个傻村姑。

连感情都可以作假,更何况是一张小小的结婚证呢?一股热气直涌上满福心头,她一张嘴却化为了嘴角的苦笑:“你既然不想跟我结婚,又何必拿假结婚证骗我?”

叶启境却是眼眨都不眨一下,说:“当时我需要启动资金。”丝毫没有半点的愧疚感,仿佛他当年所做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尽管那件小事关乎了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

满福看着他凉薄的眉眼,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了,她当时还为了那笔创业资金变卖了她妈妈留下的祖宅和首饰,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只要是他要的,不管她有没有,她都会想尽办法给他,坑蒙拐骗、烧杀抢夺,只要他说一声,她就能立马为他冲锋陷阵。

满福不是傻,只是爱到没有原则罢了。

“叶启境,你还有没有良心?”多少的委屈却只化成了这句疑问。

叶启境面无表情,没有回答。

气氛僵持不下。

好半晌,满福才妥协般地叹了口气说:“你走吧。”

这话倒是叫叶启境有些讶然了,满福可从来不是好说话的人,尤其在对待感情这件事上。但是,他还是从容淡定地转身:“以后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手刚放在门把上时,身后却传来低低的一句——

“你以为你真的走得了吗?”

叶启境只觉得奇怪,刚一回头,脖颈却是一疼,失去知觉前,他的眼前是高举掌刀,一脸得意的满福。

满福是个胆子很大的女人,但她会胆子大到将他囚禁在别墅里,却是叶启境始料未及的。

“叶启境,是你逼我的,我也不想的。”满福的指尖轻轻地抚过他的眉眼。她的话语同她的动作一样温柔。

叶启境偏过头,躲开她的手指。他整个人被绑在床上,动弹不得。

他抗拒的姿态太过明显,满福笑容一僵,语气中带了狠意:“叶启境,这辈子你都别想甩掉我。”

叶启境的口吻依旧平静:“你打算把我绑到什么时候?你这么做有意思吗?”

满福蓦地拔高了声音:“有意思。我不好过也不会让你快活,更别想要抱得美人归。至于要把你绑到什么时候……”她顿了顿,才俯身在他耳边私语,“看我心情。”

别墅的地理位置偏僻,平时很少有人来,只要她小心一点,谁又会发现他?

叶启境也不恼,只神色漠然地看了她一眼:“你疯了。”

满福微愣,很快却是大笑出了声,连眼角都笑出了泪花。她很赞同地说:“是啊,我早就疯了。”

疯了才会这么喜欢你,疯了才会让你这么糟蹋。

叶启境等她笑够了才说:“你现在立刻将我放开,我可以当成没发生过这回事。”

满福郑重地摇头:“不可能。”谁叫他不喜欢她,他不肯交心,她就抢,抢不来,她也要把人绑了,看在身边,让他眼里是她,心里也只能是她。

“你不用白费力气,如果我会喜欢你,多年前就会喜欢了。”叶启境不疾不徐地说着。满福是为他做了很多,但那是她应该的,是她满家欠他的。

一见未能钟情,日久反生幽怨。白炽灯的光线冷冽地洒在叶启境周围,满福看着他侧脸冷漠的弧度,突然就觉得疲惫,她顺势侧身躺在他身边,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一样,蜷曲着身子,把脸靠在他的胳膊上,相依为命般的眷恋姿态。

她说了句从医院醒来后就一直想对他说的话:“叶启境,我很想你。”

不能说话,不能行走,无法思考的五年里,我全身心地都在努力想你。

“你为什么要醒?”叶启境却反问了她这一句。

说完,他在余光中就看见满福讶异地看向他,眸子里掠过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然后她把头一低,睫毛掩饰了她所有的想法。好长时间,她都没有再说话,叶启境的袖子却慢慢被浸湿……

满福在这一夜,把她最喜欢的男人囚在了床上,自己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梦到在那条开满凤凰花的长巷里,少年老成的小启境骑着自行车,她在后面迈着短腿,吸溜着鼻涕使劲追的场景,遗憾的是她从没追上过叶启境,他也从未等过她,只除了一次他停下来,是为了看她摔倒的狼狈模样。

可满福还是喜欢梦里的他,至少他不会残忍地把拼死拼活醒来的她,当成是麻烦和累赘。

第二天,满福醒来时,叶启境还在睡觉,他的脸颊贴着枕头,刘海儿耷拉下来盖住了额头,快三十岁的人了,却像个大男孩一样,睡着的模样不像平日里那么难以亲近。满福只觉得此刻像是窗外的晨曦照进了她心中,她得到了一点点的安心。

把门锁好后,满福骑上自行车到附近的超市买菜,她没想过意外会发生在她离开的半个小时里,她更没想到叶启境如此冷静,是因为他的车装有GPS。如果他白天没回公司,助理很快就会找到他。如果她知道,她就是饿死、渴死,也要死在叶启境身边。

满福用钥匙打开卧室门时,屋内空荡荡的,哪还有叶启境的身影。刹那间,她的笑容僵住,视线缓慢而呆滞地扫过每一个角落,直到确定叶启境真的不见了,她才啊的一声跳起来,迅速跑到大门口,但就在门打开的时候,却刚好有两个穿制服的青年站在门外。他们拿出了自己的证件说:“满福小姐是吧?你涉嫌非法拘禁他人,请跟我们走一趟。”

啪——满福手里的钥匙掉在了地上。

她虽然打小就表现出了跟男孩子一样的桀骜不驯,但也是奉公守法的人,除了一时情急之下绑了叶启境。她从没想过他在脱逃后真的会报警。

他给她的“惊喜”真是太多了,多到她措手不及。他总是不遗余力地要和她撇清关系。她待在拘押室里,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叶启境,不禁在心中苦笑。

叶启境西装笔挺,表情肃穆:“你只要答应以后不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可以马上撤诉。”否则,以他聘请的铁嘴律师,绝对可以把满福非法拘禁的罪名落实,让她蹲上几年的牢。

他的话外之音,满福自然是听懂了。但她无所谓地摊手说:“反正我现在什么都没有,还会怕坐牢?”跟着,她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整个身子越过大半个桌面,凑到叶启境面前,“但在我坐牢前,绝对会把我们的事捅给你的未婚妻,捅给媒体,叫他们看看,叶启境先生是多么道貌岸然的一个人。”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心中有多悲哀,言语就有多冷酷。

满福想,她是彻彻底底地把叶启境对她仅剩的愧疚也给抹杀了,彻彻底底地被厌恶了。

叶启境没有接话,看着她的目光疏远淡漠。从窗口倾泻而入的阳光匀称地洒在地板上,驱不散室内凝结的气氛。

良久,叶启境站了起来,走到满福面前,他高大的身体背着光,几乎遮住了光线,满福为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挑了挑眉。然而,接下来,他的一个动作、一句话瞬间击溃了她固守的坚持。

那么孤傲的一个人,在她面前从没有示过弱服过软的叶启境,干脆利落地单膝跪地,像最虔诚的信徒一样向她低下了那高贵的头颅。

他说:“你放过我吧。”

像是有人狠狠破开了她的胸膛,摘取了她的心脏,让满福疼得上气不接下气,手也不住地颤抖着。他乌黑的发顶,屈膝的动作,像一根根针结实地扎在了满福眼里,让她的眼睛疼得起了雾……

叶启境是最厉害的刽子手,一刀斩断了她所有的爱慕。

啪,一朵细小的泪花开在叶启境的视线里,他抬头,就看见满福睁着大眼,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不住地往下掉。然后,她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哭声像要掀翻屋顶一般。

这是第一次,叶启境看见满福在哭,无论过得再怎么不如意,她再怎么被他奚落被他伤害被别人蔑视,她都没掉过眼泪。仿佛雪山突然崩塌一样,叶启境讶然,但他依然保持跪地的动作,直到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等着满福调整好呼吸之后,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叶启境,你赢了。”

她的声音沙哑,沧桑得仿佛这一哭就老了十来岁。她靠着椅背,抱着膝盖,仿佛一下子被抽光了所有气力般地失了往日的生气和尖锐,她的眉目间是沉淀下来的淡然,不复深情。只一眼,让叶启境还未来得及上扬的嘴角抿了起来。

满福是喜欢他的傲气的,叶启境赌的便是这一点,用她最喜欢的东西让她服软低头。在他们最艰难的时候,满福不曾让他出去开口借钱,更不曾让他在衣食上有落于他人的地方。她说过,她的男人就该要顶天立地,睥睨他人的。

这是他最后一张牌,果然一出手就绝杀了她。他本来想好吃好喝地照顾她,再慢慢地断了她对他的念想,但满福太要强了,逼得他不得不下狠手。

那天从警局出来后,满福拿着他给的支票木然地离开,就真的没出现过。少了一颗不定时炸弹,叶启境本该觉得宽心,但午夜梦回,他总是频频梦见她在审讯室哭得天昏地暗的场面,醒来后就像现在这样难以入睡。

一些异样的声响从阳台的方向传来,在淅沥的小雨中显得异常突兀。叶启境皱眉,起身查看。

刷的一声,落地窗被他拉开,微弱的灯光下,趴在地上的那人的身影十分瘦小,她的身边还放着一束花,看来是刚顺着水管爬上来的。叶启境的眉头蹙得更深了。

听见了声音,那人缓缓地站了起来,她拉起了外套帽子挡雨,但全身湿答答的,狼狈不堪,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将地上的花捡起。

“你到底还要不要脸?不是说过不会再来见我了吗?”看见她这副模样,叶启境没由来地火气直往上蹿。

满福动作僵住,好几秒后才笑道:“看见院子里的花开得正美,就想着给你送过来了。”那样的笑容很惨淡,像她手中那束被雨水打得恹恹的花。

“你脑子有问题吗?这样的雨天还爬上三楼,找死啊?”叶启境虽说不喜欢她,但也鲜少说过这么刻薄的话。

满福有些委屈了:“我本来是想偷偷放在你房间的窗口上就走的。”她顿了顿,很认真地强调,“我不是神经病。”

她的表情太坦然了,像是把过去的事都放下了。

“你就不能把花放在门口,非得爬上来?”叶启境此刻恨不得撬开她的脑袋,看看她是怎么想的。

他干干净净地站在落地窗前,满福就站在不远处淋着小雨,身影孤单落寞,全然没有之前的尖锐霸道,叫叶启境看了心烦。她穿过雨丝,走到了他面前,把一直护在怀里的花递给他:“叶启境,当你年迈时,你会不会记得曾有这么一个傻女人爬上三楼,为你献花呢?”

她喜笑颜开,有几分傻大姐的憨厚,长发湿湿地贴着她的脸颊,更衬得她肤色白皙。她周身弥漫着水汽,映着她手中娇嫩的花,看起来竟有几分美好。

对上她笑意盈盈的眼睛,头一回,叶启境先移开了视线,有些生硬地回答:“嗯。”这是实话。但猛然,他脑中钻出一个念头,她是故意的!

“你不是说过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吗?”他复又问道。这句话,叶启境是有意要刺激满福的。

但意料中的不满没有出现在满福面上,甚至她还调侃说:“你不知道女人说的话不能信吗?”瞧见叶启境沉下脸,她又赶紧补上一句,“哎,骗你的。你别当真,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她右手高高举起,表明自己的决心。

叶启境无话,他早已习惯了对付她的耍泼无赖,这样子柔和到不可思议的满福叫他招架不来,这样的她太奇怪了。

但无论多奇怪,她不来纠缠他就是最好的。

叶启境和市长千金的这场婚礼,有不少商界、政界的大人物前来参加,吸引了无数媒体前来拍摄。这两人,样貌好,气质佳,能力强,本身就已经是一个抢眼的话题了,更别说婚礼背后所带来的互惠共赢的关系了。

婚礼现场自然是极其奢华,贵气十足。叶启境穿着黑色手工定制西装,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型,他五官深邃,面带笑容让来宾们如沐春风,纷纷微笑地同他敬了酒。

叶启境自始至终带着客套的笑容和客人寒暄,不过分亲昵却也不疏离。把和合作商交谈的话题不着痕迹地转给助手后,他进了休息室,拿出了一直在裤袋里振动的私人手机。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

电话才接通,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同时响起,叶启境很快意识到,打这个电话的人就在大厦楼下。待两边都安静下来后,电话那边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叶启境,我是满福,你先别挂,我有话跟你说。”

叶启境本想挂掉电话的手指顿住,他说:“有什么话就说吧。”

听筒里是短暂的沉默,似乎她在酝酿着什么,很快,叶启境听见她的笑声传来:“叶启境,我刚才在电视上看见你了,你可真好看。”

她由衷地赞叹着,又无比遗憾地说:“可新娘怎么不是我呢?”

叮——是电梯门打开的声音,满福进电梯了,她要上来找他?

她仿佛聊家常一样和他说着,心情很好的样子,叶启境却听得直皱眉头,他以为她不甘心,打电话来捣乱,但满福太过平静了,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寂,他直觉满福是在计划着什么。

果然,她话锋一转,很严肃地问:“叶启境,到现在其实你还恨着我爸和我对不对?”

叶启境在心中嗤笑一声,答案不言而喻。

满福轻叹了口气:“我爸他骗了不少人的钱财,可他说过他最后悔的是骗了你妈的救命钱,他病死前都在受着良心的谴责……”

她突然说起这些不堪的往事,叫叶启境手握成拳,青筋微现:“你说这些干什么!”

他音量未变,但明显带着恼怒。

满福却不放在心上,不慌不忙地继续说下去:“我妈一直谨遵我爸的遗愿补偿你,我也一样。我们满家都在倾尽所能地弥补着,难道你都看不见?”

“你爸欠了我妈一条命还得清吗?”他冷酷地回击。

他幼时丧父,连相依为命的母亲也因为耽误了病情去世。他成了孤儿,罪魁祸首就是满福她那诈骗犯父亲!恨意从他儿时起就在分分秒秒地提醒他,不能叫他们家好过!

却听见满福很用力地笃定地说:“可以还清。”

叶启境这时候再生气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你到底想干什么?”

叮——又是电梯门开启的声音。

跟着,满福那边却传来稍显模糊的话语:“小姐啊,天台可不能随便上去的,危险啊。”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满福小声地回答了她什么,跟着又对着话筒说:“还债。”

“满福!”叶启境的语气里是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焦急,但电话却被迅速挂断了。

满福她直接上了天台!她要干什么?叶启境心中不详的预感不断蔓延,引得他心头慌乱。他快步走出休息室,进了电梯,身后还有助理在焦急地呼喊:“叶先生,婚礼要开始了,你要去哪儿?”

天台是在二十楼,风很猛烈,肆无忌惮地吹着仿佛要吞噬一切。

叶启境喘着气打开天台门后,就看见满福背对着他,站在靠近边缘数步远的地方。

“满福,你站在那儿干吗?”叶启境一开口,才知道自己的喉咙干得厉害。

满福这才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不言不语。她今天是刻意打扮过的,化了淡妆,清亮的眼睛像一汪浅浅的小溪流,除了清就再也没有什么了。而她身上穿的那套米白色连衣裙,是数年前和他一起办结婚证时她穿过的,至今保存完好,她现在比那时要清瘦些,腰带勒出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你想死吗?快到我这边来!”隐隐的,叶启境知道她要做什么,但在心里还是固执地留有一个念头,她又是在唬他。

满福却是极认真地望着他说:“叶启境,其实我也没有很喜欢你,我只是听我爸的话,要对你好一些罢了。高中辍学为你攒学费,变卖家产为你筹资,甚至地震时为你挡的那一下都只是我的责任,是我们满家欠你的,不是我心甘情愿为你做的。”

叶启境在听到她说第一句话时,心脏就猛地颤了一下,每听满福说一句,他的心就往下坠几分,然后,他突然笑起来,说:“你骗我。”

满福顿了顿,后知后觉地摸上自己的脸颊,一手的湿润。一流泪就再也控制不了,她太苦了,她把自己有的没的都给了他,她可以因为他的一句“现在事业正在起步阶段,不想要孩子”而把怀了一个月的孩子打掉,妥帖地收拾好自己难过失落的心情,她不是会计较自己得失的人,可当她回想自己走过的路、做过的事,连她自己都要惊叹,她为叶启境付出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得到的却是少得可怜,近乎没有——只有他一再的嫌弃和不断的抛弃。

“叶启境,我太难受了。”好半天,她才轻轻地说着。

只有七个字,就只是这七个字让叶启境失神,继而感到心疼。言语的杀伤力有时比原子弹还要强大,让叶启境怎么也喘不过气来。再抬头时,满福已经站到了天台边缘,她舒展双臂,让风吹起她的裙角,撩起她的长发,迎着身后的蓝天白云,她像是随时都会展翅飞翔一般。

“满福,别做傻事!”叶启境小心翼翼地靠近她,企图将她拉回。

“傻事做多了,不差这一件。”满福轻笑道。说完,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是把所有的压抑委屈一口气吐出,又像是卸掉了所有的重担一般。

然后,她说:“叶启境,再见。”

她的身体缓缓向后倾倒,像被剪掉了线的风筝。叶启境跑上前去,俯下身,却只抓得一把空气……

叶启境瞳孔放大,看着满福面朝他,像残破的娃娃一样,直直地往下坠,她的面上没有丝毫的怯意和惧怕,仿佛她要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天堂,她的嘴巴动了动,叶启境读出了她的口型——“你满意了吗?”

砰!是什么在叶启境脑中炸开。她说过他不要她,她就会去死;她说过她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她也说过她能还清他们满家欠他妈妈的一条命。但他不以为意,满福撒了很多谎,做了许多出尔反尔的事,却没想到最后她真的会兑现她说过的所有的话。

叶启境伸长了手臂,手心却只抓得了一把空气,他尚有些反应不过来,木木地看着满福坠成一道星光直至消失。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啊!叶启境收回了手,是下雨了吗?原来是他的眼泪啊。

“哈哈——”叶启境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却是大笑出声,笑满福傻也笑自己太心狠,逼死了一个对自己好得无所不用其极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