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故事

2013-06-22 03:03
躬耕 2013年9期
关键词:八爷菜头样子

◆ 郭 刚

红旗街被推倒的时候,罗八爷的一声尖叫,淹没在升腾起的烟尘中。每一个人呆若木鸡地看着消逝的红旗街,对罗八爷的尖叫无动于衷。

罗八爷阴惨着脸,全然不顾已经面临的危险,人群把目光再移向罗八爷的时候,只见到他手里提着一把菜刀恶狠狠地横在街的当中。午后的阳光在刀峰上滚过,寒光凛凛,人群惊醒到了什么突然蜂涌着往回涌。

看着往回涌的人群,老曹跺着脚喊八爷。菜头从焦躁的人群中窜出,激动地跳上土台去夺老曹的喇叭,大骂老曹是土匪。老曹理也没理一把就甩开了他,自顾重又冲向人群。

罗八爷把一把菜刀高高地举过头顶,围上去的人群猛然散开,罗八爷用力从后向前划出条闪亮的直线,盯着每一张脸怒气冲冲地质问为什么还不开业?人群惶惑得面面相觑,老曹奋力地拨开人群哑着嗓子冲着罗八爷喊,红旗街没了。罗八爷怔怔地看着老曹,嘴巴抽动着。我看着罗八爷的目光一点点地黯淡了下去。罗八爷是不会相信红旗街消失的。几个年轻人架着罗八爷往外走,罗八爷被强迫扳动着步子,一声巨大的坍塌声突然让每一个人惊憷地回头看,一股巨大的烟尘腾空而起,看着这股巨大的烟尘,罗八爷就像挨了打一样彻底耸拉了下去。

罗八爷冲我挥挥手,突然柔软地喊,哑巴。罗八爷的样子让我感到局促不安,我没有再看罗八爷,我轻轻挪动着身子注视着红旗街的上空,一群鸽子冲破烟尘在高高地飞翔。鸽子猩红的爪子划过一道亮光,就在这道亮光中,罗八爷说过红旗街永远不会垮的。我信。当时菜头推攘着我,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背上,我踉踉跄跄地向前冲出几步,罗八爷就那样一声不吭地注视着我俩,我偷窥了罗八爷一眼,罗八爷漫不经心地把目光飘向了别处,我有点慌乱了起来。走,菜头狠狠地抬起手来给我指车站的方向,我后挫着身体,拼命挣扎,每一回菜头的推搡都让我有反抗的冲动,菜头双手拖住我的脖领,不顾我的挣扎,一把把我按在老墙上,火车拖着尖利的呼啸冲我们迎面而来,擦身而过,我狠狠地照着他的手腕咬了一口,鲜红的口印,让菜头一把把我死死按在他的怀里,我竭力挣扎,菜头声嘶力竭地吼叫了一声。每一回菜头的吼叫都在火车的尖啸和我的挣扎当中一闪而逝。盯着隆隆远去的火车,菜头筋疲力尽地说,哑巴……我猛地推了他一把,狠狠地向他淬出一口痰,这个聋子,傻子,菜头一动不动的就真像一个傻子一样呆立在老墙上了。

我迅速从老墙上跳了下来,罗八爷一瘸一拐地一把重新把我抓住,紧紧攥着我的手腕往回拉,我跟在他的后面,想要让他明白我不会逃跑的,罗八爷看了我一眼,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了。

罗八爷把我拉过街的转角,突然蹲在土台来犹豫了一下,就用手重重点点我的鼻子叮嘱我,你一定要听话,我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忍不住慌慌张张地又看了菜头一眼。菜头依旧像先前的那个样子呆呆地立在老墙上。隔着一条街,街上车流如织,菜头的影子时隐时现,这让人有点恍惚,我真搞不懂他的样子,他把他的吼叫转嫁在我的挣扎之上,后来我想了想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他需要我的嘴巴。罗八爷继续叮嘱我,他是你的哥哥。我耸耸肩。看着我无动于衷的样子,罗八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盯着一街狂奔的汽车,罗八爷突然说,这里曾经翻江倒海过。

我猛地推倒了一块石头,一只野鸟惊叫着腾空而起,罗八爷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无法忍受,我在罗八爷即将开始的滔滔不绝当中还是拔起腿来奔跑了起来。

和菜头一样,我也要把罗八爷一同丢在身后。

后来,菜头总悄悄地问我,罗八爷总是站那么高干什么?我学着菜头的样子把目光投向远方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红旗街由纵横两条长街组成,中间的一个结,纠结地横坦在两条街的中央,这和红旗街的心情一样,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这里经历了狂热南下的淘金热,罗八爷曾经毫不犹豫地鼓励大家南下,九十年代至今这里经历了持续不断的北上打工潮。这给了许多人新的诱惑让人跟着躁动不安了起来,罗八爷又同样鼓励大家坚持北上。在南下北上的人来人往中,红旗街田园荒芜,人们像侯鸟一样疲于奔命,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追问现在怎么办?和该去哪儿?罗八爷毅然决然又打通了红旗街上第一家门面房,这让红旗街沿街两面的铺面迅速膨胀,每一个人都雄心勃勃。罗八爷说,自己发展才是硬道理。这才让红旗街的许多人慢慢地留了下来有了固定的生活。

可是几年以后,红旗街的大街小巷都被贴满了“拆!”“拆!”,红旗街变得重又人心惶惶,大家小心翼翼地聚拢在一起关心着布告,谈论着安置谈论着拆迁的话题。先前的一个工作队,由老曹领着围着红旗街转了一圈,拿着图纸,指指点点地告诉大家,以后这里就不是红旗街而是城北了。拆迁队的老曹把笔往地图上一戳,指着一块地方说,迁入的这块地方是城南。城南是块大滩涂,离着芦苇荡里的清水河很近。有人说,这是把我们往河里推。有人不肯罢休地继续追问,那,那红旗街呢?工作队在地图上用笔一划,就把红旗街画了个红叉。有人赶紧在地图上想重新找到自己的房子,老曹匆匆卷了地图,劝导着人群说以后看政府的拆迁公告吧。人群就沉寂了一下。工作队走的时候,人群还在叽里呱啦地讨论,红旗街怎么说拆就能拆?和我们商量了吗?让我们搬进城南能保证我们吃喝吗?现在物价飞涨,以后我们的生活怎么办?谁也没有具体的答案。大家吵嚷了一阵,就往回散,有人不甘心地还在不断嘟囔着,这回红旗街是真的要盖大楼房啦……

男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红旗街的。当时菜头骑单车载着我,骑着骑着,菜头让我看前面的那个男人,菜头低声对我说,他看着像条狗。每一个回到红旗街的人都风尘仆仆,疲惫不堪。我毫不在意菜头漫不经心的评价。可菜头像形成了习惯固执地盯着每一个回到红旗街上的人,都要恶狠狠地攻击一番。这招来了许多人的讨厌和漫骂,可菜头仍然我行我素。今天菜头载着我冲出一截以后,猛然刹住车,回过头对那个男人惊叫着喊,爸爸。我愣了愣,事实求事地讲,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菜头的惊叫。他惊叫的声音迅速淹没在红旗街的车水马龙中,街角孩子们依旧在狂奔,鸭子馆的厨子依旧在拎着刀挽着袖子去抓鸭子,鸭子照例惊恐地挤在一起,嘎嘎地叫。

那个男人像受到了意外的惊吓。从重重叠叠的人群中,我看见男人斜挎着背包,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像随时冲上前又像是随时逃跑的样子。菜头满面惊喜地看了看我,再转回头去的时候,冲着男人又迫不及待地喊出了第二声,爸爸。菜头转向那个男人亲昵的样子,让我有了一阵心烦意乱的酸痛。烈日炎炎我想看清这个男人,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我的眼睛里满是太阳在跳动,男人在我面前模糊不清。可这一回,我确定男人终于不会逃跑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菜头站在男人面前充满自豪和惊喜,我看见这个男人迟疑地看了看我,脸上的一道伤疤,让男人在炎热的日头下泛着粉红色的暗痕让人感觉到隐隐发冷。转身的一瞬,菜头拼命冲我招手让我跟着回家,看着他俩的背影我“哦”了一声,但站在原地就是没有动。

在我的印象当中,爸爸只是一页纸片而已。邮递员把信交给菜头的时候,他都会兴奋地把信举过头顶,高喊着穿过瞩目的人群,他的样子就像是在飞翔。可是母亲紧张地看也不看就会把信压在桌头,菜头迫不及待地追问母亲,父亲在信里说了什么,母亲满脸涨红严厉地往下一劈手,吃饭。

可菜头总有他的办法,傍晚激动得偷偷拉我出来,坐在老墙上,很神秘地从兜里掏出那封信来,不由让我大吃一惊。菜头看着我的样子,急忙把手指头放在嘴巴上,气喘吁吁地对着我嘘口气儿。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用铅笔刀吃力地削开信封的边缘,把信抽了出来,随着信纸还会夹杂着一些钱,菜头都会理所当然地抽出几张放进自己的口袋里。那晚我不记得他给我念了什么,当时夕阳如画,映照着菜头的样子光辉灿烂,我忍不住比划着问他,父亲是什么样子?菜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蹙起眉头,结结巴巴地努力向我描绘着父亲的样子。我在他的描绘当中,突然打了一个哈欠。我没有见过父亲。菜头有点尴尬,我看着他心事重重地把父亲叠进信封里,再认真重新放好的样子,突然让人有点担心。可这家伙突然对我笑笑,从容地对我打了声口哨,坐在老墙上劈着两条细腿,兴奋不已地抽起了香烟,我的心跟着咚咚地跳了起来。

母亲并未发现菜头的异样。母亲背着菜头悄悄地把我喊了进去,母亲神秘的样子总让我感觉像是在偷了人。她漫不经心地倚靠在窗前,拿起信封的样子突然让我变得局促不安了起来。我坐在凳子上挪了挪屁股,母亲就那样漫不经心地在念给我听同样的一封信。可我是哑巴,我有点惶惑,母亲和菜头像是两个重叠对峙的人,一个需要我的尖叫,另一个却需要我的倾听。这样的信很频繁,后来,这些信母亲连念也不念了,就丢在屋子的角落里,只是抽出了里面夹带着的钱。

同样,和菜头一样,母亲每每总能感觉出我的心不在焉,可是这回和每次不同的是,母亲突然勃然大怒,向外一指命令让我去找菜头。最后,风姿妖艳的母亲疯狂地从人群中拖出了他。这在红旗街,是一道不一样的风景,母亲袒露着高高的胸脯,俯下身子两只丰满的乳房就会甩来荡去,玲珑毕现的身子紧紧裹着臀部扭来扭去的样子和菜头的挣扎,能让红旗街的男人们唏嘘不已。

菜头低着脑袋轻蔑地瞟了我一眼,我赶忙紧张地低下了头。母亲往他后背狠狠拍了一巴掌,菜头尖叫了一声,俯着身子踉踉跄跄的,门被砰的一声关住了。我能想见菜头的样子,他昂着头,母亲抬起巴掌来犹豫着,可他躲也不躲地迎上去。随后我紧紧地闭住眼睛听见了里面声嘶力竭的嚎叫。我在菜头声嘶力竭的嚎叫当中突然感觉到一阵快意,怎么会是这样?我绝不可能是他,我大汗淋漓,惊恐至极。我在菜头的嚎叫当中,抱着脑袋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我在街上拼命地追逐一群孩子,阳光在他们身上跳跃,八月的阳光在他们的身上呼啸而去,我能断续看见母亲在他们身上翻飞的身影。发现我的追逐,孩子们四散奔逃,我咬定一个目标紧追不舍,跑到一个拐角我堵住了他们。他们气喘吁吁地猛然转身,我堵在出口,大口喘着气瞪视着他们,妈的你跑啊!跑!!几个男孩子大我半截,嘻嘻哈哈地把我重新围在一起,相互交递着眼色,母亲的身影从他们的身上突然飘然而去。我一下慌了。男孩子们把我双手反剪起来,另一个男孩子揪住了我的领子。我反抗着喉咙发出呼呼的声音。一个男孩子向我打来一拳的时候,我的身子翻转着,眼角迅速划过一道闪亮的白。我看见母亲像影子一样,把身子软软地俯在街角昏昏欲睡的一群老头子身上,高耸弹性的乳房下像有一群白哗哗的鱼一般耀眼。几个老头子突然惊醒般惊恐地张大着眼睛看着我,母亲从他们的身上飘然而过,宰鸭子的厨师贪婪地望着母亲柔软的身体,身后是他肥胖的老婆的破口谩骂。母亲不顾一切地飘散,我看见她突然躲在一处暗道里在哧哧地笑。我的身体一阵抽搐。我回过头来,我把目光又飘了回来,在一瞬间的闪亮当中,我却听见菜头的一声惨叫,我全身不由自主地又抽动了一下,一股酱油的味道突然涌上了我的嘴巴。我贪婪地重新把他们一滴不剩地吸进去。我明白这是真的菜头,我挣扎着重新起来。他把我拉在身后,奋力推开一个男孩子,领着我夺路而逃。我的身后是狂乱的嘈杂声,直到确定我们已经甩开了他们,我们才渐渐停了下来。菜头喘着气沙哑着声音对我大声说,你不该和他们打架的。我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我比划着告诉菜头,其实……我不怕。菜头笑笑柔声地说,你打不过他们的。我就低下脑袋了。我偷偷地看了菜头一眼,风吹乱了他的额发,迎着风,刚才我们为了一个共同的方向奔跑过。我有点感激他。有的时候我真的想认真地看清楚菜头。我低着脑袋示意菜头,我们该回家了。可是菜头突然狠狠地抓住我的手,他凶狠的样子,让我重新害怕了起来。我使劲地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总是觉得,菜头像是窥探到了母亲的秘密。这一次让母亲突然勃然大怒,就是让母亲意外地感觉到,一个男人要在她面前重新出现,这让母亲措手不及。可是这个男人在菜头的惨叫当中横空出世,多少让我感到有点欣慰。

红旗街年志记载:1 9 4 9年,夏至,老街上空阴云密布,雷声隆隆,一场久违的大雨压迫着暑气。有人惊恐地发现天边飞来一群暗压压的飞蝗,老街的人作四散奔逃状。后来有人说,这就是兵戈之相。一场大雨,让守城的士兵不战而退,城门洞开。雨过天晴,飞蝗触地即死,铺满一街,好事的人探头探脑,才发现一队英姿飒爽的骑兵从街上飞驰而过,老街上空飘过一面红旗。

后来老街易名“红旗街”。

母亲在红旗街步履款款,一拖人字裙让母亲双臀摇摆。母亲优雅而高傲,在红旗街上诱人的身姿光艳夺目,我能感觉到男人对母亲侧目注视的样子。可菜头不以为然地恶狠狠对我说,那叫流连忘返。我吃惊地看着他,看见我的样子,菜头一言不发地把头匆匆扭向了别处。

这个男人和母亲的结合,始于一个阴雨绵绵的夏天。夏天酷热难挡,烈日高悬催人昏昏入睡,惟独这个男人情绪高涨地等着母亲。母亲被红旗街的许多男人注目,惟独这个男人大胆深入,把弱小的母亲拖进黑暗处,不顾母亲的反抗占有了她。这是一个红旗街公认的版本。在母亲那里的版本是,姥爷早亡,姥姥病重,弱小的母亲忧伤而无力。男人犹豫着敲响了母亲家的门。男人把筹来的钱交到母亲手上。母亲推了推。男人说,等多了我再给你。母亲就无力地哭了。男人起初试着安慰母亲,可母亲附在父亲的肩头呜呜哭着的样子,让男人不知所措了起来。有时候女人的怜悯和同情分得不是很清楚,当睡梦中的母亲惊醒的时候,看着自己身边赤条条地躺着一个难看的男人,母亲放声大哭,拼命撕扯着男人。男人惊慌地看着母亲,最后仓皇夺门而出。

母亲和男人的结合,在红旗街激起了反响。几个月后,已经确认自己有了身孕的母亲羞愧难当,不得不重新寻找这个男人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男人在众目睽睽当中,随着南下的打工潮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于这个男人的消失,红旗街上的人议论纷纷,闭门几个月以后,人们惊奇地发现母亲像突然无所谓了一样,挺着肚子信步在红旗街上款款走过,当年,姥姥欠下一屁股医药费以后还是一命呜呼,母亲竟然没有掉下一颗眼泪来。

后来,母亲对一个叫石言的男人说,自己曾经失望过,可肚子里的小家伙轻轻碰了她一下,自己迟迟疑疑的,当时晴空万里,自己竟能断继续续听到远方的歌声。石言附下身子听了听母亲的肚皮,嘴一咧,这孩子一定像你。我紧张地比划着问,那,那个孩子是谁?母亲笑着说,那是菜头。我哦了一声。

石言在红旗街的一片滩涂地上推砖,黄昏以后石言就会找母亲。当时母亲未婚先孕,忍受着流言蜚语的打击。母亲在红旗街有一处饭馆。石言的出现,无疑在母亲身上投下片片波澜,母亲斜着身子堵在门口,问你不怕吗?石言说我不怕。石言侧身挤了进去。母亲脸上涌现出一丝红晕,一言不发地看着石言。

以后,母亲说她能常听到这样的歌声,这样的歌声,让母亲面若桃花。

可是,有一天母亲走过那片滩涂地的时候,这样的歌声被突然打断了。

滩涂地有一条亮晶晶的清水河,时隐时没在高大的芦苇丛中。母亲帮石言的砖厂送饭。有人哄笑着推攘着石言,石言有了层羞涩。母亲亦步亦趋地跟在石言的身后。石言赤裸着上身,刚推完砖,汗晶晶的,母亲莫名其妙地跟石言钻进了芦苇丛。河水清凌凌地流淌,那天石言大胆地凑到了母亲娇小的身边,一把抱住了母亲。滩涂旁依稀还能听见工地吃饭的声音,母亲努力撑着他的前胸,有点害怕地回头张望,母亲努力挣脱开石言,母亲郑重其事地说,石言我还没有考虑好。石言的手就慌乱地垂了下去。母亲匆匆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走,只剩下不知所措的石言。

母亲忐忑不安地跑向芦苇的深处,风吹过芦苇稍,大片芦苇匍匐着波浪般吹向远方,柔软的芦苇梢热烈地亲吻着母亲丰满玲珑的脖颈和光腿肚。芦苇丛中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母亲面色潮红,脚步强掩着自己的心跳,慢慢谛听着身后追上来的脚步声,一边心慌意乱地继续向前走。这一次,一个男人突然从后抱住母亲,母亲想要呼叫,一只大手死命地堵住了母亲的嘴巴,两人一同翻滚进了芦苇丛中。母亲在翻滚的时候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母亲惊恐地要喊河对岸的石言,可男人顺势解开了母亲的衬衣。母亲和男人纠缠衬衣的间隙,男人一把扯开了母亲的内衣。母亲的下身一阵剧痛,感觉像被人托起一样,自己像被高高抛起又被重重地抛下,在抛下的一瞬,母亲突然感觉自己绵软无力,母亲听见自己惨痛地叫了一声。

母亲醒来的时候,听见河对岸传来了石言的呼喊声。落日的余辉挂满了芦苇丛,石言的声音是那样地遥远而亲切。母亲就那样赤身裸体,软软地躺在芦苇丛中,有一刻让母亲感觉世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石言焦急的呼喊声再次提醒了母亲。阳光温暖而昏黄,远处的老街人影依稀可辨,母亲慌乱拿起一件衣服遮在身上,踉踉跄跄地重新奔跑起来。河水流淌,映照着母亲一张清秀的脸,母亲冷笑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我紧张地比划着问母亲,后来呢?

后来?后来母亲说简直就像是在做梦,嘈杂的脚步声,急促的喘息声,还有班班驳驳的阳光,自己醒来的时候,看见石言湿漉漉地抱着自己。母亲问,这是在哪儿?石言说到家了。母亲就哭了。

这同样是母亲说的一个版本。

红旗街流传的版本和母亲截然相反。当年的那个男人根本没有逃走,母亲生下菜头以后,拒绝男人的探视,却和一个推砖的外来户暗通往来,这让红旗街对男人起了根本的同情。这一回是男人在芦苇荡中捉住了通奸的母亲,石言先前有些慌张,可是很快地镇定下来,甚至还很潇洒地故意在男人面前耸了耸肩,得意地显摆了一下还没有干的汗湿的衬衣。男人不顾一切地扑向了石言。两个男人在芦苇深处扭打了起来,母亲却不知所措地冲出了芦苇丛,头顶明晃晃的太阳突然让母亲想大口地喝水,就在自己机械地想重新跑回去寻找水源的时候,母亲听到了芦苇丛中一声惨叫,这让母亲突然天旋地转般地眩晕了起来。

石言浑身是血地跑了出来,让红旗街的人目瞪口呆。一辆警车风驰电掣般地飞驰到红旗街,跳下来的警察,问石言,是你报的警?石言点点头。谁杀的人?是我。警察怔了怔,石言浑身是血,自己报自己杀了人,手里拿着男人的一部手机。人呢?有人大声地问。石言把一根手指头指向了芦苇丛。有人往芦苇丛的方向跑去了,随后听见了惊恐的叫声,警察毫不犹豫地把石言一下拷了起来。人们慌慌张张地把男人送进了医院,男人脸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刀痕,四肢摊开着就像一只晒太阳的蛤蟆一样,脸上的刀痕让男人血肉模糊。

警车开走的时候,母亲跟着警车追出了几步,可一个声音对着母亲大声地喊,就是那个石言,把你的男人砍倒了。警车尖利的呼叫还在红旗街的上空回荡,母亲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着一街人来人往奔腾的人,突然哭了起来。

这就像一个预谋,母亲把男人引向了芦苇深处,而石言正好乘机干掉了男人。看着躺倒的男人,石言自己又害怕了。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男人并没有像红旗街期待的那样去告了石言,可石言自己却在防备松懈的时候从派出所跑了,和石言一同消失的还有男人。

其实爱情和经历都会把一个男人压倒。这两样东西都是浪费时间和精力的东西。男人与女人根本的区别就在于,男人需要实际,而女人更多的是需要幻想。我为我这个突然总结出来的想法暗暗吃惊,因为暗暗吃惊让我不知道母亲和红旗街的版本那一个更接近真实。这样的想法总让我有种模糊的预感,母亲在和红旗街隐隐地对峙。

就和每个晚上,我都能突然发现菜头蹑手蹑脚地离开床,赤身裸体的站在阳台上,梭巡着这片老街的每个窗户一样,整条老街让菜头尽收眼底,更远处的灯火微缩如尘。月光如水地泻在菜头瘦弱纤细的身上,菜头往外探着身子,马上又缩了回来。和我的目光相遇,我的样子让菜头大吃一惊,我比划着告诉他,菜头你能不能别这样了好不好。菜头有点难为情,菜头说我不会跳下去的。我不想再和他争执了,他永远不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你想跳干么还要脱光衣服这么费事呢?见我低着头绞着手指头不说话,菜头轻轻地又走了回来,他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气。我紧张地比划着问他,你刚才又去哪儿了?菜头淡淡地笑了笑,清冷的月光让菜头变得很遥远,我紧紧地搂住了他,他的身子有点瑟瑟发抖。我又问他,妈妈呢?他就瞥了我一眼,一把推开我,古怪地笑了笑,重新平躺在床上痴痴的大睁着两个眼睛呆望着房顶。我赶紧扫了一眼屋门,每一个晚上,母亲总是把我们早早地反锁进房间,门的底缝泻进一片灯光,母亲还没有回来。菜头把一根手指头扬向房顶,我的目光重新盯向房顶,屋顶有了咚咚慌乱的响声,一个男人粗野的巴掌响亮地甩在了一个女人的脸上,就像暗夜里一只花瓶碎在很远的地方,随后门被砰的一声踢开,再随后,楼上的窗户被一只酒瓶咣啷一声打碎了。我看了看楼顶再看向菜头的时候,他笑得前俯后仰。这之后,就是母亲轻轻地闪进屋子,躲在角落里在抽泣。我使劲推着门,想要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屋门就是不开,再之后就是浴室的流水声,其实每一个晚上母亲总要把自己关在浴室里面,可是那天我转身盯着菜头,我想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菜头一转身却酣然入睡。

菜头也在和母亲暗暗对峙。

母亲曾满怀希望地送菜头去上学。第一天,老师告诉所有的学生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菜头张大着嘴巴看着老师。也许是菜头的样子太夸张,老师格外留意了这个学生,可是当老师告诫大家要变得有理想的时候,菜头歪斜着脑袋竟在众目睽睽当中酣然入睡。我知道现在再谈什么理想实在是一件没有意思的事情,有的时候说和做根本就是两回事。可受到公然挑衅的老师却把菜头拖了出来,老师大骂菜头是贱种是天生的人渣。教室外的大槐树下,老师让菜头安静地站在那去反省。反省什么呢?菜头依旧好奇地看着女老师,老师没有回答菜头,砰的把门关上,教室里随即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一节课下来,老师再寻找菜头的时候,菜头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母亲想也没有想过,刚拖进教室的菜头又突然跑了回来。菜头满面委屈地大声敲门,门被菜头突然撞开,里面一个男人惊慌地整理着衣服,母亲头发蓬乱地坐在床上,男人面露愧色地扫了一眼菜头,一转身,匆匆把几张钱交给母亲。两人像心照不宣似的,男人涨红着脸从菜头身边挤了过去。菜头瞪大着两只眼睛望着母亲,母亲整理着头发突然大发雷霆地对菜头嚷,你不是去上学去了吗?看着母亲大张着嘴巴,菜头沙哑着同样大声地问,你不是说你去上班去了吗?看着一言不发的母亲,菜头突然甩开门就冲了出去,后面追出母亲呼喊他的声音,菜头哭着对她嚷,我要找到我的爸爸。

菜头躲进一辆公车,把身子蜷缩下来,躲过了母亲寻找的目光,公车缓慢开动的时候,两人背道而驰。公车刚一停站,菜头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冲进电话厅抓起电话就要找自己的爸爸,电话里面出现了嘟嘟的盲音,男人留下的电话号码根本打不通。看电话的老头子斥责菜头放下电话,菜头死抱住不放,最后争执不下,菜头竟突然扯断电话线跑了。

红旗街狭窄而小注定菜头无路可逃。临近傍晚的时候,是罗八爷从派出所领回了筋疲力尽的菜头,两人一言不发地默默走了一截,临近街角交给了母亲。母亲没有道一声谢,冷冷的目光像居高临下的样子。罗八爷一声不吭地把孩子交给母亲,看着罗八爷一直走过街角,母亲才慢慢附下身子摸了摸菜头,母亲身上的香气扑鼻而来。菜头同样一声不吭地看着母亲,当母亲塞给菜头一些钱的时候,菜头小声地问母亲,你又要去哪里?母亲被菜头问得犹犹豫豫,当菜头突然声嘶力竭再问的时候,母亲毫不犹豫地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我见到菜头的时候大吃一惊,他懒懒地把一包东西丢给我。我饿了一天,赶忙找东西吃。而菜头则呆呆地坐在窗口一动不动,菜头把攥着的几张皱巴巴的钱一张张摊开,看了看。我比划着问他,你去哪了?菜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之后,我眼睁睁地看着菜头毫不犹豫地把钱全部丢进了垃圾桶。我拿着面包自顾一口一口地咬,我觉得很可惜,菜头完全没有理由和钱过不去。可能菜头感觉这钱很让自己倒霉。菜头说我其实很像妈妈。

这以后,母亲再叫菜头的时候,菜头再也没有听到过。母亲的一个巴掌,把菜头打成了聋子。

这以后菜头失学了,而母亲白天则姿态优雅地坐在阳台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若无其事地看着一街忙忙碌碌的人群。母亲的样子好像很惬意,母亲在红旗街并不缺钱,姥姥临死的时候留下一大片房产,男人每每又寄钱回来。男人的房子又让母亲居住着,可母亲搬出了所有的屋子,宁愿在一处小公寓里消磨时光。晚上母亲则把一块“请勿打搅”的牌子,别有深意地偷偷挂在门外。

每个晚上,我都能看见母亲迫不及待地脱个精光,然后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母亲像讨厌之前的冬天。我偷偷地从门缝里观察着母亲,然后轻轻地把门关上再躺到床上,惶惑不安地等菜头回来。母亲的样子,让我不知道菜头和她到底怎么了,看着我呆呆的眼睛,母亲笑了笑,轻轻把我反锁进了屋里。以后,母亲严厉规定到了晚上以后就不许我们再迈出屋子,而白天母亲则不断重复整理着被单、衣服,只一个晚上母亲就要不厌其烦地把它们全部清洗掉,我站在她的背影里看着她化妆,看着她大量地吃药,看着她暗黑的眼袋,有时候感觉母亲很让人担心。我曾经偷偷拿过她的一个泡泡,我感觉我的鼻子在吹起的薄膜里忽大忽小的,我摸了摸鼻子,却遭到了一街人的耻笑。

红旗街年志记载:1 9 5 9年,夏至,天降大旱,人人自危,红旗街一片荒芜。每逢有甘露预降,鹏氏寡妇必赤身裸奔于红旗街。甘露转瞬即逝,开始有人拼命追打寡妇,红旗街的人对寡妇的举动突然异常,惶惑不安。

其实,我一直对罗八爷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罗八爷左腿萎缩念念有词地一瘸一拐地走过街角的时候,我就跟在他的后面学学他走路的样子。他的左腿划出一道曲线,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左倾斜的时候,我学着他的样子咯咯笑着差点掉进水沟。罗八爷转过身看见我再学他,什么也没有说。其他的孩子飞散而逃,只有我小心翼翼地留了下来。罗八爷想摸摸我,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后缩了缩,罗八爷站着不动,认真地看了看我。旁边有人走过,和罗八爷问着早,罗八爷走开的时候,赶紧有人给罗八爷让开了路。后来我把这个告诉了母亲,母亲犹豫了一下告诫我说,你以后离他远一点儿。

红旗街上的人其实离我们距离都很远,我们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我们。而惟独罗八爷总是性情很好地穿过红旗街,罗八爷七十大寿的时候还结过一次婚,红旗街的人一片欢腾。罗八爷把自己所有的房子都改造成了门面房,廉价租给了红旗街上的人。总有人想知道罗八爷是怎么想的。罗八爷自己就剩一团影子了却又结了一次婚。结婚那天罗八爷神情端庄地坐在桌子正中,红旗街已经没有灯了,有人临时接过来了电线,司仪走过来的时候,罗八爷像听到命令一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有人要扶着罗八爷,被罗八爷甩开。司仪附在罗八爷的耳朵上大声地问,八爷,可以开始了吗?八爷马上振奋地催促,开始吧,开始吧。

街角鞭炮劈啪响了起来,这是红旗街自拆迁以来最值得隆重纪念的日子了。祝贺的人群鱼贯从罗八爷面前走过。罗八爷心情激动,面色苍白地站在桌子前面,他的前面就是刚刚推倒的一片废墟。罗八爷的样子把一街人弄得怪怪的,有人怕出意外,给八爷递过几颗救心丸,却受到八爷的严厉斥责。

红旗街经过二十年的发展,店铺林立,人丁兴旺。罗八爷容光焕发地看着大家,就像检阅自己的部队一样。那一天,八爷对着一个孩子突然大喊着菜头的名字,那个孩子歪着嘴巴纠正说,八爷爷我不是菜头啊。罗八爷“哦”了一声,目光转向母亲的窗口。一个孩子跳跃着蹦向高台去喊菜头,却无缘无故招来母亲的一阵谩骂。母亲的谩骂带着一种隐隐的愤怒,一种轻佻。

受到无端谩骂的孩子母亲气不过,昂着头和母亲对骂了起来,后来参与对骂的人越来越多,围了一圈儿的人,一个家伙提着个啤酒瓶,摇摇晃晃地要上去打母亲。母亲就站在门廊口,堵着男人猛地把胸脯贴上去,大声问你有这么老实吗?男人涨红着脸,堆出一脸的讪笑,嘟囔了几句,就像个球一样滚了下去。人群有了短暂的沉默,随后有人莫名其妙地给了男人一记耳光,还有几个女人拖着哭腔想要再冲上楼,却被几个男人死死地拦下了。这一回的争吵,变成了楼下男人和女人间的争吵了,被谩骂的孩子早被丢在了一旁,周围一片噪音一片争吵,只有一个声音还能依稀可辩,流氓、流氓……人群还搀杂进行拆迁的争论。街上本来就昏暗,这下就更让人有点烦躁了。

母亲从门廊上来的时候,一脸胜利的表情。我和菜头就一直在门廊口安静地等着母亲,母亲看见我们的时候怔了怔,慢慢弯下身子想摸摸菜头的时候,先前脸上的表情一扫而光。菜头把头一偏躲开了,母亲表情复杂地把手落在了我的头上。我看着母亲比划着小声问,都结束了吗?母亲怔了怔柔软地点了点头。我赶忙跑进浴室为母亲放洗澡水,水在浴室里缓慢地流淌,母亲有点吃惊地看着我。我把一条浴巾捧着拿给她的时候,母亲默默地接过去,转身进了浴室。菜头追着突然问母亲,妈妈你还需要什么吗?浴室的门停留了一下后,还是又慢慢地关上了。我看见她在浴室里沙沙地脱掉衣服的暗影,断断续续的水声,我惶惑不安地马上把头转向了菜头。菜头看了看我,我像心领神会一样和菜头溜出了房间。

菜头说那个提着酒瓶的男人,就是那天在楼上打母亲的男人。我问,找到那家伙该怎么办?菜头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我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寻找那个男人,每一个红旗街的男人都一样,同样的一张面孔。母亲的房间总是不断变换男人的面孔。菜头筋疲力尽地慢慢坐了下来,我还在继续寻找。菜头拉了我一下,男人在一片嘈杂当中就像一个浮云传说。

我们俩最终没有找到男人,在人们的争吵当中,我们俩拢着袖子蹲了一会儿。菜头拉我回去的时候,我猛地再回头,穿过人群,却看见罗八爷把自己的脑袋垂在胸前,在一片喧哗当中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红旗街年志记载:1 9 6 6年,春夏之交。标语时代的开始。

街头打铁的王铁匠,在学校门口用红漆书大字“……世界是属于你们的,也是属于我们的,但最终是属于你们的……”教书的赵文魁告诉王铁匠这话错了,王铁匠大惊,看着王铁匠的样子,赵文魁欲言又止。

仅隔一夜,红旗街贴满了大字报,学生全面停课。再隔一夜人们看见赵文魁被自己的学生捆绑押解着,穿过红旗街。

平反之日,赵文魁抓起一张报纸,嗤嗤笑笑地飞奔于红旗街。

黑白互换,物极必反,赵文魁喜极生悲,精神崩溃。

仅相隔十年红旗街又多了一个疯子。

附批:非左即右,文人范畴里的自由,不是被自己打倒就是被别人打倒。

我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小心翼翼地尾随这个男人回到了家。母亲在门口迎接男人时矜持、欢欣、堆满笑容的脸让我很吃惊。在母亲对男人的叙述当中,这可能又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

桌上有了热气腾腾的一桌饭,我跟着男人悄悄溜进了屋子里,却想钻进自己的房间。母亲突然发现我的时候,以异常夸张的口气喊着,哑巴。我感觉她的声音异常刺耳,我默默地站住没有转身,母亲喊住我问,你不吃饭了吗?我摇了摇头,母亲对着男人尴尬地笑了笑,菜头在旁边不以为然地说,他是个哑巴。母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感觉男人冷漠的目光就在我的身上,我感到很局促。男人把目光移向母亲的时候,母亲慌乱地低下头,推着我说,跑了一天,那就先休息一会吧。我“哦”了一声。

一顿晚饭让大家吃地默默无语,最后是男人突然推开眼前的盘子,一言不发地站到窗前,外面在搞拆迁,提前已把路灯掐断,一片黑乎乎的。

门被人陆续地敲开,开始有人来看望男人。楼下有了低低的交谈,母亲站在门角冷冷地看着进来的人,最后竟一言不发地转身上了楼。这让进来的人有了一些些微的尴尬。

母亲轻轻敲开了我的门,见我躺在床上还没睡,就把身子附下来,贴近我的脸。我用一只手遮着把头偏向了一边。母亲轻轻地问我,哑巴你今天是怎么了?我突然转过脸来。母亲惊奇地看着我问,你流泪了?我顾不上擦掉眼泪,比划着问他,妈妈,我的爸爸是谁?母亲怔怔地盯着我,看着她一言不发,我把头又偏了过去,其实我真正担心的,是这所房子会离我飘然而去。我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见到那个男人的那刻起,我感觉我的鼻子重又忽大忽小了起来,它开始严重变形。我比划着告诉母亲我头痛。母亲认真看了看我,屋门重又被轻轻关住。

母亲一走,菜头又钻了进来。我从没感觉到他今天这么让人厌烦。黑暗中我一骨碌爬起来,死死地盯着他。他向我挥挥手,说我在上面,就和他们住一夜。菜头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菜头的样子让我觉得有点若有所失。我默默地坐在床沿,一边尽量注意他的各种动作,一边心不在焉地轻轻敲击着窗沿。

菜头无意地在我面前抖落出一张照片。照片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飘在我的身边。我拿起来,竟然看见照片里面的是母亲赤身裸体地站在窗前,凝神注视着窗外。我大吃一惊地看着菜头,他在偷窥母亲的同时偷拍了母亲。我困惑不解地看了看菜头。菜头惊慌失措地来夺照片,我腾地一下站在床上,高高地举起手臂。还给我,菜头怒吼着,并用手死死抓住我的双臂,放下,快放下。我掂起脚尖,想努力把它举得更高。我比划着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干?菜头就一拳打了过来,我机敏地躲开了他,跳下了床。菜头用身体堵住门,重新一把把我拽住,我们扭打起来。

当我用力把他推开,撑着地板站起来的时候,阁楼上传来母亲悦耳般的声音。她问菜头,你准备好了吗?母亲的声音一声长一声短,我能分辨的清,那是她在轻轻地抖动床单。男人回来了以后,母亲突然对菜头柔声细语了起来。我看了看菜头菜头捂着肿胀的腮帮还没站起来,我毫不犹豫地举着照片冲了出去。

门被撞开,一个男人叽里呱啦地说,拆迁队今晚又来了。屋里的人慌张地往外冲,嘈杂的人声中,男人看着我慌乱中丢下一句话来,我没听清。屋子里面已经空空荡荡,我反身冲上楼继续找母亲。母亲看见我一把把我搂进怀里,慌慌张张看向窗外。窗外影影绰绰的手电筒的光亮彼此交织,偶尔传来人们嘈杂的脚步声和几声追逐的狗吠声。母亲说,哑巴别害怕。我被母亲搂着,就像她怕我突然跑掉一样,浑身不舒服。

我并没有出卖菜头。我把菜头的照片还是藏了起来。等到听到门重新被推开的时候,母亲一把推开了我,抖了抖裙子就下楼去了。我在一旁就像被丢弃的一个布娃娃,感觉很无聊。现在要是再拿出照片就很多余。男人咒骂着,照旧坐在桌前,母亲的样子和刚才紧紧搂着我的时候判若两人。母亲漠不关心地把饭重新推给男人。灯光有一些昏暗,我想悄悄附在门栏上再认真地打量下这个男人。母亲和男人就像两个陌生人。男人吃完饭转身上楼的时候,我赶紧重新溜进了我的房间。菜头还在捂着腮帮子傻傻地坐在那里,看见我进来,他的眼里跳动着凶狠。我担心他再扑过来,就把照片提前扔给了他。他看看我又看看照片,黑暗中我听见菜头轻轻把照片撕碎的声音。然后菜头重新爬起来,轻轻地从我身边走过,走过的时候菜头想和我咧咧嘴的,但我没有看他。他轻轻地从我身边一闪而过,砰的一声关门声,让我重新倒在床上。

房顶的阁楼上,现在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有了很大的好奇,我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我推开了窗向外看了看,外面黑乎乎的。我试了试窗框,这个无数次被菜头进进出出的窗框,我紧紧抓住了它,身子翻了过去。我在屋檐上踮着脚,为了不弄出声响,我脱掉了鞋子,我像猫一样轻手轻脚地附在阁楼的窗户上,里面的灯暗黄暗黄的,这让人既兴奋又害怕。窗帘撩动起一角,我看见母亲在男人面前一件一件地脱掉自己的衣服,母亲裸露着身体,步态轻盈地走到男人的面前。男人背靠着母亲无动于衷。母亲轻轻地从后面紧紧搂住男人,开始解他的衣服,母亲的动作很奇怪,就像母亲抓住了一丝不真实的东西,会在轻易间飘走一样。母亲从后面突然又用双腿牢牢夹住了男人。男人勉强地转过头来,还是把她推开了。我惊奇地看见母亲赤身裸体地蜷缩在床上抽泣不止。母亲的样子让我感觉很可怜。接着便是窸窸窣窣的声音。里面的影子骤然晃动了一下,灯灭了。里面有了呻吟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我慌乱地迈开步子,做贼一样又拐了回来。

我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菜头呢?一想到他,我突然从床上弹起,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不禁虚汗如潮。

红旗街年志记载:1 9 7 6年,夏至。唐山地震前,芦苇滩旁养鸡的曹德荣,发现自己养的鸡昼夜悲啼不止。其中一只芦花大公鸡日渐消瘦,仔细观察才发现,此鸡日夜不食,专心卫护身旁一受伤母鸡。遇有其他公鸡来犯,必奋力向前。这让曹德荣感慨万千,鸡且这样,更况人乎?唐山地震之日,二十四万死难同胞让红旗街牵挂于心,红旗街于纷纷解囊相助之时,惊奇地发现,曹德荣把鸡悉数卖掉,所筹之款,谓之善款,一分不剩全部捐出。至此后曹不再养鸡,问其何故?曰:求内心平静。

数年以后,曹德荣寿终正寝于红旗街。

第二天,菜头推醒了我,从兜里很是自豪地拿出个东西晃了一下,重又塞了回去。看着我重又倒回床上,他迫不及待地拉起我来,又把东西掏了出来。菜头指着一本破破烂烂的本子对我说,这就是红旗街的年志。我呆呆地看了看他,他小声地说,年志是什么?就是红旗街的历史,你若懂得历史就明白红旗街。这不像是菜头说的话。我继续呆呆地看着他,比划着问他,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菜头郑重其事地重新塞回兜里说,我也不知道有用没用。我问他,你从哪儿弄的?菜头嘿嘿笑了笑,说你别管。

菜头用手指了指楼上,他们还在吗?看着菜头的样子,我赶紧摇了摇头,整个晚上我都昏昏沉沉。菜头神秘地笑了笑,悄悄地溜了出去,再溜回来的时候,菜头肯定地对我摇了摇头。我赶紧问他去哪儿了?菜头推开窗户让我往外看,红旗街上的所有人都在往一个方向涌。路口突突地停着三辆三马子,三马子上站满了人,可以清晰地看见罗八爷被人簇拥着往街口涌。我转过脸问菜头,母亲也在吗?菜头没回答我,拉着我也跑了出去。

我俩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来穿去,每一个人都在心事重重地跟着人群往前涌。我俩看见母亲站在一群心事重重的妇女当中,昂着头,直着脖子,仿佛很傲慢的样子。母亲的姿态与众不同,她转动着头也像是在寻找我们。我要走过去,菜头却拉着我的手缩着脖子溜掉了。我知道她在寻找谁。

红旗街的两旁,拆迁队连夜重新在墙壁上刷写了标语口号,墨迹未干。男人们站在街道的两旁显得有些僵硬,下了点儿雨,路面被刨得吭吭洼洼的水沟里积了水,女人们在泥泞和积水的街道上跳跃而行。

我俩被母亲重新抓住的时候,吓了菜头一大跳。菜头想争脱开母亲,可母亲严厉地瞪了他一眼,死死地把她拉在自己的身边。随着人流走到街尽头的时候,人们像仿佛遇见阻拦的水一下被拦了下来,母亲抓得我们更紧了,我们两个一边一个像在搀扶着母亲。菜头在母亲的左边,一下子硬是换在了我的右边。我想这样就不会暴露出他兜里装着的那本红旗街年志。前面的人站在一辆警车上,叽里呱啦地说着一堆话,扩音喇叭一定是浸了水,声音高亢而浑浊,断断续续地丢在人群里,弄得大家都很忧郁。人群的对面是一排警察。喇叭里的最后一句,我竖起耳朵认真听了听,有人在高声地喊,拆迁是国法,抗拆要追究。喇叭里嗡嗡的,站在母亲的身边我心里有了些害怕。

母亲低头看了看我们,低声吹起一声口哨,满脸堆着微笑,仿佛她已经预先知道了结果一样。我听着她的口哨越吹越响,听得出是凤凰传奇的最眩民族风。我提心吊胆地不知道母亲要干什么,而菜头却兴高采烈地跟着她轻轻哼着吹起口哨来,并身不由已地左右摇摆。我吃惊地看着菜头。一个人从背后使劲扭了菜头一把,菜头突然尖叫了一声,人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菜头。菜头愣了愣,看了看母亲和我。母亲手一松,菜头拉着我迅速钻出了人群。

菜头边跑边问我,我刚才干什么了?我说你刚才唱歌了。唱歌?菜头自己也满脸惊奇。我问他,你刚才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菜头茫然地摇了摇头。

菜头拉着我一口气跑进了芦苇滩。在芦苇滩里菜头停了下来,我甩开他的手,想要重新跑回去,被菜头再抓住的时候,菜头说,我真不知道刚才我干了什么。我不想听他的辩解,踮着脚尖伸长脖子重又向后看了看。街头的人群有了些晃动,喇叭里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人群一瞬间就变得乱哄哄的,有人在争抢着什么,人群突然开始溃散……

我把头重新转向菜头,我说菜头,我真还想再回去。菜头摇了摇头,街头开始有了警笛的声音。我害怕地看了一下菜头。菜头默默地蹲了下来,从兜里重又掏出那本红旗街年志来,对着我说,哑巴,这里原来是片坟滩。我莫名其妙地看着菜头。警车的声音越来越刺耳。菜头匆匆瞥了一眼街头,猛地跳了起来,把一根铁条深深地插进土里。菜头说,这里真是一片坟滩,插进去就能挖出一片坟墓。

九月的阳光从他身上滚滚而过,看着他聚精会神的样子,我跟着胡乱地比划了一些话。我告诉菜头,其实你唱歌也挺好听的。菜头突然地嘿嘿笑了笑。

红旗街年志记载:1 9 7 9年红旗街南北扩街,南至火车站,北到芦苇滩。

挖掘过程让人触目惊心,不断有坟墓出现,至芦苇滩坟墓不计其数。

红旗街至此谣言四起。

省城一考古队进驻红旗街,进一步挖掘后,断定是一古战场。坟墓错落有致地一直延伸至北。谣言不攻自破。人们对红旗街肃然起敬。

至此,一段历史让红旗街远近闻名。

十一

再次见到罗八爷,让人大吃一惊,罗八爷戴着一胸脯的勋章走过红旗街。有人小声问罗八爷,您戴着这些个东西还能有什么用?罗八爷瞪了他一眼,要继续去上访,告诉他们红旗街不能拆。我顺着人们给罗八爷让出的道儿,赶紧挤了过去。

人群说溃散就溃散了,罗八爷的样子把大家的心情弄得更灰暗。

我推开房门的时候,母亲安静地坐在窗前一动不动。有人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歪着嘴巴告诉母亲,杨把子被抓了。母亲一下站起身,看了看我又慢慢坐了回去,把头又转向了窗外。看着母亲无动于衷的样子,来人掉头跑了出去。我站在屋门口仔细打量着母亲,突然问母亲杨巴子是谁?母亲很镇静地凝神望向窗外,随口说是菜头的父亲。我感到很奇怪,杨巴子姓杨,那菜头一定是杨菜头了,多奇怪的名字。母亲看出了我的疑惑,笑而不答,楼下的一个电话,却让母亲迅速地冲了下去,再上来的母亲突然变得慌慌张张,突然毅然决然地对我说她要去捞人。母亲离开的时候,我发现了她身旁多出来的一只手提箱,有一瞬间,我以为母亲一直想要告别红旗街。

傍晚的时候,光彩照人的母亲拖着她的手提箱突然消失了。母亲彻夜未归,我拖着哭腔问菜头,母亲去哪儿了?我总有预感,菜头一定跟踪了母亲,可菜头浑身湿淋淋地茫然地摇了摇头。我狠命地摇了摇他,我知道这个家伙一定知道母亲去了那里……

十二

抓我吧!罗八爷见了老曹,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罗八爷说,放了杨巴子。罗八爷最后把一句话说得跟喊一样。罗八爷的突如其来吓了老曹一大跳。

罗八爷酒气熏天。老曹嗅了嗅鼻子,把罗八爷扶了起来。罗八爷打了个趄咧,老曹探出身对着罗八爷嚷,那狗日的早放了。罗八爷惊奇地看着老曹。老曹继续大声地说,就在今早,领导一个电话就放人啦!罗八爷指指杨巴子被抓来的方向,老曹一把按下他的指头,表情夸张地说,别扯这没用的,回吧,回家吧。罗八爷有点茫然地看着老曹的嘴巴,罗八爷认真地把老曹的话一遍遍听完,还是不住地摇头。杨巴子真的放了,罗八爷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罗八爷什么也不说,突然固执地恳请老曹把自己关起来吧!

老曹最终也没有关罗八爷,老曹很同情罗八爷。罗八爷要走的时候心事重重,老曹甚至有点不放心地又喊住了他。老曹附在他的耳朵上小声地告诉他说,红旗街真的要没了。老曹一副认认真真的样子,罗八爷勉强地点了点头。

放出来的杨巴子同样也看不出高兴来。阳光好的时候,杨巴子独自坐在门栏上晒太阳。菜头远远观望着他。观望够了,踌躇地往前移了移。还是母亲远远地喊住他说,你没事别老乱跑过来,多陪陪你父亲。母亲说得神情自若,菜头表情古怪地“嗯”了一声。看着杨巴子的样子,我感觉菜头像是努力镇定了一下,万分惭愧地点了点头。

放出来的男人,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这几天,菜头突然变得很乖,一言不发地帮着母亲干这干那。男人看了有点感动。这天,天气好,男人主动说要跟着菜头到外面散散心。菜头一听说要散步,赶紧拉上了我。

刚下了点雨,雨打在干枯的土地上,竟腾起一层灰尘来。阳光就在灰尘上浮来荡去的。男人脸上突然有了光彩。男人说,菜头,咱们要搬出红旗街了。说到红旗街时,我们刚走到芦苇滩。看着明晃晃的一弯水,菜头声音僵硬地“嗯”了一声。男人有点吃惊地扫了菜头一眼,男人的敏感让菜头很狼狈。有人三三两两地过来,见着我们就打招呼。菜头赶紧低下脑袋不做声了。男人勉强应付了几声,拉着我们赶紧往前走。菜头走着走着,突然挣脱开男人的手,盯着水面沉默了一会儿,菜头突然喊了一声,爸爸。男人有点吃惊地看着菜头的样子,菜头突然抽动着嘴巴,声音变得湿淋淋的。男人盯着菜头,很快地扫了我一眼,突然不想再听,赶紧摆了摆手。可菜头意犹未尽非要往下说,男人不想让菜头继续说下去了。男人万般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借故要回,可菜头却一把把他拉住。菜头怕他不信,很神秘地竟然从怀里摸出张照片来,指着照片给男人看。

男人呆呆地看着菜头。看着菜头激动的样子,突然让我感到一阵茫然。

突然,男人把照片撕得粉碎。男人把撕碎的照片一把抛进了池塘。菜头也要跟着纷纷扬扬的纸片一同跳进池塘,男人吓得赶紧把菜头死死抱住。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被男人控制住的菜头,却被男人一把重新推开了。男人傻傻地站着,突然抱住头呜呜地哭了起来。一开始男人努力压制着自己,声音被撕成一绺绺的,可很快弥漫了开来。盯着一堆浮荡的照片,男人说,我要告状。狗娘养的,男人呜呜咽咽地突然又咬牙切齿说,这个臭婊子,婊子。男人说得毅然决然,脸上挂满了落日的余辉。

有些时候,我有了想重新认真看看男人的冲动,母亲拼命挣扎的样子,几年下来却守着这么个男人。可是今天我不想再看到这张脸,我一言不发地强迫自己回头。看着落日的遍地金黄,我不由自主地奔跑了起来。后面菜头紧紧地追赶着我。男人在后面呼喊着菜头,菜头突然转头对男人嚷,我要找到我弟弟。

斜阳西下的时候,男人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男人没有想到自己的失控,一路上男人拽着我俩有些尴尬。一路无语,只是快到门口的时候,男人脑袋才移了一点过来,叮嘱菜头,今天的话千万不要对别人讲。母亲正站在门口看着我们。母亲瞟了菜头一眼,远远地问,去什么地方了?男人赶紧讨好地说,芦苇滩,过几天,芦苇滩就没有了。

十三

红旗街被推倒的那天,菜头神情复杂地和我说,其实男人根本就没回来过。我吃惊地看着菜头,我看到菜头心事重重地独自往车站走去,我跟着也有点难过。我跑过去拉了拉菜头,菜头像被提醒了一下突然回过头来,看了看我吃吃地笑了笑,拐了个方向朝家里走去。

我追了上去,突然想问问他,那本红旗街年志后来都写些什么。菜头摸了摸身上,却摸出个硕大的玻璃球来。我抓起玻璃球举到了眼睛上,玻璃球里菜头变得重重叠叠。我换了个方向,菜头的影子被拉倒放长。我转过菜头,玻璃球里人群稀里哗啦被打碎,变得面目全非。

我突然感觉很新奇,在红旗街上飞奔了起来。我有了想要重新看看红旗街的欲望,在阳光下在玻璃球里,红旗街会变得像童话世界里一样,五彩斑斓而又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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