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孩子

2013-07-08 01:55
山花 2013年13期
关键词:缅甸

纪 尘

鸣戈喇叭[1]——

一声清脆 热带丛林堆满璀灿繁星

大地覆盖着尘埃 尘埃

躺在散发着钻石光芒的空酒瓶上

鸣戈喇叭——

看哪!那世界各地的善良异乡人

异乡人微笑走过,双手握满“抹古”[2]红宝石

看哪——小草叶尖睫毛扑动闪烁,孩子赤足朝向垃圾淘金场

鸣戈喇叭——

圣洁熏香在肮脏水岸静静延伸理想

废墟开出花朵 阳光打在他们的褴褛衣裳

打在 诸神的金身上

注 释:

[1]缅语,你好。

[2]“抹谷”(Mogut):位于缅甸北部,世界上最精美的红宝石(和蓝宝石)之产地,以“鸽血红”闻名于世。

前 言

缅甸,这个中国的近邻,似乎一抬腿就能过去,但当真正踩踏到那片热带大陆,我还是前所未有地麻烦了两次。

第一次是在2009年12月。本着能陆路就陆路的习惯,我乘了20小时车到达瑞丽,然而到口岸后才发现——闭关。当然,如果非要去还是可以在持有签证的情况下再交一千多的“过关费”,找人包车,然后十天内回国。

也许也可以“偷渡”,在边境曾听一些人说只要预先联系好相关人员,弄条小船,交一定的“保护费”,成功几率也不算低。

有合法手续却仍要交不菲的一笔费用却只换得十天内来回,我自然是不愿意的,再者,虽然许多国家对中国护照红灯闪闪,我还是希望堂堂正正地踏上他乡的土地,所以,在瑞丽呆一晚后,我折身返回大理。

之后护照就那么一直放着,待几月后想起,签证已经过期。倒谈不上遗憾,不管怎么走,什么时候走,在路上永远都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2011年3月,我重新在昆明申请了签证并前所未有地订了双飞(这样可以至少停留一个月)。

缅甸,一个许多人去过的地方,网络已有不计其数与之相关的图文,但,正如没有人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不同人眼中的风景、遭遇及感受,是无法拷贝的。

归期是4月7日,但后来,我不仅将时间改到16号,签证也延期了3天。因此我在缅甸呆了整整31天。

那些天里,我拥有了一群拾荒孩子(前面的诗正是为他们而写),结识了缅甸的中国“淘金者”,参加了一位华人的葬礼,在偏僻的小岛独居,以及,在一艘巨大的货轮上漂荡了四天四夜,然后,过了终身难忘的泼水节。

当然,还有很多平常却弥足珍贵的记忆——正是这一次次的曾经,构成了我们的人生。

在追忆往事的此刻,我就如一位淘金者。缅甸,这个国家无论气候还是人种,都与我成长的南方如此相似,以至初抵斯地时根本没有“出国”的感觉,就仿佛行走在一片过去。然而随着行走的深入,我发现,这片热土,这片热土孕育出来的子民,又是多么多么的不同。

每过一天,它的魅力就更深一分,我的感受也不断随之变化,而这一系列文字,这些文字后的故事,无论多努力,我所能表达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然不管怎样,这微不足道的一角,是属于我只属于我的——在明亮得几乎荒谬的热带阳光下,那些脸庞,仿若佛塔的金身,在记忆里如此光彩夺目。

1.轻 盈

抵达仰光(缅甸首都)的当天,雨一直下。

机场当然有出租车,但要价为6000J(1RMB=125J左右),这种消费不太符合我这种死心踏地只认公共汽车或顺风车的旅人。于是向人询问公车站在哪里,可一些人往南指,一些人往北指,一些人搭上一两句话后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每个人的笑容都灿烂得仿佛出了九个太阳。

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凉鞋,想起出发前一位朋友的叮嘱:下雨的话一定要打伞,除非你不担心日本的核辐射。那几天正逢日本发生了大灾难。我担心。但摸遍背包,没有伞。

语言不通,方向不明,而雨又突然变大变急,情急下只好不顾一切地闪进马路边的一间小屋。见一个女人没头没脑地从天而降,里面的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立马站起——那已有不少皱纹的脸竟呈现出如此一种天真!

屋里惟一的家俱是一张椅子,想来是什么小区的门卫室。接下来的事是:自我介绍、握手寒喧、互递香烟,然后——三人排排坐在飘着雨星的窗棂。其中那位年长的大伯对着我手中那张来自机场的免费地图沉思一会后说:“走,我送你去搭公车。”

就这样,初抵缅甸不到一小时,一个陌生人打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护送一个陌生旅人前往其实他也不知道在哪的公车站。我们走了约摸半小时,问人后才知道——车站远在三公里之外!这时大伯突然停下——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

“我的腿有问题,雨水一泡就发疼。”他连比带划地解释,神情显得非常不好意思。

我张了张嘴,又合上——说什么都无法形容当时的吃惊与感动。那伞,一直朝我的方向斜着,雨水打湿了他的大半身,而为什么他的步伐总赶不上我,也有了答案。如果不是实在走不动了,他一定会这样陪我走上三公里……

为什么?因为他是缅甸人。

或者一些到过缅甸的朋友会给出不同的回答,但在我的经历里,在我的记忆里,这就是答案。这答案在之后的日子,一次次重复并确凿地肯定着。

谭海山作品-《另类工具》4

四轮自然比双足快很多,不一会儿,出租车到达公车站。大伯开始掏钱——我阻止了他。我想省钱,但不会省这样的钱——在这个大多数人月收入仅为300元左右的国度,1000J是笔不小的支出。大伯没有坚持。下车前他反复叮嘱说,公车费为200J每人。

这200J的公车费是游客惟一与缅甸人民“平等”的交通支出。这个军事掌权的国家,对外国人有一些苛刻的规定:游客的所有交通费一律高出当地人几十甚至几百倍,但所乘的交通工具与待遇是一样的。不仅如此,缅甸政府还绝不允许任何游客留宿于当地人家。这些,当然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次我一共带了450美金,在以印度消费为参照的前提下(在印度的一个月我花了三千多人民币),我想当然地认为450美金一定够了。这种粗心导致的后果是:之后的行程我不得不绞尽脑汁应付各种支出——缅甸没有任何与国际联营的银行,因此手头的一张VISA卡完全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出租司机是个中年男子,他收下钱,想了几秒钟,然后找我200J。出租车费是1000J,可他担心初来乍到的我没有零钱坐公车。那是一张破旧得几乎辨不出色泽的票子——一如他身上那条缝缝补补的基笼(缅甸男人的传统裹裙)。

写到这里,我不由想到从缅甸回国时那一而再再而三被人“卖猪仔”的遭遇,那些拉客的黑车,巧舌如簧地说着一堆堆谎言——只为了从你那榨到更多的钱。

我记得当时的愤怒与悲哀。事实上,几乎每一次旅行归来,我都不得不面对这样的愤怒然后不得不接受愤怒。

司机将钱小心递给我,笑容从血红的嘴唇和乌黑的牙齿中没遮没拦地倾泻而出。这样的嘴唇和牙齿,这样的笑容,你几乎可从所有缅甸男人身上看到:他们永远嚼着一种包着槟榔与烟丝的树叶,同时朝你微笑,然后久不久“卟”地朝任何地方一吐,于是街道上,你总能随处看到一片片奇怪的仿佛血迹般的红色斑痕。

那东西后来我嚼过一次,但只两口就忍不住吐了,虽然据说能让人精神抖擞。它们的普遍一如大麻于巴基斯坦男人,古柯叶于南美民众。

仰光自然有不少漂亮古迹,比如举世闻名的“大金塔”。不过,我还是首选去火车站。我喜欢火车。火车载着人们驶向远方,但从某个角度,它亦是一个流动的“家”。途中经过的风景,可能会让你想起上过的学校,与小伙伴拔过竹笋的树林,或者某位长辈的屋子——虽然这间屋子如今已属于某个陌生人,但它的某片瓦和墙曾与你的童年密切相关。

这些联想会令人产生一种微微的只能意会的孤寂——无论如何,不管火车是开向远方还是回到你的出生地,如今的你都不过是一个外来者、客居者、观察者——火车令一些过往呈现,再向所有的过去告别。

不过,这趟火车并非驶离城市,而是环城来回,也就是绕着整个仰光市走上一圈,时间为整整三小时。这殖民时代的火车与铁轨,虽然早就老胳膊老腿了,但它的低廉价格使其依然是21世纪里这个贫穷亚洲国家的重要交通工具。

由于长期缺乏维修护理,火车速度几乎与自行车相当,坐起来则跟骑一匹老马的感觉很像:总在晃荡,总在起伏,间或大振荡几下。而它的声音,也比以前所有我坐过的火车更响,更沧桑。至于车票价格,更是便宜得令人瞠目——仅20J!不幸的是,身为游人的我却不得不缴纳1美金(整整比当地人高了四十多倍!)。我问过,如果当地人帮买票呢?回答是,没办法,因为他们需要登记护照。我再问,如果不登记呢?回答是,没办法,因为政府不允许。

政府,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在场的政府。在缅甸,除非在场只有说话者本人,否则是绝没什么人敢跟你公开谈论政治的。我只好乖乖掏出一美金。我当然不会迷惑于这一美金,我迷惑的是,这从游人身上得来的钱,是否真的用之于民?

缅甸是贫穷的,这从当地多数老百姓的生活水准可以看出,同时,缅甸也是富裕的——它丰饶的自然资源不断吸引一波波异乡人疯狂涌入,然后疯狂开发与贩卖。那些富人阶层,据说至少有一半为华裔。

窗外的风景依次从眼前掠过。

一个孩子一直对着火车挥手。那动作,不断机械地重复着,却没有具体的告别对象。他的小脸带着种鲜见的忧伤。

一种离愁别绪突然涌上心头——我们的生命,其实就是不断地告别,告别。

那天,在去蒲甘(Bugam,缅甸佛教文化遗址)前我先到一个名叫“M·J”的珍宝市场换缅币。虽然街上时常会有印度人殷切地说跟你换个好价钱,但我不止一次听人说,他们常会在钱里混些100J的票子(本该都是1000J)。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耐心一张张查看的。至少我没有。而M·J市场,那里的换钱人至少每天都在同一地方。

从不计其数的中文招牌便可一斑窥豹——有一半或超过一半的华侨在市场温和地经营着名列世界之首的缅甸翡翠和宝石。仰光的华侨多半来自广东和福建,而后来抵达的最北的城市——密支那,华侨则多半来自云南。这些人,一些是以前逃日本鬼子过来的,一些是逃六十年代的大饥荒,一些则是逃文革。

换完钱后,我只在路上东张西望了一下,一辆摩托便停在面前,仍是那么温暖朴实的笑容,仍是那样一句:需要帮助吗?就这样,在这个国度我搭了头一回“顺风车”。

男人搭我到汽车站,什么也没问,只微微笑与我挥手道别。后来才知道,这我在眼里稀拉平常的事其实是一种冒险——不是于我,而是于当地人。由于政府的严苛,就算有心,缅甸人也鲜少敢用自己的车搭外国人。但他做了。如此理所当然。

汽车站很大,不计其数的站点令我不知所措。这时候,一对看样子是母女的当地人走过来,用手势示意我跟她们走。她们手上都挎着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些口香糖、小饼干之类的零食——她们是小贩。我犹豫了一下——是否可以相信她们?

在中国,我们那基本又美好的人类情感之一——诚实与信任,在杀鸡取卵式的急剧经济扩张下已被消磨得所剩无几。我们那样小心地生活着,那样防备重重,那样多疑与充满粉饰。

可这是缅甸。

阳光如此灼热,她们安静地陪我一站站走着,问着,直至我终于购到车票为止。她们什么也没向我要,也没向我推销任何一点东西,反而,她们递了两个香蕉过来。

离开车时间还有几小时。我决定在车站附近转转。

雨过天晴的天气酷热无比。走了一小时,我感觉累了,突然,一阵歌声从某处传出。那是一片长满棕榈的地方,外围有一圈长长的篱笆,以棕榈杆架成的“正门”上方写有一行缅文,过后我才明白,那行字的大意是“清洁社区”。这是个令人尴尬的名称,因为里面的居民全是些靠拾荒为生的人们。不管怎样,我进去了,也正是这无心的偶然,让我拥有了他们——一群亚细亚孩子。

进入那形同虚设的小门,首先看到几位妇女坐在地上编织棕榈——将来的新房子,然后是两排同样以棕榈叶搭编而成的旧棚,而每一扇“门”(当然也是棕榈叶)就意味着一个“家”——每间都不会超过十平米。一大群孩子蜂拥而来,他们好奇又胆怯地望着我,眼睛明澈如镜。这些衣裳褴褛蓬头垢面的孩子,就如撒在田间地野的种子,以那样一种本能、简单的方式在此成长。

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被虫子咬了,痛得哇哇大哭。大不了几岁的小姐姐紧紧抱着他,轻声安慰,同时羞怯地扑闪睫毛——瞟向我。

在这肮脏简陋的地方,蚊叮虫咬自然是家常便饭,而印在孩子柔嫩皮肤不计其数的新伤旧痕将伴着他们一并成长。

这些人里面,惟一的一双鞋,来自一个中国女人。

但这并没有影响孩子们的笑容,没有影响任何一位父母、祖父母的笑容。他们从厨房——置放在一条肮脏水沟边的锅碗瓢盘,端来食物——一些白米饭和面疙瘩,笑眯眯地请我享用。他们脸上的自然与宁静就仿佛不过在宴请一位邻里。

我承认,那刻我感到虚弱,因为完全不知该以何种方式来面对这样的邀请,这样毫无索取的明亮笑容。我如一个逃兵般迅速离开了,孩子跟出大门,清脆的道别声此起彼伏。

走在尘烟滚滚的小路,我汗如雨下,看看时间,离开车还有十几分钟,于是闯进一家小店买了几盒面包,再折身一路小跑回去。

后来,在重回仰光的日子,我又去了“清洁社区”两次。

随着一声声“鸣戈喇叭”,各个房间伸出一个个小脑袋。他们没有忘记我。他们欢呼着跑来,几个大孩子一股脑地挤到身后,快速地拿着蒲扇不住为我扇凉——他们几乎是抢着做这件事。一个小孩不小心碰了一下我的伞,其它孩子马上将它收起来。他们从不随便碰我的任何东西,哪怕是空了的矿泉水瓶。

这个陌生的中国女人的一切,于他们就仿佛珍贵的红宝石。他们尊重、欢迎我,不是因为我带来吃的用的,而是——竟有人这样在意他们。

得说,孩子们那抢着扇凉的举动几乎让我掉下泪来——不是感动,而是心疼。他们太乖巧懂事。我无法拒绝他们对欢迎的表达。于是我也拿过另一把蒲扇——一些孩子为我扇,我则为另一些孩子扇。

那片被篱笆围起(或说被隔离)的垃圾遍布的天地,就这样一次次欢笑响彻云霄。

这些人们,这些亚细亚孩子,我没有任何资格“同情”他们,因为我脸上绝没有那样的笑容。我这么做,仅仅是为了自己——让那羸弱狭窄的心,一路跟随他们并从中汲取力量与辽阔。

那么,是否在缅甸我就从没遇过不愉快的事呢?当然有过。

一次坐公车时没零钱,于是付了500J。然而直至快下车了售票员也一直没找补。我在座位上等着,一遍遍问着,然后——一个中年顾客默默递了300J过来。这样一来,售票员便不得不找还300J给他,否则连同胞的钱也吞,说不过去。

类似的事碰过好几次,比如在PYAY(缅甸的水陆交通枢纽城市),我就曾为此而拉着那辆三轮车的护手固执地等。如果车夫继续装聋作哑,那么常会有其他客人——通常是老人,默默地把自己的钱递过来,而我,除非车夫还钱给他们,否则绝不会走。

对此我感触很深。几百J换成人民币很少,连一碗粉也不够,我只是不愿纵容这种恶习。而那些默默为我垫钱的缅甸老百姓,他们不会指责售票员,不会对此提任何意见,他们只是一声不吭、温和地去帮助了结——一如在JTU(缅甸“圣城”)时遭遇的一样。

在那个人潮蜂拥的朝圣地(JTU),我在路上买了一瓶冰水。准备喝时才发现那瓶盖竟是开过的。原来那不是纯净水,而是人们用空瓶子装的自来水或河水(水里有着不少的小漂浮物)。事实在那座城市几乎所有商铺卖的都是这样的假纯净水,价格为400J,比真正的纯净水贵了100J,因为冰过。

那是整个缅甸期间,我买过的惟一一次假货。我坐在路边,心里有些难过。然而就在这时一双手伸了过来——手上是一个大芒果。它来自一位干瘦的挑夫。芒果并不能解渴,却能让我的双目湿润。

是的,这种对陌生人的帮助,于大多缅甸人,一如呼吸般自然。是的,这是个忍耐又顺从的民族,是既令我感动又难过的民族,而从另一方面看,这更是个有力量的民族,这力量不是经济,不是武力,而是人们的谦卑与宽容。就像平缓从容的水,永不会击伤你而你也永远不可能将之斩断。

正是这力量,令他们轻盈饱满,令我一度迷茫困惑的心,轻盈饱满。

2.我虽千年能变化

到达蒲甘已是深夜。此程有了两个同伴:法国的爱丽卡及日本的奇。我们是在中途用餐时认识的。

那晚我与爱丽卡同住一屋。房间有空调,可老旧的机器响得跟战斗机似的,只能关上,但关上又热得不行,于是又开。那晚我基本是在开关空调中度过。

尽管睡眠严重不足,第二天我们还是起了个早。三人各租一辆自行车穿梭于起伏无定的沙丘——穿梭于这曾经繁华而今安寂的诸神之所。据说蒲甘曾拥有数十万座精美佛塔,随着时间流逝,朝代更迭,还剩4000多座散布在漫漫沙砾间。

那么多的曾经,那么多的美伦美奂,每一次抵达都是一次震荡,每一回凝视都令我忍不住去想那些远古的无名工匠,是如何虔诚地为诸神奉上自己的心血。

神是什么?于我,便是慰藉——慰藉人类充满不确定性的命运。因着这份慰藉,因着这坚定的精神依托,诸多平凡渺小的众生,才能在绝望中依然心怀希望并在荆棘丛生的世间以异乎寻常的勇气前行。

晌午时分,随着奇的一声招呼,我来到一个小摊。当时奇正喝着由摊主请的可乐。奇招呼我过去,不是让人再请我可乐,而是摊主听说他一个同伴来自中国,说是希望结识一下。

那是座清寂的佛塔,同样清寂的小摊就设在佛塔入口处,商品都是些与宗教有关的工艺品。摊主约摸四十出头,清瘦朴素,目光善良。聊了几句后,她让我等等,说是要拿个东西来。可笑的我啊,那种无聊的猜测又出现了:会不会是要向我推销什么?虽然缅甸游客区的小贩,比起中国的实在已是诚实太多。

几分钟后,她回来了,手中拿着一个用报纸包得好好的什么。那是尊小小的弥勒佛。

“这是在搬家收拾家当时发现的。我知道它来自中国。缅甸没有这样的神。既然它来自中国,那么,就让它回家吧。”她说,神情平静坦荡。

她搬家时,已是十年前了。那时他们有宽广的土地和房子,但政府一声令下——所有旧蒲甘的居民一律迁至新城。政府的理由很充足——这是名胜古迹,得好好保护。虽然更真实的理由也许是——这是名胜古迹,得好好利用赚一笔。

千百年来,毁坏名胜的从来不是世世代代居住于斯的老百姓。不管是缅甸,中国,还是其它地方。小小的虔诚的老百姓,哪有能力和胆量毁损神的居所呢?不管如何,人们被迫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原拥有的土地则以低廉的价格被政府征购。十年来,孩子成长,丈夫离世,她艰难地以小本生意维生,可这尊小小的中国弥勒佛却始终被保管得好好的——只为了某天遇上有缘人,将它归还。

“我这一生也许都去不了你的祖国,没关系,重要的是,我们懂得珍惜。”她郑重地把佛像放到我手心,她的语气与举动是那么温和却又不容置疑。

我不再推辞。我无须推辞——她需要的不是那点杯水车薪的物质给予,而是——懂得。珍惜。

一个平凡的小贩,一个普通的缅甸妇女,一颗坚定又明亮的坦荡的心。

我相信之前,她不会没遇上别的中国游客,可她把东西留到现在,只为了等一个可托之人。我是何其幸运。

就这样,这尊小小的礼物,在经过千百年的时光后,从缅甸回到了中国。现在的它,在云南大理的一间小小书房里。

如果你问我,缅甸之行到底收获了什么,我无法回答——所有的答案都在这些细碎的记忆里。这些晶莹的记忆之珠,在离开缅甸之后——在多年以后,都仍在脑海闪闪发光。

三辆自行车继续在沙丘艰难行驶。

当行至一岔路口,我们一时不知从去何从,只听身后一声招呼:“what are you looking for?”一辆28寸的大自行车从眼前一掠过。

“we don’t know……”三人异口同声。

“真有意思。你们竟然不知要去哪里。“

自行车折身返回,停下。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们几个一番,然后自我介绍说他叫MON(默)。他的英语流利得可以直接为中央九台播音。

比起那些总是腼腆微笑的当地人而言,默显得有见地得多,至少他敢在公共场所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虽然在说到一些关键词时会把声音压低。

默的一只眼睛有问题,总是半眯着,眼白很多。我不确定是不是瞎掉了。

“你们可千万别以为碰上了‘野导’,我才不屑于用它混饭吃。我拼命学英语不过是希望有人能理解我们。哼,这个腐败的政府,一些富人可以每月上迪拜休假,一些却连吃都吃不饱。”默说。

“日本的摄影记者长井健司,不是被流弹击中而其实是被蓄意谋杀,因为他要真实地揭露缅甸政府对人民的镇压。他们(当局者)清楚我们心中只有昂山素姬……嗯,说点现实的吧,你们该跟我一起去贫民窟,去看看那些孩子,去跟我一起做些力所能及的什么。”他继续说。

那天他说了很多,很久,直至日落西山。而我们三个,面对落阳下的千百座佛塔,久久沉默不语。

“我的远道而来的朋友,来吧,让我带你们去一家当地最好,最货真价实的缅甸餐馆。”默突然话峰一转,从地上一跃而起。

的确,那是一家非常美味的餐馆,我们怀着他乡遇知音的感激狼吞虎咽了一番。结帐前,默消失了一下,重出现时,他手中拿着个钱包。“我不是占便宜的人,所以先把自己的帐付了。”说罢,默将一两张小面额的票子塞回钱包,看上去真像是刚买完单的样子。

那晚的餐费是3000J/每人。折合人民币90元左右,不算贵。但从奇的表情——该是大大超出他的预算了。

在又度过不断开关空调的一夜后,第二天一早,依照与默的约定,我与爱丽卡准时出现在客栈门口。

奇也来了,不过他说自己胃痛,就不跟我们一起出门了。我半信半疑,因为当我们出发,奇竟然跟在自行车后跑了至少一公里——他说花钱租自行车去车站买票不如自己跑去划算。那个场景真的很搞笑:三人(我、爱丽卡,默)在前面骑自行车,一个头缠白毛巾的日本人跟在后面狂奔不己。人们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笑声一波接一波。默也笑,不过,他低低地吐出一句:“他真是个神经病。”

后来,我想默之所以这样说,与奇不跟我们一起出行——或者说,不信任他,有关。而奇,则用一种古怪的方式拒绝了继续与默同行——他或者早比我与爱丽卡明白一些什么。

底层人文摄影组作品-《聚集在“上访之家”里的上访者》 孙京涛1995 北京

底层人文摄影组作品-《外地演出团在街头的艳舞表演》郭绍明1998 年4 月 湖北武汉

沈 桦作品-《民工》 布面油画 脚手架

不过当时这俩女人可没法揣测什么——我们已被由默带来的“救世”幻境弄得热血沸腾,只恨不得插翅跟他快去看望那些“一定能触到你灵魂的孩子们。”

这或者是我们的天真,更或是我们的愚蠢。

我们在炎日下老老实实地跟默转了一个又一个地方,可这男人却仿佛忘了之前的承诺:要不继续带我们看些佛塔,要不带我们去这样那样的村庄。村庄的一些家庭,等我们一出现,就立马“上岗”了:女人开始织布,老人开始卷烟,然后默上前介绍说这些东西是如何纯正又如何物美价廉值得拥有。

当又转了好几家“秀场”后,爱丽卡和我变得沮丧。这时默说:“那些孩子住的地方太远了,这样吧,你们每人给我30美金,我购买粮食给他们送去。”

听到这话,我立刻联想到那晚的餐费——默是否根本没付帐而更可能是拿了回扣?这令我难受:之前遇上的那些憨实的人们,使得任何一种对缅甸人的猜疑都成了挑战和不安。当我把疑惑告诉爱丽卡时,她比我还难过:我是为不得不猜疑他人而难过,她则为一腔热血无处安放而气愤。

西方人表达情绪是直接的,她生气地大声质问默:“你说的跟做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这些地方是专为游客准备的,你不过是想让我们花钱。”

默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那只患病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他沉默了一会,说:“我没骗你们,那些地方真的太远,你们明天又要去曼德勒。”

那种气氛真是非常之尴尬:一个气鼓鼓的法国人,一个一脸不安的缅甸人,以及,一个不知所措的中国人。我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骑上车随意朝某个方向去了,然后爱丽卡慢慢跟了上来,再然后,默也跟上了。

那是一段沉默的路程。然后,在一个拐弯处,随着几声欢喜的“鸣戈喇叭”,我们突然就被邀请进入一户人家的院子:在一片堆放着干柴和粮食的沙地,几只鸡咯咯叫着在此闲庭信步,山羊在灌木丛中寻找一切可果腹的东西。还有那些孩子,那些皱纹遍布的慈爱的面孔,那些——一路上再熟悉不过的缅甸微笑。一个真正的村庄出现了。

跟大多数普通人家一样,那一大家子的住房是两间透着阳光的棕榈棚,鸽子在其间欢乐地飞来飞去,房檐下,一排小小的热带植物悬挂在用蛋壳制成的小小花盆里。人们在门口席地而坐,两位妇女不住在衣裳里摸索——她们想掏些钱出来让孩子去买吃的招待我们。

热情招待客人,是他们的教养与礼仪。我们婉拒了——尽可能节省他们不必要的支出,是我们的教养与礼仪。

就这样,几块饼干,几杯凉水,一大堆笑声,重新组构了一个快乐的下午。没有奥特曼什么要紧,没有布娃娃电动玩具什么要紧,只要愿意,任何东西都可以成就快乐:一根麻绳、一堆石子,以及爱丽卡随身而带的三个沙包,我们就这样玩得不亦乐乎。

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78岁的老奶奶,她吃不动花生,可却没完没了地剥,然后小心吹去花生皮然后不由分说塞进我们嘴里。在奶奶的“强迫”下,那个下午我肚里的花生几乎漫到喉头。

走之前,奶奶一再挽留,她是这样说的:“在家住,在家住。”她令我想起了我的黎巴嫩老奶奶。那时候,她也是这样握着我的手,一遍遍说着“Habibi”(阿拉伯语,我的爱)。但缅甸是不允许私自留宿外国人的。尽管不舍,我们还是不得不一次次轻轻松开奶奶的手,一遍遍说着再见。

沈 桦作品-《民工》 实施草图

此时,当下,一切的沉默与不快都已烟消云散。亲爱的陌生人,我们素昧平生,但依然可以分享这世界最美好的情感——快乐。

看到这一幕,默仿佛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虽然这样的“节目”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他完全是为了“讨好”我们才在那坐了整一下午。

回去的路上,他不断地问你们高兴吗?他真的非常在意我们的反应,这有两种解释:一是他真的感到不安,一是怕到手的“鱼”溜了。或者,二者都有。之后,他极力邀请我们去他家坐坐,说是要补偿我们。

其实他没有错。其实仅仅是我们不怎么喜欢那种方式。

我们去了他家。他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妻子,两个可爱的儿子。他的母亲是位安详和蔼的老人。他的家用的材料比其他人好些——是竹屋,大概三间这样。

喝茶其间,他一边道歉,一边有意无意地说如果我们有什么礼物想送给奶奶一家的话他愿意代劳。他还说很喜欢我的鼻钉(一枚小小的银钉),说的同时,他有意向我展示他的耳洞。

他一直送我们到客栈,然后在楼下站着——等我们的礼物。

爱丽卡问,该不该信他?我无法回答。我与爱丽卡不同,我的东方背景使得我更容易理解这些思维与行为。尽管默有着他的小算盘与小狡猾,但无论怎样,他跟了我们两天,虽然这是他的一厢情愿。

天气那么热,我们不断买水,他却从来都是饮那种公用水(缅甸街头经常有装着冷水的大水桶以供路人饮用)。他拒绝我们为他买任何饮料。这可能出于他的自尊,也可能是为了让我们信任。

这个英语流利,精瘦聪明的男人,他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家人过得更好。总之,我是这样看的。再说,猜测真的使人疲累。

我拿出一盒“强生宝宝霜”(这是惟一没用过的东西了),爱丽卡则拿出两支沐浴露以及一把瑞士小刀。那把小刀是给默的,她早些时候答应过他。而其它东西,我们将不知流落向何处。事实它们流到何处已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默拿着东西走了,离开时神情隐隐透出失望。

我与爱丽卡分头睡去。我躺在那里,望着茫茫窗外——那历经沧海桑田的佛塔,那一望无际的安寂平原,隐约间,一句叹息浮过耳畔:“我虽千年能变化,却无一日把君欺”。

3.中国淘金者

到达曼德勒(旧称瓦城,缅甸第二大城市,曾经的古都)已是下午。

入住的客栈名叫“ET”。老板是位华侨,祖籍云南腾冲,不过,六十多岁的老板从没到过中国。对我而言,“同胞”一词不具太大意义。人与人,更在于心性的相近,而国与国的疆界,不过是人类之虚妄。正如我一位朋友所言:历史从来不是谁自己的历史,人类只在迁移中迸发历史。

说远了。

我住的是楼顶单人间:六美金。最便宜的。安置好,出门时碰到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正在洗衣服。我问,这有洗衣机吗?对方摇摇头,表示不懂英语。那晚我自己手搓的牛仔裤。后来,当我从外面归来,听到那男人与另一个人在说中文。就这样,我认识了Y——一位来自中国广西的“淘金者”。

世界很大,也很小。(我是广西人)

为了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Y已在缅甸呆了整整五年,而之前,据说他曾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电子工程师。事实上,Y给人的印象也正是那样一种文质彬彬的学者模样。(以前我肤浅的大脑总以为淘金者只可能跟汗水和肮脏衣裳搅在一起)

缅甸是富有的,各种宝石和天然气矿藏在这片热土一片连一片。缅政府不允许外国人开采国有矿产——当然这只是个幌子。一些矿产开发公司挂着“联合开发”的头衔,其实都是外国人在做,而这些外国人里,至少80%都是中国人。当然他们也得挂个幌子——技术部工程师,仿佛只是来友情客串一下而己。

我问Y,怎么知道哪里有金?他说当暴雨过后,一些村民一出门就可直接捡到金子——大雨将浅层的金给冲了出来。得到消息后,外国“技术人员”自然便“义不容辞”地去帮忙探矿脉。当然也有当地人自己探矿的,但由于设施和技术缺乏,往往钻到一定深处还不见金就收手另钻别的地方去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洞用行话来说,叫“老鼠洞”。

这的确是个盛产金子的国度,在许多地方,我不止一次看到衣着朴素的人们是如何慷慨地掏出那价格为几美金的薄薄的“金纸”,一张张虔诚地往佛像上贴。开始我以为纸面上的不过是些色粉,后来才知道,那竟是真金,而能接近佛像往上亲自贴金的,只能是男性。

这个世界一直是雄性的。基督教里,女人也只是男人的一根肋骨。

又扯远了。

Y在缅甸呆了五年,前几年基本属“杨白劳”:不是合伙人出问题就是探矿的技术员是假冒的,再不就是一些矿石虽然含金,但却不是肉眼可直接看到的“明金”,这需要很高的分离技术因此不得不放弃。

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炎热的地方,租一间小屋子独自一呆就是五年,只为了有朝一日,衣锦还乡。

Y说,缅甸人是很愿意给中国人打工的,吃得好不说,每月还有6000J收入,而当地政府,最多只给他们3000J还不包吃。这我知道。我曾碰到一位老师,微薄的收入使其不得不经常到处偷偷补课。至于缅甸警察,这个奉信枪杆子里出政策的政府的做法是:给你一身制服,然后自己想办法弄钱去吧。因此司法部门滥用职权,贿赂腐败比比皆是(只凭那套制服恐吓百姓就行了)。

那么,那些富人是怎么起家的?据说很多人(包括缅甸某些基督教会)的第一桶金是来自一种美丽植物——罂粟,或者更直接地说,来自毒品。发迹之后,这些人便开始正儿八经地经营其它事业,比如慈善或宝石。这些富人出门前若发现口袋里没现钞,便直接用竹筒量一筒宝石带在身上。这些人家里,目力所及之处皆金光闪闪。

我不想说什么为富不仁之类的话,我只想说,公平二字,真的是乌托邦。

“穷的缅甸人则是因为太懒了,每次捡金子都只捡眼前看得到的,然后马上花个精光。”Y说。

我笑而不语——在我看来,他们不是懒,仅仅是,不那么贪婪。

在经过五年的苦苦等待后,Y终于看到希望:他们探到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大金矿。按一吨石头提炼出一公斤的黄金来算,他的百万富翁梦将指日可待。

为了证明等待没有白费,Y从他那间炎热狭窄的小屋翻出几样宝贝——各种金矿石样本。他戴上专用头灯,耐心地向我解释各矿石的称呼和大概含金量,其中一些石头,只凭肉眼就可见到金光闪烁。

它们多么美丽。只是,当看到时我联想到的却是一条又一条干涸的河床、一座又一座被夷为平地的山峦、一片又一片成为残桩的森林。

这些石头经过各式各样的切割、加工、打磨之后,将在世界各地等着人们用各式各样的花票子去换。

“金子是这世界最大的眼泪”,这是某部纪录片里的一句话。自古以来,多少人为了这些漂亮的石头而流血,家破人亡。

来缅甸淘金的当然远不止Y,而人们想淘的“金”也不仅指金子——缅甸的玉和红宝石亦是举世闻名。我去过一个名叫“郊外”的玉石交易市场,从塞满街道的摩托车就可看出这个市场交易之热烈。在这个盛产宝石的国度,人们打货的情况是:将玉手镯或翡戒几十个几十个摞起,用报纸随便一包然后夹在腋下。不可避免的,很多顾客当然都来自邻邦中国。商贩们在缅甸以较低的价格购回玉石,再在国内翻上几百上千倍。这些东西不愁没有销路,因为中国人自古就对玉情有独钟,至于红宝石,则一般出口到泰国。

那些几十公斤甚至几百公斤的玉石,就那么随意地堆在各个店铺门口,一任含着饭的婴孩在上面胡乱攀爬,狗躺在上面呼呼大睡。

不由想起《红楼梦》(或说想起《石头记》)。宝玉,这块有补天之才却无补天之缘的美玉顽石,化成人形到世间走那么一遭,然后看透世事,尝尽炎凉。

在瓦城的第三天,ET的楼顶多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是来自澳大利亚的华人G,G的父母早年从福建移民到马来西来,双亲离异后,G随母亲去了澳洲。

对G的最初印象,是一个专职游手好闲的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但后来,在仰光的街头,我聆听到了他那难以想像的人生经历。这是后话了。

初相见时,G正躺在竹椅上喘息,原来他刚从鬼门关回来:由于极度炎热,他到乌本桥(UBein Bridge世上最长的柚木桥)不久就中暑晕倒了,是好心的当地人用“特那卡”救了他一命。“特那卡”的学名为“黄香楝树”,是缅甸人钟爱的“防晒霜”,这种植物粉末不仅幽香沁人,且能防止蚊虫叮咬。

类似遭遇我也有过。那是在一座已记不起名字的小城,在河边坐了整整两小时后,我决定穿越那座很长很长的桥。因为突然想起海子的诗:“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是道路”

一个人的旅行,总是那样充实与无所事事相交溶。

然而桥看上去近,真正到桥头却花了近一小时。阳光如此严酷,当终于过完桥(至少二十分钟),自行车就径直从手中滑下去了——我瘫在桥头的那家小店,气若游丝。接下来的情况是:店主老奶奶急速地磨着“特那卡”,十几岁的孙女则用之为我涂了个遍,然后再灌几大口水,我便恢复过来了。清醒过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是:“这样才漂亮嘛,很漂亮很漂亮嘛。”

之后,每次出门我都会涂特那卡,最后,它竟渐渐成了一项私人娱乐。

孙 平作品-《笔墨之道—我喜欢呼吸(书法)》

当一个人寂寞时,会用什么方式化解呢?当一个人寂寞,是不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也会全心投入?我只知道,每当涂抹特那卡,我的心都会升出一种小小的孩子似的快乐,就像童年把玩一片树叶或一块泥巴那样。

回大理后,每当看到明灿灿的阳光,我总忍不住想在脸上抹些特那卡。虽然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

除了G,楼顶还新入住了位德国人——72岁的汉斯。在约旦时,我也遇过一位72岁的日本背包客。他们总令我感动。

汉斯看上去非常健壮,除了有些耳背。因此我们的谈话经常文不对题,答非所问。有时我们干脆停下,听他自顾自地一直说。汉斯在瓦城的一大收获便是购得一枚昂贵的红宝石——那是给他夫人即将到来的生日的礼物。

看到汉斯的宝贝,G一下精神起来,他笑眯眯地也掏出一块宝石半成品(一半宝石仍嵌在原矿石中)。原来收购珠宝,是这个澳籍华人到缅甸的主要目的。特别是产于“抹谷”的“猪血红”。那是所有红宝石里品质最好,价格最贵的一种。

记得在某家商店,我们看到一颗红宝石的价格是:180000美金!这价格令G非常痛苦,因为他不可能拥有它。我安慰他说,很多其它宝石也很美且便宜得多啊。但G说,红宝石才有收藏价值,因为随着市场需求,以后会大大升值。

所谓物以稀为贵。这些千万年的石头,并非取之不尽。金也好,银也罢,玉也好,钻也罢,这些沉默的石头在不同人眼中,就有着不同含义。

不管人们对宝石持何种态度,对淘金持何种态度,Y始终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温和微笑,也一如既往地善待每个同住楼顶的房客。那些天里,每次我们从外面回来,总能吃到他备好的清甜可口的西瓜,而晚上,他更是自告奋勇地带我们到“唐人街”觅食。不管天气热得多可怕,只要有空,他也总不辞劳苦地志愿充当“车夫”。Y有一辆很实用的大摩托。无论天气多热,无论背部有多快就会湿透,每次出门Y永远都穿戴得整整齐齐,甚至长袖T恤的每一粒袖扣也都一丝不苟地扣好。他是个讲究的人,不过,更重要的原因也许是,这是他对“朋友”表达尊重的一种方式,哪怕这些朋友不过萍水相逢。

有一天,我们甚至喝到他煮的美味绿豆粥。

不过,Y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却是:独自一人默默地搓洗衣服,当有其他人出现,他抬头微微一笑,然后继续埋头搓洗。这情景几乎是永恒地印在我脑海里。

Y跟我聊过些他的过往:妻子是某大医院的医务工作者,儿子在某高校就读,一切本来美满平静。然后有一天,一位朋友告诉他一个发财的好机会——到缅甸淘金。经不起朋友的再三怂恿,他终于辞职前往异国他乡,然而到后却发现,这个朋友口中“遍地金子”的地方需要付出的辛劳远非他当初的工程师职业能比,而为实现发财梦抛出的巨额投资(前后共投资不下百万元)更是使他骑虎难下——除了死心塌地等到苦尽甘来的那一天,他已无路可退。

在缅甸的五年,Y自然有过些女友,不过,这样年复一复的等候,这样蒸笼似的小屋不是每个人都能守下去的。因此Y的生活,总是偶尔掀起涟漪又很快回复单调。

孙 平作品-《笔墨之道—大道太极》

离开那天,Y搭我到车站——就像他送别G,送别其它同胞一样。

“一个女孩天南地北地跑,真了不起,希望哪天我有钱了,也这样到处走走看看。”Y说。

那天我没送Y什么祝福的话,只是在上车前微笑地朝他挥挥手——我一直记得他当时的目光:一种既让人感到温暖又让人感到孤独的目光。

4.清 凉

如果记忆没有欺骗我,那么瓦城是迄今为止到过的最炎热的城市。这里的阳光会让任何一点裸露的肌肤不几秒就被晒得生疼,而离开瓦城好些天后,我的胳膊仍因为过度暴晒而不断脱皮。

这样的炎热自然使人对河流神往不已。我自然是去过河边的,就在乌本桥那里,当时桥下有好些捕鱼人。我差一点就下水了——就在卷好裤脚之际,一位陌生人却不由分说发出制止:“不!危险!”

那是一张被晒得黝黑的脸,二十岁出头,他不仅用语言阻止我,还用行动——一辆大摩托硬生生地横在面前。一会儿后我才知道,那些在烈日下捕鱼的人,从事的其实是相当危险的工作。因为河流源自酷寒冰川,当酷热与骤冷猛然相撞,很易导致晕厥。据说去年就有好几百人命丧于此。包括一些司机,他们在河边停下,用冰毛巾敷在后项,就那样突然没了。

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小伙救了我一命。

有水不能下,极度的酷热让人头晕目眩。怎么办呢——桥离镇上的车站可是好几公里。不过,这是缅甸,无需绞尽脑汁去想怎么办——小伙早已做出邀请。于是在这个热情的国度,我搭了第二次顺风车。下车后,对方吐出一个英文单词:谢谢。这情况就像那些在大清早对你说good evening的缅甸人一样。

对这些可爱的老百姓来说,英文准确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跟你打过招呼,问过好了。

尽管瓦城遍布这样良善的百姓,尽管ET楼顶总有Y真心实意奉上的西瓜和凉茶,我还是决定离开去往那个据说鲜花遍地、四季如春的山中小城——彬乌伦。似乎每个亚洲小国都备有如此一个气候宜人的风水宝地,比如尼泊尔的博卡拉,越南的大肋,斯里兰卡的努瓦拉埃利亚。这类小城自然是曾经的殖民者们的避暑胜地——他们能不远千里将大炮轰隆隆地开到亚细亚,却无法对抗这里的烈日。

我搭的是“长途汽车”。我想只有缅甸人才能真正搞清楚哪些是长途,哪些是公共汽车,因为无论去哪里,车基本都一样——都是那种后面有着面对面“双排座”的小货车。

开车前,我的脚就已显得很多余,开车后,我直接就不见了——几个大汽油桶以及一大堆装满蔬菜的篮子毫无商量余地的一举将我掩埋,真不知一米八几的汉斯是怎么对付一路上的各种长途的。

跟其它南亚国家那些避暑胜地一样,彬乌伦以精美的欧式殖民建筑和洁净安宁的氛围跟其它城市拉开了距离,也许也在普通百姓心里拉开了距离——这是属于富人的。尽管人们在这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看到同样的青山绿水,但拥有宽大整齐草坪的豪华别墅和散落在路口林间的简陋草棚依然不容置疑地宣告着这方水土巨大的贫富悬殊。

找了个小客栈住下后,我没有如以往一样休息——无数的参天大树、鸟语花香,使得疲劳一扫而光。

孙 平作品-《笔墨之道—大摹兰亭》

一个文质彬彬手捧书本的男孩出现在眼前。他没有朝我“鸣戈喇叭”,而是用英语。他的神态恳切纯朴,自我介绍说是从乡下来的“打工者”,热爱英文与佛学——他手中的书本正是刚从图书室借来的经书。

于是我第三次在缅甸搭了顺风车——一辆28寸的自行车。小伙很有劲,很多又长又斜的坡都能一气踩上去。那真是段美好时光,自行车在林间晃晃悠悠,让人感到安宁又安全。

在林间东逛西晃一阵后,小伙带我到了一个地方——一座非常豪华的宾馆,英国制造,已有上百年历史。我们去的目的当然是参观(我一定是住不起的)。令人吃惊的是,已在这座城生活多年的小伙竟也是头一遭进去。以前的他,该不知经过多少次那块刻着英文的大理石招牌,但于他,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代表金钱与权威的世界。他每天从丛林深处骑着车出来,经过它,看看,然后远去。

由于贫穷,由于是长子,家人便有一百个理由期望他到这座富足之城来寻找机遇,然而他失败了——他不是经商的料,也不是从事艰苦体力活的料。他已有三年没回家乡了,也许是手中无钱无颜见父老,也有可能,佛学已成为他毕生的志向和选择。

“很想请你吃顿饭,但……”他没再说下去。在这座美丽城市,他只有经书、自行车,以及一间随便搭在丛林间的草棚。

我们在一间地道美味的牛奶店喝了两杯牛奶(当然一定不会有氰化物)。他没有拒绝我付帐,虽然他曾先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票子。然后,我们一同去照相馆——他足足凝视了那张相片五分钟,神情喜悦又专注。那张相片的背景便是那幢豪华的英国制造。他目送我离去,然后,我回头,目送自行车上那个孤单的年轻背影。

那刻,路边鹅黄色的曼陀罗花开累累,香气袭人。

在彬乌伦呆了两日后,我前往锡袍(HSIPAW)。

去这地方完全是因为G那祈祷文般的叨唠:桥。桥。桥。关于桥的来历开始我并不清楚,后来知道了,它是二战期间的英国制造,在深深的峡谷间。再后来又知道了,那个叫gokteikgorge的峡谷,是一些背包客力荐的徒步路线。

不过到那里不是因为有什么战争史癖好更非我热爱山间徒步,而是它令我想起巴基斯坦帕苏那座架在峡谷间的疯狂吊桥——我曾以为自己会在那里死去。

我看到了桥,很壮观,而那一颗颗巨大的钢镙真是冷酷又坚固。然而与桥相比,我更愿意描述人。比如那个男子。火车停泊期间,我朝一间简陋的小木棚走去——嗅觉明白无误地宣告着它的功能。

正欲进去时,一个男人突然跑上前阻止——果断得就像那个在乌本桥阻止我下水的小伙。他微笑着伸出手,做了个“等等”的举动。接着他过去开门看了下,回头从边上的一口大井拎了一大桶水上来。

他一共拎了三桶水,也就是说,他冲了厕所三次,然后他笑着点点头,示意可以进去了。

这里是缅甸的一个荒僻山间。这厕所完全免费。可他要将它冲干净——为了不让一个外国人感到肮脏,或说为了自己国民的形象。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路人,一个跟一切宣传无关的人,我甚至已记不起他的样子,但我又记住了他——缅甸百姓。

是的,缅甸并不完美——一如世上的其它地方一样。之所以我总是不厌其烦地插述一个个小片段,像香水术士般细辨每一缕记忆,那是因为,正是这一些又一些的陌生人,这点滴集汇的柔软,为这不完美的世界托起一片清凉并教导我谨记:无论身处何种幽暗,都不要忘却明亮。

5.他乡,故人

说起去密支那(Myitkyina,克钦邦首府)的最初动因,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一切都源于大理的一间蛋糕店那个名叫Bob的美国老人。Bob已在大理居住了六年有多,走遍世界的他,将大理作为最后栖息地。他说,大理是这个世界最美好的地方,而Bob最爱的一本书,是中国的《老子》——从25岁读到现在的七十几。

得知我要前往缅甸,Bob郑重其事地约我上他家然后在地上铺开地图。开始以为是这个曾在缅甸呆过好些时光的美国人要点拨我该上哪儿看风景人文,结果却大出意料——他让我去谈判。因为他打算修条铁路:从中国大理至印度,其中途经密支那。他说已跟踪这些信息多年了,完全有可行性,并扬言云南政府或说中国政府也有此意向。他说你会英语,又见过世面,完全可以胜任这个任务。他还说只要事一搞掂,就算只拿尾数我也至少是个百万富翁了。

我瞪着他——他是认真的。非常认真。最后他甚至拿了一大堆跟些什么人谈论修路的英文信给我看。于是我也认真了。我说,这,非常的有难度,因为我从没接触过这样的事,不过我愿去试试。

因此去密支娜的最初动因竟是——与缅甸官方谈判如何修一条国际铁路!

为了修那条伟大的铁路(从这就可看出我其实有多没见过世面),我咬牙花了30美金买了个卧铺,日夜兼程20小时奔向那在脑海闪闪发光的缅甸北部边陲重镇。

到达密支那火车站,还没开口,人们就朝我嚷嚷:AMCK。AMCK。那是车站对面的一个背包客栈。在当地想来是大有名气了。

填写入住表时,一个男人过来打了个招呼,说正在等他的一位华裔朋友。这个人,名叫大卫,美籍犹太人。其实就算他不说自己是犹太人也一眼能看出——那犹太式弯鼻子可太典型了。这个美国人,在仰光某学校执教已九个月,他喜欢缅甸,因为感到安宁。

傍晚,大卫的朋友——瞿,终于到了。为了见大卫,瞿可是骑了整整八小时的摩托。这位朴实的华人,没顾得休息一下,就要载我们去看风景。后来的两天,瞿成了我不折不扣的“车夫”。

既然遇上华侨,肩负重任的我自然希望他能帮上忙:“你认不认识密支那的什么司令或是大官?”我问,接着把事情从头说了一遍。

看来这世界逻辑不清的人远不止我一个哇,瞿竟然也当真了。不过,他说,你该叫那美国人自己来,这样才显得有诚意。我说,那老头都七十多了,走不动了。瞿说那就不太好办了,大官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得到的,你要拿出策划方案,要送礼,你是中国人,该知道的。

我知道。但在中国,我可从没有要见任何大官的想法。

孙 平作品-《笔墨之道—落花流水》

瞿在打了无数电话后,给了我三个人的号码:密支那基督教会某牧师的,密支那某前财政部长的,以及政府某工程师的。于是我分别去打这些电话,结果不是说人不在当地,就是号码为空。后来,这事就再没有下文,而我也在流逝的时光中渐渐把这伟大任务抛到了脑后。令人忧郁的是,后来当我回到大理内疚地告诉Bob修路谈判无果时,他惊讶的神情仿佛根本不知道有这事,更不用说是他策划的了。更令人崩溃的是,几天后这个美国人再次约我到他家——不是谈修铁路,而是——修国际机场!而我,除了苦笑你觉得还能拿这个七十多岁吸了半辈子大麻的天才怎样?

言归正传。

托大卫的福,瞿每天早上七点半准时出现在客栈门口,为的仅仅是尽地主之谊——三餐都包在他身上。当大卫离开后,瞿依然一如既往,尽管说过很多次我起不了那么早,可他仍固执坚持,说不吃早餐怎么有力气走路。那几天我的确没什么力气,出行半个月后,竟在密支那闹起了肠胃炎。一个夜晚,身体的不适及情绪的低落使人非常难受,也是那个夜晚,我第一次在旅程中产生了提前回国的念头。

至今仍记得瞿在听到我说想提前回国时那种失落的表情,他沉默一会,然后说为什么呢,我们是没办法出去看世界,而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好好看看我的故乡好好看看缅甸呢?是缅甸人对你不够好吗?

不。当然不。这只是我自己的问题。

之后,瞿来得更早了,他带我去很远的地方喝牛奶吃好吃的包子,说希望我身体快好起来。每次他都是这样:上班前接我去吃东西,送我回客栈,上班,下班后再来接我去吃东西。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几天后他竟不声不响地为我办好了机票延期——整整往后延了九天。我跟他提过想在缅甸过泼水节。

一天,瞿带我去参加一位华人的葬礼。虽然密支那是个大城市,但从某个角度来看,它更像由各个不同部落组合而成——许多人都沾亲带故,无论是喜是丧,人们都会奔走相告,共同参与分担。

丧主早年移居台湾,逝世后,两位儿子捧着母亲的骨灰,千里迢迢从台湾回到缅甸,只为让母亲重归故土。

那天的客人,有一半都会说云南话,包括前来超度诵经的僧人(丧主的祖籍是云南)。

那是我第一次在国外抵达这些漂泊游子的最后安息地。那片安静的墓园,有一部分是一位已逝世的华人生前买下以专供华侨身后安息,另一部分则为“云南会馆”所有。

墓园面积很大,几千座坟肃立其间。人在世间岁月如影,在这最后之地,一切的动荡、飘零、荣耀、卑微,都归于尘土。

永恒不属于英雄,不属于爱情,不属于任何个体——永恒只是一片巨大的寂静。山岗遍布树木与野草——那便是寂静所在,便是永恒所在。那些山岗、草场和海洋,是之前的我们,也是,将来的我们。

除了温暖朴实的瞿,还有两个密支那的温暖细节。

由于胃胀气吃不下什么东西,晚上我自己外出买水果。不料突然天降暴雨,就仿佛直接从天上倒水下来一般。我站在水果摊那块可怜的油布下又冷又湿,很是狼狈。大约十分钟后,一把伞突然出现在头顶。那是一个身穿隆基的男人(我是以穿不穿隆基来区分人们是否华侨的,这很准),他憨笑着示意,送我回去。

孙平与罗珊

于是,那个晚上,就如初抵仰光时一样,一个陌生人打着伞,在如瀑的雨中为我送行。后来才知道,那伞并不是他的,而是,他向其他人借的。

再一个就是,离开密支那前,我去农贸市场买了床毯子。雨季的夜晚依然颇有冷意。但后来我觉得毯子太厚,于是回到摊位对卖主说,对不起,如果你愿意给我退掉,就返还5500好了(原价为6000J)。

那已是一天后的事情。我拿不准人家肯不肯。

结果是,对方不仅马上答应下来,钱也一分不少地还我。没一点的介意,没一点的为难,更没有国内常见的埋怨咒骂。

一切如此简单自然。

归国后半年,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瞿。当时他在瑞丽,因为密支那的政府军和部落军打仗,人们纷纷逃往边境避难,瞿是其中之一。他情绪低落,而问出的几个问题更是令人哑口无言:“为什么中国人到寺庙里不脱鞋?为什么中国人在庙里几乎从不敬拜释迦牟尼却围着财神水泄不通?为什么中国士兵对逃难的人们不但不同情还粗暴谩骂甚至推搡……”

瞿亲眼目睹一位由于拥挤而跑到队伍外的同胞被我方军人不由分说狠狠踢了几脚。回想在缅甸时那充满温情友爱的一幕幕,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安慰是无力的,但更让我感觉无力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异。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到大理,那么请一定到‘远方’(我与朋友合伙经营的一个小客栈)”。最后,我说。

过后的岁月瞿又跟我通过几次话,但却再没有见过。

我不知这个男人如今过得怎样,不知那一些又一些萍水相逢却印记永恒的人们过得怎样,我只想,在这个苍渺的人世间,在这世界的各个转角,只要彼此肯付出真诚与仁爱,即便他乡,也如故人。

6.货轮之旅

伊洛瓦底江,缅甸的第一大河,人们称其为“king of river”(河流之王),是缅甸内河运输的大动脉。

如果有人看过这部电影——《Beyond Rangoon》(《逃离仰光》),那么或许就该记得,那德国配乐大师Hans Zimmer的经典之作:《伊洛瓦底江之水》。

当我在一个美丽的小岛呆了两天后,打算坐船沿江而下回到瓦城。那船当然不再是那种永远让人觉得手脚多余的小木船,而是上下几层的大游轮。然而后来,由于晚起,我竟然错过了它。那船每周只有三趟。

见我愁眉苦脸的样子,有好心人提醒说,可能中午有货轮开往曼德勒。只是货轮得比游轮多花半天时间抵达。

于是就一路问,一路朝某个方向走去。那天我很奇怪,坚决拒绝一切的人力车——天知道为什么我认为码头就在很近的地方。

在烈日下走了一段又一段路,每当以为到达时,又有人往前一指,于是又只好继续走。半个多小时后,我终于走不动了,于是跑到大马路上胡乱伸出手——以前在中东养成的顺风车习惯还没改过来。竟然就有人马上停了下来。对方不会说英语,但听得懂曼得勒。

底层人文摄影组作品-《火车站挤满南下打工的人,上厕所要排上大半个小时的队》叶健强 1991 年 广东广州

底层人文摄影组作品—《在一所人手缺乏的福利院里》李 楠1990 年 山东济南

上车后才发现,那距离如果真走的话,怎么也得两小时。当终于到达码头,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孤陋寡闻——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轮船,更不用说坐过了。那船,没有两百米也肯定有一百米长,上下三层,无数人正在上上下下装货。其中有很多年纪很小的孩子,每件货物的重量至少都是他们体重的两倍。

搭我的雷锋跑进船里,一会儿出来笑眯眯地朝我招手。就这样,鬼使神差的,我怀着巨大的惊讶与自豪,迈进了此生第一次乘坐的交通工具——大货轮。

几个男人正在二层那间大房子里抄抄写写。那是办公室,几个男人是船上的工作人员。听我说明来意,人们笑了起来,其中一个想了几秒钟,然后说,好的。

船上有几间“包厢”,价格为23美金。几间住着船员及其家属,另几间空着,也许是给一些可能的客人(这可能性一定极小极小)。包厢的价格比客轮便宜了七美金。不过还有更便宜的,九美金——可以住在包厢之外的一切地方。

我环视一圈办公室,然后很聪明地问:“晚上你们工作吗?”

“当然不。”

“那我可不可以呆在这里?”

“如果你愿意。”

就这样,几句话下来,我便拥有了一间超大江景房。床嘛,可以是办公桌,也可以是地面。

那是整个缅甸之行一段最舒适的旅程。没有奔走,没有等候,没有拥挤,没有喧嚣。整艘巨轮,除了二十个活人外其余全是巨大的集装箱和巨型麻袋。二十人里,工作人员大概有七八个,另几个是家属,再另几个,是买不起汽车、火车及游轮票的老百姓——他们的票价一定比我低上许多。

记得其中一家人,那样安静地蹲在一堆货物边上。其实顶层的甲板非常开阔空旷,可整整两天两夜,他们从没上去过。事实上除了上厕所,他们从没离开过那点狭小的方寸之地,更不用说进办公室。

每次经过,那对夫妇都露出谨小慎微的笑,并将根本不挡路的孩子拼命往自己身边拉,仿佛生怕阻碍了我。他们也从不到厨房用餐。他们吃的,是自己带的一点点看上去难以下咽的干粮。

我鲜少正视他们,不是不敢,而是每次正视,无论我的表情有多友好诚恳,他们都会迅速低下眼帘——不是出于害羞,而是胆怯。难以言述那种感觉,这种“低到尘埃里”的卑微,令人很不好受。

物质的匮乏,有时真是轻易就能击溃人的自信的。

航行的日子是这样:早晚凉,中下午酷热。

那晚江景房除了我,还有另两个男客人。他们一个将自己的毯子递上,另一个塞来枕头。他们则一个有毯子没枕头,一个有枕头没毯子。

枕是木的,很硬。出于礼貌,我半夜才将它悄悄移开,让脑袋直接搁在地上。

那晚我一共换了三个地方:先睡在桌子,然后到椅子,再然后到地上。看到这一幕,一个守夜的船员不声不响地将“包厢”里的弹簧床垫弄了出来。于是我终于不再挪动了。那床弹簧已是硬邦邦,但比起拼接得不规整的木地板,简直像丝绸。

那真是个奇异的晚上。我睡在那样一个奇怪的地方,用着由各个陌生人提供的物品,望着一大堆男人的脚丫子(船员们入睡前,在办公室打了两小时的牌。)可我睡得那么香,那么安稳。

而白天,每当开饭时间一到,厨师或船员就会笑着来叫我——我们一起同吃同住了三天。非常实惠而实在的饭菜。至于某位船员的两个孩子,则除了睡觉恨不得所有时间都围着我转,只因我让他们看了一次MP4里的一个随机动画片。这动画片,他们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至MP4完全没电为止。

一天,我刚拿出牙刷,某位好心的船员马上拿个小桶往河里一扔——拉了一桶水上来。去过缅甸的朋友该知道,缅甸人是习惯随地扔垃圾的。河面总是漂满了各式各样的生活垃圾,看上去非常脏。

我本打算用矿泉水漱口的,可人家帮我打了水上来。我咧嘴笑笑,慢吞吞地将水倒进水杯。他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只好将牙刷塞进嘴里,做出很愉快很享受的样子。我一边刷牙,一边自我安慰:工业污水在缅甸应该还非常少,所以,尽管水很脏,但应该不用担心中什么毒,不过吃点微生物而己。

这样做的结果是,接下来的几天,我的一切生活用水都取之于河,除了喝进肚子里的以外。

由于巨大沉重,船开得很慢,你几乎感觉不到它在移动。

两个半白天加两个夜晚,时光就这么慢悠悠地过着,凉爽与酷热就这么交替。餐厅、办公室、甲板,以及一楼的货舱,五十多小时的航程,我几乎闭上眼都能在其间自如行走。

有时候,当凝视面前的茫茫水域,如果凝视久一点,再久一点,会产生非常奇异的感觉:仿佛世界只剩下水。这个世界,只由水与孤独构成。而你,正在一点点地融化,消失。

《中国行动(中国行为艺术影像记录)》 温普林拍摄1,2

此时,我在这里,这陌生而巨大的水面。此时,一些地方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有人分离,有人相聚。我仿佛哪儿都在,又仿佛哪儿也不在。我仿佛属于一切,又与一切无关。

心情无喜无忧,淡淡的,像平缓的水流。只有在黄昏时,情绪会产生一些波动。因为暮归的鸟儿。

这些生灵,每到傍晚,就成群成队有条不紊地在天际飞翔,然后齐齐消逝在某处。偶尔,会有一两只落单的,远远在后面奋力追赶。我总是久久凝视它们,直至再也看不到。我感到自己就是那落单的鸟儿,只是我更没有方向,没有归宿。

我只是那样奋力地一直飞着。独自飞着。

7.G的故事

再回仰光时住的是一个叫OKINAWA 的客栈,听这名字,便知道,它的主要客源为日本人。

很干净的榻榻米。在那里我住了两晚,之后,很吃惊地竟然碰到曾同住ET楼顶的G,在他的带领下,我换了另一家客栈。原因有三,那另一家更便宜点儿,OKINAWA的某个员工比较傲慢,G希望与我搭伙玩两天。

前面说过,G祖籍在福建,出生于马来西亚,后移居澳洲。这个30岁的男人与我说话时总是三种语言混搭:普通话、英语、粤语。

有G在,白天当然只能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珠宝中度过。一天晚上,我们正坐在客栈门前纳凉,G突然说,陪我喝一杯吧。

我不喝酒,不是不喜欢,而是身体里天生没有酒精的位置。半杯酒便足以让我消磨整个晚上。朋友常说,你那不是喝,是舔。

不过,由于天气很热,抿几口冰啤消下暑也是好的。G象征性地给我倒了四分之一杯,他自己则两罐超市买的外加三大杯摊上点的。

G说,以前他可是酒桶,现在几乎不喝了。说完,半杯酒哗地一饮而尽。

“知道吗?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两杯酒下肚后,G突然说。

我笑笑。喝酒不能算坏蛋,看毛片也不能说就是坏蛋。G的手机里有不少色情图片,也许还有视频。他曾给我看过一位泰国女孩的裸照。身材真的很好。

“真的,我很坏很坏,或者说,我以前的确很坏很坏。”

“是吗?怎么坏法?”

“我永远都不想再回马来西亚。虽然我在那里出生,但由于不是穆斯林,常碰到不公正待遇,比如买房,我们就一定会比穆斯林贵很多。我是在伦敦读的小学。看过《蛊惑仔》吗?还有《门徒》,刘德华演的。那就是我早年的生活,一模一样。嗯,如果不是因为家庭原因,也许我会是个好孩子。”话毕,G又喝了半杯酒。

“十三岁那年,我爸的一个电话使我离开了伦敦。他只说了一句话,‘你跟你妈还是我’?我爸有了其他女人。我毫不犹豫选择了妈妈。从那时起,我爸就一个子儿也没给过我们。幸而我妈有些积蓄。之后,我去了澳洲的姨妈家,从此我就成了个不折不扣的蛊惑仔。”G他正喝第五杯酒,同时又再叫了一杯。

我没有阻止他。他看上去非常清醒。

“再后来,我成了个毒贩子。不是一般的白粉,而是,冰毒。我们一共三个人,其中一个越南妹是我女朋友。我们一起生活了六年。那些年,我们过的可是一种皇帝般的生活。你手头永远不缺钱花,钱已完全没有意义了,我们可以一瞬间花掉几万。”

“你吸毒吗?”我问。心里的确有着不小的吃惊。

“不吸。很多贩毒的人本身并不吸毒。因为他们知道这东西有多厉害。我们只是用它赚钱。”

我想起“远方”开张不久后,住过一对吸毒客人。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吸毒,后来,他们一再地向我借钱并且当着我的面犯瘾了,我才明白过来。那对年轻人,看得出受过很好的教育。幸运的是除了要了几百块钱他们没给我制造什么麻烦。当我知道,他们便很自觉地离开了。那是令人绝望的一对。

“那个越南妹,是我今生惟一想娶的女人。真的。不管你信不信。但后来,她怀孕了——不是我的孩子。我绝望极了。我问过很多人,想得到解答。白人朋友一般的回答是,无所谓,只要你真的喜欢她。华人则说,绝不可能接受。最后,我听从了后者。”

我继续沉默。尽管G可说是在西方长大,但他的双亲是华人。G有限的那点普通话正是他母亲用泪水加棍子逼出来的。

“虽然那种生活挥金如土,可并不快乐。因为我们其实一直在害人。男人因为吸毒而偷抢,女人因为吸毒而成为婊子,还有一些人死去。这些可怜的人正是我们害的。我的很多朋友现在就在牢里。”

“你坐过牢吗?”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从没坐过牢。唉,这些事一言难尽,就不多说了,总之,我有办法保护自己。”

这句话后,他沉默了很久,之后又叫了一大杯酒。

“其实,其实……我现在是澳洲的通缉犯,至少这两年内,我绝不能回去。”

我望着他。多么奇怪的事,我对面坐着一个毒贩,一个通缉犯,对这样的事,我见不多也识不广,可我竟然没有一点害怕,甚至没什么反感。

我不知这是为什么。还有,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对我说出这么隐私的事情——他不担心我“揭发”他吗?

“你有什么打算?”我也喝了一口啤酒。是喝,不是舔。

“如果我要重新生活,就必须永远地与以前一刀两断,不再跟那些朋友相见。所以,尽管很讨厌马来西亚,我还是回去了。我在一个叔叔的橡胶园工作,每天割很多橡胶。一个月后,我将到曼谷另一个叔叔的物流公司。从最底层做起。”

我望了一眼G的双手,也正是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G的双手看上去与他是那么的不协调。那双手,就像枯死的树皮一般,满是裂纹。我想也许是割橡胶时给弄的。

“你少吸些烟吧。等五一一过,我就戒烟了。我答应过妈妈。”这是那晚G最后说的一句话。

“中国有句话,浪子回头金不换。”我说。之后,我也再没说别的。一句也没说。

我不记得G那晚到底一共喝了多少酒,只记得回到房间,已是凌晨一点。

我们的房间一板之隔。房间没有窗,只有一小片用纱窗糊住的洞。尽管电风扇已开到最大档,室内依然闷热不堪。

半夜时分,我被热醒——停电了。我没起来,也没动,只静静躺着。我听到G的房间响起众多刺耳的嘈杂声:他不断地拉风扇开关,不断开门关门。他的动作很大,门开合时,震得到处砰砰响。他仿佛在低声诅咒,那声音,含着愤恨与强抑的歇斯底里。

我不知他是对停电生气还是其它一些什么情绪。他跟一个陌生女人说了那么多那样的事。那些事不是美丽记忆,而是撕裂的痛苦,是不堪回首。

这种不堪回首对他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

他是个“坏人”,或者说,他曾是坏人。做为一名通缉犯,他必须流亡在外。

而这流亡,究竟是真的要洗心革面,还是只为躲避追捕?或者两者都有。

嘈杂声继续着,一阵强过一阵。我想起白天时G说,他曾经也住在OQINAWA,由于一天晚归员工没给他开门,他随即狂踢大门直至他们不得不出来。第二天他就搬走了。或者那也是为什么OQINAWA的那个员工对我如此怠慢的原因。我是中国人,而G,是华人。

G总说自己几乎不喝酒了,可其实他仍在大量地喝,而随着接触,这个原本印象里的“富二代”的言行的确有着很多“蛊惑仔”般的放任不羁。

成长的经历与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就可抹去的。

我不知道G的未来是怎样,我不做任何猜测。我只记得,他一边喝酒,一边低头咬牙说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的样子。记得,他笑起来时,洁白整齐的牙齿。

在黑暗中又躺了一会,我起来了——G站在过廊,一言不发。

“你睡不着吗?”我问。

“对不起。”他低低应了一声,然后跑下楼去。几分钟后,电来了。他叫醒了客栈员工。然后,他进了房间。我也关上了门。

安静。非常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睡了过去。

第二天中午,G与我告别:他将去往曼谷,将在他叔叔的物流公司工作。

至于昨晚的话题,我们只字未提。仿佛他什么也没说,仿佛我什么也没听到。

8.曾 经

淘金者Y曾说,瓦城的泼水节是整个缅甸最疯狂也最好玩的,那时就算最安静冷静的人都会被点燃,那时所有客栈也将人满为患,而ET楼顶,就是随便在地上丢张席子都能卖到三美金。

我相信。瓦城皇宫周围搭建起来的高台子,以及上面的一系列水管就足以让人想象得到届时将多热烈,但我无法定义哪里更好,在我看来,很多事情是无法比较的。

泼水节的头天我在一个小村庄度过。当时并不知道节日已到来,直至冷不丁被一群孩子用凉水浇透。看到我瞪大眼傻乎乎地呆在原地,孩子们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没错,泼水节已到来:每家门口都摆着一桶桶水,孩子则拧着小桶或水瓢时刻准备着。不管是谁,不管你出门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管你是否真的心情好,总之,每个路人都会被淋得像落汤鸡。无处可逃之下,一些人干脆停下,让人浇个够等身体凉个够才水淋淋的慢慢走开。更让人瞠目的是,哪怕开小车你也逃不过:人们站在路中间将车拦停然后径直拉开车门,水就那么一勺一勺朝里劈头盖脸地淋去,而被淋的人,无论有多狼狈也绝不会生气。

《中国行动(中国行为艺术影像记录)》 温普林拍摄3,4

泼水节第二天我回到仰光。在那家简陋却充满友爱的客栈,我向老板打听有没有晚会。对方温和地看看我然后伸手一指:去问那个美国人,他知道。

我在门口伸头看了一下又缩回来——那里有两个人,不知哪个才是美国人。老板又伸手一指:右边那个。于是我走出去,站在右边那个年轻人面前,没头没脑地说:“你好,请问新年晚会在哪儿?”

对方抬起头,一脸茫然:“什么晚会?你说什么?”那样子仿佛我要他解决一个科学谜题。

是不是搞错了?我皱皱眉,小小声说了句不好意思,转身走了。没想到他竟追了上来,他的笑容灿烂如阳光:“是哪个笨蛋跟你说我知道晚会在哪里的?”

噢,笨蛋!那个好心的男人就在身边笑眯眯地望着我们,仿佛在说,看,我让你问他没错吧。原来老板英语比我还烂,只听到那两老外的谈话中有个“庆祝”就以为他们对一切了如指掌。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悄悄伸个指头指指——老板应当没听懂“笨蛋”这个词。但愿如此。人家可是好心好意。美国人愣了一下,接着很聪明地朝我伸出手,说:“嘿,我叫R,来自美国。这样吧,让我们晚上找个地方庆祝新年,八点半这儿见,怎么样?。

就这样,我认识了R。他身边的另一个人,来自德国的L则一声不吭——他已被疯狂的腹泻折磨了整整一周。L不喜欢缅甸。他说这是个“鬼地方”。我几乎没跟他说过话。由于身体原因,L整晚都呆在那“鬼地方”看书。

那晚我和R是这样庆祝的:花了两小时看孩子们踢球。球员从刚会走路的到十五六岁不等,所有球员都光着脚,在停满车辆的巷子里横冲直撞。一会儿一个老人慢吞吞走过,一会儿一辆车响着喇叭开过,一会儿一堆流着鼻涕的小小孩跑过,可他们兴高采烈地踢着,笑声响彻云霄。

当然,后来R也参与了,我则与女孩们玩起了“老鹰抓小鸡”。这就是缅甸,任何最简单的游戏都能让人们全心投入,发出欢笑。

这样玩乐不知不觉到了深夜,孩子们一个接一个被家长叫回家,只有我和R还坐在一户人家门口聊天。从那户人家的“神台”和对联来看,这一家子是华侨。一个年迈的老婆婆始终在场,她不会说中文,她只是那样——一遍遍不断将水和扇子递过来。

那时整条大街都已没人了,可只要我们还坐在她家门口,她就一定不会关门——我相当肯定这一点。最后,我不得不提醒R:如果我们再不走,老人就无法休息。R仿佛才回过神来,在路上,他不断重复着:“我爱他们,我爱他们!”

我回以微笑。是的,我也爱他们。非常。

“这是我第一次旅行在这样的国家,一切对我都很陌生奇特。比如,我从没见过任何国家的男人全都是黑牙齿,比如,他们的车居然可以搭那么多人,还有,他们那么穷。你呢?觉得奇怪吗?”

除了男人的牙齿和他们的裙子让初来乍到的我有些奇怪外,其它一切我都不陌生。我童年时代的中国,人们的生活也有点如此这般,只不过中国人远没他们那么乐观知足,仿佛永远都有沉甸甸的担子压着赶着。

“如果他们对我好仅仅是因为我来自更富裕的地方而不是因为我本人,那么我会感到难过。”

“难道你不认为他们对你的好是真诚的吗?无论怎样,我们很幸运。”我说。

这实在是个一言难尽的话题。事关强势文化与弱势民族。这不仅是社会学,也是一门复杂的心理学。

“是的,我非常幸运。”良久,R说。

次日清晨十点左右,我与R来到一个菜市等候前晚约好的一对当地年轻人——我们将跟他们一起前往市中心投入疯狂。等候之际,一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个中年妇女。最初引起我注意是因为她突然像阵风般冲到我们面前,手中不羁地拎着瓶已喝了一半的啤酒,她大声唱着什么,声音并不动听,但十分专注热烈。

缅甸人乐观,但乐观豪放到这种程度的还真没见过。她走到跟前,哈哈大笑着把酒瓶递给我,然后开始摇摆。事实从出现那刻起,她就一分钟也没停止过歌唱摇摆。她不时跟这个说几句,拍拍那个的屁股,或是直接拦住人家的自行车然后掀起衣服,拍拍并不丰满性感的胸脯。

偶尔,会有人递瓶酒给她,或是往她手中塞几把零钱,一些卖小吃的商贩走过,也会微笑着给她几片木瓜或糖葫芦。他们熟悉她。因为她每天都在这里唱歌跳舞。在任何人面前。她是那种在我们看来“精神有问题”的人。

但看着看着,我便渐渐感动起来。特别是看到当一个婴儿哭泣,她跑到孩子面前至少唱唱跳跳了十几分钟,直至小家伙破涕为笑为止。而在场的所有缅甸人,他们尽情地笑:卖鱼的妇女边把称边笑,卖包子的男人边掀开热汽腾腾的蒸笼边笑,买花的女孩边把花戴到头上边笑,路过的僧侣边双手合十边笑……没有任何人对我们解释她是什么人,没有人流露任何一点的不屑与排斥,而一个婴孩的母亲,甚至笑眯眯地让她抱了自己孩子好几分钟,没一点的躲避和嫌恶,那种随意信任的神情,就仿佛邻里之间。

这时,R过来了:“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是最棒的。”

不一会儿,R加入了。于是那天,在缅甸一个人潮如织的大菜市,出现了两个“舞林高手”以及一大堆喜气洋洋的平凡民众,没有浓妆艳抹刻意为之的晚会,没有领导致词,没有嘉宾台,只有如此爽朗又明亮的快乐!快乐!快乐!

写到这里,我想,已没必要再用文字堆砌什么了。

一切的一切,就如那部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芬兰故事片的片名:《Once》。

这是我的故事,又不仅仅是我的故事。

这是很多在路上的人的故事——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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