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种水果的记忆

2013-07-09 12:34素素
海燕 2013年1期
关键词:辽南金州果园

□素素

在我看来,忘记与放逐是因果关系,有一种放逐是因为被忘记,有一种是因为忘记而被放逐。

至于记忆与救赎,则是彼此依存或相互完成的关系。东马屯之行,激活了太多与苹果有关的记忆。

当我发现,时间隔得越久,我内心的原乡记忆越清晰,便知道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我已经拯救了自己。

1

每当秋意初浓,我就会想念一种水果。这几乎成了习惯性的生理反应。我知道,这个反应,与儿时的口腔记忆有关,也与食物的匮乏和单调有关。我说的水果,在辽南乡村遍地都是。自我出生在这里,就很少见到饼干和糖块,它就是我儿时最好的点心。我有一个寂寞而饥饿的童年,然而,尽管小小的我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堪,只要吃一口它,一切的苦涩至少被它的甜给淹没了大半。

给过我如此之甜的水果,不是桃子,不是梨,也不是枣,它的名字叫苹果。有人曾说:锦州那个地方产苹果。我知道,这是一句真话,却不是一句公道话。锦州在辽西,当时正在打辽沈战役,说这话的人并没有去过辽西。我想,如果辽沈战役的主战场在辽南,这个人把指挥所设在瓦房店或者金州,而且还亲自吃过一只辽南的苹果,他肯定就会这么说:辽南这个地方盛产苹果。“产”和“盛产”,完全是两个概念。我不是故意要驳斥什么人,也不是故意要得罪哪个地方,我只想说出一个真相。

也许因为,辽南是我的老家,我想给老家的苹果正名。可我也有说不出口的话,我已经有好久没在苹果的收获季回到老家,已经好久没坐在老家的苹果树下享受秋天的喜悦了。这个秋天,当阳光和霜花再次把辽南的苹果染红,我仿如大梦方醒般,第一次动用了可以召集笔会的私权,约十几个作家和诗人一起去看我老家的苹果。当然,不论城里还是乡下,苹果如今对谁都不再是稀罕物,只要喜欢吃,一年四季都可以将它摆在自家客厅的水果盘里。要说有什么特别,就在于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在这个季节来到果园,亲手把它摘下,趁着水分正足尝个新鲜。

那是国庆节休完了假之后,我们去了一个名叫东马屯的小山村。一群同行者中,多半以上没有乡村生活经历,虽然他们每天与城市亲密无间地厮守着,内心里却时时想把自己放逐到野外。听说秋天苹果正在远处召唤,他们早已把雀跃写在了脸上。

我对此行更是充满了别样的激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在距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个万家岭,在万家岭北边有个东马屯。因为我的一个本家伯父迁居在东马屯,每年的春节,他都要像个头领似的,带了一群堂哥或堂弟回到老宅给祖宗磕头,给本家的长辈拜年。7岁那年冬天,伯父在东马屯给我姐介绍了一个对象。我姐比我整整大了10岁。母亲生下她不久,父亲就参军走了,他曾经历了两场史上有名的大战,一个是辽沈战役,一个是朝鲜战争,转业之后,这个家里才有了我。于是,给我姐提亲的场面,我目睹过好几次。这一次,我妈的脸色一直十分难看,我姐更是要哭了出来。伯父带来的不是个小伙子,而是个红脸汉子,一看就是说不着媳妇的老光棍儿。红脸汉子真油滑,见我姐抱着很胖的小弟,竟然主动走过来套近乎,并强行把小弟抱在他怀里。小弟一挣扎,把他不知从谁家借的料子裤尿湿了一大片。所以,在我的印象中,东马屯在一条很深的山沟子里,因为太穷,让那么大岁数的红脸汉子出来丢丑。

记忆就是这么奇怪,平时总躲在一个角落里装死,有什么事儿刺激了它,就会一下子活了过来。因为我要去东马屯,它便像一只被吹了氧的小麻雀般飞起来。我的本意,不是要嘲弄那个红脸汉子,与山村巨变之类的话题也没什么关系,主要是这段陈年的记忆没有被我删除。

不管怎么说,我的家人早就迁居城里,我已经不常回那个名叫黄土岭的小山村。正因为这样,当我在距老家不远的东马屯见到了再熟悉不过的苹果,那一刻的沧桑之感,就像跟我的青梅竹马意外重逢。只可惜它是苹果,尽管有千言万语,不过是害羞地红着脸,半句话也说不出,我也只能望着它依然可爱的脸蛋,用狠吃几口,表示我与它的相见甚欢之情。

2

我终于看清楚了,东马屯坐落在一条东西走向的山沟里。山沟里有一条蜿蜒流淌的季节性小河,村子里的房舍零散在小河的两岸,一块一块的私家果园,或是在河岸边,或是在山坡上,成了这个小山沟重要的点缀。或许是受了苹果的启示和怂恿,或许要与苹果比一比谁的颜色更艳,村民们像在纸上写了契约按了手印似的,家家的房舍都覆盖上了清一色的红瓦顶。因为树上的苹果正红,山上的柞叶和枫叶正红,河水也被岸上的风景映得正红,东马屯就像个正要出阁的乡下女子,穿着红嫁衣,戴着红盖头,坐等花轿上门。几乎是不由自主,就想起了那个来过我家的红脸汉子。我姐如今已是快70岁的老太婆了,他的岁数应该更大。伯父早就随儿女进城了,而我连红脸汉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怕是走到对面也认不出来,他后来究竟娶没娶到媳妇呢?

东马屯的秋天,风和日丽。山是静的,河是静的,树是静的,村庄也是静的。所谓的喧哗,就是几声鸟叫,以及村民们扭秧歌的鼓点声。秧歌也是为苹果而扭,不分男人女人,都是一身绿衣服,两把红扇子。每一个人,都像一棵秋天的苹果树。东马屯与我的老家黄土岭一样,坐地落户的先民们,一直靠养蚕放羊赚钱过活。因为苹果不是土生土长之物,而是来自欧美的舶来品。它在辽南这片乡土落地生根,与殖民者的入侵有关,在大连近代城市史里,这是一个不为更多人所知的细节。

那只代表着记忆的小麻雀又飞起来了。许多年前,我曾经看过一则记载,上个世纪初,俄国在租借地落脚不久,就在金州东门外开垦了一片苗圃,苗木却非俄国土产,而是引自老邻居欧洲。1906年,即俄国被日本战败之后,日本将他们早在19世纪70年代由欧美引入的几种果木,悉数引到了关东州,而且就在俄国人丢下的金州苗圃试植。就是说,大连地区最早的果树试验场,既不在东马屯,也不在黄土岭,因为这两个地方在石河以北,也就是关东州之外,因元代屯过田而土质肥沃的金州,先得了一个大便宜。

当年的金州苗圃,不只有苹果,还有樱桃、葡萄和梨。1911年,在金州和三十里堡火车站附近,有6个日本资本家获得了官方拨给的土地,分别建了六个果园,六个园名叫福昌、南山、原田、朝仓、野田、石丸。金州城里多富户,他们也看准了这个不期而至的商机,却不想跟日本资本家靠得太近,于是就去金州城外的七里庄、八里庄、三十里堡,在这里买下地块儿,建自己的果园。

至于大连和旅顺口,自1908年才开始有了零星的小果园。1917年,日本资本家看好了大连的西郊和北郊,于是这里也有了几个著名的果园。在西部的马栏子村,有一个相生果园,在北部的甘井子和营城子,则有铃木、田边、秋川、荒川、青木、高桥果园。1921年,曾在美国当过果树技术员的日本专家粟武前卫也来到大连,在西山买了一千多亩土地建果园和菜园,关东都督府还给了一个称号:成美园。

说大连果园,就不能不说的一个人,他的名字叫许亿年,当年在营城子买了一大片土,建了一个万亿农园,他也因此登上了八大富豪榜。在当年的大连华商界,万亿农园是一个带头大哥。庙岭有个孙姓大户,也如法炮制,在自家门口的山坡上,建起了一座万春果园。有史可查,至1931年,在整个大连地区,果园主已达3207家,日本园主只占其中的354家。最早的果园,在20年代结出了果实。产量最多的,当然是苹果,竟然占86﹪。写辽南的苹果史,这是原始而真实的一页,也是不可更改或缺失的一页。

细看当年的地理分布,关东州之外的果园,大都在铁路沿线两侧,而且离火车站越近果园越多。一百多年前,俄国修的东清铁路南满支线,正好穿过万家岭,并在这里设了一站。东马屯的苹果,肯定就是借了这个光,把它一直侍弄到了今天,而且侍弄出了大名声,居然获得了一个中国驰名商标:东马屯牌。总而言之,我看到了一个不争的事实,东马屯牌苹果的美誉半径,早已跨出了万家岭,跨出了辽南,说它誉满全国,名闻世界,也绝不为过。

3

那天下午,漫步在果实累累的苹果园里,心里竟生出了一丝妒意,为我的老家黄土岭。一样的辽南小山村,一样的红苹果,为什么只有东马屯牌,没有黄土岭牌呢?

我在前面说过,苹果是我儿时的点心。记得,我3岁那年,正是大跃进的高潮,因为我妈在当妇女队长,她要带着妇女们去几十里外修水库,我们姐弟被她扔在生产队里吃公共食堂。高桂英大婶一边给食堂做饭,一边拿眼睛盯着我们。大弟只有一岁,在地上爬着玩,小弟还没有出生,我姐不知干什么去了。不一会儿,大弟就开始哭了,我只好去闹高桂英大婶,求她把我妈找回来。她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个苹果,不让我和大弟生吃,而是用木棍叉着,在灶火里烧一会儿,烧得不成样子了,然后分给我俩吃。

我至今也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大苹果,高桂英大婶为什么要烧它。也许是为了玩一个花样,只要哄大弟不哭,哄我不要找妈,就行。生苹果,冻苹果,煮熟的苹果,我样样都吃过,烧苹果,平生只吃过这一次,它却成了我舌尖上的记忆。

懂事以后,我知道了一个现实,我家只有菜园,没有苹果园。即使房前屋后有一两棵杏树和李子树,果子也都是成熟了就得马上吃掉,因为那个年代没有集市,不可能拿出去卖钱。有一次,贪嘴的我多吃了几个李子,肚子胀成了一只大鼓,我妈说面碱水能消食,硬逼着我喝下去半碗,果然好用。

又长了几岁,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我能吃到的水果里,只有苹果陪伴我的时间最长。可是,所有的苹果园都归生产队所有,每年秋天摘下的苹果,要先给公家交够了数,剩多剩少,按照人头分果到户。我家人口少,每次只能分到半麻袋,不等我们看见,我妈就把它埋在了白菜窖子里。然后,她威胁我们姐弟几个说,就这么多东西,馋也不能多吃,早吃完早没念想。于是,半麻袋苹果,在我家可以从秋天吃到转年春天,整整跨了三个季节。村子里曾流行一个说法,谁家的苹果能吃到春天,说明谁家的女主人会过日子。正因为怕别人见笑,我妈才要看住我们的嘴。我之所以说,苹果是我儿时的点心,就因为我不能经常吃到它。

其实,苹果是点心这句话,最早是我在一次颁奖仪式上说的,也就是我得了金苹果奖那天。因为辽南盛产苹果,这个城市便以苹果的名义,设了一个文艺最高奖——金苹果奖。一只镀了金的小苹果,被高高的金属碑座托起。我和一位话剧表演艺术家,做了那一届的金苹果奖得主。叫我发言的时候,我站在台上说了下面的话:

获得这个奖,我首先要感谢辽南这片乡土。因为这片乡土培育了漫山遍岭的苹果,让从小出生在乡村的我,几乎是吃着苹果长大。在我的记忆里,苹果是我儿时最美味的点心。直到现在,在所有的水果里面,我最爱吃的仍然是苹果。想不到,在吃了那么多的苹果之后,在我走入生命的秋天时候,文学竟让我收获了一只金苹果。对于这片生我养我的乡土,内心的确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恩之情。

我一直在想,美国苹果公司的商标为什么是一只被咬去一个缺口的苹果。从艺术的角度看,残缺就是美;从哲学的角度看,任何事物都没有绝对的圆满;从生命的角度看,还有成长和奋斗的空间。我是说,我虽然拿到了这只金苹果,但我知道它永远会有一个缺口,那就是我永远都有不足,永远走在路上。你们把奖给了我,实际上是鞭策我今后要写出更好的作品。

这个发言,其实说出了我与苹果之间一生的深缘。童蒙时代,它曾给过我不算饱满却真实存在过的幸福感,中年时代,它则以另一种方式给了我比金子还要贵重的荣誉感,甚至还给了我比故土更具象化了的归宿感。

4

一个名叫Y.Vashem外国人说:忘记导致放逐,记忆带来救赎。在我看来,忘记与放逐是因果关系,有一种放逐是因为被忘记,有一种是因为忘记而被放逐。至于记忆与救赎,则是彼此依存或相互完成的关系。东马屯之行,激活了太多与苹果有关的记忆。当我发现,时间隔得越久,我内心的原乡记忆越清晰,便知道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我已经拯救了自己。

成年之后,关于苹果,还有一件事至今难忘。上个世纪70年代初,高中毕业的我将回乡劳动。等待我的角色有两个,民办教师和妇女队长,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在此之前,我妈和我姐都当过妇女队长。尽管妇女队长在生产队里也算干部,作出这个选择,并非想做世袭的乡土女王,我心里揣的小九九,不过是怕再来什么运动,被学生们拳打脚踢,游街示众。因为我的老师就被自己的学生批斗过,那场噩梦就发生在几年前。

时间是1973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带着妇女们在山上收花生。就是有车来了,就往车上装,车往场院走了,就坐在花生地旁边的苹果园里歇息。树上有苹果,地上有花生,往家里拿就属于偷,随便吃也绝对不行。然而,我很清楚,苹果和花生,其实就是她们的晚饭,在地里吃饱了,回家就省了。当时,我身上明显还有学生气,对她们的损公肥私既有点瞧不起,也有点同情心,但我只能洁身自好,因为她们的脸皮比鞋底儿还厚,我说话她们根本就不听。吃花生吃得口渴了,就伸手摘一个苹果润润喉。反过来,吃苹果吃酸了牙,回头再接着吃花生。这么交替地吃着,不一会儿就把肚子吃饱了。岂止是饱了,简直是撑着了。傍晚下山,必须穿过一大片梯田,她们一个个就像即将临产的孕妇,龇牙咧嘴地捧着肚子,半天下不来一个台阶……

存在决定意识,物质决定精神。在那个极度贫血的年代,吃饱了肚子就是硬道理。否则,什么生命的尊严,什么人类的道德,一切都无从谈起。可是,那天下午,因为我还十分幼稚,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我曾经非常迷惘,非常绝望,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现在,也是一个下午,站在东马屯的苹果树下,我仍有一种时空倒错之感,恍然回到了40年前与妇女们厮混的日子,回到了那个因为肆意饕餮而被我记住的苹果园和花生地。东马屯的苹果啊,我原本是来看你的,你却勾起我这么多悲喜交加的回忆!

也许是那天的阳光感染了我,在我就要离开东马屯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位忘年交朋友说过的话。某次,几个文人一起去他家小聚,他的夫人备了许多种水果,有南方产的香蕉、橘子和火龙果,有北方产的苹果、大枣和梨。不知他突然间意识到了,还是早就有了这个发现,他说,北方天冷,水果却不用剥皮,南方天热,水果却都穿着棉衣。这句话,不知别人记住了没有,我是一直在琢磨其中的道理,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南方水果皮厚,主要是怕气温太高蒸发掉了水分,北方水果皮薄,主要是想多晒晒太阳再加一点甜度。难道不是吗?

如此说来,东马屯的苹果也不例外,它的红,它的甜,它的脆,都与东马屯的太阳有关。或可以说,东马屯的太阳,既是东马屯苹果的知己者,也是东马屯苹果的推销者,它不但把东马屯的苹果晒得色泽鲜艳,还把东马屯的苹果晒得远近闻名。

比如这个下午,东马屯的太阳更是妙不可言,它带着母性的温暖,斜照着东马屯的一切,在这片玫瑰般的红晕里,东马屯美若一个神话。如童年一般透明的苹果,也有了不一样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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