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民的爱情

2013-07-13 06:26贾飞短篇小说
青年文学 2013年4期
关键词:院子姑娘

文/贾飞 [短篇小说]

贾飞:1986年出生,出版长篇小说《中国式青春》《除了青春,一无所有》《一只北方的狼》《红唇》等,散文集《文字上的歌手》,诗歌集《今夜,我骑着一匹瘦马》。

我要写的人,名叫黑凳。顾名思义:一是他比较黑,像山西优质的煤炭一样,黑得只看到那双无神的眼睛;二是我们村的人都这样叫他,久而久之便成为了一种习惯,正如一个人撒谎一样,撒了一千次便觉得自己所说的话便是真理,便无可辩驳。黑凳住在我家隔壁,那是一个比较大的院子,住了很多户人家。院子里的大多数人都出去打工了,有的去了沿海,有的去了哈尔滨,有的开了小厂,有的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有的坐了牢,有的被枪毙了。当然还有像黑凳这样的,留在家守着几亩土地,背着太阳,让汗水去肥沃土地。

黑凳的命运并不佳,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是他母亲拉扯他和姐姐长大的。他的姐姐嫁到了邻镇,农忙的时候会回来帮黑凳晒谷子、做饭。黑凳一直待在村里务农,没出去打工,到他二十三岁那年仍旧没有媳妇。于是院子里的人都开始张罗给黑凳找对象。可是谈了几家,都嫌弃黑凳家太穷,还有一个常年患病不能劳作的老母需要赡养。黑凳伤心死了,他每天坐在门槛上拿着大烟袋抽,暗淡的眼神就像一口枯死的深井,阴森森的。

院子里的人都安慰黑凳,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让黑凳不要想不开。黑凳没有搭理村民,一个人埋头发呆。有时兴起了便会买半斤老白干,再抓几把花生在门前的坝子里一个人喝酒,喝得不省人事。大家都知道,黑凳很难过,那种难过憋在心里,憋得很深很深。

幸运的是,过了不久,院子里的三婶便带给黑凳一个好消息。三婶说,她的一个远方亲戚在贵州能给黑凳找到老婆,条件是给对方拿五千元出嫁费。黑凳听了,高兴得露出微黄的牙齿,精神也抖擞了。可是一想到五千元钱,黑凳又发愁了。但是黑凳咬了咬牙,将家里的三头大肥猪和一头黄牛给卖了,还从仓里挑了几担谷子到镇上去卖。费过九牛二虎之力,黑凳终于松了口气,凑齐了钱。他交了一半给三婶的亲戚,当然黑凳这时也耍了点小聪明,他说要见到媳妇后亲自把剩下的一半交给她。黑凳这样说的时候,狡黠地笑了笑,那感觉他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似的。

三婶将钱寄到贵州去了,还到镇上打了电话到贵州,督促那边赶快带姑娘过来。黑凳在家焦急地等着,他的心就像吊在绳子上的灯一样,一晃一晃的,有点不安稳。但更多的是兴奋与激动。黑凳开始打扫房间,把一些旧瓶子旧罐子从屋子里搬出来,把一些烂衣服也扔了出来,他还到院子后面砍竹子准备自己织床垫。村民看到忙碌的黑凳,便会笑他,黑凳,咋了,是不是要盖新房子,怎这么勤快?还是等不及了,想见媳妇?黑凳咧着嘴巴,露出一口龅牙傻笑着说,是啊,俺要娶媳妇了,到时来喝酒,不醉不归啊,二锅头或者汉碑高粱白酒也行。村民们听了黑凳的话,便会晃着脑袋说,黑凳这娃要享福啦,黑凳这娃等不及啦。

过了一段时间,黑凳的家里出现了个姑娘。村里的人都跑到黑凳家里去看,姑娘除了皮肤有点黑,长得确实俊俏,大眼睛大鼻子,还是个鹅蛋脸。大家都说,黑凳的媳妇在村子里是最好看的。姑娘坐在黑凳家新做的木椅上,显得有点拘谨。这些椅子是黑凳披着月光赶急做出来的,做椅子的时候他还被钉子划破了手。黑凳这时从屋里拿出早已准备好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糖分给大家吃。一些小孩把黑凳送给他们的糖悄悄藏在裤兜里,又伸出手吐着舌头向黑凳要。黑凳便会凑近小声骂,就你们嘴馋,没有啦。这时小孩们会拉住黑凳的袖子不放,黑凳看了看房间里的姑娘,又摸了摸口袋,似乎很心疼地拿出一小把,对孩子们说,就这些,再也没有了,不信,你摸。说着便翻出自己的口袋,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孩子们看到黑凳的样子,一溜烟地跑了,一边跑一边喊,黑凳羞,黑凳羞。黑凳于是便假装去追赶小孩,但没跑到几步又转回身走到房间,他的样子似乎像得胜的将军。他提着茶瓶开始给姑娘添水。一边倒水,一边说,感觉习惯吗,这些人都是我的邻居,蛮善良的,别见怪,别怕生啊。姑娘看了一眼黑凳,浅浅地笑了笑。黑凳的脸瞬间便红了,红得像猴子的屁股,辣辣地发热。

此时,村里的大小伙子们开始大喊,黑凳,咋不做饭呢,人家姑娘都饿得不行了,瞧,肚子都在咕咕了。黑凳听了后,恍然大悟似地拍了拍脑袋,说,瞧我这记性,你吃什么?黑凳凑近姑娘问,他脸上还是红红的。

随便啦。姑娘淡淡地说一句。黑凳回厨房去了,一些村民随即也一哄而散,在散开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看一眼,有的嘴里还轻声地骂道,妈的,还真是水灵灵的啊。

房间里只留下本院子里的几个婶子。几个婶子坐在姑娘的周围,有的用手搓着自己的裤子,有的不时理一理花白的头发,有的对着姑娘笑。

八婶问,姑娘,你家在哪里啊?

一个不能叫出名字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山。姑娘冷冷地答道。

哦,你家有哪些人?五婶继续问。

父母都去世了,还有个姐姐,在深圳打工。姑娘懒懒地开口。

这样啊。你觉得黑凳怎么样?三婶问。

不回答这个问题行吗?姑娘不太想回答,在那里扳弄着手指头。

院子里的婶子还问了一些其他事,接着没什么可问的,便坐在那里沉默不语。最后觉得这样干坐着也没意思,就各自回家做饭去。这时,房间里只剩下黑凳的母亲。她一直病着,没有力气说话,躺在椅子上打着盹。

院子里出奇地安静,一只狗趴在坝子里懒洋洋地晒太阳。一缕炊烟在黑凳房子的上空盘旋。

这是一个早晨,村子里的男青年从院子里经过。他拉着黑凳不放手,审讯般的口吻问黑凳,老实交代,你和她怎么了,亲嘴了没,还有那个没?

黑凳脸羞得红红的。没有呢,真的。

你骗人,快交代。男青年继续问。

对,交代清楚,她的大腿肥不肥?这时院子里的三叔也紧跟着问。

没有,真的没有,我们什么也没有。黑凳极力否认。

不会吧,老兄,她可是你媳妇啊。男青年疑惑地说。

真的,她说她还没准备好,过段时间再说。不信,你问我妈,她和我妈睡一铺。黑登指了指还在床上病着的母亲。

不是我说你,黑凳,瞧你那点出息,你不霸王硬上弓,小心煮熟的鸭子飞了。三叔边提醒边摇了摇头。

不,不会的,你们乱说。不理你们了。黑凳生气地回到了屋,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抽烟。

三叔和男青年自讨没趣,便走开了。

姑娘仍旧住在黑凳家。黑凳比以前更勤快了,每天早早起床、挑水、砍柴,做饭给姑娘吃。黑凳出去耕田的时候,姑娘会跟着一起去,她会坐在田坎上拿着一团泥巴玩,有时也会哼歌,她的歌声很好听,像百灵鸟一样。黑凳干活的时候喜欢听姑娘唱歌,还央求她多唱几遍给他听。

村里的男人看到这儿,就会说,瞧黑凳把媳妇宠的跟皇帝似的,这还得了。但是村里的妇女看到这儿,就会指着黑凳对自己丈夫说,瞧人家那两口子,多幸福,再瞧瞧你,什么时候为我分担点啊。嫁给你真是辛苦死了。女人们似乎很羡慕姑娘,但又会口是心非地说,哎,这样的女子,老了咋办,难道耍一辈子?于是便会看着自己肥壮的身子,自豪地笑笑。

但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一天夜里,黑凳鬼哭狼嚎般地吵醒了院子里所有的人。黑凳哭泣着大声叫喊,她跑了,她跑啦!深夜被吵醒的村民开始聚集在黑凳家周围,了解具体情况。原来姑娘趁黑凳睡着的时候逃走了。黑凳蹲在地上,用拳头击打着石头,昨天都还好好的,咋就不见了啊,她是不会回来了。她跑了,她跑了。黑凳一边哭一边用带血的拳头捶地面的石头,石头被血浸红了一大块。三叔便奔过去抱住黑凳,对围观的人大嚷,大家分头去找啊,兴许还没跑远。

那一晚,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举着火把在通向镇里的山路上找那个姑娘。火光照亮了这个幽静的山村,火把的光亮遮盖住了天上的月光与星星。一些夜中的鸟儿躲在巢里不敢叫出声响,但那不知趣的青蛙偶尔却要叫两声。村民们找了一夜,喊了一夜,最终仍没有找到那个姑娘。大家都劝黑凳,说兴许姑娘只是出去走走,过几天就会回来的。黑凳一个人蹲在地上,不说一句话。大家心里清楚,姑娘逃跑一定是早有预谋的,不然怎会那么顺利呢。或许姑娘还有帮手,一直住在附近等待时机。但是谁都不敢把这个猜测说出来,怕刺激了黑凳。

黑凳似乎一夜之间变老了,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深得可怕,看上去像个老头,每天精神恍惚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他姐姐怕黑凳想不开、无暇顾及母亲,就把病中的母亲接走了。

村里的人看到黑凳的样子,都惋惜地摇头叹气。可是院子里的孩子们却不懂事,见到黑凳在坝子里,便会喊,黑凳,黑凳,没出息,媳妇跑去河南了,媳妇跑去河南了。他们喊完后,见黑凳没反应,便用竹林中的泥沙砸黑凳。有时泥沙会扔在黑凳的脸上,黑凳的脸会僵硬一段时间,接着他就会转过身避开那些孩子,然后用手抹开脸上的泥沙和泪水。

渐渐的,再也没有谁提起那个姑娘。而三婶因为内疚,也不敢再跟黑凳说对象的事情。

这个山村开始宁静起来。村民们仍旧勤劳地在田里耕作,只是偶尔会看到那些妇女看着自己肥壮的身子,自豪地发呆。

那一年,我考上了重点高中,是爷爷送我去了离家百里的县城。到县城后,我很少回家,一学期只回去两三次。本以为我会渐渐淡忘了这个黑瘦的男人,但是却没有。记得有一次,听院子里的婶子说,黑凳走了,到城里去找那个姑娘了。黑凳说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亲口问一问她,不是说过要一辈子的吗,为什么要反悔?

黑凳走的那天,很多人都劝他,说外面的世界到处是陷阱,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去。他们劝黑凳忘了那个姑娘。但黑凳坚定地摇摇头,背上了他家里用来装玉米的帆布包走向了通往外面世界的山路。

那一天,天空十分灰暗,没有一点亮彩。偶尔几只从树林飞出来,喊叫几声,这鸟叫声有点凄凉。黑凳走在山路上,他的背影就像一块小小的乌云,慢慢地变小,最后成了一个点,成了空白。

黑凳走了,从那后很少有他的消息。而我却在县城里渐渐地颓废。每一次看着县城里繁华的街道和迷人的霓虹灯,我总是忘记自己是不是走失了,是不是仍旧还能清晰地摸到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还能感受自己颤抖的内心。

再次听到黑凳的消息,是由于我在学校打架,被叫回家管教的那一段时间。那时候,黑凳回来了。村里的人都很惊奇,纷纷去看黑凳。原来黑凳带回了一个女人,不是逃跑的那个姑娘,而是另外一个女人。黑凳会带着她在村里的田野里溜达,也会带着女人到村里其他人家里去聊天。记忆中,那个女人喜欢提着一个烘篓(农村烤火的工具)跟着黑凳一起走。黑凳来到三婶家,三婶端了一条长凳给黑凳坐。黑凳会先让女人坐,然后就坐在女人的旁边,与三婶他们聊天。三婶便会问黑凳,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啊?黑凳便会回答,是捡的,是我从省城回来的路上捡到的。当时她的头发很乱,是我给她洗干净,换了新衣服带回来的。她没有家,也没有亲人。黑凳这样解释道。

三婶便会继续问,黑凳,这两年是怎么过的。黑凳便告诉三婶,这两年他吃了很多的苦。他一直在找之前的姑娘,一直找,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看到过她。最后,他所带的盘缠都用完了,每天在公园里或巷子里睡觉,有时睡到别人家的院子里,被主人的狗发现,狗追着黑凳咬。他说这些的时候还掀起袖子,指着他被狗咬过的伤口。那些伤疤一块一块的,看上去很可怕。黑凳说,后来他到了云南,在一个很小的县城里停顿了下来。那个县城他也不知道名字,因为他不识字,也不曾问过。黑凳遇到了一个民工,黑黑的,和自己一样。于是他和那个民工一起在一个建筑工地老板那里找了一份工作,搬运砖头。就这样他们安定了下来,每天在工地里吃住。黑凳一有闲暇时间,便跑到工地外去问过往的行人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姑娘。黑凳向他们比画姑娘的相貌与身材,可是结果总是让他失望。黑凳不知道在工地待了多久,他自己也没算过,大概有半年吧。黑凳说,管它呢,这不是主要的。一到发工钱的时间,黑凳就梦到工地老板发给他一沓一沓的人民币。他睡着的时候这样的美梦一直伴随着他。他在梦中数着钱呵呵地笑。可是有一天,黑凳晚上做这同一个美梦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一直在飞,多么轻盈啊,仿佛自己就是一块羽毛,或是一片雪花。黑凳就这样想象着自己像一只蝴蝶在花丛里飞,他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他希望这样飞翔的梦能够做得久一点,怕一醒来梦就破灭了。可是黑凳正梦得酣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突然从云层上往下掉,掉得很快,不断在加速,瞬间头部剧烈的疼痛把他弄醒了。黑凳睁开眼睛一看,自己的脸上满是血,他的头撞到了一块石头。他看了看周围,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地方啊,四周是一些树,黑森森的。黑凳缓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过来,自己被老板用车抛弃在这个树林了。他挣扎着爬起来,嘴里的不停地骂着老板,生了小孩没屁眼,出门被火车撞死,被石头砸死。他一边骂一边往高处爬。他爬到山坡上的公路,坐在公路旁的石板上喘着粗气。

这时候,天空有一条弯弯的镰刀似的月亮,月光像冰冷的水,泼洒在树林,泼洒在黑凳的身上。黑凳感到突如其来的寒冷。

黑凳顺着公路一直走,每碰到一辆车路过,他就会招手请求司机能够停下来,载他一程。可是始终没有一辆车停住。正如一个人走在沙漠中,对天空招手希望能下一场大雨一样,只是一种徒劳。黑凳一直走,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直走到太阳挂到高高的天空,散射出刺眼的光。黑凳最后走到了一个加油站,他向站里的服务员要了一杯水,咕噜噜地一口喝了下去。

黑凳喝完水后,本想去找工地老板要钱,但是一想起自己连工地地址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怎么能找到呢。再说,就算他找去了,那个老板还会在那里吗?一定早就溜了。黑凳想着这些,不由得感到心酸。他懊恼自己没有读书,在这个世界怎么不受欺负啊。他悲叹这个世界的冷酷与残忍,悲叹自己的命。黑凳想到这些,眼睛湿润了。于是他低下头,哽咽着强忍住快要掉下的泪水。

黑凳冷静之后,便向服务员问了老家的方向。他想,他再也不找什么姑娘了,他要回家,要回去种他的庄稼。他想,家里的田地一定长满了草了吧,寄养在三婶家的小黄狗也一定长成一只强壮的大黄狗了吧。黑凳边想边往家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少天,黑凳饿了就讨点东西吃,渴了就到河里去喝水。直到有一天,黑凳在城郊捡到了一个皮包。黑凳打开包一看,里面有一沓钱,他数了数,整整一千二百块,黑凳心里可高兴了,他想这次可好了,发了点小财,回家可以还三百块的外债,还能买几个小猪崽养。黑凳想到这儿,嘿嘿地笑了起来。但他又有点担心,村长常对他们说,捡到东西要上交,不然就是犯错误、犯法。犯法要坐牢的。黑凳有点后怕。但又想起那个姑娘,妈的,她还骗了我五千块钱呢,她怎么不坐牢?想到这儿,黑凳心里似乎平衡了一些。

黑凳将钱揣进自己脏兮兮的口袋,然后将皮包扔在地上。他继续往前走,可是没走几步,黑凳又转回身去,倾下身子捡起皮包,东瞧瞧西看看,他想找一个地方把皮包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了。黑凳向周围寻觅了一会儿,他看到一块石头,于是将石头搬起来,把皮包压在石头下来。又用脚踏了踏。于是黑凳拍了拍手掌里的泥沙,觉得事情办妥了,便大步向前走去,还哼起了小调。黑凳走了大约有一百米,又转了回去,因为他想到那个皮包可以拿回去装身份证和户口本,他便搬开石头拿出了皮包,用袖子小心地擦拭上面的泥土,又吐了口水在皮包上,轻轻地用袖子擦干。黑凳将皮包擦干净后,揣在自己的另一个口袋里,用手压了压,这才满足地往回家的方向赶去。

黑凳来到一个河边,他捧了一口水喝下去。无意中看到水中的自己,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行头是如此难堪。

黑凳于是走到一个车站,坐车到了城里,他要买一套衣服。黑凳来到了批发市场,买了一套一百多元的衣服,然后又到城里的澡堂洗了澡,还到理发店理了发。他一身轻松地走出来,在城里的街道闲逛。意外的是,他看到了一个浑身很脏的女人。黑凳走了上去,仔细地瞧了瞧她。黑凳突然有一种冲动,这种冲动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是一个人在躺在火山口,热得要命,想要用冰来冷却自己,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挤压着浑身难受,想要被一种神奇的力量给释放掉一样。黑凳于是走上前去和女人搭讪起来。

原来女人自己也不清楚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黑凳想,多可怜的女人啊。他有点同情这个女人,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便伸出手去对女人说,走,跟我走。黑凳拉着女人的手一路跑起来。女人麻木地被黑凳牵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一切似乎在黑凳的生命里出现过,黑凳拉着女人的手在心里这样想。就好像有的人做了一件事之后,总觉得做这件事的场景或感受曾经出现过,可一时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三婶仔细瞅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嘴角处有着微微的笑意。说实话,这个女人长得很周正,除了样子有点呆以外,似乎看不出其他不好之处。女人坐在黑凳的旁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忘我的境界。黑凳尴尬地笑了笑,说,她怕生,你们别见怪。

三婶便呵呵地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站在门口的其他妇女都盯着女人看,似乎想从女人的身体里看出些什么似的。

黑凳在三婶家坐了一会儿,便会拉着女人的手回他的屋里去。

那一段时间,村子里很平静,唯一的波澜就是黑凳带了一个女人回来。村里的小伙子有点羡慕黑凳,经常在黑凳面前说,黑凳,什么时候也带我进城,也去捡一个漂亮的媳妇回来,也让我冰冷的床能够暖和暖和,哈哈。黑凳只是隐忍地笑笑,便埋着头走了。人们不知道黑凳这隐忍的笑里面到底还有什么秘密。

那以后,黑凳在村子里挖起了他的田地,还买了几头小猪和一头小牛。母亲已经在黑凳出走的时间里去世了。黑凳回来后,还到母亲的坟前跪了两天两夜,没有人去叫他,因为大家都知道黑凳想安静地陪母亲说说话。让他对母亲忏悔。

那个女人会跟着黑凳一起上坡割猪草,为地里的青菜施肥,中午的时候便早早地回去给黑凳做饭。村里的男人见了,都羡慕起黑凳,说黑凳找了好婆娘。黑凳还是原来的表情,只是隐忍地笑笑,他脸部的肌肉似乎被什么东西拉得紧紧的,很僵硬很勉强。

直到有一天,人们终于知道了黑凳为什么总是那副隐忍表情的原因。秘密是被村里的孩子发现的。那一天,女人在黑凳的后院上厕所,没想到村里的孩子那时候也在。孩子看到女人下半身有着男人的那东西,孩子感到很疑惑。便把看到的一幕告诉村里的其他人。这一下可轰动了全村,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要找黑凳谈,要黑凳必须交代。因为这可是严重的问题,村长带领着村民到了黑凳家,将来意说明,必须要黑凳有一个交代。黑凳低着头,拼命地抽烟,烟火一点一点地燃,燃到了黑凳的手指,他麻木得忘记了将烟头丢下。黑凳沮丧极了,他不知道说什么,无助地看着地面。女人躲在里屋里不敢出来,一些年轻力壮的村民准备要去把女人拉出来,脱光她的裤子。村长阻止了这一切,村长说要给黑凳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不知道过了多久,坝子里伸着舌头的狗都无趣地跑向田野去撒欢了,猫咪也懒得叫一下,躺在鸡圈的石板上打着盹。在村民等得极度不耐烦的情况下,黑凳终于开了口。

原来被黑凳捡来的女人有生理缺陷,是一个阴阳人。黑凳发现这一切的时候,自己吓呆了,他想把女人扔掉,可是女人跪在地上求他,希望黑凳能够收留她,她愿意为他做牛做马。黑凳最终不忍心看着这个女人去流浪,咬了咬牙带她回了家。本来他以为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蒙混着过一生算了,可是最终还是被发现了。他现在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他希望大家不要去伤害这个可怜的女人。

村民最终不能接受这个不能算作女人的女人。村里的长辈说,必须把女人送走,不然她就会给村里带来灾难。最终,村民将女人送到了离村二百里的市区,希望她能够自生自灭。而黑凳不堪忍受这种痛苦,便和村里的同伴到深圳去了。黑凳说,他要去打工,他想忘记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黑凳的确出去了,在我们村隔房堂叔的一个鞋厂里打工,工作是帮他们看厂门,每个月工资八百块。村里的人都说,黑凳有了一份安定的工作。但是大家都知道黑凳都已经三十多岁了。三十多岁的男人需要的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时间有时流逝得就像轻微的风声一样,细细的,你感觉不到它在静悄悄地走,静悄悄地飘。我来到了一所三流大学继续过着颓废的生活。我还是我们那个村子里目前为止唯一上了大学的人。我似乎感到很庆幸,庆幸自己的眼神缺少了村里人那种愚昧与麻木,缺少了那种对于黄土地的顺从与依赖。

而关于黑凳,我这次回去过年看到了他。他穿着厚厚脏脏的黑色棉袄在我们院子里走来走去,有时候他会走到三婶的门前站一会儿。他总爱唱贵州姑娘常唱的一首歌,唱到兴奋时,会笑着露出灰黄的牙齿说:领导,您放心,我一定在您的带领下将农村建设好,请您放心。

三婶说,黑凳疯了,请了许多的医生都没有办法。医生说,他已经没法治愈了。黑凳的姐姐哭着大骂医生。

我问三婶,黑凳为什么会这样。三婶告诉我,黑凳到深圳看厂,本来日子过得还好,并且还遇到了一个妇女。那个妇女离了婚,有一个孩子判给男方。她和黑凳相识后,好上了,还答应嫁给黑凳。他们决定一起回来修一间房子,准备好好地过日子。可是春节前回来的时候,黑凳和妇女的钱在火车站被人给偷了,偷走了他们的所有积蓄。妇女崩溃了,黑凳更是绝望到极点。黑凳到派出所报了案,可是过了许久也没有消息。最后,妇女回她自己老家了,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她劝黑凳不要伤心,老天或许是不让他们在一起,要黑凳再找别的女人。

妇女走了,黑凳也无奈地回到了村里。可是他一回来,人就呆滞了。有一次还喝了农药,准备一死了之,幸亏被村民们发现,把他救了过来。黑凳醒来后就疯了。

黑凳在村里到处乱走。有时候,他会在村里的田坎上睡觉,有的时候会跑到人家的柴堆里睡,有时候会陪小狗谈话。谁也不敢去阻拦他,怕伤害他更深。黑凳的姐姐不得已每周过来一次,给黑凳洗衣服,打扫房间。她也为黑凳找了好多的医生,可是没有一个能够治好黑凳的病。

我看着黑凳的样子,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有一种难以言语的疼痛。这时候三婶拉着黑凳的手,对黑凳说,黑凳,别这样,别想不开,不就是钱丢了嘛,丢了再挣就是。别难过了。

黑凳就对三婶傻傻地笑,嘴里还是在念叨:领导放心,我们会将农村建设好。三叔这时给黑凳端了一碗白开水,对他说:黑凳,喝水,别说了,有啥子想不开的,听话。喝水。

黑凳接过水,左手端着碗,右手掌便盖住碗口,不停地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院子里的人看到黑凳这个样子,便会深深地叹息……我站在黑凳的旁边,心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想,要是我没有走出村里,没有捧着书本,不知道我会怎样。我想起了远在外面打工的母亲,想起了她的病,想起了那条通向外面的山路,想起了曾经有着阳光笑容的黑凳,心情像被一块石头压住了一样,沉重得要窒息。

我回学校的那一天,听三婶说,黑凳被姐姐带到巫师那里了,说黑凳是被妖魔缠身,要到神仙那里认罪才能解脱。黑凳的姐姐还带了几只公鸡和几斤腊肉去,听说是孝敬神仙的。

我坐在回学校的车上,看着窗外的山路,望着这个有点幽静偏僻的山村,心里在想着黑凳的事,想着我将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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