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茂明作品

2013-08-15 00:49郑茂明
诗选刊 2013年7期
关键词:飞絮白杨树落花

只有持续地苍老值得信任(组诗)

落花有声

我常在困倦和暗夜的夹缝中

扶正眼镜,尝试作一首诗

落花在右,一瓣一瓣

仿佛春夜在完美地剥落

寂静中生发的一切具有神意

向我的耳朵递送出轻微的“啵”的脆响

它使春天、夜晚、美与消逝融合

没有消逝之痛,只有美沉静如斯

词语广达之处,唯有心境能够抵达

我相信落花中蓄满海水

在预知的光阴中晃动身影

一盏灯熄灭,而另一盏又重新点亮

落花的分量远没有冥想中纯粹

我拨开一朵,枯萎的花瓣包裹了种子

生命自有通道,圣门打开的一刻

我发现我仅仅是一个旁观者

飞 絮

繁花如昨,春光摇晃已经尽了

我看到空气的力量

尘埃在飞旋

飞絮影影绰绰,像漏水的船

一点一点下沉

远远看去,仅有些微光芒

树木只给婴儿准备了降落伞和小背包

大地到处都是产床

有些分娩是看不见的

甚至没有血,没有痛楚

有些消亡是看不见的

时光之手戴着神秘的手套

历史轻之又轻

不屑于书写一朵轻盈的落尘

时光具有永恒的重量

我看见飞絮为草坪铺满毡毯

这白色锦缎轻薄无力

坚硬的水泥地,你的小背包将卸载到哪里

“飞絮落花春晚”

我将重新捡拾,古人的一句轻吟

蟋 蟀

在众多虫子繁复的叫声里

一定有复活的尼采

也许只有这个复杂的家伙懂得

摒弃了口器的声音更具感染力

这台清末的老式织布机,似乎不懂得附庸雅好

唧唧相复,像先知反复传递出的预言

一只蟋蟀体内积聚的墨汁,尚不足以照亮夜幕

而持续的振声由美转入麻木,进而令人躁动,疲劳

我们都无法忍受持久的喧闹或孤独

一把嘶嘶发响的锯子切割着光阴,闪着刺眼的缝隙

草木皆为庄子。身在轮回中,却不为轮回所动

我有一个消极的器官,现在,它被取走了

我难道要像蟋蟀一样发出持续的振翅声

以打消我内心的恐慌吗

我觉得我需要逆着月光打井,提出明晃晃的

冰凉的水来

幽闭之诗

我已经限制了自己

夜晚理所当然成为一只丝络纵横的橘子

橘黄的灯光和星星各自闪烁

事先并没有准备映照什么

光线在交织,夜晚加速蔓延

我试图通过身体的蜷缩达到灵魂舒展

一切努力最终以颓废告终

混乱的思绪如同月亮引发的潮汐

只在特定的日期带来失眠

困扰我的,总是无尽的奇怪的想法

高脚杯和丝袜,红酒和紫色领带

奇怪的汤勺,事物张开无数粉色的口唇

一条蛇,扭动光滑的身躯

我的身体充满了蛇信的阴影

墙体的,树木的,海水的,枯腐的……

这种纠缠持续了无数个夜晚

有时,我会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电话声惊醒

怀疑自己疾病缠身

怀疑身边布满了地雷,粉色的魔鬼情人

房间之外,蚯蚓在植物的根茎下破土

我似乎听到这细弱的声响

并没有完全醒来

想象月亮,月亮在窗帘的外面

裸着半边皎白的身子

一只灰色的喜鹊,从我的身体里飞走了

它飞翔的姿势,让这个春天看起来有些僵硬

尽管天空中布满了灰云和肮脏的尘土

甲虫的洞穴还是堆满了新土

它和我一样,想必要出来透透气

白杨树

很土很土的白杨树

没有叶子的确很沉默

有风的时候摇一摇

没有风的确很沉默

一排一排白杨树

集体在默哀

没有喜鹊的确很沉默

虫豸和晨鸟为自己准备了牧歌

没有麦克风的确很沉默

白杨树,莫非你是老之将至

莫非你的喉咙被鱼刺卡住

莫非你在俗世明哲保身

莫非你要沉默至死

去年你的掌声太多了

为何今春还要吐绿

白杨树,你身不由己

只因这春风中有无限暖意

白杨树,你又要吐出绿阴

飘满飞絮

我在你身边走过

没有态度的白杨树,不存在的白杨树

春天的阴影尚未形成

苍 蝇

众生相,曰:苍

食少殖盛之虫,曰:蝇

而死亡,像这虫子嗡嗡嘤嘤,从未停止

那么,请许我张狂。爱你,然后丢弃

许我大醉,三日不醒

许我游戏人生,寻到正途

终有一张床带给我无尽黑暗

黑暗中有人生不可说,醒来又有天光鸟鸣

穷尽一生善恶,人生得以完整

你不可一生做如一的人

野有蔓草,腐骨有青蝇来吊

所见雅安,众生慌忙。苍蝇逐一拜望亡者

孩子们叠在躺椅上午休,困倦却无辜的样子

苍蝇乱飞,如我生死茫然的同类

光之斑

午夜12点,我收拢起困倦

窝在沙发里读狄兰·托马斯

《羊齿山》有如人间仙境

“时光让我玩耍,并在他仁慈的恩宠下,金光闪烁

在我与蓝色的交换中,时光它所允许的

所有的和谐的旋转竟如此稀少,只有寥落的几首晨歌”

这让我想起班得瑞和他充满自然之光的轻音乐

到处都披满了绿色,到处充满了溪流鸟鸣

美在美的消亡中,美在美的幻灭中

时间在绞杀一切

当我还在睡梦中,它也会悄然光临

四处巡视,企图带走某个生命

时间带来腐朽,任何美的东西都让我警觉

当我在绿树蒙翳的河边小憩

看见阳光透过树冠在地面留下细碎的光斑

有如明亮和黑暗交织着的世界

一旦光斑消失,必是阳光普照且毫无树叶阻挡的严冬

或者黑夜阴雨彻底地光顾了

正如托马斯所言“没有太阳照耀的地方,光在碎裂”

一定有什么已经消亡包括光本身

我的存在刚好是光斑的存在

让我在正午时分细细咀嚼夜间发生的一切

春天萌发的无法阻挡

仿佛一台老式复印机,复制出无限的绿阴,花朵恣

意开放

而消亡正在行进的途中

我往往为此刻的享受所忽略

上苍为黎明准备下露水供鸟虫啜饮

而非珍珠只供把玩

现在,黎明一旦到来

便湮没在汽车、搅拌机的轰鸣中

惊蛰之后的蚂蚁爬出巢穴

一定会为倏然而至的春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瞬间,它们便投入行进的大军

成群结队爬过树阴下的光亮和黑斑

无意春光的存在

喘 息

我们心跳。激烈地

差点死去

我们喘息。剧烈地

差点死去

我们彼此拥紧。死死地

又彼此分开,抽出细丝

我们喘息,像一场大雨初歇

虫子们在丛林中伐木

我们喘息,身子浸入冰冷的海水

很蓝,很咸涩

我们喘息,我们还活着

啊,我们还活着

我们喘息,彼此抓紧

像一个赴死之人,像蛆虫拱起身子

生活必将如此

——为我们提前到来的中年?

尘灰中的父亲

我看父亲时,恍在梦中

仿佛一团雾气始终包围着他

日渐模糊的父亲

性格日益柔弱,喝酒时亦默不作声

这让我担心。我总觉得

每个人绑着浑身的硬刺来到世间

以此抗拒在时光中的滑落

父亲,似乎给自己彻底松了绑

满脸土灰的老父亲

黑斑占领了他的脸

而最先苍老的是一双手

具有松皮的质地,粗糙、皲裂

失去抚摸的能力

我已多年没有触摸过这双手

儿时屁股上的掌印还在,而疼痛如今已积聚到胸口

父亲已少有欢乐了

闷头抽烟,忧愁时双手抱脸

夜半突然醒来,但从不为自己犯愁

早上起床,父亲要出门

他走在晨雾中

那天大雾锁城,父亲很快消失了身影

只有持续地苍老值得信任

当一切变得陈旧

我的肉体也将老迈

思想也不可靠,它像一只黑鸟

光芒一闪,迅即滑过天空

我用布满皱纹的手掌

拂那尘埃

阳光、空气,尘埃和水波

这些浮动的事物

依然缓慢,新鲜如初

它们组合在一起

是一个人呼吸的全部

我确信最后什么也抓不住

而所见真实,近乎残酷

看那尘埃中

我的同类,他们漂浮着

挤挤挨挨,隐藏着脸庞

在风尘中奔波,却不和我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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