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的隐喻意义:谈艾丽斯·沃克的妇女主义美学

2013-08-15 00:42南京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210023
名作欣赏 2013年3期
关键词:沃克紫色女性主义

⊙尤 蕾[南京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 南京 210023]

一、紫色:差异的美学观

1982年,凭借长篇小说《紫颜色》,艾丽斯·沃克摘取了美国文学界的桂冠——普利策小说奖。仅一年后,沃克的批评文集《寻找我们母亲的花园:妇女主义散文》问世了。这本书提出了作者小说批评中最重要的概念:“妇女主义”(womanism),标志着黑人女性话语开始从白人女性主义和黑人传统文学中独立出来。在它的扉页,沃克从多角度定义了妇女主义者(womanist)一词,最后一条定义是:妇女主义者之于女性主义者,就像是紫色之于淡紫色。在这两部作品中——前者奠定了沃克作为美国主要作家的地位,后者使其跻身于美国黑人女性主义批评家之列——“紫色”这一词都出现在最醒目的位置上。两者出版时间相距之近,在那些力求勾勒出沃克小说批评轨迹的人眼中,几乎成了不可分割的有机体:前者是后者构建理论赖以依存的经典文本,后者亦为人们解读前者提供了最贴切的索引。那么,“紫色”作为二者共有的关键词,蕴涵着怎样的寓意呢?

紫色是两种颜色——红色和蓝色——融为一体的产物,我们是否可以将其理解为两种文化传统作用下的统一体?如果我们对妇女主义一词追根溯源,就会发现黑人民间文化的影响。它源于黑人土语“女人气”(womanish),含有刚强、勇敢、成熟、严肃、有责任感的意思。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美国社会历次的文化运动,尤其是妇女解放运动,对黑人妇女的启蒙。黑人女性主义是女性主义多元化的产物,是女性主义发展进程中范式上的革新,为女性主义注入了生机和活力,就像是紫色之于淡紫色。如果说,沃克批评中的黑人文化元素是她灵魂的向导,那么她灵魂的歌唱则是植根于黑白文化共存的现实土壤中的。

紫色作为妇女主义的象征,体现的不仅是融合的文化观,更是差异的美学观,这种差异源于视角的不同。在沃克看来,真相产生于对故事不同侧面的完整了解。如果囿于自己的一己之见,难免会有盲视的情况发生。美国黑人由于其特殊的历史,以及这样的历史带来的“双重意识”,看待问题的视角常常不同于白人。正如胡克斯所言:

我们过着这样的生活——在边缘——于是产生了一种看待现实的特殊方式。我们既从外面往里看,也从里面往外看。我们既看中心也看边缘,这两者我们都了解。这种看世界的方式提醒我们整个宇宙——一个由边缘和中心构成的主体——的存在。

这独特的双重视角很可能是通往思想自由的桥梁。因为新的视角常会质疑、冲击人们既有的认知,甚至是带来新的范式,改变人们的认知体系。妇女主义就是一种新的视角,既从种族的视角去审视女性主义研究,又从性属的视角去审视黑人研究,以差异性的表述——即汇合了种族、性属、阶级的多声话语——拓展了二者,是黑人妇女独特的文化经历在美学上的表述。

二、妇女主义相异于白人女性主义的美学特色

紫色是黑人女性主义的隐喻。它与白人女性主义同源而异质,既饱含着生命礼赞的情感迸发,又闪耀着黑人女性主义批评的理性之光。它将“黑人体验的诗一般的美、奇迹和痛苦”提炼成隽永的意象,穿梭在沃克的多部作品之中。隐喻式语言向来是美国黑人的传统,说一件事而意指另一件事,这是在长期压迫中养成的生存手段。隐喻式语言从日常生活中被大量移入文学文本,形成了美国黑人文学最为鲜明的特点:比喻性(figurality)。作为隐喻的紫色,在小说《紫颜色》中化身为布鲁斯女歌手莎格,一位典型的妇女主义者。她有思想、有激情,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反抗着男权和白人中心社会,激励着女主人公西莉的觉醒和成长。黑人意识和女性意识在这个人物身上得以统一,如同红色和蓝色交汇隐没于紫色之中。紫色还有另一层含义:与白人女性主义者不同的是,沃克不赞成分裂主义,而主张黑人男女两性的和谐,致力于全民族的生存和完整。《紫颜色》中西莉的丈夫某某先生最后终于开始反思并醒悟,与西莉达成和解。事实上,早在沃克的第一部小说《格兰奇·科普兰的第三生》(1970)中,主人公科普兰痛改前非,从一个心灵不健全的恶汉转变成为懂得关爱和责任的人。他的第三生既喻指他的拯救和新生,也折射出沃克两性和谐的批评理念,就像糅合在紫色之中的红蓝两色。

此外,缝制百衲被也是《紫颜色》中一个富含黑人特性的隐喻。它象征着黑人妇女被压抑的创造力,也象征着化零为整的姐妹情谊。更为引人关注的是,它暗合了妇女主义提倡的多元文化理念。美国黑人文化、非洲传统文化、美国白人文化就像那些质地、图案和颜色迥然各异的碎布片一样,组合成为多种族、多民族和谐共存的画面。小说中,沃克将女主人公缝制的一床被子命名为“姐妹的选择”,这个名称被女性主义批评家肖瓦尔特借用,成为后者一本研究美国女性文学和文化的书名。它意味着传统女性主义开始学会尊重异质文化,尊重“姐妹的选择”。

除了隐喻式语言,表意——这个十分重要的黑人美学概念——也是区分沃克与她的白人同道的标尺。源于非洲神话传统,并融合了黑人民俗特点的黑人表意,指向无止境的阐释行为。换言之,表意是对过去的阐释、修正和扩展,与传统之间构成了一种积极正面的互动关系。可以说,每一位黑人作家都是镶嵌在传统之链中富有个性的一节,他们用表意来传达对传统的致敬和突破。当代美国黑人批评家小盖茨认为,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的《一位美国奴隶的自述》,理查德·赖特的《黑孩子》、拉尔夫·埃利森的《看不见的人》,以及伊斯梅尔·里德的《物神》等,都可被视为对别的文本和别的作家、对传统,甚至对它们自己的“表意”。在其专著《表意的猴子:走向美国黑人文学理论》(1987)中,小盖茨更是明确指出:沃克的《紫颜色》是对《他们眼望上苍》的“认祖归宗”之作。后者是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著名黑人女作家赫斯顿的代表作,以其浓厚的南方黑人文化和黑人女性特有的语言、形象和象征,深深地影响了沃克。沃克的作品,无论从主题和形式上,都是对这位她称之为“精神向导”的文学先辈的致敬。从黑人传统中汲取精神力量,是种族健康的有力保证。对比沃克的《紫颜色》和白人女作家凯特·肖邦的代表作《觉醒》,可以看到两部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虽然一个是出生下层的黑人妇女,一个是上流社会的白人女子,但都是男权制的受害者,都经历了女性意识的觉醒,只是二者的结局截然不同。西莉勇敢地离开了家,过上了自食其力的生活,最终成长为自尊自强的新女性;而《觉醒》中的艾德娜却因为情人的退缩,自感走投无路,又没有勇气继续抗争,最终自杀身亡。较之后者的放弃,前者的勇气来自哪里?来自黑人族群的精神力量,来自沃克在赫斯顿作品中看到的坚强品质:“它的幽默总是努力地试图与痛苦保持平衡”。作为种族幸存和完整的基石,这种品质在黑人,尤其是在女性黑人的文学传统中得以保存并发扬。重视与传统的纽带关系,抵制资产阶级小说中孤独个体的倾向,是很多黑人女作家大力提倡的观点。与美国白人的个人主义价值观背道而驰,她们大多突出黑人社区和姐妹情谊。譬如,在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的多部作品中,黑人社区几乎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作为传统力量支柱的黑人社区及其个体之间,如同美国黑人的文学传统与个人之间,是一种积极的互动关系。

三、妇女主义相异于黑人民族主义的美学特色

凭借黑人表意、黑人特有的差异性语言及其内含的价值观,沃克改写了女性主义的批评实践,那么,她的妇女主义与黑人民族主义美学的差异又在哪里?

上世纪80年代,黑人女性主义美学逐渐取代了以男性为主导的黑人民族主义美学,后者强调自身与黑人权利运动的联系,过于关注意识形态,忽视了黑人妇女的存在,使女性在民族话语的遮蔽下,基本处于“隐匿”和“失语”的状态。那么,该如何改变这一状态?

作为男权社会的边缘群体,女性往往采用一种边缘写作策略——“去中心”——来消解西方理性传统中的二元对立观。二元对立的思维,片面追求所谓的普遍性,将多元化的充满差异的现实世界人为地简化为相互对立的二元,忽视并强行消灭了复杂性。对立二项之间是一种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如人与自然、男人与女人、理智与情感,意识与无意识……从而造成尊崇、肯定一方,而贬抑、否定另一方的“非此即彼”的狭隘思维。

“去中心”的写作策略使女作家的作品常以碎片的形式呈现,沃克的作品便是碎片式写作的典范。其灵感来自于女性,尤其是黑人女性的日常用品——百衲被。百衲被的历史与妇女的文化史密不可分,作为女性美学的象征,它对女性文学,尤其是女性小说的形式和结构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缝制百衲被的传统源于英国和非洲。19世纪末,随着大机器生产的来临,缝纫机的发明使得手工缝制被子的活动渐渐淡出历史舞台。20世纪60年代末期,妇女解放运动的兴起让人们重新认识了这一女性日常活动的美学意义。到70年代,伴随着女性主义艺术的新浪潮,百衲被成了妇女生活、妇女文化的基本视觉隐喻。80年代,百衲被和“马赛克”一样,已取代“大熔炉”而成为美国文化身份的象征。

对普通黑人妇女而言,缝制百衲被更多是满足了她们精神上的需求,表达了孤立的黑人女性寻求整体性的渴望。而黑人女作家们则对百衲被的结构更感兴趣。百衲被的结构隐含着女性主义“去中心”的理论主张。换句话说,在女性主义文本“词语的百衲被”中,没有“从属”,也没有“等级”。百衲被上的碎片来源各异,新旧不一,有的甚至来自数代人的破损衣物,承载着几代人的历史。由这些历史碎片组合而成整体的百衲被,既反映了缝被者非凡的创造力,又象征着创作者对历史记忆的挖掘、整理和组合。正因为此,加之它以碎片形式呈现完整艺术效果的功能,“百衲被式”的叙事艺术常受到非裔美国女作家的青睐。沃克的多部作品都借鉴了百衲被的结构,采用了多元叙述视角、多声部叙述声音和拼贴的叙事结构:如《梅丽迪安》(1976)、《宠灵的殿堂》(1989)、《父亲的微笑之光》(1998)等。

“去中心”的结构意味着百衲被上碎片与碎片之间是一种平等对话的关系,而非主客对立关系。同样,沃克的小说常常呈现出一种内在的对话关系。随着她叙事角度的日益宽广,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时代,形成一种时空上的对话关系;人和自然,不同种族、性属、阶级之间的关系,突破了西方传统认识论的藩篱,逐渐趋向于融合。另外,不同声音的对话使沃克作品具有了“复调”特点:既有作者的声音,也有各种叙事者的声音,没有高下之分,作品的阐释空间得以拓展。就连沃克的批评文集也加入了个人的声音,吸收了非洲口头传统的对话模式,沃克将作者与读者、个人话语与公众话语并置,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召唤应答式的批评模式。总之,在沃克的各类作品中,我们都能看到不同视角的共存、不同声音的共鸣、种种差异的并置,单一的、静态的、二元的、线性的思维为整合的、动态的、多元的、非线性的思维所取代,“非此即彼”的逻辑为“亦此亦彼”的理念所取代。

四、结 语

沃克的妇女主义是黑人女性主义批评建设中的里程碑,它使后者从白人女性主义及黑人男性传统话语中分离出来,彰显了黑人妇女的美学。她的妇女主义文集《寻找我们母亲的花园:妇女主义散文》如今已成为黑人女性主义的经典,与巴巴拉·史密斯的《迈向黑人女性主义批评》、芭芭拉·克里斯汀的《黑人女性主义批评:黑人女性作家评论》、贝尔·胡克斯的《女权主义理论:从边缘到中心》,以及德波拉·麦克道威尔《黑人女性主义批评的新方向》等一起,共同缔造了黑人女性主义批评传统。黑人女性主义批评家玛丽·海伦·华盛顿谈到黑人女性文学传统时说:黑人妇女正在寻找一种特有的语言、特有的象征和特有的形象,用它去记录她们的生活。沃克的妇女主义美学正是从黑人妇女的历史、民俗、神话和日常生活中汲取养分,而建立起的不同于白人女性主义和黑人民族主义美学的批评实践。因而,紫色还象征着再生,一种独立于上述两种美学思想,将种族因素和性别因素融会在一起的再生。

[1]Walker,Alice.In Search of Our Mother’s Gardens:Womanist Prose[M].Orlando:Harcourt Inc.,1983.

[2]贝尔·胡克斯.女权主义理论:从边缘到中心[M].晓征,平林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

[3]孙薇,程锡麟.解读艾丽斯·沃克的“妇女主义”——从《他们的眼睛望着上帝》和《紫色》看黑人女性主义文学传统.http://www.cnki.net,1994-2010 China Academic Journal Electronic Publishing House,60-66.

[4]程锡麟.一种新崛起的批评理论:美国黑人美学[J].外国文学,1993,(06):73-78.

[5]转王晓英.走向完整生存的追寻——艾丽丝·沃克妇女主义文学创作研究[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8.

[6]程锡麟,王晓路.当代美国小说理论[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1.

[7]伯纳德·贝尔.非洲裔美国黑人小说及其传统[M].刘捷等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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