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以《诗》注《楚辞》的历史渊源及其创新

2013-08-15 00:42赵晓东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225000
名作欣赏 2013年2期
关键词:王逸扬雄班固

⊙赵晓东[扬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 扬州 225000]

作 者:赵晓东,文学博士,扬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王逸的《楚辞章句》是《楚辞》学史上现存最早的完整著作,是研究《楚辞》最重要的注本,其以《诗》作注解是《楚辞》学史上最重要、最具有影响力的研究方法之一。以《诗》解释《楚辞》尤其是以《诗》说《骚》并非始自王逸,王逸之前,刘安、司马迁、刘向等都曾以《诗》解释屈原作品,从现存资料来看,淮南王刘安是第一个楚辞研究者,根据《汉书·淮南王传》,淮南王刘安曾经作过《离骚传》,现已亡佚,汤炳正先生认为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里保存了《离骚传》的部分内容,比如“《国风》好色而不淫”到“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这一段以及“离骚者犹离忧也”以下一直到“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一大段,都是刘安《离骚传》里的话。①其中“《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可谓兼之。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皎然泥而不缁,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一段还为班固《离骚序》、刘勰《文心雕龙·辨骚》所引一书思想驳杂而以道家为主,而刘安本人思想是可以归入道家的“,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皎然泥而不缁,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就是以道家语评价屈原,但他在评价屈原和《离骚》的文章中却主要用儒家的标准,这一方面说明刘安思想的驳杂,而另一方面似乎也反映出比附《诗》义是当时评《骚》的风气。

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引用刘安《离骚传》中的文字对屈原及其作品进行评价,并且更加强调屈原“正道直行”、“竭忠尽智”、“志洁行廉”的人格,同时也非常强调屈原作品的“讽谏”性质,《史记·太史公自序》:“作辞以讽谏,连类以争义《离骚》有之。”②《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曰:“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③司马迁在这两处提到“讽谏”、“直谏”,“谏”作为《诗》的最重要的特质,在司马迁的评价体系中是具有很高地位的,所以他对在宋玉、唐勒、景差之徒不敢直谏颇有微词,这也是他认为其辞赋不如屈原的原因之一。而对屈原之死的一段议论:“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④又表明司马迁对屈原个体生命价值的思考,既对屈原所作所为用。在这段文字中,刘安认为“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是以孔子所谓“诗可以怨”的观点来解释《离骚》的作意,并且把《离骚》与《国风》和《小雅》作比附,给予《离骚》兼有二者之长的高度评价。众所周知,刘安主持编撰的《淮南子》表示理解和同情,同时又对贾生的观点表示认可,是为坚持理想而死,还是为实现个体价值而“以彼才,游诸侯”,是司马迁的困惑,也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困惑,贾谊虽然明确批评屈原的做法,但他的生命历程却解构了他所持的观点。

此后的学者对屈原及其作品的评价向比较单一的方向发展,更加倾向于与《诗》进行对比,更多的讨论《楚辞》是否符合讽喻之旨,是否符合《诗》中所体现的审美原则。刘向受诏校书中秘,刘歆亦参与其中,刘氏父子对《楚辞》专书进行校定和增补,对先秦以及汉代辞赋进行编辑著录和分类,其中包含了他们对《楚辞》的深刻理解,他们对《诗》与《楚辞》关系的理解也是颇具代表性的。《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乃是采刘歆《七略·诗赋略·序》而成,余嘉锡《目录学发微·目录之体制》云:“班固就《七略》删取其要以为《艺文志》,因散《辑略》之文,分载各类之后,以便观览。后之学者不知其然,以为《七略》只存其六,其实《辑略》之原文具在也。”⑤据此,则今见《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序》乃是刘歆《七略·辑略》中的《诗赋略》序文,所以《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所体现出的关于诗骚的观点,可以看做是刘歆的。《序》云:

刘歆在其中提道:“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表明他认为《诗》的本质特征和主要功用是讽喻,“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屈原乃是贤人失志之赋,作赋以风,其赋与《诗》一脉相承,有恻隐古诗之义,至于宋玉、唐勒、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竟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违背了诗赋创作原则的。虽然扬雄的辞赋创作遭到刘歆“竟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的批评,但从整体上讲,他的创作兼学屈原和司马相如,根据《扬雄传》的记载,扬雄以为“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扬雄认为“作赋甚弘丽温雅”,“屈原文过相如”,他晚年对赋的评价有变化,但对屈原的评价仍然很高。《法言·吾子》云:

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人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⑦

在这段话中,扬雄并没有直接提到对屈赋的看法,但他给赋作了划分,认为有“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之分,结合扬雄说《离骚》“体同诗雅”(《文心雕龙·辨骚》),可知在扬雄的观念中,屈原赋是诗人之赋,符合《诗》所确立的审美标准。

前文提到,贾谊曾在《吊屈原赋》中对屈原提出批评,但那主要是从个体价值的角度出发,而且似乎也可以看做贾谊的自我宽慰,或者是一种激切之辞,不能作为对屈原的批评看待。首先对屈原提出明确批评的是班固,班固对屈原及其作品的态度是比较复杂的,从现有资料来看,班固首次提到屈原及其作品是在永平初上东平王苍的奏记中,云“灵均纳忠,终于沉身”,“屈子之篇,万世归善”。班固在这篇奏记中对屈原的命运表示了同情,对其“忠”的品格也颇为尊崇。其后在《汉书》中也屡次提到屈原其人其文,《汉书·冯奉世传》“赞曰”将《离骚》与《小雅小弁》相提并论:

《诗》称“抑抑威仪,惟德之隅”,宣乡侯参鞠躬履方,择地而行,可谓淑人君子。然卒死于非罪,不能自免,哀哉!谗邪交乱,贞良被害,自古而然。故伯奇放流,孟子宫刑,申生稚经,屈原赴湘,《小雅·小弁》之诗作,《离骚》之辞兴。经曰:“心之忧矣,涕既陨之。”冯参姊弟,亦云悲矣。⑧

据《冯奉世传》《外戚传》,冯参之死是由于“谗邪交乱”,并非自身过错,班固作为史学家,秉笔直书,并且引史以证明“谗邪交乱,贞良被害,自古而然”的论断,其中提到的“孟子宫刑”一事,为《诗》所载,《诗·小雅·巷伯》谴责伤害孟子的谗人,用语十分激切,而屈原的悲剧命运,也是由“谗邪交乱”的时代所造成的,班固对他们给予了深切的同情,并表达了对这一不公正历史现象的深刻体察,指出《离骚》和《小雅·小弁》产生的原因是相同的,从诗人命运角度揭示了文学作品的审美意蕴。

据王逸《离骚后序》,班固有《离骚经章句》,惜乎不传,但两篇《序》却保留下来,明翻宋刻《楚辞补注》中《离骚经章句第一》后附两篇序文,一篇单独附入,即《离骚赞序》,一篇附在王逸《离骚后序》洪兴祖补注之中。《离骚赞序》在记述上与刘安《离骚传》残存文字、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刘向《新序·节士》大抵相合,而在另一序文中,班固对刘安的评价提出批评,认为刘安之论“似过其真”,并进而批评屈原,指责他是“贬契狂狷景行之士”,认为他在作品中“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⑨班固的这段论述与此前的评骚文字矛盾甚多,一反前论,认为“《离骚》不能与《诗》之风雅相提并论,明显有抑《骚》倾向,这和班固自身遭际和思想变化有关,但他这样做依然是以《诗》为标准来要求《离骚》。此外,还有一个意味的现象,班固所作称《离骚经章句》,班固不好章句之学,所作并不一定是典型的章句,但称“经”,称“章句”,却有可能包含了班固一种将《离骚》纳入经学范畴的观念。

通过以上论述,可以看出王逸之前的学者,不论是刘安、司马迁、刘向、刘歆认为《楚辞》(主要是指屈原作品)义同风雅,还是班固认为其“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都是以《诗》为标准,将屈原作品与之进行比较,并以此作为褒扬或贬抑的理由,可以说,屈原作品的阐释,一开始就是以这样一种话语形式展开的。王逸的《楚辞》研究充分吸取了前人的成果和观点,同时又有自己的创造。

首先,王逸给予了屈原非常高的评价,这一点与刘安、司马迁的观点是一致的,但又有不同,刘安、司马迁虽然也强调屈原爱国忠君的一方面,但同时又比较强调屈原作为个体,其人格的完美性,刘安称其“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皎然泥而不缁,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就是更加看中其作为个体的人格魅力,司马迁则因为自身的悲剧,对屈原更多同情,他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融入了更多个人情感,而王逸对屈原人格的评价则更强调其符合儒家对知识分子要求的一面,他在《离骚后叙》中说:“且人臣之义,以忠正为高,以伏节为贤。”⑩“忠正”,强调作为臣子的责任乃是对君王的责任,一切以有利于国家和君主为出发点;“伏节”则强调知识分子所应该坚守的道德节操。在王逸的阐释中,屈原一方面做到了忠于国家和君主,同时又勇敢地承担起了作为知识分子的责任,完成了他的社会使命和理想人格。

其次,在论述作意时,王逸主要从政治环境的角度强调《楚辞》与《诗》的一致性。在王逸之前,多数楚辞学者都曾提到《离骚》作义。刘安曾以“盖自怨生”的论断概括《离骚》的意义,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明确将《离骚》之作与《春秋》之作、《诗》之兴起相提并论,司马迁侧重论述的是悲剧命运对作品产生的作用,更多的是从个体生命角度出发,刘歆则主要是从王政的角度对《离骚》进行阐述,认为屈原所作是为了别贤与不肖,有恻隐古诗之意。王逸也是从政治盛衰得失角度论述诗歌的兴起,但与司马迁不同,他并不是要说明迫厄的命运对创作所造成的影响,而是从社会背景的角度进行分析,他在《离骚后叙》中将屈原作《离骚》与孔子作《春秋》相提并论,“而屈原履忠被谗,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⑪。明确提出屈原之作《离骚》是“依诗人之义”,王逸的阐释角度与刘歆是相同的,但是更加系统化,《诗大序》中论述变风变雅的产生时说:“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⑫其思路与王逸是一致的。

再次,王逸在论述《楚辞》的内容和艺术特色与《诗》的一致时更加具体系统。刘安在论述到《离骚》内容和艺术时说:“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⑬刘安的概括基本上是符合《离骚》本身情况的,此后这段文字被当做是对《离骚》的经典性评价并被多次引用,直到班固对此提出明确异议,在附于王逸《离骚后序》洪兴祖补注之中的序言中对屈原进行批评,王逸则对班固的评论进行批驳,并且将《离骚》的具体诗句与五经进行比附,找出《离骚》在五经中的依据。《离骚后叙》曰:“夫《离骚》之文,依讬《五经》以立义焉:‘帝高阳之苗裔’,则‘厥初生民,时惟姜嫄’也‘;纫秋兰以为佩’,则‘将翱将翔,佩玉琼据’也;‘夕揽洲之宿莽’,则《易》‘潜龙勿用’也;‘驷玉而乘鹥’,则有‘时乘六龙以御’也;‘就重华而陈词’,则《尚书》咎繇之谋谟也;‘登昆仑而涉流沙’,则《禹贡》之敷土也。”⑭在正文具体文句的注释中王逸也是处处关合五经,尤其注重引《诗》以训,刘安、班固、贾逵等人的具体文句的训解已经亡逸,仅在其他文献中残存数条,无以窥其全貌,从现存资料来看,王逸是第一个系统地将《楚辞》与《诗》进行比附的。在兼论《离骚》内容和艺术成就时,给予“金相玉质,百世无匹”这样崇高的评价,似乎远远超出了孔子“文质彬彬”的标准。

① 汤炳正:《楚辞讲座》,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5页。

②③④⑬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314页,第2491页,第2503页,第2482页。

⑤ 余嘉锡:《目录学发微》,巴蜀书社1991版,第55页。

⑥⑧ 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55页,第3308页。

⑦ 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9页。

⑨⑩⑪⑭ 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9页,第48页,第48页,第49页。

⑫ 孔颖达:《毛诗正义》,见阮元《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71页。

[1]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3]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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