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徐昆《雨花台》的思想艺术特征

2013-08-15 00:47卫新力
焦作大学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卢生雨花台功名

卫新力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明清以来,山西繁盛的戏曲活动,激发了本地戏曲作家的创作热情,撰写出一批剧作,使戏曲文学创作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1]。剧作家通过创作不同形式的戏曲,来表达他们对民族传统精神的意趣,对仕途人生的思考,对伦理道德的坚守。在传奇创作方面,清代作家徐昆就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

通过对徐昆生平行事的考究,我们发现,徐昆的戏曲创作主要集中在人生的前期。作为其出仕前的开山之作,《雨花台》寄托着作者别样的情怀,在思想性和艺术性方面都有值得称道的地方。下面主要通过四个方面来分析《雨花台》的特征。

1.悼念挚友的创作动机

《雨花台》以卢清宜的仕途之路和他与林莺儿的爱情为主线,以福娘与郅情的爱情为副线,描写了卢俭生而死、死而生的传奇经历。从剧情设置的方面来看,颇有《牡丹亭》的特色。另外,双线发展的故事建构,也吸取了《幽闺记》情节设置的优点。那么,作者创作这么一部类似前人作品的传奇目的何在?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要先从徐昆的生平经历说起。

据《中国戏曲志·山西卷》记载,徐昆为清代乾嘉时期传奇作家,被称之为“蒲留仙之后身”,祖籍山西平阳(今临汾市),地方志也详细记录了他在人生的几十年里广爱交友出游[2]。他们相互讨论文道,喜欢度曲,除诗酒文会之外,有时还演些古院本。其中卢清宜就是他的一位挚友。

据《雨花台》崔桂林序称:“徐君后山,至情人也。其胸中有包纳万有之才,笔底有牢笼万物之态。与余朝夕居时,道卢子清宜之为人。无何,清宜呕血,殆徐君哭尽哀情未尽,复借优孟衣冠,补清立素志,按曲协调,作为是剧。”从这里看,徐昆为了悼念自己的这位朋友,与崔桂林在一起的时候创作了这部传奇。另外,在傅惜华收录的《古典戏曲提要笺证》一书中,也有神山张允中题词为证:“襄陵多名士,我识一卢生。夙抱不羁才,盛世卜元英。所恨命不修,应昭上玉京。知心惟后山,生死见交情。曲度雨花台,缠绵莫能名。高山共流水,千声复万声。”[3]因此,依照常理来说,全剧的情感基调应该是悲伤抒情为主调的。

但是作者却没有采取悲剧的方式来结构全剧,相反,卢清宜的死亡只是他人生的一个劫难,在死后的三天,经文殊菩萨所救,死而复生。最终考取状元,和林莺儿有情人终成眷属。徐昆借《雨花台》给予卢清宜生命力的时空延展,让有才华的人委以重任,让科举考试不再是禁锢青春的枷锁,同时寄托对好友卢清宜的思念[4]。

2.对求索功名的复杂情怀

三个同乡又同窗的书生,听说乾隆帝西巡,相约来五台山献赋。为了心中的理想,卢清宜甚至来不及等他的朋友,只身一人加快脚步赶往皇帝的驾前。从第十五出《风妒》卢生的唱词中,我们不难发现,对功名的痴迷,使卢生几乎进入癫狂的状态:

【南曲】【中吕过曲】【驻云飞】【支思】献赋明时,喜得天颜违尺咫,足履鹓班次。手洒珠玑字,伫看主恩施。忽颁温旨,顷刻腾骞。庶副凌云志,一变从前野鹤姿。我卢俭,涸辙辄生,寒窗下士,忽遇圣驾西巡,得以循例召试。眼看千里鹏程,发端有自,全凭这本册页了。我这册页中,赋一篇,诗百首。虽未缔思十稔,却也呕血数升。

寒窗十年,未来的前程全部都寄托在手中自己呕心沥血整理的词卷中,此时的卢清宜可谓意气风发。不料在迎驾途中遇狂风将献给乾隆帝的诗赋撕成碎片,他吐血不止,发出了对命运不公的诅咒:“我想身无百年不名不立,虽生犹死。这这这渺漫人世徒生,也是枉然,只与赘疣同耳。”当好友郅情在卢俭生命垂危询问后事的时候,卢生在弥留之际还念念不忘“我要举人,要进士,要状元。”看到这一幕,我想作者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震撼。卢生魂游到自己的坟墓前,追忆往事,默默流下了泪水。品尝现实的惆怅,体味理想的茫然,这也算是作者对天下学子心理的最好诠释了吧。

身为作家的徐昆,和许多人一样想早日考取功名。在第二出《饯友》中,他借时霖川之语,来抒发自己的人生理想:“方今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姚宋之相”,他认为在明主贤臣的时代,读书人应该发奋读书,取得功名,来施展自己的抱负。徐昆经历了很多次考试,终于在乾隆年间官至山西阳城教谕。对功名的追求成为串联他一生的重要基线。学徒生涯的无数挫折,也使他对科举有了更深的认识。他对读书人博取功名抱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因为他曾经为此付出了全部的青春。第三十出钟英的独白对世态炎凉的讽刺,正体现了作者对科举考试的思考:

偶然走了几步,都说是风流无敌,有人将我文章偷去,并将佳话品题,遇着文字潜出,都认做灵空轻利,遇着文章晦处,都看做拗折奇异,也有那浮滥墨调,便道是揣摩独得,也有那了草数言,又说是前辈仙笔。

以前不为文人承认的钟英,在考中九十九名之后,所受的境遇却大有不同,容貌的不足却被人称作美相,潦草数言被说是“前辈仙笔”,连自己都感到“事事出奇”,讽刺“身份贵贱,教人眼判高低”,这不免让观众失声哑笑。在作者那个时代,只有功名才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其他的东西,例如爱情、友谊,与之相比不免黯然失色。

卢清宜靠神仙的灵丹妙药保证肉体不坏,又得神仙点化,指出他名利之心太重所以入土三天以示惩戒。最后死而复生夺得状元,结成美满的婚姻。在这里,卢生与莺儿的爱情只是他功成名就的奖赏,却不是他的惟一。在他心里,功名才是最重要的。作为女主角的林莺儿对恋人的人生观也只能是默默支持,在第十二出卢生和她定情之后,面对即将离去的知己,她唱出了内心的悲伤:

【南泣颜回】【换头】飘零,无语落花轻。只见那遍地香魂难整。我心中自忖,恰似红颜薄命。连枝并蒂,怎天长地久,不被狂风警。纵当前谊美恩浓,不由人,泪点双倾。

由海棠想到红颜薄命,由眼前浓情美意勾起对离别苦境和日后的担忧,在追求功名的仕途时代,女性的等待、期盼和牺牲永远只能是男性成功的陪衬。才子佳人团圆的结局显然只是作者理想的产物罢了。

3.时空的独特处理和关目的奇巧

舞台时空问题是戏剧艺术的灵魂。徐昆的传奇创作吸收元杂剧的优点,情节处理更为紧凑。与传统戏曲一样,《雨花台》也采用了按时间顺序排列的点线结构方式,同时有所创新,即突破传统戏剧体制,改一人主唱旧制,采用生旦合唱,丑净对唱等形式。在剧中,叙事性的点线结构总是与浓郁的抒情因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5]。这种抒情因素正体现了传统戏曲的一大特色,它不仅影响着出与出之间的划分,而且也是点线结构的一个重要支撑。

中国古代小说和戏曲,经常运用“无巧不成书”“无巧不成戏”的写作手法,这就是所谓“巧合”。利用得好,既可以收到出人意料的艺术效果,又可以使矛盾冲突迅速解决,但运用得不好就会弄巧成拙。《雨花台》中的巧合是人物性格发展的必然,看似出人意料,但仔细品味,又觉在意料之中。这部传奇的情节结构采用双线发展的方法,在情节和关目设置方面也不落窠臼。让我们佩服的不仅是作者所设置的关目巧合,更重要的是这些关目的合理性和可信性:第一,郅情和福娘的姻缘已在第六出《题帕》中涉及:“于莬为媒,台山之径,清心识名,至邑见姓,水离文合,鸳盟自订,奉天而来,于飞终庆。”在第十三出《护台》中再次强调,只为突出第十六出《虎媒》男女相逢情节的合理性和必然性;第二,在听说卢生已亡的消息后,林莺儿投台殉夫,得到仙人点化,放弃了轻生的念头。随即被福娘的母亲收留,也为第三十一出《重圆》创造了条件;第三,在第八出《授丹》中,景成子被卢生的热情感动,给予他保证尸身不坏的仙丹,在第二十一出《回生》照应前文的细节,指出他死而复生的可能性;第四,在被乌母收留为义女后,莺儿和福娘的闺谈让两位善良的女性互相倾诉,也使观众更深层次地理解了她们心中对情人的追思。作者笔下这些情节的翻腾变化,都离不开人物性格的制约,符合戏剧情节的发展,关目巧妙,为人信服。

4.优美的唱段文词和幽默的民间口语

徐昆在《雨花台》的创作过程中,表现了驾驭文字的杰出才华。友人雁门冯邮在传奇的题词中表达了自己对作者的赞美:“清腴不让《桃花扇》,幽艳全分玉茗堂。檀板牙箫肠断处,千秋彩笔属徐郎。”[6]与明清文人化、案头化倾向的剧作相比,《雨花台》的唱词更易表达,成为可供表演的场上之曲的典范。

在描写男女主人公初次邂逅时,作者通过华美的辞藻赋予作品浪漫的气息。林莺儿在游园过程中感伤青春将逝:“我暂立如痴呆,自悲命似落花,谁向烟花堆里巡。”她的理想,就是遇到才貌双全的情郎,盟言一订,便终身守节。数年的等待,只为知心郎君的回眸一笑。当卢清宜表达出自己的爱意时,莺儿也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她吩咐丫鬟折一枝桃花送与卢生,聊以分享春色。可是连丫鬟春花都看得出来,她哪里是为了分春色,分明是主动追求自己的爱情。《花迷》一出对莺儿表达依依不舍之情的唱词描写得感人至深:

【东瓯令】多情种遇风尘。触相思、别有春。(欲下仍住介) 褰裳欲把才郎引,又自觉无分寸。只得漫摇玉佩赴柴门。留一半离魂。

在这里,无论是阅读文本的读者或者是欣赏戏曲的观众,都不免被莺儿的至情所感染。她没有看错人,卢生用自己的痴情打动了莺儿的芳心。终于在第十一出《固盟》中,有情人得以结合。作为传递男女之间爱意的桃花,又一次出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北石榴花】你看他颤巍巍,酒晕萼边凝。恰便似、美女细含情。忽然间,嫣然一笑百媚生,风流恬淡睡起雕楹。大姐,待我摘一朵与你戴上。(摘花与旦戴介)我羡你,鸟云玉貌妆偏静。娇娇滴滴,翠钿难胜。摘一朵,嫩盈盈。摘一朵,嫩盈盈。浓和淡的仙花靓。恰称你云鬟细绾,小娉婷。

汤显祖曾经说过: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7]。我想,如果没有卢清宜与林莺儿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情,林莺儿也不会在听说卢生去世之后跳台自尽,卢生也不会在复生的第一时间寻找老鸨探询莺儿的消息了。全剧用优美的唱段文词来表达对功名背后真挚爱情的赞美。虽然爱情只能在名利背后默默地发出耀眼的光芒,但是在观众看来,这已足够。角色辞美腔精的表演,带给我们一种梦境般的享受。

作为戏剧活动,丑角之间的插科打诨也是必不可少的。用民间的幽默口语入曲,成为《雨花台》的另一个亮点。作品汲取了人们日常生活中生动的口语——质朴明快,富有音乐节奏之美。其中卢生复活后去鸨母那里寻找林莺儿那一出闹剧,令人忍俊不禁:

(生) 妈妈休要害怕。

【前腔】我身难亡家神救,这其间定有缘由,须用着美人的青眼辨一辨,气骨明幽料他慧眼微一逗,先识得人鬼。开头你看我衣纹皱,日中影留,怎认做潜潜躲躲的魂游。

(老旦) 他偏絮叨起来了。我有道理,卢相公,你是人是鬼,我也辨不明白,你前我后,同到街上,教人辨辨,我就放心了

(生) 有理。(生出老旦急闭门介)

(生) 怎么闭了门?

(老旦) 我明早多买些纸钱,与你烧在十字路口,再不要到我家来了,正是树倒钱无主,连衰鬼撩人,哎呀好怕人那。(急下)

慎用骈四俪六的辞赋,克服重曲轻白的通病,《雨花台》可谓是笔酣墨饱,曲白相生。一向视钱如命的鸨子又怎会知道情的珍贵呢?卢生的坦诚,老鸨的惊恐,让观众在大声欢笑之际也会慢慢地思索剧中赋予的更深层的意义:究竟真情和名利,孰为重,孰为轻?浓浓的惬意与淡淡的回味融合在一起,这是一种特殊的艺术魅力。

从追忆卢清宜到对未来人生的编织,作者在《雨花台》中诉诸了自己别样的情怀。以昆曲演唱的这部传奇秉承才子佳人的叙事策略,在思想意脉上遵循儒家的理想人格,同时增添神仙道教之事加以润饰[8]。丰富的叙事诸元素和独特的时空节奏,使得《雨花台》在艺术上更加切合大众的审美心理。作为乾隆年间山西文人的作品,《雨花台》传奇从侧面反映了清代山西戏曲发展的多元态势。

[1](清)王轩,等(高可编).山西通志[M].北京:中华书局,1990.

[2]中国戏曲志编委员会.中国戏曲志·山西卷[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

[3](清)徐昆.雨花台传奇[M].清乾隆贮书楼刻本,浙江省图书馆存.

[4]乔林晓.盛世 悲歌——《柳崖外编》析论[J].晋阳学刊,2004,(2).

[5]郭英德.明清文人传奇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

[6](清)徐昆.柳崖外编[M].张国宁,李晋林点注.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

[7](明)汤显祖.牡丹亭[M].黄竹三评注.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5.

[8]许并生.清代山西戏曲创作述略[J].中华戏曲,2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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