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入私地:《白鹿原》 的身体叙事

2013-08-15 00:50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白灵田小娥白嘉轩

甘 浩

(郑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4)

1993年,因为两部作品——《白鹿原》 与 《废都》 ——的先后发表和出版,成为中国现代汉语文学发展史上一个重要的年份。这两部令世人瞠目结舌的长篇小说,不约而同地侵入了中国文化版图上一方历来被视为禁区的领地——私密的身体。私密的身体,不但是两部作品重要的叙事内容,还是两位作家陈忠实与贾平凹重要的叙事手段和叙事策略,在想象性生活中扮演着极其重要也是极其微妙的角色。这个角色的微妙性可能远远超出了两位作家的预期,因为它不仅在两部著作的流传过程中起着 “微妙” 的作用,而且甚至可以视作一个时代文化转型的标识——自此之后,在各种艺术活动中,身体受到了第一位的、强烈的关注。所以,无论对于个案的文学写作,还是整个时代的文化生产,这两部著作涉足身体叙事的方式与深度,都应当视为现代汉语文学一个重要的创作现象和研究课题。

就具体对象来看,《白鹿原》 创作过程更长,因其先于 《废都》 创作,也先于 《废都》 发表①就目前比较确定的资料看,《白鹿原》1988年4月动笔,1992年3月改定,历时近五年,《当代》1992年第6期、1993年第1期分两期将其连载,1993年6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而《废都》的创作始于1992年,历时一年,1993年1月完稿,1993年6月,《废都》在《十月》开始连载的同时,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因此其身体叙事的 “先行者” 意义显然更加明显。而就文学表现看,《废都》 的身体叙事风格较为单一,以直露的性描写闻名于世;《白鹿原》 身体叙事则呈现出多个不同的位面,色调较为复杂,艺术性也较强。因此选择研究 《白鹿原》 的身体叙事,探讨陈忠实以何种方式 “侵入私地”,取得了何样的成果以及获得了哪些反应,必然是一个颇有意义和颇有趣味的话题。

在现代汉语文学的正统体系中,身体(尤其是女性身体)一直被视为一个私密的禁区,被层层叠叠的衣服和社会禁忌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1980年代的张贤亮和王安忆曾经侵入过这个禁地,但是,二者对此都极为谨慎,他们都把裸露的身体当成了符号学的最终所在,是记录文本意义所指之渊薮。遮遮掩掩的写作禁忌,被陈忠实在塑造田小娥这一人物形象时打破,性爱,这种曾经在现代汉语正统文学中隐匿的人类生活,因为塑造田小娥形象完全敞开于写作之中。

就文学效果来看,田小娥是《白鹿原》 中最引人瞩目的人物之一。其令人印象深刻的生命轨迹和鲜明的形象特征,基本上是在其性爱活动中完成的。同是通过性爱塑造女性形象,《白鹿原》 与《废都》 有明显的不同。《废都》 的性描写非常直露,究其艺术传承,显然得自于中国古典小说的色情传统。中国式情色叙事过于粗俗、腌臜,力与声太重时反觉单调无力,是其短处。陈忠实在侵入性爱禁区时,尽管秉承 “不回避、撕开写,不做诱饵”[1]的写作原则,但是,态度相对谨慎。尤其在获得“茅盾文学奖” 的《白鹿原》 修订版中,直露的性爱描写更少,这一方面是因为第四届“茅盾文学奖” 评委的“一些与表现思想主题无关的较直露的性描写应加以删改”①见《文艺报》1997 年12 月25 日第152 期“本报讯”。的修改意见被采纳,另一方面,是因为《白鹿原》 的性爱描写更多地学自于19世纪西方文学的情色叙事传统,更加注重描写性爱过程的心理体验,所以,虽然写的是极俗极艳之事,却因为偏重心理体验而显得细腻、轻盈,富有流动性的美感,因而更符合想象性文学的艺术特征。

同样侵入私地,《白鹿原》 在性爱中塑造田小娥,又遵循了塑造文学作品中独特的“这一个” 的形象逻辑。这个形象的独特性体现在,这个人物是按照本能活动,其爱与欢乐是源自于本能,其人生的痛苦与最终走向深渊也是罪在本能。陈忠实在一个有关《白鹿原》 的创作谈中,曾经谈过田小娥形象的创作灵感是来自看蓝田县志中的 “列女传”。他厌倦其中有如此众多的烈女故事,同时又为在一个县志中竟然用如此大的篇幅记载这些故事而震惊:“我在密密麻麻的姓氏的阅览过程里头晕眼花,竟然生了一种完全相背乃至恶毒的意念,田小娥的形象就是在这时候浮现上我的心里。在彰显封建道德的无以数计的女性榜样的名册里,我首先感到的是最基本的作为女子本性所受到的摧残,便产生了一个纯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争者叛逆者的人物。”[3]遵循人性的逻辑,塑造 “抗争者叛逆者的人物”,是现代汉语文学的新传统,然而,从性爱入手,“纯粹出于人性本能” 书写一个女性形象,《白鹿原》 是一个创造,田小娥因此成为现代汉语文学人物画廊中一个独特的女性形象。

陈忠实为写《白鹿原》 作理论准备的时候,研究过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认为,“本能的主要根源是人体的需要或冲动”,“本能的最终目的是消除人体的需要状态”[3]。纵观田小娥的一生,其日常行为活动的选择,基本上都源自于“人体的需要与冲动”,是其生命本能的具体体现。不过,陈忠实并不是图解弗洛伊德的理论,而是采用文学的方式,从三个方面有层次地展示田小娥的命运轨迹与生命特征。与黑娃的初次性爱,是出自性欲的本能;因为黑娃而被鹿子霖利用的性爱,是爱的本能和生的本能的杂合;为报复白嘉轩而勾引白孝文的性爱,最终却生发出生死相依的爱的本能。在这种外在的、层叠性的性爱描写中,田小娥无主见、随性漂流的性格特征在《白鹿原》 中得到充分的体现,其人生的悲剧性很大程度上也是源自于其人格构成的缺陷。通过不断地侵入田小娥隐秘的性爱,陈忠实以一个特殊的幕景,给读者展示了人性的真实性与复杂性,一个不但独特而且丰满的艺术形象得以创造出来了。

当然,田小娥形象的丰满圆润,不仅仅出于对人物自然本能的展示,还来自人的自然本能与所处文化环境的冲突。正如诸多现代先贤所示,“文明的发展在于本能的自我克制和对身体及其各种官能的规训。” 在不断满足本能需要或冲动的时候,田小娥承受了来自文化习俗的巨大压力与 “规训”,这正印证了文明发展的应有之义。然而,文学不是社会学的传声筒,《白鹿原》 在此的优异之处,是紧紧贴着田小娥形象的故事逻辑与性格逻辑,把一个善良而又无知的女性的悲剧叙述得饶有深度也饶有趣味。田小娥的性爱与文化之间的冲突,成为表现关中文化两面性的重要内容与工具,让读者见识了古老传统的僵硬、呆板、乃至残酷。这样一来,关于田小娥的性爱叙事,就完全契合到 《白鹿原》的主题表述中,文化的张力和文本意义的张力也因此得到深刻的体现。

性爱叙事已经成为《白鹿原》 完成形象独特性和丰满度的最重要的手段,也是作家实现小说主题的重要策略,因此,田小娥的性爱已经是 《白鹿原》 肉体构成中一个必不可少的部件。当年审稿《白鹿原》,《当代》 杂志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都采用了最严格的三级审稿制。三级审稿的编辑都非常认真而谨慎地谈到了《白鹿原》 的性爱描写,最终一锤定音的,是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主编、实际主持《当代》 杂志工作的朱盛昌。他专门对此批示道:“关于性描写,我不是反对一般的两性关系描写。对于能突出、能表现人物关系、人物性格和推动情节发展所需要的两性关系的描写是应当保留的。”[4]《白鹿原》 的性爱叙事部分,能够在人民文学出版社这种国家级出版社通过,本身就说明了其与小说的文本意义之间不是附会关系,而是文本艺术构成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有意思的是,后来,电影与众多版本的话剧在改编小说 《白鹿原》时,不约而同地把田小娥作为作品的主角,把其与多个男人之间的情爱恩仇作为故事的主线。这背后虽然暗含有时代文化消费变动的指向,但是,或许也包含了《白鹿原》 能够久远流传的密码——即文艺作品长久流转的要素之一——能否满足大众的阅读期待。对身体的 “侵入”,或许正满足了大众的欣赏口味。艺术家所应做的当然不是仅仅迁就大众的需求,而是在满足大众阅读情趣的同时,把自己对生命、对历史、对文化的思考寄寓其中,从而能够在娱乐大众的同时,还可以在潜移默化中引导大众。从这种意义上来讲,《白鹿原》 是行走在这个道路上的艺术之作。

从阅读感觉上看,《白鹿原》 的故事结构是以两个女人为界,分为前后两大段落,在每一个段落,各有一个女人,影影瞳瞳地穿行在故事叙述的长河中,尽管她们不是故事的绝对主角,却是每一段故事的灵魂,每一段故事因为她们的存在,才更有情趣,更加富有神韵。在小说前半段,这个女人是田小娥,田小娥死后,小说灵魂重心转向了另一个女子白灵。

这两个女子在生命轨迹、文化教养、思想境界等诸多方面,都迥然不同,可是,在精神气质上,她们都是白鹿原既成文化体系的抗争者与叛逆者。田小娥的抗争是源自生命的本能,从本质上来说,她还不是传统文化的叛逆者,只是僵硬的传统道德的受害者。白灵则不同,从血缘关系上看,她是生于斯长于斯的白鹿原的儿女,皮肤下流淌的是白鹿原的血液。作品富有意味地把白灵与白鹿原上的大贤朱先生比肩而写,他们都是白鹿精灵的化身,生与死都充满了传奇性,洋溢着白鹿原最富有魅力的生命气质。然而,这样一位本应该如她的大姑母朱白氏一样大方、端庄、贤淑的大家女子,却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背叛自己出身的革命路途。与田小娥的随性漂流相比,白灵则在每一个人生道路的关口,行为选择都是独立自主的。譬如,她是通过自己的争取,获得了上学的权利;她由忠于 “国民革命”到加入共产党的思想的改变,并非受到鹿兆鹏的影响,而是由于看到国民党残酷地整治昔日联合推翻军阀统治的兄弟党而产生的义愤填膺;她在与鹿兆鹏、鹿兆海兄弟间的情感选择中,始终掌握着主动权,最终也收获了自己的爱情;乃至于其最后的死,也是因为自己的倔强、刚烈与不屈。陈忠实在《白鹿原》 中给读者创造了一个可歌可泣的女英雄形象。

从文学的原创性来看,白灵形象并不是一个开创先河的人物塑造。在过往的左翼文学创作中,读者可以很容易找到白灵的身影。读者可以从孙犁的笔下找到白灵的灵动、活泼与野性,从《刑场上的婚礼》 找到白灵与鹿兆鹏为革命需要假扮夫妻的故事原型,从1980年代以来的反思文学中找到革命者被误杀的惨烈与愤懑……客观地说,这个人物的丰满度与吸引力要逊色于田小娥形象。

纵观《白鹿原》 的故事叙述,后半段显然显得比较沉闷。沉闷的气息开始弥漫开来,就是始于田小娥死后。陈忠实虽然试图利用白灵故事去拓展小说的艺术空间,增生小说的艺术情趣,但是,集中在这个人物身上的革命叙事能量压倒了其他的可能性。在很多故事段落中,陈忠实一直把她视为与朱先生一样的人物,是白鹿精灵的化身,但是,在艺术效果上,她却没有产生灵魂一样的凝聚力量,像田小娥一样真正统率起所属的叙事段落。

这个人物形象也有鲜活、生动、令人印象深刻的时刻。如当她初入塾读书时,鲁莽地闯进徐先生的专用茅房,让徐先生提着裤子仓皇而逃,而自己却嘎嘎大笑,稍微想一想就令人忍俊不禁。这个形象的艺术魅力,主要还是来自她与鹿氏兄弟之间的情爱关系。男女之间的情爱关系,实质上也是人类私密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是因为情爱题材是文学艺术活动中的常客,其私密性才大大降低。不过,白灵与鹿氏兄弟之间的情爱纠葛,显然又有故事的特殊性。其一是体现在兄弟二人争一妇所隐藏的伦理争议上,这种有乱伦嫌疑的爱情纠葛,自然能够唤起大众读者的阅读兴趣;其二涉及白灵与鹿兆鹏之间的两段性爱描写。“侵入” 白灵的性爱,文本描写虽然远较描写田小娥克制,但是,出语仍旧俚俗、生动,对于塑造白灵形象和展示鹿兆鹏形象的丰满度都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同时,因为“侵入” 白灵的性爱,也保证了小说的风格前后统一,避免了小说的前半段因为过多倾力田小娥的性爱故事而成为俚俗的民间故事,后半段却因为革命的纯洁性需要而成为高雅的文学洁本。

尽管如此,小说的后半段仍旧没有逃脱 “沉闷” 的结局。小说的革命叙事,显然对文本叙事效果产生了影响。田小娥形象因为躲避在民间叙事的羽翼之下,尽管承受着伦理道德规制的压力,形象塑造的自由度却可以得到保证。白灵因为参加革命,有关这个人物的革命叙事被置于政治意识形态强大地规训范围内,自然在展示与其相关的“私密之地” 时,就显得缩手缩脚。失去了合宜的辗转腾挪空间,最终必然影响到人物形象的丰润度。

在革命叙事的压迫下,小说家对 “私密之地”的“侵入” 跋前踬后,处处受制,一旦介入革命历史叙事,小说叙事就显得僵硬,了无新意,所以,小说后半段给人沉闷印象,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即便小说家如此谨慎地涉足革命历史人物,小说的革命历史叙事仍旧受到来自主流意识形态的非难与指责。难怪《白鹿原》 的责编之一何启治在时隔十年之后,还对 《白鹿原》 遭受的不公愤愤不平:“不管读者怎么喜欢,不管文艺评论界如何赞赏,《白鹿原》 在长篇小说评奖活动中却连候选的资格都没有,在报纸上也不让宣传,真是如同被晾在无物之阵里,令人深感压抑而又无奈。”[4]当文学遭遇政治,受伤的总是文学。

无论是田小娥的俚俗的性爱叙事,还是白灵的“纯洁” 的革命叙事,都不是 《白鹿原》 的核心叙事。小说的叙事核心是白、鹿两家的族长白嘉轩。在陈忠实心目中,白嘉轩的重要性是最不可或缺的。他说,当他打开笔记本,写下《白鹿原》 草拟稿第一行钢笔字的时候,“整个世界已经删剪到只剩下一个白鹿原,横在我的眼前,也横在我的心中;这个地理概念上的古老的原,又具象为一个名叫白嘉轩的人。这个人就是这个原,这个原就是这个人”[5]。在陈忠实的创作意图中,白嘉轩的“秘史”,就是白鹿原的“秘史”。白嘉轩被陈忠实视为“白鹿精魂” 在世俗社会的化身,是中国农业社会有身份、有地位的充满智慧的忠厚长者,重名节、轻生死、明是非、守节操,靠辛勤劳动发家致富,用真情世谊善待长工,乡井中主持与维护礼俗,乱世中独善其身,是一位完全符合儒家道德规范的理想化人物典型。

按照这种角色定位,白嘉轩的形象叙事也应该与“纯洁” 相关。当然,这种纯洁性不同于白灵革命性质的 “纯洁”,是一种道德的纯洁性。按照常理,因为人物的叙事重心更多地与人的道德伦理相关,所以,从现代汉语文学此类人物形象的叙事传统来看,关于白嘉轩的叙事更应该远离俚俗的故事内容。但是,小说的开端句“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自豪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真可谓石破天惊,完全扭转了人们的阅读期待。而且,这一句的重要性不仅仅在于超越人们的阅读期待,它更重要的作用,是奠定了整部小说的叙事基调。随后,陈忠实用了整整一章的内容,饶有趣味地讲述白嘉轩娶前六房女人的曲折过程,其中多处都“侵入” 了隐秘的身体。一个道德感如此浓厚的人物,以这种方式闯入作品叙事过程,其冲击力当然不是仅止于给读者以震撼,它最直接的作用,就是决定了整部小说的叙事方向,“侵入私地” 的叙事方式有力地嵌入到了小说的艺术构筑中,后文有关田小娥、鹿子霖、白孝文等人俚俗的身体叙事就不再突兀。

身体叙事事实上成为塑造白嘉轩形象的重要手段。自开篇讲述白嘉轩的七房婚事的来龙去脉后,再也没有白嘉轩的性爱描写,但是,小说每一段性爱叙事背后都似乎站着一个直挺挺的身影,他正用鄙夷的眼光打量着在各种糗事中舞蹈的男女。白孝文新婚纵欲,众人百般劝阻而无解,是白嘉轩一番暴风骤雨般的呵斥,才使白孝文暂时有了“炕上那一点豪狠”。这一段叙事既是对白嘉轩七次婚娶的补充,让我们理解了白嘉轩的婚事根本目的是为了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性事享乐只是其中附带的成分,又是完成白孝文形象塑造的有效构成,其薄弱的意志就为下文的堕落埋下了伏笔。黑娃领着田小娥归家,是白嘉轩阻挡他们入宗祠拜祖宗,无情地撅断了田小娥返回正常生活轨道的独木桥,她的命运不可挽回地滑向悲剧的深渊。这一笔通过白嘉轩的道德好恶,写出了儒家观念的方正。鹿子霖与田小娥的乱伦性爱,最后却牵连出白孝文的堕落,这既让我们见证了鹿子霖的无耻与阴狠,又从白嘉轩的受伤,让我们理解了朱先生 “难为好人” 的感慨,并从中品味出白嘉轩为代表的民族传统文化正能量在历史存在中的不易与艰辛。诸如此类性爱叙事,为完成白嘉轩形象塑造和寄寓作品主题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白鹿原》 的身体叙事当然不是仅止于关注人的隐秘性事,人的自然的身体,常常成为叙事聚焦的对象,在刻画人物、表述主题等方面同样起着重要的作用。譬如,白嘉轩在白鹿两姓祠堂立了《乡约》,以规范乡人们的行为,惩戒的有效方式之一,就是用暴力方式惩罚越轨者的身体。诸如强迫屡教不改的赌徒把手插进滚水锅里,把臭烘烘的屎灌进瘾君子嘴中。最著名的例子,是让祠堂里的所有男人用干枣刺刺刷子抽打偷情的田小娥。这种暴力美学的身体叙事,进一步证实了儒家规范的复杂性,给读者的震撼一点也不亚于性爱叙事的效果。

在这种暴力美学的身体叙事之外,还有一些并不明显的身体叙事,在小说的叙事表述中也起着重要的作用。正如我们已经论述的,作为 “白鹿精魂” 世俗化身的白嘉轩,是一位完全符合儒家道德规范的理想化人物典型,他秉承儒家 “耕读传家”的家训,克己复礼,严谨勤奋,严格遵守与维护符合儒家规范的生活与生产秩序。小说中有一段故事是讲述白嘉轩在农闲时节拜访故交冷先生,冷先生拿出自己珍藏的年前的雪花水泡茶来款待老友,作品如是写道:

白嘉轩呷一口茶,清香扑鼻,热流咕噜噜响着滚下喉咙,顿觉回肠荡气浑身通畅,嘴里却故意冷淡地说:“雪花还不就是水嘛! 我喝着没啥两样。”

小说中还有一段文字是描写鹿子霖,与上文相比较,就显得颇有意味:

鹿子霖嗜酒成性,高兴时喝郁闷时喝冷甚了喝热过了喝,干好事要喝干坏事要喝,进小娥的窑洞前必须喝酒以壮行;他喝酒不悦意独个品饮,必得有一伙酒伴起码有一个人陪着,一边喝着笑着喊着,顶痛快的是猜拳行令吵得人仰马翻,渐渐进入苦不觉苦乐不觉乐的飘飘摇摇的轻松境界。

白嘉轩能够享受来自身心的愉悦,但是,即使在享受的同时,潜意识中还对来自身体的愉悦保持警惕,防微杜渐,以免身体的愉悦燎原成不可遏制的欲望,最终导致逾越儒家规范。而鹿子霖则完全放纵自己的身体欲望,自然意志力薄弱,最终为来自身体的欲望所毁灭。

身体,在 《白鹿原》 中已经给打上标记或符号,在每一个能指背后都暗含着特定的所指信息。就像白嘉轩的腰,黑娃说它挺得太硬太直,所以他打折了白嘉轩的腰,但是,白嘉轩即使那挺如椽的腰杆儿佝偻了下去,执着不移近乎倔拗的神气却是至死也不会更改。这个身体叙事,就象征着儒家道德的精神品质及其多灾多难的命运。这些经过欲望与时间考验的身体故事,都是《白鹿原》 有机体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白鹿原》的叙事才五彩缤纷,《白鹿原》 的艺术才更具独特性,《白鹿原》 的故事才有可能流传得更久。

[1]陈勉力.陈忠实小说选[M].北京:三联书店,1985:3.

[2]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写作手记[J].小说评论,2007(4):49.

[3][美]C·S·霍尔.弗洛伊德心理学入门[M].陈维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29.

[4]何启治.《白鹿原》档案[J].出版史料,2002(3):21-23.

[5]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写作手记(连载六)[J].小说评论,2008(4):38.

[6]任晓兵.沈从文乡土小说对民间文学的移用[J].重庆工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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