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癫是一种社会无意识

2013-08-15 00:54
传播与版权 2013年2期
关键词:福柯理性话语

□ 刘 玲

福柯想梳理一部关于疯癫的话语的历史,于是就有了《疯癫与文明》一书,单看书名,就是一组相对的概念,言下之意,即疯癫与文明并驾齐驱,相对而出。进而言之,意即疯癫的历史,也就是文明的历史,疯癫长一寸,文明亦进一寸,反之亦然。

福柯将疯癫分为史前、中世纪以及17世纪之后的近代社会等几个时期。福柯认为,疯癫在人类早期历史中并不是个问题,因为疯人并没有被单独分离开,即使愚人船将疯人载到别处,即使疯人所去的地方很荒凉,疯人仍然是社会中的成员。如果一定要说疯癫是个问题的话,那其实是一项欢快的问题,人们拿疯癫当生活的调味料,疯癫给人带来快乐。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疯癫与理性互相扯皮,处于对话状态,疯癫仍被看做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疯癫成了一个问题。之所以成为了问题,是因为人们认为疯癫是影响社会发展的一种因子,成了与文明相对、相反的现象,成了社会的瘤子。因此,文明的社会必然要以各种规范去禁闭、惩罚以及对付疯癫。这并不是说早期人类中没有疯癫,疯癫作为一种神经官能的紊乱症,作为人机体的疾病,从来都有。只是说,把疾病当做一个社会问题来看待,是17世纪以后的事。17世纪以来的西方社会,不仅把疯癫当做一种社会问题,还采取了多种多样的措施整治疯癫,疯癫像所有西方人的思维对象一样,成了一种客体的东西,客体的东西总是和作为人的主体对立。在此,疯癫不仅是一种社会问题,也成了一种话语问题。所谓社会问题,是指社会将疯癫当作扰乱治安、影响发展的现象;所谓话语问题,是指历史、社会对疯癫在进行讨论时有一套自我的制定评价体系和标准。

福柯一直致力于研究各种社会问题,话语与权力的关系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在福柯看来,话语的背后就有着权力的支撑,话语应该说就是权力的显现。当疯癫成为话语言说对象的时候,一定有某种权力在推动。统治者将疯人、囚犯、流浪者视为一体,将他们排除在社会言说之外,这就是统治者的权力的体现,统治者认定了你是疯癫,你就是疯癫,而这同时又是话语。《疯癫与文明》就是要发掘、分析对待疯癫的话语在文明的进展中的流程,探讨疯癫是如何从一种正常的,且很是生活加味料的现象变成一个人人喊打、敬而远之、讳莫如深的现象的。

福柯认为,导致疯癫成为问题的并不在疯癫本身,而在于社会制度。社会制度为各种事务划定了界限,社会的界限在哪儿,疯癫就在哪儿。“疯癫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没有把这种现象说成疯癫并加以迫害的各种文化的历史,就不会有疯癫的历史。”我们要追问的应该是:文化的界限是如何制定的,文化界限是怎样生成的,文化是如何为疯癫设立了一个“禁止进入”的令牌。因此,问题就回复到文明的问题上来了。应该说是文明自身出了问题,才有了疯癫的问题。疯癫在社会意识里,原本不是一件特别的事,它其实就像人的某种不舒服一样,是偶然的可以过去的现象。当人们觉得疯癫是特别的时候,人们的意识里就有了理性的因素,疯癫成了非理性。理性是显意识,疯癫则是无意识。

疯癫作为某个领域的无意识,直至成为不可言说的东西,被压抑了下来,成了无法或难以用语言显现的区域。疯癫一旦成了社会的无意识,人们就会对疯癫产生一种既定的看法,人们要么把疯癫妖魔化,要么把疯癫打入另册。近代以来,人们对待疯癫的方式较之于古典时期,发生了质的改变,由之前无专门机构控制的方式转为一种有专门机构控制的方式,这种控制方式在空间上显示了将疯癫置于另类地位的合法性。换句话说,在社会层面、文化层面,处理疯癫已经成为一项正义的、理性的、合法的行为了。但与此相对的是,疯子则从合法的人的状态转为不合法的非人的存在了。与此同时,正是在这样一种认识的合法过程中,几百年来那种关于疯癫不合法的意识形成了,这种意识长期积淀之后,就形成了社会的共识,也就形成了社会的无意识。因为疯癫是不合法的,所以疯人就和囚犯一样触犯了法律,理应受到法律的制裁。

社会的无意识实际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它是不言自明的共识,或约定俗成的观念,它以历史的认知作为固定的坐标轴,以现实的现象作为抛物线,可轻可重,可紧可弹。为什么到17世纪以后疯癫成了社会的病症?福柯认为,这是理性发展到了顶峰。从古希腊以来,西方人一直强调理性的生存,理性成为西方人生活的一面标尺,直到17世纪理性才发展到了极致,比如法国的理性主义思潮以及宫廷戒律等。由此来说,理性的增长导致了疯癫的突兀。从文艺复兴时理性与疯癫相互佐倚、对话到古典时期理性压倒疯癫,疯癫一直处于和理性互为镜像的过程中。自古典之后,疯癫被理性压抑进了无意识,疯癫本身沉默下去。

我们接着福柯的看法,也就是疯癫失语或沉默之后的状态来看现代社会的疯癫问题。在现代社会,大工业文明生产之后,一切都成了流水线作业,所有的问题都被格式性处理,也就是机器化处理,精神病院、监狱以及劳教场所成了疯人的处所。疯人被直接隔离,与社会分离。疯癫是一种话语,当话语被隔离,被社会隔开之后,话语就被压抑了下去,话语被压抑下去之后,话语本身没有消失,而变成一种潜意识或无意识深处的独白。“现在,这种对话停止了。缄默笼罩了一切。在疯癫和理性之间不再有任何共同语言。对谵妄的语言只能用沉默不语来对付,因为谵妄并不是与理性对话时的一个片段,它根本就不是语言。在一种最终沉默的意识中,它仅仅表示一种越轨。”如果说理性是疯癫的界限的话,语言则是疯癫的最终界限和栅栏。当疯癫被理性驱逐之后,疯癫还是有话语的。但疯癫被语言驱逐之后,疯癫则成为一种实在界(拉康)的自然状态,疯人无法以自我为镜进行自我审视。疯癫被打回到语言的未成熟阶段,在无法镜像化的情况下退回到自身,与自身对话。疯癫的无法镜像化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自恋的生长,每一个疯子总认为自己是国王、是君主。正是针对这样一种情况,图克休养院的护理重新将疯人拉回到镜像阶段,即让疯人以他人作为自己的镜像,在他人的谬误中认识到自己的谬误而达到诊治自我的效果。疯癫在他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疯癫,从而醍醐灌顶,清醒痊愈。从此可以看出,那些最终无法被治愈的疯人,其原因恐怕一方面在于他们语言的被剥夺,一方面在于他们自身的无法镜像化。语言和镜像化是通向象征化也就是社会化的必要阶段,一旦斩断了镜像和象征之间的纽结,主体只有退回到自我意识的自在阶段,他无法自为。这就是疯子为什么都喜欢自言自语,疯人已经失去了外界的桥梁,没有将自己客体化,疯人的语言被看做是一种自在的无意识,而且他的意识很可能永远定格在变成疯子之前的那一刻。

疯人的语言被压抑下去之后,在某种意义上,说出的又是真相或真理。无意识在精神分析那里,是发现秘密和真相的地方。口误、玩笑,包括疯人的语言,是某种现实的开裂。在现实开裂的地方,真理露出了端倪。“在罅隙中,在某种摇摆不定之中,真理悄悄从谬误中浮现了出来……”当社会将疯人隔离开来,或将疯人的语言禁止下去之后,疯癫恰恰因为与社会形成张力而不再受社会的控制从而显示出它的自然状态。因此,研究疯癫在福柯和拉康看来都是在研究人类学意义上的我们的本真。就是说,不疯癫实际是被遮蔽的存在,而疯癫则反而是敞开的存在。所谓的不疯癫恰恰是真正的疯癫。因此,在这一点上,文明整体处于对疯癫遮蔽的无意识之中,疯癫终于成了一种社会的普遍的东西,也就是一种社会无意识。当整个社会处于普遍无意识状态时,疯癫就成了常态,所谓疯癫的常态,这里是指对于真正疯癫的见怪不怪成了社会的常态。如果说人有亚健康状态的话,后现代社会的主体除了身体官能的亚健康,还有精神因素或某种社会征兆的亚健康,这种亚健康是形形色色的,比如对潮流的热衷,无聊以及焦虑的状态,忙碌以及没有信仰,道德滑坡以及底线的一低再低,社会的疯癫敛财、过度消费以及某些无序和失范都是一种疯癫的表现。这种疯癫根植于人心的深处,是人自身的异化,而异化之普遍以及异化之深入,使人本身并不觉得他就是疯癫,而消费时代社会则致力于将人推向疯癫的顶峰,乃至于自杀。人没有灵魂、没有信仰的状态才是真正的疯癫状态。所以说,在此意义上,疯癫就是社会的无意识。因为它成了无意识,所以久而久之,就内化为心中认定的正常。正如屈原眼中的世界:“世人皆醉而我独醒”,但就是这样的独醒在无意识的疯癫社会中却成了狂狷之人。

力图打破无意识局面,或力图摆脱这种无意识控制状态的人在别人眼里是疯子。处于无意识状态的疯癫是种可怕的力量,但表面上这种亚健康的社会状况并不为人注意。消费时代的主体在近乎疯癫的消费中解构了自身的主体性。在极端的例子上,人沦为动物性的存在,各种社会丑相层出不穷。比如以干露露为代表的裸体女郎的各处色情走秀,疯抢食盐以抗核辐射的闹剧,因减价销售而导致踩踏事故的超市购物事件,疯狂的房产囤积现象、炫富烧钞、撒钞等等现象表明,现代人总是处于惶恐状态,以占有得多为能事,这种张皇失措的、无以为靠的内心游离状态难道不是疯癫的普遍状态吗?但是作为社会的普遍现象,它是一种默许的现象,或者是某种民主的激情。民主是大多数人的民主,当疯癫成为普遍现象时,社会也就把它当做正常现象了,从而内化为一种社会的无意识。欲望的膨胀、社会道德底线的沦丧,审美的无厘头,人的灵魂的彷徨、苦闷、无所归依导致肉身的无所不为,为所欲为,这一切才是真正的疯癫。但这样的疯癫在现代社会,充其量不过就是新闻爆料、娱乐爆料,是我们所期待的谈资,是网络页面丰富花哨的素材。当一种现象已经冲破道德底线,冲破美丑底线,第一次给人的或许是惊诧,第二次给人的则可能是无聊,而时间长了之后人们对之就习惯性接受了。各种各样的丑怪新奇的东西汇聚成欲望的洪流,当超我的意识已经没有制约的能力,当自我意识已经麻木不仁,这一部分得到认可的东西必然就退落到了潜意识层面。就如一个儿童,当看到大人都在虐待老人的时候,他虽然不说什么,但印记已经留存在潜意识之中。当他长大之后,自然就将其当做正常的行为而效仿,实际上在他效仿的时候他已经不感觉那是效仿了,而是自然的形态。当社会对欲望的癫狂状态无能为力,听之任之,并且大多数人都参与其中的时候,这种看似正常的常态实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疯癫,但人们已经无暇顾及真正的正常状态了。

从探讨疯癫的历史中我们可以看出,疯癫作为社会的病象,一开始并没有被社会化,疯癫处于常规的自然状态。当理性成为惩罚疯癫的戒尺的时候,疯癫成了社会化的现象,随着社会以及工具理性的发展,疯癫成为一种无意识状态的社会的普遍现象。就是说,当理性不怎么张扬的时候,疯癫不是普遍现象,是社会的正常现象,而当各种理性精神猛烈发展的时候,当社会表面上处于正常状态的时候,实际社会反而回到了普遍的疯癫状态。现代社会,当各种各样非理性的现象层出不穷的时候,时间久了人们却认为是正常的,或者已经懒得去辨别、申明正常与非正常的界限了。

[1]福柯著,刘北成等译.疯癫与文明[M].三联书店,2003.

[2]黄作.论拉康的真理学[J].浙江大学学报,2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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