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滋题名摩崖与南诏归唐述略

2013-08-15 00:53朱飞镝
关键词:南诏摩崖题名

朱飞镝

(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408100)

历史上,云南诚然与中原王朝存在分治现象,但在经济、文化上一直与中原地区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滇东北昭通豆沙关的袁滋题名摩崖,是作为封建统一国家的唐中央政权与南诏地方政权关系史一项重要的实证文物,又是唐贞元间中原、巴蜀与云南交通史的真实碑记。

唐初,洱海地区出现了六个较大的部落,史称“六诏”。开元年间,唐玄宗为了取得对西南地区的控制权,支持位于最南端的蒙舍诏兼并了其他五诏,统一了洱海地区,进而觊觎全滇。748年,阁罗凤继位,不可避免地与唐王朝直接发生利益冲突。

至天宝年间,唐朝政腐败,奸臣擅权邀功,边吏贪婪暴戾,恣意启动边衅,引发民族矛盾。云南太守张虔陀频繁向南诏增派赋税徭役,并勾结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向阁罗凤勒索财物,此举遭到拒绝后,张虔陀向唐朝廷谎报南诏谋反。阁罗凤遂先发制人,起兵围攻姚安,杀了张虔陀。此唐玄宗天宝九年事,《旧唐书·南诏蛮传》对此的记载“不仅未涉及双方矛盾激化的主要原因,也未触及事件的这一主要起因 (按指张虔陀离间部落),并将此事件基本记为阁罗凤与张虔陀因个人仇恨而出现的冲突”[1](P155)。实际上,张虔陀的贪婪蛮横,挑拨离间,才是南诏叛唐的主因。

次年,唐派“褊急寡谋”的鲜于仲通率兵8万首次征伐南诏。阁罗凤被迫北附吐蕃,借吐蕃之力,大败唐军,鲜于仲通幸免于死。而李林甫和杨国忠出于“意欲幸宠立边功”目的,私心自用,竟谎称唐军获胜,哄得唐玄宗一时高兴。754年,杨国忠假朝廷之命,派自己的亲信侍御史兼剑南留后李宓统兵10万,企图荡平南诏。不料,李宓志大才疏,用兵失度,在太和城下遭致全军覆没,“流血成川,积尸壅水,三军溃衄,元帅沉江”,李宓死于不测。《南诏德化碑》的铭文有李宓“军残身灭,祭而葬之”之语。今云南下关有景点名“将军洞”,又名“唐李公之庙”,祀主即李宓。“在天宝战争后,唐王朝在西南基本上处于防守的战略态势,而南诏则处于攻势”[2](P87)。唐的国力和军力大为衰减,不可避免地走向没落。

同时,南诏方面也在反思天宝战争,毕竟这场战争对南诏来说,实是失多得少。吐蕃的虎视眈眈,不能不使南诏君臣忧心忡忡。唐大历元年 (766),南诏王异牟寻恪守祖训,在太和城国门前立高3.02米、宽2.27米巨碑—— “南诏德化碑”(为国务院公布的首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正文3800余字,叙述天宝战争的缘由,申说反唐之不得已,表白对唐实无二心。《新唐书·南诏传》载此事时,谓“我上世世奉中国,累封赏,后嗣容归之,若唐使至,可指碑澡祓吾罪也”, 《资治通鉴》也有“刻碑于国门,言不得已而叛唐”之语,可作印证。“南诏《德化碑》碑文及释文内容均未署有撰碑者之名,但自唐代以来有关南诏的著述,几乎众口一词地认为撰碑者是郑回”[3](P30)。据《新唐书》载,郑回是汉人,他曾任西泸令,后为南诏所掳,阁罗凤让其教育子弟,并任清平官。在南诏归唐的过程中,郑回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南诏依附吐蕃,被视为“兄弟之国”,阁罗凤受封为“赞普钟南国大诏”,一时相安无事。唐代宗大历十四年 (779),阁罗凤死,其孙异牟寻嗣位。吐蕃意在扩张,纠合南诏出兵攻唐。朝廷派李晟、曲环率兵迎敌,大破吐蕃、南诏军。骄横的吐蕃迁怒于南诏,将“兄弟之国”降格,改封“日东王”,双方关系渐渐疏离。南诏上下不得不考虑重觅出路,“异牟寻每叹地卑夷杂,礼义不通,隔越中华,杜绝声教”,可行之策便是内附归唐。

异牟寻问计于臣工,清平官郑回坦言:“中国有礼义,少求责,非若吐蕃林刻无极也。今弃之复归唐,无远戍劳,利莫大此。”异牟寻拍板内附归唐, “遂献书檄,寄四川节度使韦皋。皋达牟寻书,申以朝廷之命”。异牟寻遣三使分道诣成都,表达诚意。唐德宗贞元九年(793),异牟寻派三路使者携致唐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的书信,连同分别表示柔服、归附、赤心、坚意的锦帛、当归、朱砂、生金等物品,转道成都,直抵长安,表达修好诚意。“三使悉至阙下,朝廷纳其诚”,唐德宗命西川节度使韦皋主持其事。韦皋派崔佐时为特使,前往南诏都城羊苴咩城,于贞元十年正月初五,与异牟寻会盟于苍山神祠,按道教仪式盟誓,南诏发誓“归附汉朝”,“永无离二”,其誓文一本请剑南节度随表进献,一本藏于神室,一本投西洱河,一本牟寻留诏城内府库,贻诫子孙。至此,南诏与唐失和后44年,方执手言欢。随即双方合兵击吐蕃,取铁桥等16城,虏其5王,降众10余万,震慑一方。朝廷准韦皋奏,于贞元十年 (794)6月派御史中丞袁滋持节赴云南册封异牟寻为云南王。

毋庸置疑,南诏内附归唐,是唐代中期的一件大事。于朝廷而言, “国家用文教明德怀徕外区”,边陲得以安,国事得以兴,岂能不令人欢悦?时任谏官权德舆感奋而作五律《送袁中丞持节册南诏》:

西南使星去,远徼通朝骋。烟雨僰道深,麾幢汉仪盛。途经五尺险,水爱双流净。上国洽恩波,外臣遵礼命。离堂驻驺驭,且尽樽中圣。

权德舆似觉意犹未尽,又还作了一篇“序文”,曰:

国家用文教明德怀徕外区。今年春,南诏蒙异牟寻纳忠内附……方帅条其功实,闻于天子,乃择才臣,以宣皇仁。于是,诏工部郎袁君,加中宪之重,被命服之责。将行,又拜祠部郎中,有司具仪法,持节册命,所以新其号而厚其礼也。中丞端淳而清,文敏而诚,才以周物,智以达变。识柔远之五利,能专对于四方,摄衣登车,不问夷险,朝贤缙绅,是以壮其志而嘉其忠……而中丞持大君之礼命,因殊邻之职约……使边人缓带安枕,无烟火之警。酌古经远,才者能之,鄙人不腆,忝记言之职,故西南之册命,使臣之优诏,皆得书之,授于使官……

这充分反映朝廷上下对异牟寻率南诏归唐的心情,对袁滋南行寄予厚望。

衔命持节册封南诏的袁滋,“赐金紫,持节往”,不啻一项殊荣。是年七月,袁滋离京,取蜀道,溯朱提江(今称横江,又称关河),沿五尺道,抵石门关 (今称豆沙关,属云南盐津县)。袁滋感慨万千,在唐德宗贞元十年九月二十日这天,于石门关前绝壁上题记。刻石文字共八行,直式左行。摩崖文曰:

大唐贞元十年,九月廿日,云南宣慰使,

内给事俱文珍,判官刘幽岩,小使吐突承璀,

持节册南诏使御史中丞袁滋,副使成都少尹庞颀,

判官监察御史崔佐时,同奉恩命,赴云南,册

蒙异牟寻为南诏。其时节度使尚书右仆射成都

尹兼御史大夫韦皋,差巡官监察御史马益,统行营兵

马,开路置驿,故刊石纪之。

袁滋题。

摩崖面积0.44米×0.36米,自左至右,全文直书八行,每行3-21字,左七行字为楷书,末行“袁滋题”三字为篆书。

袁滋一行进入南诏后,所到之处,无不受到热情迎送。据《蛮书》记述,异牟寻派亲信带高头大马前往滇东迎接,并“沿路视事”。10月15日到安宁,城使带领步骑兵千人,出城50里迎候。21日过欠舍川 (今南华),“路旁罗列而拜,马上送酒”者达数千人。23日到云南城 (今云南驿),节度蒙酋物带领千名军卒出城10里迎候。24日到白崖城 (今属弥渡),南诏妹婿李波罗诺来迎。25日入龙尾城 (今下关)驿馆,异牟寻的叔父阿思“将大马二百匹来迎”。26日过太和城 (在今大理太和村),异牟寻从兄蒙细罗勿及清平官李异傍、大军将李千傍等将骏马60匹来迎。“皆金俊玉珂,拂髦振铎,夹路马步军排队20余里。南诏蒙异牟寻出羊苴咩城 (今大理)五里迎。装饰大象12头引前,以次马军队,以次伎乐队,以次子弟持斧钺。异牟寻衣金甲,披大虫皮,执双铎,其子寻阁劝侍卫在侧,步兵千余人随后。南诏民众夹道欢迎,旌旗招展,鼓乐动地,可谓盛况空前。

授册之日,异牟寻率高官“稽颡下拜”,各具仪礼,北向肃立。宣慰南诏使东向立,册立南诏使南向立,宣勒书,读册文讫,异牟寻离位受册,领黄金印,文曰“贞元册南诏印”,次授贞元十年历日。册封庆典持续了十天。其间,唐使袁滋举杯,以酒酹地,叮嘱道:“南诏当深思祖宗绪业,坚守诚信,为西南藩屏,使后嗣有以传继也。”异牟寻诺诺连声,口称:“敢不承命!”异牟寻特别出示天宝年间唐皇所赐的各种珍贵物品,并令当年唐王赐给南诏的龟兹乐队尚存的老艺人演奏,以示不忘大唐与南诏的兄弟情谊。

待册封事毕,袁滋回唐。11月7日启程,异牟寻又派清平官尹辅酋等17人,奉表谢恩,进献吐蕃给南诏的金印及铎鞘、浪剑、生金、牛黄、琥珀、白、象牙、犀角、越赕马等等贵重之物。还让大军将王各苴、拓东副使杜枷诺带300人“提荷食物”,一路护送,于11月24日抵达石门关。随后,袁滋等又取道四川返长安复命。

值得一提的是,南诏决定归唐,朝廷要遣使予以册封。而云南开发较晚,山高水深,道路多艰,且有令人闻而生畏的瘴疠之气。一些官员“以西南遐远惮之”,婉辞推脱;而袁滋以国事为重,欣然奉命,不辞辛劳,车怠马烦,雨淋日炙,安然往返,不辱使命,此举足以彪炳史册,激励后人。向达先生曾说:“予每读《袁滋题名》,俯仰古今,辄为之感奋不能自己。”[4]

袁滋 (749-818)字德深,《旧唐书》称其陈郡汝南人,《新唐书》又作蔡州郎山人。为著名诗人元结之内弟。少年早慧,从元结学文,后以荐引入仕,仕德宗、宪宗二朝,清明贤能,政清简流,以慈惠为本,深得百姓爱戴,诚为良吏也。既归长安,袁滋作《云南记》5卷,记载出使南诏经历见闻。此书已佚,仅在樊绰的《蛮书》附录了一些片断,尚可使人窥其一斑。袁滋是个著名书法家,《旧唐书》载,袁滋“工篆籀书,雅有古法”;叶昌炽《语石》谓:“唐代篆书,世推李阳冰,……同时袁滋、瞿令问,鼎足而三,但其碑不常见,世罕有知者耳。”唯豆沙关摩崖石刻,最末的“袁滋题”三字,乃袁滋手笔,吉光片羽,弥足珍视,在书法史上颇有价值。

著录袁滋题名摩崖的文献,最早见于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碑目》。文中明确记载摩崖“在石门界,袁滋题”,却将其误称为“南诏王碑”,且将铭文中“贞元十年”误作“正元七年”,料是传抄之讹。后《四川通志》、《庆符县志》亦照此抄录。至于明人曹学俭辑《蜀中广记》,不仅因循《碑目》之舛误,且胶柱鼓瑟,将此“琵琶”误为彼“枇杷”,妄称:“此石门,即隋史万岁南征之道”。把本来位于滇东北的“石门道”臆断为滇西北的“石门道”。如此错讹,致袁滋题名摩崖笼罩于云山雾海之中,几为湮灭。直到清光绪元年 (1875)十二月,北上赴京参加会试的昭通籍举人谢文翘,在豆沙关袁滋摩崖前徘徊良久,反复摩挲,施以拓片,并以诗文记其事,袁滋摩崖才开始走出扑朔迷离之境。其补史之阙、正史之误的史学价值和铭文书法的美学价值渐成学界关注的热点。

由于袁滋题名摩崖地处西南边陲,欲身临而不易得,拓片之面世使四方学人如亲眼目睹。袁嘉谷、袁丕钧、由云龙、黄仲琴、谢饮涧、张希鲁等,或序跋,或考证,或品鉴,倾力推介,袁滋摩崖的价值遂获得举世公认。著名学者向达于1940年5月发表文章对之做了高度评价:

天宝以后,南诏遂与中国隔绝。韦皋守蜀,始图抚循,贞元初至十年册封南诏,使节往返历六七载,方克就范。皋之炯识毅力,固不可及,而袁滋诸人为国效忠,万里投荒,不避艰险,亦有足多者。至于异牟寻者,以鸟蛮别种,沉木遗胤,居然不嗜膻腥,仰慕声教,弃赞普钟如敝屣,薄日东帝而不为,三路拳使,一心向阙。卒之断西戎之右支,为南服之藩屏。贞元初至太和初三十余年,蜀中无复南顾之忧。而南诏以后,亦克享二百年之盛。谓非牟寻之孤忠慕义,乌足以至此?予每读《袁滋题名》,俯仰古今,辄为之感奋不能自已。

袁滋册封南诏事,史册粲然详备。袁滋题记摩崖记载唐与南诏友好关系的史实与新、旧《唐书》、唐人樊绰《蛮书》、《资治通鉴》等书记载相同,然诸书记载于史实、年代、当事人等存有抵牾之处。袁滋题名摩崖作为主要当事人留下的南诏内附归唐的实物证据,对于补史书之缺失,弥足珍贵。此摩崖历千年风雨而存,是研究唐与南诏关系的重要实物资料,是西南边疆文献中不可多得的实物资料。它有“维国家之统,定疆域之界,鉴民族之睦,补唐书之缺,正在籍之误,增袁书之迹”的重大历史作用,学界称为“民族友好的标志”。某些“学者”别有用心地制造民族分裂,破坏民族团结,如戴维斯著《云南——连接印度和扬子江之链环》、都德著《傣族史》、吴迪著《暹罗古代史》等著述大放厥词,鼓吹“南诏是泰族建立的”。他们的论调在袁滋题名摩崖面前必然被击为齑粉。

1974年,昭通学者谢饮涧补证1938年旧作,完成《袁滋摩崖考》一文,对学术界存有疑窦的几个问题,诸如:摩崖究竟是袁滋衔命入滇之际还是“迨使命毕……覆命中朝”时刊刻;刊石正文全用楷书,左行,唯署名用小篆,且右行,是怎样的一种书写习惯;刊石首行“年”字前空格是字迹湮没剥离,还是本当如此;史称袁滋“工篆籀书,雅有大法”,叶昌炽《语石》称:“唐代篆书,世推李阳冰……同时袁滋、瞿令问,鼎足而三。”然其书法作品世所罕见,从刊石中“袁滋题”三字能见其书法之壸奥乎?谢饮涧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结论:“刊文直下皆左行,袁滋署名右引下;当时风气原如此,诸碑有例勿惊诧。书法劲健媲阳冰,李袁驰名觇流亚。行间或有空格处,遇石剥沥避其罅。饮涧考证乃如此,学粹理深应推谢。此论一经出问世,臆说纷纷咸报罢。”(引自王文鹄《袁滋摩崖颂十七韵》)。

“统一民族国家的长期延续,极大地促进了各民族之间的经济、政治和文化交流,增进了各民族对中央政权的向心力和中华文化的认同感,增强了中华民族的凝聚力、生命力和创造力,促使形成了中华文明的统一性和多样性”[5]。袁滋题名摩崖的价值为世所重,1965年云南省人委公布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务院1988年1月13日公布第三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58处,其中第四项“石刻及其他”将“袁滋题记摩崖石刻”正式列入。

[1]赵心愚.南诏、吐蕃关系的加强与张虔陀事件的发生[J].社会科学研究,2009(6).

[2]张丽剑.天宝战争及其影响[J].黑龙江民族丛刊,2008(6).

[3]黄敏.南诏德化碑的文化内涵探究[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1999(2).

[4]向达.唐袁滋豆沙关题名跋[J].金陵大学学报,第一卷1、2期合刊.

[5]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中国的民族政策与各民族共同繁荣发展[N].人民日报,2009-09-2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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