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沃尔夫“语言相对论”的核心思想

2013-08-15 00:54李艳红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沃尔夫语言思维

李艳红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外语教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

一、引言

被认为是新洪堡特派的美国语言学家本杰明·李·沃尔夫(Benjamin Lee Whorf),凭借对语言研究的热爱和聪明才智提出了“语言相对论”假说,即语言是认识世界的工具,人们操用的语言不同,所以形成的世界图景也不同[1]。沃尔夫的这种观点在他去世前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1956年他的生前好友、心理语言学家John B.Carroll把沃尔夫的文章收录成一部集子——《论语言、思维和现实—沃尔夫文集》(Language,Thought and Reality-Selected Writings of Benjamin Lee Whorf)出版发行[2]。该论文集汇集了沃尔夫1927年至1941年逝世前发表的18篇文章。其中“科学与语言学”(1940)和“习惯性思维、行为与语言的关系”(1939)最能代表沃尔夫“语言相对论”的思想。从他的著作中可以看出,沃尔夫本人对科学、宗教和人类发展的看法促使了 “语言相对论”的诞生。

二、语言和思维关系的探索

沃尔夫与洪堡特、博厄斯、萨丕尔的“语言-思维观”是一脉相承的。人类语言学的先行者-洪堡特(1767-1835)通过研究美洲印第安语言,提出了“语言世界观”,强调民族文化和语言的相对价值,认为每一语言都包含着一种独特的世界观。和洪堡特的观点略有不同,美国语言学家博厄斯(1958-1942)在对印欧语言和土著语言的对比研究中发现,不同民族表达抽象概念的方式受语言限制,成因是思维本身,语言反映了思维和文化,思维方式又受制于日常生活。被博厄斯称为 “天生的语言学家”的萨丕尔(1884-1939)更明确地指明了语言对思维的制约作用:

“现实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不自觉地建立在集团的语言习惯基础之上的。绝没有两种语言能够完全相同到可以代表同一个社会现实。不同社会所生活着的世界是不同的世界,而不是贴着不同标签的同一个世界。”[3]162

人并不是独自生活在客观世界之中,也不是像平常理解的那样独自生活在社会之中,而是受着已经成为社会交际那种语言的支配。认为自己可以不使用语言就能适应现实情况,认为语言是解决交际中具体问题或思考问题时偶然使用的,那是非常错误的。事实上,所谓的客观世界是建筑在社团的语言习惯上。没有任何两种语言十分相似,可以认为它们表达同样的社会现实。……我们看到、听到、以及以其它方式获得的体验,大都基于我们社会的语言习惯中预置的某种解释。[3]209

几位语言学家对语言和思维的关系在宏观理论建设和微观研究两个方面都做了努力,但没能提出语言和思维关系的明确证据。萨皮尔的学生沃尔夫(1897-1941)第一次以实证的方式探索了语言和思维相互关系,真正从语言结构差异上证明了语言相对性。他详细描述了美洲印第安语言中的霍皮语和标准欧洲语之间在时间、空间和物质概念上的语义差别,发展了萨丕尔的观点,提出了“语言相对论”。他发现客观事物在人们的意识中依语言结构不同而不同,“语言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切分自然,同一个物理证据不可能使所有的观察者都得到相同的宇宙图像,除非他们的语言背景是类似的或者能够以某种方法互相标定”[2]214。目前,国内外对沃尔夫的语言观仍有不同的看法,沃尔夫假说仍经常被极端化、简单化和刻板化。其中部分原因源于对沃尔夫的原著缺乏深入研究,对语言相对论的思想基础不甚了解所致。

三、沃尔夫的“语言相对论”

一般认为,沃尔夫的“语言相对论”来源于他对印第安霍皮语的研究。但仔细阅读沃尔夫的著作,我们会发现沃尔夫对霍皮语和文化的理解更早来自于他的一部未出版的小说 《宇宙的统治者》(The Ruler of the Universe)(1924)里的宗教观[4]564。 小说批判了达尔文的进化论,认为所谓科学的发展给人们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但却蒙蔽了人们的良知,人们对科学和技术的误信和误用导致社会动荡和战争,使人们远离了对人类道德有指导作用的宗教。针对这种社会现状,沃尔夫试图调合科学和宗教的矛盾,认为科学的发展不可能帮助人类理解宇宙,人类最后必需回归宗教。在这部小说里沃尔夫开始思考语言相对性和科学的关系以及以西方思维模式为标准的逻辑诟病[4]。可以说沃尔夫几乎所有的作品都表现出了这种倾向。他认为人们的习惯性思维把西方对科学的理解当成唯一的标准,这种习惯性思维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我们所说的语言。人们满足于在化学、物理、数学等科学方面取得的小小的进步,却忽略了语言与文化、心理之间的重要联系。沃尔夫在阐述“语言相对论”时主要通过批评当时流行于西方的对科学、哲学和宗教的一般认识。沃尔夫对西方文明的抨击有一定道理,他的宗教观势必会影响他对语言的理解。他没能系统阐释语言结构的哪个部分对思维的哪个方面产生影响。此外,语言虽然是影响人类思维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唯一的因素。然而,“语言相对论”的重大意义在于沃尔夫用科学的证据唤醒人们对语言和文化差异的认识。

(一)反“自然逻辑”(natural logic)的思维决定论

对逻辑和理性的探索是希腊人最先开始的。亚里士多德发明了三段论,创立了三个思维规律。古希腊人想当然地认为语言是具有普遍意义的,语言中的逻辑为全人类共享,词语不过是这种思维精华的表达媒介。按照自然逻辑学家的观点,“思维并非取决于语法,而是取决于逻辑或推理的法则,而这些法则对宇宙的所有观察者来说应该是一致的”[2]208。这一观点持续了2500年。沃尔夫对此提出了挑战,认为“语言表达思维”只在本民族范围内有效。某个“背景性的语言系统(或叫语法)不仅是一种用来表达思想的再生工具,而且也浇铸我们的思想,规划和引导个人的心理活动”[2]212。他强调自然逻辑背后的语言结构制约着我们的逻辑思维方式,当语言不同时,我们对宇宙的认识也随之改变。他明确提出了自然逻辑的两个谬误:

自然逻辑有两个谬误:第一,它没有认识到,一种语言现象对于讲这种语言的人来讲,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背景特征,它不受自然逻辑阐释者的审慎意识和控制的影响。由此,当某个自然逻辑学家在讨论推理、逻辑以及正确思维准则时,他往往默守的是带有自己母语或语系背景特征的语法事实。这些语法事实并非普遍存在于所有语言,也根本不能成为推理的依据。第二,自然逻辑把通过语言达成的关于某个问题的一致意见,混同于达成这一一致意见的语言过程的知识。[2]211

沃尔夫强调,自然逻辑学家们依据自己本民族语言所达成的共识并不适用于所有语言,亚里士多德的传统逻辑完全是建立在印欧语言之上的[2]237。在《语言与逻辑》(1940)一文的最后部分,沃尔夫引用哲学家哈罗德的话,认为逻辑学只有建立新的规则系统才有可能在已经确立的许多科学学科中有所突破。“要挖拙与现代数学相似但不相同的新的规则系统,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比以往更加深入地研究那些与我们的极不相同的语言。”[2]245。就这样,沃尔夫从批评自然逻辑入手,逐渐引向语言相对论。

(二)反语言进化论,提出语言相对论

18世纪末19世纪初是新科学发展时期,达尔文的进化论、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等使人们改变了对世界本源的看法,引发了“科学与宗教”关系的争论。而此时,沃尔夫却极具远见卓识,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将来,以一种更宽广的视野,从人类物种的角度审视语言与思维的联系。他认为思维的发展对人类发展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但思维的发展不可避免地与语言联系在一起,人类发展史实际上是语言发展史(见《原始社群思维的语言考察》(1936)。他批评进化论不能解释语言的起源和发展,他说:

从生物学来说,幸运的是,在历史进化论发展起来之前,已经有了对世界范围生物的系统分类,这一分类成为历史进化论的基础。在语言学及其他文化研究领域中,情况不幸相反。当现代人对语言和思维的认识还基于对寥寥几种语言的了解时,……进化的观念从天而降。这一进化观煽起了现代人狭隘的偏见,并助长了他们虚幻的狂妄:他们竟以为自己的思维以及作为其基础的少数几种欧洲语言,代表了语言进化的最高成果!这就好比构想出进化观的前林奈(pre-Linnaean)植物学家们会认为,我们培养的小麦和燕麦,与仅在喜玛拉雅山少数地区生长的稀少的翠菊相比,代表了更高的进化阶段。然而从成熟的生物学角度来看,恰恰是罕见的翠菊更有资格承领高度进化的殊荣。[2]84

从这段论述我们了解,依据沃尔夫的观点,语言的进化并不是从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到高级的发展。原始部落语言所代表的文化精神不见得比我们更低级。受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的影响,沃尔夫提出了“语言相对论”:

由此即引出我所说的“语言相对性原则”。用通俗的语言来讲,就是使用明显不同的语法的人,会因其使用的语法不同而有不同的行为,对相似的外在观察行为也会有不同的评价;因此,作为观察者他们是不对等的,也势必会产生在某种程度上不同的世界图景。[2]221

沃尔夫还相信如果数学、生物学、物理学等算是科学的话,语言学更是一门科学。科学和宗教的矛盾的解决可以从认识语言相对性开始。这方面沃尔夫与爱因斯坦有共同之处。爱因斯坦曾经对宇宙的奥妙和神秘发出惊叹,说出他那句很有名的话:“没有宗教的科学是跛子,没有科学的宗教是瞎子。”

(三)反印欧语中心论,提畅语言文化平等

沃尔夫坚信,现在的语言学家分析语言的方法是建立在以印欧语为中心基础上的。它对语言相对论最有力的证据是通过把美洲印第安语言的霍皮语同英语就“时间”、“空间”和“物质”的概念做比较。沃尔夫的结论是欧洲语和霍皮语之间的这些概念是有区别的。每一种语言对客观世界的切分以及对经验的归类都是独特的。他认为讲印欧语言的观察者并代表所有的观察者,所以以印欧语言为基础构筑起来的现代科学观不免会有缺陷,因为它只是单独一种语言世界观的反映。他甚至还挖苦英语中心论的研究者:

欧洲语言及思维习惯处于显赫地位,也是历史原因所致。其文化已经达到现代文明水平的少数几种语言,意欲扩张至整个地球,使成百上千奇异多彩的语言种类遭受灭顶之灾,虽然这一企图是事实,但依此声称这些欧洲语言代表了某种优越性是毫无根据的。……比起自鸣得意的英语,霍皮语是不是显示出更高的思维层次,对情境更富有理性的分析?结论当然是肯定的。在这方面以及许多其他方面,英语较之霍皮语就像是笨拙的短棒之于轻捷的短剑。[2]85沃尔夫的这种人文主义精神体现在他主张进行 “世界范围的语言调查”。沃尔夫没有专门研究过汉语,但他在题为《思维:四海之内皆兄弟》(1941)的短文中引了赵元任的研究来说明汉语的独特性,指出有必要认真研究包括汉语及其思维方式在内的其他民族语言和思维方式:

汉语中没有表示 “word”的词,最贴近的是“字”,翻译过来是“word”,但实际意义是“音节”或“音节成分”……词汇单位上的词可以以一个或两个音节的形式出现,不过汉语的书写传统是将每一个音节都分开的,因而词与词之音的界限就相当模糊。这一观点是由耶鲁大学赵元任博士在题为 《汉语中词的概念》的论文中提出的。我们对汉语语法性质的认识才刚刚开始。[3]21

可见沃尔夫研究目的之一是搭建沟通不同语言和文化的桥梁,畅导了解其他国家的语言、认知和情感,最终实现全世界兄弟团结合作的理想。

沃尔夫以后,对语言和思维的争论持续不断。90年代对沃尔夫语言观的研究热度又有所回升。较有影响的是Pinker对语言相对论的批判[6]。Pinker认为沃尔夫所举的霍皮语实例不足以说明 “语言决定思维”,把“语言规定思维”的结论归咎于沃尔夫不专业的研究方法和个人的神秘主义倾向。Pinker指出人们并不是通过“自然”语言进行思考,确切地说,人们是在用“思维语”(mentalese)思考。如果思想决定语言,我们就不能从一种语言翻译到另一种语言。但是,很明显Pinker把“语言决定思维”、“语言影响思维”、“语言等于思维”混为一谈。实际上,沃尔夫所指的语言制约思维,并不是说人们不能够跨越语言的障碍,相反,只要认识到语言和文化的差异,不同文化和语言的人们就能够平等交流。沃尔夫虽是一名业余语言研究者,但这并不影响他拥有语言学家的专业素质。相反他的成就让一些专业的语言学家为之惭愧。令人意想不到的是,Pinker在宣布Whorf假说“死亡”之后,随着认知科学和语言学的发展,对“语言相对论”的争论又起死而复生了。研究者试图设计更严密的科学实验考查语言在多大程度影响人的非语言认知。中国学者受此影响,也开始探讨相关问题[7][8][9]。

四、语言和思维联系的思考

语言与思维、语言与哲学或者与文化关系问题,一直受到语言学家和哲学家的长期关注。在语言学传统方面,从十九世纪洪堡特的语言思维观到二十世纪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前后跨越了近二百年的时间。在哲学方面,我们可以追溯到世纪之交的尼采。而给人印象最深是海德格尔的名言:“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没有语言,“存在”就失去了存身之地。

语言和思维的关系,是语言本体论的难题,自亚里士多德以来,已经争论了几千年。有人认为思维先于语言,有人认为思维和语言同时发生,也有人认为语言决定思维。陈保亚对语言和思维的分析或许有一些道理[10]。他认为我们可以把思维能力和思维模式划分开,思维能力是人类先天的一种智力,思维模式是思维能力实现的方式。例如,一切语言都有否定句、疑问句、祈使句,一切语言都有修饰和被修饰的关系和并列关系。这种现象只能说明人类有相同的思维能力。语言相同的一面决定思维模式有相同的地方,语言不同的一面决定思维不同的地方。人们不能改变天生的思维能力,却可以在后天改变思维方式,生活在不同的语言社团中会有不同的思维方式。诚然,正如人有先天的语言官能,生活在不同语言社团中会学会不同的语言。一旦语言产生,大部分思维就成了语言思维。只要进入语言思维,就必须选定一种特定的语言思维模式。

其次,影响人的思维的不仅仅是语言,还有其他的文化因素。杨永林在对中国大学生的英汉色彩语码认知模式调查中发现,性别、个人的成长环境对人的颜色认知模式都有显著影响[7][8]。杨朝春的数范畴研究在研究对象、研究工具、研究过程的设计上想方设法避免语言之外的干扰因素正说明人的生理机制、生活经验都可能对人的认知行为产生影响,语言只是其中一个因素[9]。事实上沃尔夫也没有否认这一点,只是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五、结语

语言相对论的核心是强调语言对思维的作用,其意义不仅仅在于结论本身,而是引发我们对多语言和多文化的关注,并通过考查语言之间的特征差异,探索语言、习惯性思维和非语言行为之间的关系。探讨语言和思维之间关系的前提是必须理清一些概念,例如“思维”、“思维能力”、“思维方法”、“思维模式”、“习惯性思维”概念上有何差别。对于这些概念的不同认识恐怕和汉语的特征和认知差异有关。沃尔夫所描绘的是人类的习惯性思维,而非潜在的思维能力。语言最直接影响的应该是我们的习惯性思维模式,决定我们怎样抽象,怎样推理,怎样表现社会现实。语言相对论也不仅仅是要表现“语言差异”,它揭示的是思维模式和语言模式密切相关的规律,重在维护语言和文化的多样性。

[1]姚小平.人类语言学家沃尔夫的遗产——读《论语言、思维和现实》[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2,34(1):75-77.

[2]Whorf B.L.Language,Thought,and Reality:Selected Writings of Benjamin Lee Whorf[C].Massachusetts:M.I.T Press.1956.

[3]Sapir,E.Language[M].New York:Harcourt,Brace.1929.

[4]Peter C.Rollins.The Whorf Hypothesis as a Critique of Western Science and Technology[J].American Quarterly,1972,24(5):563-583.

[5]Carroll,J.Introduction.In J.Carroll(eds.)Language,Thought,and Reality[M].Cambridge,Massachusetts:M.I.T Press.1956,1-34.

[6]Pinker,S.The Language Instinct:How the Mind Creates Language[M].New York:Harper Collins.1994.

[7]杨永林.中国学生汉语色彩语码认知模式研究[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

[8]杨永林.中国学生英语色彩语码认知模式研究[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

[9]杨朝春.语言差异与思维习惯——英汉名词的数范畴差异及其认知影响[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

[10]陈保亚.语言文化论[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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