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花

2013-08-16 06:12毓新
椰城 2013年8期

■毓新

准确点说,她是在博客里瞄上他的。

后来他问:“人海茫茫,为何闯入我的领地?”她笑了,声音清脆而甜美,说真想不清具体详情了。可她最早踩在他博客里的足迹清晰可察。先是读了他一篇日记,一篇有关与同事相助相乐的文字,写了这样的留言:“感受到你与同事融洽的关系,你友善随和的人品——看看我的文章,行吗?”这并没引起他的重视。他那阵因故忙得焦头烂额,泡博客的时间非常有限。但她无疑是执着的家伙,几天后不请自到,发一条消息:“交个朋友吧——我的QQ 是……”

他不得不礼节性回访了。

她的博客也注册在网易,黑色的主题,呆板的模块,没丁点儿温馨闺房的样子。门口悬着俗不可耐的声明:有缘千里来相会!再浏览博文,抒写的全是对一个男子的怨情。无法言说的好奇油然而生,他立即在QQ 上“搜”她,而她恰好在线,相互便“加为好友”了。

她的网名是“女人花”。而他自称为“绿化树”。

于是透过QQ,文字蝶群似的翩翩飞来。她自称网上恋了一个男人,一个有妇之夫,而那男人决绝地弃她而去了。她心在流血,身想流浪。他好容易插上话:“这是你的隐私啊!”

“你值得依赖。”

“凭什么?”

“凭你的全部博文。”

“啊,你全读了?”

“一篇未落,一段未省。”

他隐然感动。他知道自己的博文,全是啰里啰嗦的生活记录,却吸引了如此忠实的读者,而且是个情有独钟的女性!……仅这一点,他只能耐心“听”她的倾诉。听着听着忍不住插问:“能回答几个问题吗?”“随便吧。”她说,“有问必答,绝对真实。”于是QQ 窗口出现了这样的文字:

“职业?”

“公务员。”

“婚否?”

“儿子都出生了。”

……

他对她的印象很不好——至少对家庭不负责任!转而查看她的博客跟QQ 资料:年龄,28 岁;地域,西南某市。身处围城的都市女子,为情所困的妙龄少妇!……这样想着,他厌烦当忠实“听”众,借故离了线。

从此他即便登录QQ 也隐身,看她在线更不言语。她在QQ 上留言了,连同她的手机号码。留言差不多千余字,大意说,她清楚她目前的状况招人烦,可她需要倾诉,需要向值得信赖的人倾诉,借此调整心态,恢复正常生活。

他没好气地回复:理解并尊重你的情绪。可也劝你在思念和怨恨那弃你而去的男人的同时,多考虑你的家庭,尤其你儿子的父亲,考虑你的“网恋”是否会伤害他,伤害你的婚姻——人世间最大的幸福,莫过家庭和婚姻的美满了!

她对他的忠告不置可否,只试探索要他的手机号码。他没轻易给人手机号码的习惯。她又通过博客向他发纸条,接连不断,语气越来越诚恳。她说:“之所以索要手机号码,只想证明他的真实存在,并无其他不良动机,让他别往歪处或坏处想。”出于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理,他将手机号码给了她,同时耍小心眼,“我最近也许出远差,大约很久才回来,这号码马上要换。”

刚几分钟,他手机响了。正是她打来的。清脆而甜美的女声:“喂,您好!”这是他和她第一次通话。时令已入仲春,那清脆甜美的声音,给他一种玫瑰色透明的温馨,使他毫无来由地感到手机的那头是位围着暖色丝巾又剪了妹妹式短发的女子。可手机里的她刚说几个字,竟嘘唏而泣了,询问他因何出差,去哪里,为何需要很久时间……那嘘唏,那语调,给人“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哀怨和痛感。他是最见不得也听不得女人哭泣的,一阵慌乱的劝慰后,只好把撒出的谎往回收,说出差的事领导正商量,没最后敲定。

这三分钟不到的通话,改变了两人的交往轨迹。

从此,他只要有机会就跟她QQ 聊天,甚至戴上耳机语音。他喜欢那玫瑰色透明的清脆甜美的声音。他证实她确是政府公务员,生活在西南某省城,与他工作的地方相隔千里。进而,他又了解到她跟那个弃她而去的“有妇之夫”之间的所谓爱情,只不过是她单方面的心理依赖罢了。他不无好奇地问:“那男人一定长得很帅,是吗?”她笑了,“帅什么啊,都老头子了!”

“你见过他?”他又问。

“只视频过一次。”她说,“胡子拉喳叽的,还不停抽烟。”

她说她跟那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总共聊了差不多五六个月的天,感觉男人特诚实,连手机号码都主要动给了她。直到后来男人渐渐了解了她的一切,包括她的婚姻状况,便突然不上网不跟她玩了,好几星期不再露面。有天黄昏,寒风乍起,枯叶飘零,她逆风走在大街上,突然想给男人打个电话。那是她跟那男人第一次也是唯一的通电话了。男人刚开始没听出她是谁,后来等她自报网名,才嘿嘿笑着问她好。男人的声音有些疲惫、嘶哑甚至苍老。简短说了几句,男人突然以教训的口气说,让别再跟他联系了,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好好珍惜眼下的婚姻和家庭。说完自顾自挂了电话。她说男人挂电话的瞬间,眼看头顶阴霾的天空,耳听四周飒飒的秋风,她心里那样凄凉和孤寂,前所未有地渴望一个宽大温暖的男人的怀抱,或者仅仅与这种怀抱的男人说说话,哪怕那嗓音是疲惫、嘶哑和苍老的。然而她没这样的怀抱和声音,因为那老男人从此再也不搭理她了。不上网,不接电话,她QQ留言或手机发信息,他都“死了似的”置之不理。

她是分几天讲完她跟那男人的故事的,每说到伤心处,都会嘤然饮泣,像任性的小女孩。他心里暗自发笑,笑她自作多情把一场本没多少波澜和味道的网上遭遇与爱呀恋呀纠扯在一起,并血呀泪呀要死要活的,小题大作多愁善感,算得上天下第一傻瓜了……然而想归想,他一直没打断她的话头,始终耐心聆听她“倾诉”。后来他反复回想,肯定此时其实并不十分欣赏她的作派,只有一点点好奇,一点点怜悯——是因为那清脆甜美的声音,还是想象中她是个佩戴暖色丝巾剪了妹妹式短发的青年女子呢?人的心理,即便刹那间的反应,也极难用理智的刀刃去剥穿和剖析。

他跟她的聊天慢慢升温。她只“语音”不“视频”。她说是吸取与那老男人交往的教训,不再轻易将自己“出卖”。这样说时她盈盈笑了,大约希望他谅解,然后又可怜楚楚地说:“你可千万别丢下我,像‘某些人’那样!”他忍俊不禁,“我已取代‘某些人’了?”

她笑而不答,“你说呢?”

他无言以对。

聊天窗口闪出一长串“羞赧”表情,伴有这样的文字:“从你的博文和我的感觉判断,你是值得依赖的人。”

就因为这空泛肤浅的认可和褒奖,便要我花时间和精力陪她?陪她“调整心态,恢复正常生活”?他有点难以接受。可转念近日正好空闲,不如卖顺水人情吧,这样想着便说:“谢你信任!”

她在网络里得意地笑了,声音鲜花般赏心悦耳。她跟他聊工作,聊事业,聊交友,聊饮食,聊到伤心处,仍任性地嘘唏饮泣;聊到高兴时,又快乐地盈然而笑。也许自觉太肆无忌惮了吧,聊着聊着她常冷不丁问他:“是不是感到我特别傻?”他立即纠正:“不。不是傻,是率真,是纯粹。”他听见话筒里灌满了她傻笑的气息。她说,她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说这么多话了,包括跟那个弃她而去男人,包括跟父母和所有亲人,她都没这般堆积如山酣畅淋漓地说过话,但她就是想跟他说,想跟他把几千几万肚子的话说完,“你不会厌烦吧?”她问。

“当然,当然。”他说。

“当然什么?会还是不会?”

他无路可退,“当然不会。不会!”

如果时间充裕,聊到尽情尽性,她会为他唱歌,唱美国佬迈克尔·杰克逊,唱台湾组合SHE,唱其他大陆流行歌曲。她的嗓子不错,圆润饱满,清亮甜美,带几分专业歌手的味道。他本来不喜欢音乐,可面对如此奇特女子的歌喉,也不由几分陶醉了。她呢,更难掩被欣赏的喜悦,说她无法想象像他一样没有音乐的生活——她平时主要靠唱歌和听歌打发寂寞。她甚至大包大揽,说她要替他好好补课,争取让他变成音乐爱好者甚至发烧友。

然而不管两人的聊天何等随心所欲,却有意无意回避了一个话题,即对方的婚姻和家庭。她一直没问他是否结婚,是否生活得幸福。但他肯定她的世界很独特,因为他记得一度令她要死要活的那老男人就是了解了她的“一切”尤其“婚姻状况”后开始不搭理她了。老男人为什么突然不理她了?是因为她婚姻很美满还是有裂痕?那老男人又为什么会在他们的唯一一次通话中以教训的口吻要她“好好珍惜眼下婚姻和家庭”?其中的潜台词是她的婚姻跟家庭太和谐还是很不幸?再加上他与她“相识”以来聊天所得的信息,比如她曾渴望一个宽大温暖的男人的怀抱,等等,都使他心怀鬼胎似的着力回避诸如此类的问题了。

这状况,差不多持续了六七十天吧。

最先打破僵局的是女人。反应强烈的恰恰是他——他嗅察到对方要涉足禁区了,立即敏感地抢先回答,说他有个温馨的家,妻子贤淑,女儿成长,圆满、甜蜜而幸福。她没觉察他的反常,只如释重负地舒口气,“这就好,这就好啊!这我就放心了!”

他不无疑惑,“放心?放心什么了?”

她语气庄重,“放心咱的交往不影响你的生活。”

他愕然良久,“那你呢?你……过得好吗?”“不好。”她说。“一点不好。”

“为什么?”他心咚咚直跳。

“我先生……他……移情别恋!”

话筒静得什么一般,只有彼此咚咚的心跳。默然相对了几分钟吧,两人不约而同下了线。接下来几天,他尽力让自己泡在忙碌的工作中,不开电脑,不上网。她那边呢,竟也悄然没动静,哪怕一条手机短信。这状况坚持了两周,他终于熬不住,惴惴不安登录了QQ。她肯定会留下文字——只要轻轻点击那闪动的头像,千言万语便会落叶般缤纷而至。然而QQ 上线,消息任务隐藏区根本不见闪动。他傻眼,失落,鼠标移到主面板相关分组,她的头像十分鲜亮,分明就在线上。不等他表示什么,她发过来一长串“表情”:微笑、害羞、惊讶、难过……

对话江河湖水般滔滔不绝。她说这些天她日日在网上守株待兔。他故意淡化重逢的喜悦和凝重,“是的是的,‘兔子’让你守住了!”她破涕为笑,好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他问:“是不是担心我会像‘某些人’那样销声匿迹?”

“不,我压根儿不担心。”她说。

“凭什么?”

她旧调重弹:“凭你的博文,凭我的感觉。”

交流跨过里程碑,情感步入新时代。在相识八个月零三天的时候,他才阅读到她最隐秘的部分,原来她竟是孤独女子。她丈夫也是政府工作人员……移情别恋的事败露后,他尽管果断而大度地打扫了战场,毅然决然回归了家庭,可物是人非,她不能心无尘嚣地待他了。

“他仍然爱你吗?”他问。

“他说他爱,赌咒发誓说爱——可心里的事啊,谁能看得清、说得清呢。”她语气傻得像个孩童。

她几乎不容他插嘴,话题全围绕她丈夫,说丈夫如何疼爱孩子,如何孝敬父母,如何广交朋友,如何恪尽职守,几乎算十全十美的男人了,可……她发自内心叹息一声,接着又说,丈夫工作忙,经常外出,留给她生活的“空隙”总是很多。曾经,这空隙全被丈夫填充了,毫无疑义地填充了,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心里总思念丈夫,暖暖甜甜地思念他,品嚼新鲜甘蔗似的……然而自从“某一天”后,这种温暖和甜蜜感没了,尽管她仍思念他。

她禁不住又嘤声饮泣了。

他一直默然倾听,心里弥漫了怪怪的感觉,直至听见她哭,才赶紧找词语劝慰,言不由衷地劝。说透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劝。她终于慢慢收住泪,孩子般的语气说:“我知道,我们回不到从前了!”

“怎么可能,只要夫妻共同努力!”他说。

“可我的心野了,回不去了啊!”她说。

“但愿我……能帮你慢慢心灵回归。”

“但愿吧!”她抽噎,“我相信。”

他建议她把博客主题更换一下。她欣然同意。且说干就干,换成明丽的玫瑰色彩,温馨如香烛映照的洞房,然后根据他的意见,对板块和字体加以调整,让面貌大改观了。从此两人以博客为平台,书写日记,发表短文,描摹独特感受,记录美好经历,博文数量直线上升。当然,更多时候,他们还是通过语音诉说衷肠。至此,他才提出了一直想问的话:“网名为什么叫‘女人花’?”

“真孤陋寡闻!”她说。“电视剧《女人花》看过吗?主题歌听过吗?”马上发来如下文字:

女人花

我有花一朵

种在我心中

含苞待放意幽幽

朝朝与暮暮

我切切地等候

有心的人来入梦

我有花一朵

长在我心中

真情真爱无人懂

遍地的野草

已占满了山坡

孤芳自赏最心痛

女人花 摇曳在红尘中

女人花 随风轻轻摆动

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

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

他认真读,仔细品。他对诗很不在行,可意思猜得五六分,“你‘摇曳在红尘中’,是专等‘入梦’人了?”

“你说呢?”她咯咯而笑。

他又一次沉默。

她怯怯相问:“你有‘一双温柔手’吗?”

“你如此轻易相信人,万一受骗就惨了!”

“胡说——不许你这样!”她分明生气了。

“可你要真上当受骗了怎么办!”他坚持。

“我对自己的感觉很自信。”她义无反顾。

他又想起了那个曾弃她而去的老男人。网络世界堪称复杂,鱼目混珠良莠难辨。他虽无从知道那老男人弃她而去的原因,可至少有一点,老男人肯定感觉到这个女人的单纯的傻气,担心更深接触会影响到她的婚姻和家庭。他是以可贵的优秀之心待她的,尽管表面上那样不近人情。

是否应该向可敬的老男人同志学习呢?他想。

他矛盾。他犹豫。他苦恼。当天晚上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而她长了千里眼似的,第一次在深夜发短信问他好。他告诫自己不作搭理,可几分钟后又忍不住作了回复。人啊,真是复杂得无法言说的动物。她得寸进尺,“妻子为何不在?”他隐瞒一直单身的事实,回答说妻子上夜班了。至于为什么隐瞒,为什么撒这样的谎,始终无法解释。

她信以为真,“那女儿呢?”

他将撒谎坚持到底,“已经入睡了。”

两人这一“发”不可收,你来我往直聊到手机没电自行关闭方才罢手。综合所得的信息是,她上班的单位,条件优越,工资丰厚;她儿子刚读小学,平日都由已经退休的父母带吃住,她每天中午跟父母儿子同餐共饮,夜晚则独自一人——只要丈夫外出,她无一例外独守三室一厅的空间,以前守望外出的丈夫,如今守望内心的秘密。

丈夫留给她的生活“空隙”太多了,一周至少两三天。她空闲的夜晚,总会提前发信息告知他,以便恣意享受自由时光。当然,他偶尔也会耍耍小聪明,谎称自己妻子在家不方便,从而给自己也给对方留点思念和反刍的机会。

十多天后,夜晚的沟通方式又起了变化,手机通话替代了手机短信。这样可直接躺在被窝里聊,省略了缓慢输入文字的繁琐与等待。有些话已被说过多次,可彼此仍觉得十分新鲜;更多的情况是她说,他侧着耳朵静静倾听。她依然会为他朗读,嗓门不高,却节律俱佳,或为他唱歌,小声哼哼,可气韵饱满。唱的次数最多的便是《女人花》,她说她特别喜欢这首歌,百唱不厌。随着时间推移,通话内容不可抗拒地朝敏感区域漫洇抵进,常聊得手机欠费,或电池透支,身体跟耳朵一样发热发急。人类的通讯技术和语言,能使相隔千里的男女如同床夫妻那样亲密无间,体贴入微。她称他为“大袋鼠”——把她的烦恼和喜悦一古脑儿兜进肚下那个肉袋里了;他则称她为“小傻蛋”——“傻”代表她可爱的单纯,“蛋”代表她单纯的可爱,“小”则代表可拥入怀可含入口的亲近和温柔。

她说,他是她的天,她的太阳!

他说,她是他的地,他的一切!

有一天中午下班,他实在无法遏止对她的思念,不通过短信侦察,直接拨打她的手机。话筒里最先出现的是她的笑,鼻腔里滑出的盈盈浅笑,珍珠似的粒粒饱满,不,串珠那般清脆甜美,然后才是同样清脆甜美的问候。她说她刚下班走进父母居住的小区——边说边向碰面的熟人打招呼,其中包括一个小朋友。正是乍暖还寒的初春,她脚步哒哒清晰可闻,带了只可意会的飘忽暖意。等哒哒脚步骤然停歇,她压声音问他是否有事。他说没任何事,就是想她,痛彻骨髓地想。她愣了一瞬,“我周围全是熟人,你不怕被听了去?”

“不怕!不怕!”

她得意地笑着,以更低的声调命令:“亲亲的大袋鼠,快回家吃饭吧,等方便了好好疼你!”

他的心酥软了,头脑空白一片,话筒里随后说了什么或没说什么他根本没听见,手机挂断了没有也不在乎,他感觉像没娘的孩子,内心泛酸视线模糊。踉踉跄跄挣回家中,无力地把身体放进沙发,他闭着双眼调整情绪,直到下午上班才勉强缓过气。说透了,他是被电话里澎湃而来的温馨融化了,那温馨不单单是她的笑,或她的声音,或哒哒的脚步,或最后那句亲昵的命令,都不是,那是所有因素的综合效果,包括她与小区熟人的随意招呼,与小朋友的友善示好……总之,那是只有成熟女人携带或营造的温馨,也是只有他这样鳏居的男子能嗅察得到的,正如历经漫漫长冬的草木体味到大地及空气里隐隐激荡的春意那般。

他强烈地意识到,必须见她一面,而且尽快见一面!

然而那个下午和接下来的夜晚,以及随后而至的整个白昼,他竟跟她无法联系。手机是通的,可打搔扰电话发信息都无反应。他百般猜疑,极度紧张,度日如年。后来好容易接上了头,问发生什么事她硬是不说,被问得没了退路时,她又故伎重演嘤声哭泣,哭足哭够了才哽咽说:“我突然觉得他好可怜……我已经这样了,他竟浑然不知!”

“你是说你丈夫?”他问。

“除了他,还有谁!”她答。

像被无形的利剑刺中了要害,他一下就木在了那里,翻腾在肚里想见面的话顿时变成了生铁疙瘩,根本不能出口了。莫名的尴尬和悲哀,使他感到无以名状地疲乏。与此同时,他又感觉到她内心还很爱或很在乎她的丈夫,对她来说,这不仅不能算错误,而且更显出本性的单纯、善良与直率。他调整情绪说:“恭喜你,这说明你真正原谅他了。”

“心早就原谅了,可身体……总是不行。”

两人又一次无言以对。几分钟后,仍是女人打破沉默:“这些天来,有句话我一直说不出口。”

她肯定她要摊牌分手了,“我洗耳恭听。”

她沉吟良久,“咱想法尽快见次面吧。”又似乎觉得欠妥,“我也不是要报复什么,就是非常想见见你。”

“见完我之后,便跟丈夫和好?”他无法掩饰内心的醋意。

“不。”她说,“我渴望你将我连根拔起。”他不相信耳朵,“啊,连根……拔起?”

“对。从我婚姻的土壤中。”

“啊,一朵种在心中的花,如何拔得起呢!”

“那就看你的能耐了——《水浒传》中的鲁智深,连大宋朝那棵根深叶茂的杨柳树都拔得起呢!”

“……”

“怎么,你不想见?”

“不是……是……”

“别支吾了,我敢断定,你一直游离‘围城’外,不在婚姻中!”

“怎么可能,我……”

“我早感觉出来了,只没揭穿罢了。”

“你如此相信感觉,迟早会吃大亏。”

“好了好了——我态度很明朗,怎么办看你吧!”

一朵女人花,一朵特殊美丽的女人花,凭平庸的自己,能连根拔起吗?即使回答是肯定的,那“拔起”后呢?能移栽到新土壤中吗?或者即便回答也是肯定的,可新土壤能适应她生长吗?能让她像移栽前一样香气四溢吗?……他毫无保留地把内心的顾虑说给她。

她傻傻地叹气,“大袋鼠啊,我真说不准。也许见面后,答案会水落石出。”

“可你不怕……”

“不怕什么?”

“不怕要见的人面目狰狞,不怕……要不,先视频审察一下?”

“审察什么啊?”她笑了,“把悬念留最后吧。”

“可万一见面后无法将你拔起,不定会污染你婚姻的土壤……”

“前怕狼后怕虎,算怎么回事嘛。我说了,我仅想见你一面。”其中“见”咬得特重。

“小傻瓜,我对见面的渴望,其实胜你百倍!”

“那不就行了!”她说,“时间你定,地点我定。”自顾自下线了。

这样,在两人相识周年这天,他来到了她生活的城市。这座西南省城像入了夏天,街道旁树木绿荫如盖,露天花坛姹紫嫣红,行人衣裙多彩多姿。火车积习难改地晚点几分钟。他随人流出了车站,就直奔正前方的立交桥。在距立交桥十几米远的地方,他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几经犹豫和迟疑,毅然踏上立交桥的阶梯。到了立交桥最高处,他选择恰当位置,鬼鬼祟祟朝下寻视,很快便看到了桥下东向槐树旁的女子。

仿佛铁屑遭遇磁石,他的目光被那修长的身形吸住了。只见女子浅绿底料的碎花裙装,面容白皙,长发如瀑,亭亭玉立,正一边焦急地翘首朝火车站方向观望,一边不时观察掌中的手机。他肯定那是他的小傻蛋了。下火车前,他已收到她的短信,说她候在立交桥靠东的槐树旁。她本要进站迎接他,可临时又短信通知,说车站里熟人多,为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她只能委屈他,在车站外守株待兔。为万无一失,他在立交桥上拨打她的号码。几秒钟后,槐树旁的女子果然举手机应答。

他急忙将手机挂断了。

他凝神注视着她,注视她的一举一动,看她焦急地轻移碎步四处张望,还捋了一下波浪般汹涌的秀发。伴随脚步迈动和手臂扬起,漂亮的衣裙牵曳出流水般的纹理,裹得她婀娜的身体凸凹毕现,青春激荡,风情万种,确实如摇曳多姿芳香袭人的鲜花。他痴立桥上凝身不动。一个念头从脑海钉子般冒出:必须强迫自己止步,不能与她见面!

这想法使他非常痛苦。他泪眼迷离地盯着还在急切守望的她,顺之前上桥的路线跑下,奔火车站进站口而去。

人活天地之间,如没自我约束和克制,不等同于禽兽了吗!他想。我的小傻蛋啊,你的婚姻是有不谐,可完全能通过夫妻努力共同修复,恰如自然界的树木,遭受日光曝晒风雨侵蚀,根须枝叶存在这样那样的虫害或伤痕,可树木总会迎接阳光,栉风沐雨,战胜伤害,枝繁叶茂……他一路走,一路鼓励自己不能反悔。

同时,他又想到了那个曾决绝地弃她而去的优秀男人。

他的兜里,手机在疯了似的狂呼乱嚷,但他充耳不闻。

直到返程列车徐徐驶出站台,他将已呼叫得几近绝望的手机从兜里掏出,草草发短信告诉了自己的去向。

她的回复快得惊人“????”

他只发了四个字:“因为爱你!”

他能想象她读完短信掩面而泣的样子。

手机很快又爆响了,他含泪凝视屏幕那串熟悉可爱的号码,不得不狠心摁了挂断键。他索性将手机关了,将SIM卡取出,掂手心端详,再端详,然后扔进脚下的纸篓。卡片触及纸篓发出的细响,在他耳朵里如山崩地裂。他知道,今后必须废弃的,不仅是这张手机卡,还应包括他那经营日久的博客和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