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后欧美关系遭遇的严峻挑战

2013-09-07 01:03沈孝泉
当代世界 2013年10期
关键词:欧美北约战争

■ 沈孝泉/文

(作者系新华社世界问题研究中心研究员)

二战后,跨大西洋的欧美关系是国际关系中最密切的结盟关系,也是对全球事务产生极其重要影响的大国关系。值得关注的是,冷战结束后,欧美关系面临严峻挑战又成为全球最为复杂多变的大国关系。

欧美关系受到严峻挑战的最新例证是不久前双方在对叙利亚动武问题上产生的矛盾。2013年8月21日发生的“使用化武事件”给僵持不下的叙利亚内战增添了新的变数。美国总统奥巴马决定采取军事打击行动惩罚巴沙尔政权。对于这样一场难以得到联合国授权和国际社会认可的军事行动,美国显然希望得到欧洲盟国的全力支持和参与,以便显示其合理性和国际认同度。然而,事与愿违,支持美国军事打击行动者寥寥无几,明确表态参与的只有法国和丹麦;欧盟大部分成员国对叙利亚使用化武表示谴责,但是对武力打击叙利亚政府军却持保留态度;最令奥巴马恼火的是,一向紧跟华盛顿的英国这一次却临阵脱逃,以议会反对为由拒绝参加奥巴马的行动计划,华盛顿陷入一场尴尬的“动武困局”。美国的动武计划其后因俄罗斯的阻止和斡旋而未能实施,但是美国同欧洲盟国的分歧则再一次公开暴露出来。

这一幕场景使人联想到10年前,美国布什政府决定对伊拉克发动战争,遭到法、德等众多西欧国家的坚决反对,双方立场形同水火。近年来的事实一再表明,美国在同其欧洲盟国的关系上,“一呼百应”的局面早已不复存在。

欧美关系遭遇严峻挑战并不是偶然和孤立的现象,这是二战后半个多世纪以来、特别是冷战结束后世界局势和国际关系发生深刻变化的必然产物。

冷战后,欧美关切点呈现差异,利益冲突尖锐

二战结束后,欧洲成为冷战时期东西方对峙的前沿地区。美国从全球战略角度出发,联合西欧国家共同应对来自苏联及东欧的安全威胁;刚刚摆脱战乱的西欧国家,受到苏联的直接威胁,因此迫切需要综合实力雄厚的美国在经济上的援助和军事上的保护。出于相互的战略利益需求,大西洋两岸建立起结盟关系,即“大西洋联盟”。这个联盟的基础是1949年成立的北约组织。冷战期间,东西方矛盾和争执虽然不断,但是欧洲大陆基本上保持了稳定的安全局势,欧美结盟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东西方对峙局面最终以苏联阵营的解体而告结束。

冷战结束后,欧洲安全格局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苏联威胁的消失使得西欧国家对美国军事保护的依赖性大幅度降低,而具有全球野心的美国则把关注目光从欧洲转向了其他具有战略利益的地区。因此,冷战后的欧美关系面临重大转折,其特点是双方关注点出现差异,双方利益冲突随之显现。这一特点在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中表现得十分突出。

2001年10月,美国以阿富汗塔利班政权拒绝交出涉嫌策划“9·11”恐怖袭击的“基地”组织头号人物本·拉登为由,发动军事行动打击塔利班。塔利班政权虽然垮台,但是其武装力量依然盘踞和活跃在南部山区,对阿富汗的安全局势构成威胁。持续至今的阿富汗战争是美国二战后发动的时间最长的战争,欧洲盟国虽然参加了北约主导的阿富汗国际安全部队,以体现欧美之间的团结,但是,对这场战争的前景始终存在质疑。奥巴马总统执政后要求北约增兵,德国等国却要求撤军,法国新任总统奥朗德则在2012年5月北约芝加哥峰会上单方面宣布法国提前撤军时间表。分歧如此之大,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甚至认为,在阿富汗问题上应当抛开北约,求助俄罗斯、中国和伊朗。

2013年9月4日,瑞典、丹麦、挪威、芬兰、冰岛北欧五国领导人与到访瑞典的美国总统奥巴马举行工作晚宴,多数北欧国家领导人表示不支持美国单方面对叙利亚动武。从左至右为:丹麦首相托宁—施密特、芬兰总统尼尼斯特、美国总统奥巴马、瑞典首相赖因费尔特、挪威首相斯托尔滕贝格和冰岛总理京勒伊格松。

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更是欧美公开分裂的标志性事件。时任美国总统布什以巴格达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支持恐怖活动为由对伊拉克悍然发动战争。对于这场没有得到联合国授权的战争,法国和德国为首的西欧国家从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这是欧洲公开向美国叫板,导致双方关系急转直下。伊拉克战争导致这个国家长期处于动荡之中,美国也陷入战争泥潭长达九年之久,直到2011年底美军才从伊拉克全部撤出,但是这个国家的安全局势至今难以保障。

欧美在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上存在的严重分歧,归根到底集中在“9·11”事件后美国的反恐战略上。“9·11”事件后,国际恐怖主义成为美国面对的最直接的安全威胁,白宫采取以牙还牙的报复行动予以还击,于是发动了阿富汗战争。对于“9·11”事件,欧洲与美国同仇敌忾,但是在反恐方式上却存在不同看法,对通过大规模战争实现反恐目标表示怀疑。至于伊拉克战争,布什政府提出的理由难以服众,欧洲认为战争的后果难测,担心遭受重大的伤亡损失,而且这些国家大都财政窘迫,难以承受巨额的战争开支。欧洲从这两场战争吸取了教训,所以最近在对叙利亚动武问题上持审慎的态度,避免被美国拖入一场新的、更加难以掌控的战争。

美国一意孤行的霸权主义行为方式更是引起欧洲的普遍反感,美国凭借冷战后“一超独霸”的实力地位,奉行“单边主义”,把自己凌驾于联合国之上,为达到自身战略目的动辄采取封锁制裁等强硬手段,甚至不惜使用武力发动战争。欧洲则主张“多边主义”,以对话和谈判的方式和在联合国框架内解决地区冲突和争端。这种政治理念上的不同也导致欧美之间在诸如伊朗核危机等热点问题上步调不一致。

如果说华盛顿指责欧洲在伊拉克战争和阿富汗战争中合作不力的话,那么美国对欧洲自身的安全关切也同样没有给予足够重视,引起欧洲的不满。2011年的利比亚战争就是一例。

利比亚与欧洲隔地中海相望,卡扎菲被视为这个地区的“麻烦制造者”。2011年初法国试图利用卡扎菲镇压反对派作为借口推翻这个政权,于是同英国一起在联合国授权下对利比亚实施空中打击行动。已经陷入阿富汗和伊拉克两场战争的美国不愿在与其没有直接利益关系的利比亚再次卷入战争,因此,奥巴马总统决定由北约提供指挥、情报和后勤协助,自己则退居二线。持续七个月的利比亚战争以卡扎菲本人被击毙、执政42年的卡扎菲政权倒台而告终。这是一场以北约名义发动却没有美国直接参与、并且迅速取得“胜利”的战争,巴黎媒体一句“利比亚战场上出现的是‘没有美国的北约’”道尽了法国人的自负和对美国的嘲讽。

欧洲要当美国的平等伙伴,相互竞争日益激烈

二战后的欧洲呈现东西方对峙状态,双方虽然不时剑拔弩张,但基本保持了战略平衡,战争反而得以避免,欧洲出现了长期稳定的局面。西欧抓住这个难得的战略机遇期,开启了长达半个世纪的欧洲一体化进程。从“煤钢联盟”到“共同市场”、从“欧洲共同体”到“欧洲联盟”,今天的欧盟已经成为有28个成员国、人口超过5亿、领土面积超过430万平方公里和走向政治联盟的国家联合体,同时也成为建立了经济货币联盟、经济总量超越美国达到16万亿美元的经济实体。大西洋两岸综合实力对比发生的变化必然导致欧洲要求改变“小伙计”的屈从地位,力争成为与美国“平起平坐”的平等伙伴。于是,在各个领域争夺主导权和控制权的争斗便不可避免。

经济层面的竞争最为复杂激烈。为了保护各自利益,双方都奉行贸易保护主义,以邻为壑,转嫁危机。多年来,各种名目的“贸易战”此起彼伏,双方先后在“乌拉圭回合”和“多哈回合”贸易谈判中唇枪舌剑,争得不可开交。美国2007年次贷危机爆发并引起全球金融风暴后,拥有坚挺欧元的欧盟对1944年“布雷顿森林会议”确立的国际货币体系提出质疑,对美元的长期霸主地位提出挑战,要求建立新的国际金融货币秩序。为此,欧美双方先后在G20华盛顿和伦敦峰会上展开激烈交锋。2010年底爆发的以希腊为先导的欧洲债务危机,根本原因在于自身,但是“美国因素”也不容忽视:华尔街金融大鳄们为追求暴利在欧洲恶意投机,标普等美国三大评级公司“适时地”调低信用等级,再加上美国媒体“欧元崩溃”、“欧盟解体”之类的炒作渲染,欧洲便在劫难逃了。美国利用债务危机唱衰欧洲的动机十分明显:遏制欧元的崛起势头、维护美元的霸主地位,继续掌握国际金融货币体系的主导和控制权。如今,欧债危机得到化解,欧洲经济出现复苏迹象。2013年7月欧美正式开启了“跨大西洋自由贸易协定”(TTIP)的谈判,双方利益冲突显而易见,预计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激烈争斗。

欧洲安全事务的主导权则是双方政治冲突的焦点。美国主导的北约组织成立最初的目的是遏制苏联,冷战结束后这个威胁不复存在,那么北约就出现了“身份危机”。北约在1991年、1999年和2010年连续三次制定“战略新概念”,其实质是不断地为其自身的继续存在寻找合法理由。“身份危机”迟迟不能解决的根本原因是,北约内部存在严重分歧。美国试图转变和扩大北约职能,使之成为插手全球事务的工具,而欧盟主流国家则希望对北约在欧洲以外的行动加以限制,欧洲担心通过北约把自己捆绑在美国的战车上,为美国实现“全球野心”买单。

美国当初构建北约时还有一层用意,就是使之成为控制欧洲安全事务的工具,因此,长期以来美国牢牢掌控着欧洲安全主导权。而与美国唱反调的是具有独立倾向的法国,多年来有针对性地提出了建立欧洲独立防务的主张。戴高乐当年为摆脱美国的控制而退出了北约军事一体化机构。对于欧洲独立防务,自身综合实力出现衰退的美国已经不可能全然拒绝,于是提出了不能取代北约作用的条件加以遏制。欧盟不少成员国、特别是新入盟的中东欧国家担心法国在欧洲防务中一家独大而失去美国的保护,因此欧盟对这一计划难以取得共识。2009年法国决定全面重返北约,目的是增强法国对北约改造的影响力,同时打消欧洲对建立独立防务的顾虑。对于欧洲的“离心倾向”,美国采取的是分化政策。布什政府以对伊拉克战争的态度划线,把欧洲分化为“新老欧洲”,拉拢“新欧洲”、打压“老欧洲”。“新老欧洲”之争致使欧盟在独立防务、反导计划等问题上争论激烈,难以达成共识。有关欧洲安全防务上展开的争论正是欧美之间控制与反控制较量的集中体现。

美国“战略东移”冲击了欧美传统关系

针对国际局势、特别是亚太地区局势发生的变化,美国决定调整其全球战略部署,战略重点转向亚太。2012年1月美国出台新军事战略,在明确把军事重点转向亚太地区的同时,提出要调整在欧洲的战略布局。随后,美国宣布将常驻欧洲的四个战斗旅裁减至两个,将有6000到7000名美军士兵撤出欧洲,这一计划实施后,美国驻欧军队总人数将从目前的8万削减到7万。

美国的“战略东移”和在欧洲削减驻军引起欧洲的严重不安,因为二战后欧洲始终是美国战略的重点,这一战略调整冲击了欧美传统关系格局。欧盟各国纷纷抱怨美国的“重亚轻欧”政策,担心在国际事务中被边缘化。但是,美国战略调整也事出有因:奥巴马的外交重心是伊拉克、伊朗、阿富汗、朝鲜和东南亚等问题,而在解决这些问题时,由于欧盟缺少共同外交,至今不能用一个声音说话,因此美国难以借助欧洲盟国的支持。美国副总统拜登曾无奈地说:“在有可能时,欧美携手合作,在有必要时,我们将单独行动。”

2013年1月15日,一批从科特迪瓦阿比让前来的法军士兵抵达马里巴马科附近的101空军基地,参加法国针对马里恐怖势力的军事行动。

欧洲作为盟国虽然对美国难以提供充分的合作,但是依然指望美国在安全事务上继续承担责任,因为被财政紧缩困扰的欧洲各国政府在国防安全方面难以大量投入。美国前国防部长罗伯特·盖茨曾直截了当地警告说,美国将不再为欧洲安全买单。他说:“如果北约的欧洲成员国拒绝为自己的防务承担更多责任,华盛顿很可能不愿意继续奉行二战后的政策。”

不过,始终怀有大国情结、主张欧洲防务独立的法国却从中看到了机会。2013年年初,法国发动了在马里的反恐战争,清剿盘踞在马里北部的“基地”组织在北非地区的分支机构等武装力量,目前已经基本达到了目的。法国认为,这些宗教极端组织和武装恐怖势力试图占据撒哈拉南部地区,严重威胁了法国在这个地区的直接利益和政治影响力。这次行动,除了得到乍得等几个非洲盟友协助之外,法国几乎是孤军作战,美国仅仅提供了某种后勤支持。美国战略重点转移后,华盛顿提出与欧洲在安全防务上分担责任的主张,也就是说在与美国没有直接战略利益的地区冲突中,由欧洲国家自己直接干预,而美国提供支持。利比亚战争和马里反恐战争体现了美国“间接式参与”的战略收缩,同时也彰显了欧洲自主安全事务的强烈政治意愿和一定的行动能力。

美国把战略重点投向亚太地区,欧洲也在积极跟进,欧盟内要求积极参与亚洲事务的呼声日隆。欧盟理事会主席范龙佩提出,“欧盟也是促进(亚洲)地区稳定的主要潜在因素”。2013年5月欧盟外交和安全政策高级代表阿什顿首次出席亚洲安全年度峰会,表明欧盟参与亚太事务的意愿,法国则捷足先登:奥朗德2013年年初以来对中国、日本和印度进行了正式访问,政府高层也出访了印度支那和东南亚诸国,为法国重返亚洲谋篇布局。巴黎明确提出,亚洲对法国而言是“一个重大利益地区”。东南亚国家普遍欢迎欧洲的参与,以保持大国在这个地区的力量平衡。欧洲试图跟进美国,其目标基本上在经济层面,并力争在这个多事地区发挥政治平衡作用,这与美国力图威慑和遏制其潜在战略对手的策略并不一致,范龙佩曾强调,欧盟不会参与该地区的“军事化”。故而,欧盟对拼凑所谓“亚洲版北约”之类不会产生兴趣。

冷战后的事实表明,欧美二战后形成的结盟关系,其基本特性并未改变,但是利益纠葛则会加剧和蔓延。有评论认为,亚太地区就有可能成为欧美角力的下一个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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