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研员

2013-09-10 07:22周云和
当代 2013年2期
关键词:二爷副县长

周云和,四川江安人,四川省作协全委委员,宜宾市作协主席。已出版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专著14部;另在《中国作家》、《散文选刊》、《四川文学》、《飞天》、《青年作家》等各级报刊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散文近百篇。

那天晚上,我在赶一个稿子,正在兴头上,手机闯着鬼了,惊喳喳地叫起来,吓了我一大跳。接起来一听,山泉县汪二爷打来的。他突头突脑地问我:调研员是啥(尸求)东西。我糊涂:他身为副县长,不可能调研员是啥都不知道吧?但我还是解释说:公务员序列里一个正县级非领导职务。你问这个干啥?他说:我弄(尸求)到一个。他说得轻描淡写,像馋嘴的小孩被赏了一根棒棒糖。

我听后心里“咕咚”一跳,桌上台灯光线也似乎骤然暗淡下来。汪二爷在这次换届选举中,全县上下呼声很高,凭他超强的工作能力,出色的政绩与有口皆碑的人品,不当县长,至少都要当常务副县长。我正等着他的好消息哩,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当调研员的电话。虽然职级高了半格,但实职转任非实职,明升暗降嘛。

一个大问号浮出我的心海:啥原因呢?

汪二爷说:不(尸求)晓得。市委组织部找我谈话,说是县政协领导力量薄弱,需要充实,调整我去当副主席。我宁愿就地免职也不去。就这样,最后打发(尸求)我一个调研员。

去年,市书法家须振刚题赠了我四个字:寒暑如常。我工工整整地挂在办公桌上方墙壁上。此刻,我眼光胶住那四个字,深入细致地想,现代官场一般运作模式,在党委、政府部门领导岗位上干久了,年纪大了,才调整到人大、政协去任职,都是党的工作,但人们总说是赋闲,喝盖碗茶,坐冷板凳,令人匪夷所思。上一届山泉县政府领导班子中,一位副县长交换到柏林县去了,汪二爷中途增补进去,才干了两年多时间,况且才四十四岁,又是出了名的实干家,正是大显身手、出政绩的大好年华,调整到县政协去,不会无缘无故。

作为好朋友,我想安慰他无官一身轻,但觉得这样说俗气。想说随遇而安,又有站着说话不嫌腰痛之嫌。想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又有一点东山再起的狼子野心;政治生态常识谆谆教导我们,摔倒了要爬起来,不是朝内有人,就要有票儿做拐杖。汪二爷是山泉县土生土长的农民娃儿,考起学校出来后参加工作,唯有一个叔叔当过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但早已退休回老家颐养天年去了,靠他出面斡旋扶汪二爷起来,可能像唐朝那个最爱喝酒的李诗仙说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钱么?他娃儿去成都读大学,都找我借过学费。我实在找不出恰当的话来安慰他,迟疑未语。汪二爷却语气轻松地说:你不是想去龙抱山吗?我现在有时间了,你好久来,我陪你去。

有一次喝酒,汪二爷说龙抱山山上原来有一座破庙子,一个姓任的尼姑端起钵钵四处化缘,十余年间坚持不懈,把庙子维修扩建得金碧辉煌,加上风景又好,现在去观光旅游烧香拜佛的人多得很,逢时过节挤都挤不上去。职业的敏感让我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便说好久你带我去逛一趟。时间过去半年多了,没想到汪二爷仍然记在心里,我敷衍道:好吧。

放下电话,我思绪像放飞的风筝,再也拴不到稿子上去,汪二爷的形象款步走到我的眼前:宽盘大脸,浓眉大眼,个子不高,脖子粗硕,腰圆腿短,铁塔一尊;爱穿一件灰T恤,米色或乳白色休闲裤,凉草鞋,腋下挟一个被岁月磨得毛了边的黑色提包,热天经常摇着一把编着满天星的竹篾丝扇;走路像鸭子,一摇一跩的,有一点滑稽。这一些元素组合在一起,地地道道的一个农村老二形象。我听过很多县里人说他:农民。

我同汪二爷的交往,始于三年前山泉县的一次采访。苏县长特别推荐我去写写县乡镇企业局的汪局长,说好烂一个摊子哟,一个单位的人,全部挤在一间办公室里,几把烂藤椅,大家换着坐;单位一辆烂吉普车,有的领导多坐了两趟,就有人写信到县纪委、县监察局去告,说以权谋私。汪局长去后,大刀阔斧,舍生忘死,不到两年,扭亏为盈,还修了一幢气派的办公大楼,非常典型,值得报道。

记得采访时,汪二爷也说到他去县乡企局时的窘境:穷(尸求)得很,刚坐下那把只有一个框框三根绳子的局长专座,县法院就把一张传票摆到了我桌子上面,要我出庭接受控告。原因是替下属一个单位担保,那个单位垮(尸求)了,还款无望,只好找担保人。接着是发工资,局里三十来个人,只有几个吃皇粮,其余都是找米下锅。年关了,账上一分钱没(尸求)得,还欠着近五十万元的账,人家一次二次派人来催收,哪里有钱发工资?看到职工们辛辛苦苦一年干到头,于心不忍,只好私下找一个朋友借了两万元钱,一个发了几百元给他们回家过年。

我采访后,写出通讯《大山赤子》发表在我们报纸上,在长河市引起很好反响。一年后,汪二爷提拔当了副县长。他到市里开会,特意请我的客,说:你的那篇文章写得好,帮我打了广告。

我说:不是我文章写得好,是你干得好,领导们的眼睛亮。

望着办公桌上的台灯,我突然想到,是不是我最近采写汪二爷的那篇《深山燃烽火》,惹怒了县委刘书记,趁换届选举之机,拈骨头敬汪二爷?

汪二爷当副县长后,分管农业、供销板块工作。县里这两块的改革推不动,书记县长多次被市里点名批评。汪二爷不孚重望,甩开膀子,大抓改革,很快又干出成绩,受到市里肯定,参观取经者如过江之鲫。时值换届选举前夕,鉴于汪二爷的事迹和他在山泉的呼声,我想为汪二爷“继续进步”铺一块垫脚石,特意去采写了反映山泉县农业和供销改革的通讯《深山燃烽火》。

我把稿子传真给汪二爷审查,看与事实有无出入。下午,突然接到山泉县委刘书记的电话,他说他要到市里来开会,感谢我给他们县里写了一篇大文章,想拜见我。我感到蹊跷:文章我是传给汪二爷的,未必汪二爷想讨好刘书记,把文章拿给刘书记审了?打电话问,汪二爷说他没有拿给刘书记审。文章他已看完,与事实没有出入。放下电话,收到山泉县委办公室的传真,传来了《深山燃烽火》的修改稿,内容改得不多,但把角度变过了,说农业、供销系统的改革,是县委、县政府的正确领导、英明决策。文章中凡是写到汪二爷名字的地方,全部改为“县里领导”。我如呑下一只屎苍蝇,心里很不舒服。这不是贪人之功吗?后来才知道,汪二爷的秘书小王收到我的传真稿后,当即复印了一份拿给刘书记。因为刘书记当县长时,小王为他服过务。刘书记见到稿子后,立即叫县委办组织人员进行修改。我和刘书记没有直接打过交道,听说此人工作能力差,作风很霸道,遇上我又是一个眼睛里含得下石块含不下沙子的人,省经济报派驻长河市的记者,你刘书记管不到我,便想惹惹他。于是,我给刘书记打去电话:收到你们的修改稿了。刘书记很高兴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希望能按照修改稿发表。我说,只要原稿属实,原则照原稿来发,文责自负。于是,我把修改稿撂在一旁,按原稿发稿。听说刘书记见到报纸后大为不满,在很多会上批评说,我们县上有个别同志,好大喜功,不能正视成绩,正确对待自己,竟然凌驾于县委、县政府之上,还找记者帮着吹嘘,县里宣传有纪律,必须煞住这种不良风气。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浑身燥热难忍,冷汗直出,心想用文章给汪二爷铺垫脚石,结果弄巧反拙,太对不起汪二爷了。我得诚恳地给他检讨,求得他的原谅。于是,我给汪二爷打去电话,毫不隐讳地问他是不是《深山燃烽火》给你惹了麻烦?

不是。汪二爷肯定地答道。汪二爷说,刘书记见了稿子是很冒火,但他工作能力差,又想出政绩,还是希望有几个得力干将给他扎墙子。听说市里要调整我到县政协去,他还亲自找了市委组织部郎部长,不说要当县长、常务副县长,至少要保留原职在县政府工作。但郎部长说市委已经做出安排,不好再调整。

不是因为我的稿子引起的,这让我多少松了一口气。我写过很多报道长河市的文章,同市委牛书记熟。于是我说:我找牛书记反映反映你的情况,即使不能让你官复原职,至少也要让上级领导知道一点你的情况好不好?

汪二爷冷了冷说:算(尸求)了。

我的心情沉甸甸的。作为一个记者,平时似乎很风光很了不起,钦差大臣一样,动不动这里曝光,那里揭短,仿佛操着人家的生死簿,能呼风唤雨,拯救普天之下芸芸众生;现在该帮朋友忙的时候,却帮不上,看来记者也不过是一个装腔作势、色厉内荏的玩意儿。我怅然挂断电话,望着墙上“寒暑如常”几个字愁思百结:究竟哪股水发了,让汪二爷落到今天这份田地呢?

听说汪二爷这次下课,是他开玩笑引起的。山泉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何心宇到市里来办事,约我到滨河路喝茶,谈起汪二爷的事,他如是说。

真的?我吃惊地望着何心宇。

我知道汪二爷的性格,爱开大玩笑。县政府唐副县长的家属到山泉县来探亲,汪二爷在街上碰见了,知道是唐副县长的老婆,却故意拖长声音问,这位是——?唐副县长介绍道,你兄弟媳妇。汪二爷脸一沉,故意大吃一惊,一本正经地说,不对哟,前天你给我介绍的那位,不是她哦。唐副县长的老婆花容变色,扭头就往车站去赶公共汽车回家,害得人家差一点离婚。平时说话也不严肃,拿川南土话来说就是“甩吊吊的”,爱带“(尸求)”字,如说“好得很”,从他嘴里出来就是“好(尸求)得很”;“搞不懂”,变成他的话就是“搞(尸求)不懂”等。那个“(尸求)”字,不是粗话脏话,只相当于一个结构助词,几乎不表意。县上的人都喜欢跟他一起出差,只要有他在,一路嘻嘻哈哈,笑声不断,再远的路程也不远,再累的事情也不累。

啥东西都不能过分,过分了就容易出问题。何心宇说。他接着谈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李市长上任后(长河市这次换届新当选的女副市长),来我们县检查烤烟受旱情况。汪二爷曾经跟她在省委党校一起培训过四个月,算是同学吧。你晓得汪二爷是分管农业的。李市长来,刚握过手,他就一本正经地对李市长说,李市长,我给你提一个意见。李市长笑眯眯地说:好啊,提吧,啥意见。汪二爷说:你穿的这个套裙,颜色料子都不错,但做工上我认为有瑕疵。李市长问:有啥瑕疵嘛。汪二爷冷打慢休地说:上身领口浅了,下身裙筒短了。李市长自我检查了一遍领口裙筒说,我觉得挺好的呢?汪二爷下巴对那个扛着摄像机的市电视台记者一抬道:那个小伙子肩膀上那玩意儿,站在高坎上给你一个俯拍,蹲在坎子下给你一个仰拍,你身上最宝贵的东西不全部都曝光了?李市长满脸通红,粉眉一拧道:扯淡。

中午吃饭,大家坐上桌子斟好酒,汪二爷对李市长说:你提议一下,我们大家来“音”一口酒好不好?李市长脸迎着他问:啥叫“音”一口?汪二爷说:就是大一点喝一口。李市长说:好。然后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提议道:来吧,大家辛苦了,我们共同“音”一口。然后一饮而尽,杯口还对着大家照照。一屋人哄堂大笑,县农业局的小刘差点被酒呛闭气。李市长觉得不对,掉头低声问身旁县农业局毕局长:“音”一口不是大一点喝一口酒吗?毕局长是男性,不好直说,只提醒道:这个字是上下结构,你把它拆开来看是两个啥字嘛。李市长脸色陡然一沉,边低头拈菜边冷峻地说:请你严肃一点。

按理,汪二爷见李市长不高兴,应该有所收敛,但他开惯了玩笑,刹不住车。下午去检查烤烟旱情,看着成片成片的烟被太阳晒卷叶了,李市长十分担忧地问:受旱面积这么宽,你们县上有没有应急措施?汪二爷说:有啊。我们准备找县药业公司买伟哥兑水来普施一遍。听说伟哥施了过后,保证三十天内烟叶都是鲜鲜健挺的。李市长听了,抬起头望着汪二爷:这么厉害啊?汪二爷不以为然:厉害?昨天县药业公司彭经理送了我一颗,让我试一试效果。我揣在衬衣包包里,晚上忘了吃,今天早晨下面,没注意掉在锅里了。我返身去拿碗,拿来碗后一看,面一根一根地从锅头立了起来,把锅盖子都顶开了。一路人又是开怀大笑。李市长愣怔怔地站在田埂上,看看这个,望望那个,说:这有啥好笑的嘛。汪二爷也不笑,接下话把道:大家严肃一点,这是给李市长汇报措施。然后掉过头望着李市长,听彭经理给我介绍,伟哥厉害得很。汪二爷伸出右手二指竖起来弯曲了几下说,你们看它是软的嗄,伟哥一吃,汪二爷用左手手指握住竖起的那根指头佯装用力去扳,你看它,硬得像铁棍,你拿出吃奶的力气都扳不弯。所以说,用伟哥兑水施烤烟,肯定效果一流。李市长脸色挂不住了,再没给汪二爷面子,掉头上车,晚饭都没吃就走了。

滨河路的夜色优美,城里的各色灯光倒映在河里,河水便成了一匹流光溢彩的缎带。河风悠悠然吹着,有歌声从天际传来,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何心宇喝了一口茶接着道:这件事不晓得咋的,传进市委分管组织工作的田书记耳朵头去了。当时市委正在考察山泉县的领导班子,田书记说,工作时候,开这种低级趣味的玩笑,又当着那么多下级的面,一点都不成熟,不适合继续留在县政府领导岗位上工作。市委组织部长郎部长说,看人要看主流,只要他的工作推动得走,开玩笑没掌握好分寸,可以通过批评教育让他改正嘛。分管财经的王副市长也出面求情:这个同志工作是没得说的了。虽然爱开玩笑,说话也爱鸡巴卵子(尸求)的,但群众就服他打整,再麻烦再棘手的事,只要他出面,几个玩笑几个哈哈就能把事摆得平平顺顺。田书记要维护自己的威信,免汪二爷的职似乎又过分了,提出调整到县政协当副主席。谁知汪二爷又坚决不去,最后就地免职,让他在县政府当调研员。

我听后如同鱼刺卡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吞不下。后来我问汪二爷:你咋给李市长开这种大玩笑呢?他说有三层意思:一是我们一起参加过省委党校后备干部培训,我清楚她的底细,校场坝的母猪,不能跑,也不能咬,官却当得比我大得多,心里有一点不服气。二是干旱那么严重,人和畜牲水都找不到吃,她还谈抗旱保烟夺丰收,完全是外行,就想开她的玩笑嘲弄她。三是只想到是同学,没想到人家地位变了,需要的是尊敬,我还逗起人家闹,显然不识时务。所以说,我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是叫花子吃溲稀饭——自己讨来的。虽然后来李市长主动打电话给我表示歉意,说她知道对我的工作做了新的安排欠妥当,找领导希望不变动我的工作,但木也成舟,只有今后见机行事。我说算了,该死的鸡儿脚朝天。

汪二爷当调研员后,表面上仍然弥勒佛一样笑眯眯的,看不出什么,其实那是为了保全自己面子硬撑的,内心深处失落感非常强烈。他又是那种做惯了事的人,闲不住,叫他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像害大病一样,整天丧魂落魄,坐卧不安。想主动找一点事来做,县政府是权力机构,没叫你做的事你要去做,就有揽权之嫌,会说你心术不正,图谋不轨;想串串门子,可又是涉密单位,怕人家说想窃取机密是不是?他只能像荒唐年月四类分子一样,规规矩矩待在办公室,丝毫不敢乱说乱动。

一天晚上,汪二爷很郁闷,给我打电话说:这日子比坐牢还恼火。开始我还没有往深处想,认为当调研就当调研吧,工作不多干,工资不少拿,怕个(尸求)。后来慢慢觉得不对头,当与不当差别很大,特别是有几件小事,把我气惨了,真想不去上班,在家栽花种草喂鸡儿鸭儿。可离退休还有十多年,除了工作一样爱好都没得,咋(尸求)打发时光?把职辞了去经商,逗鸡都要一把米,自己腰无半文,哪有本钱去办企业摆摊设店?何况当过副县长,面子又放不下去。回老家种庄稼吧,自己又没有责任田。想去想来,还是只有去上班,一天到晚龟儿子一样待在办公室。

别的不说,就说“汪二爷”这个称呼吧,以前人们不这样喊他;是当调研员后,人们才这样喊他的。

也不是人们要这样喊他,是他自己要人们这样喊的。

当调研员后,他首先遭遇到称呼上的尴尬。

没当副县长了,大家见面,仍然喊他汪县长。他听到后觉得很刺耳,好像在成心挖苦讽刺他。于是,他告诫喊的人:我没当副县长了,不要这样喊我。喊汪调研吧,人家又觉得轻佻,不好喊出口。当然不能喊他的名字汪天阳。虽然,爹妈取的名,户籍和所有档案姓名栏目里都这样写,但机关中人,只要捞上了一官半职,人家就把爹妈取的名字给篡改了,喊他还答应得脆生生甜蜜蜜的。有人便变通地喊他老领导。汪二爷也不接受这个称呼,说:调研员不是领导,更不是老领导。大家就不好喊他了。有人碰上他,斟酌半天,下巴一抬招呼道:呃。一些下级、或县府办工作人员,见了他便绕道走;绕不开,正面撞上了,点头一笑,算是招呼。汪二爷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天,办公室的打字员小汪在楼道里碰见他,不知道怎么喊才恰当,憋得脸红筋胀。汪二爷逗她:不晓得咋喊吗?喊我汪二爷嘛,一笔难写两个汪字,喊老了肉烂了在锅头。大家听了,觉得这个喊法既尊重又幽默,没多久,汪二爷的称呼就喊开了。

汪二爷为人处世有口皆碑,但并非百分之百地令人满意,因为哪个人都不可能十全十美,件件事处理得让矛盾的双方没有意见。有意见的难免心存芥蒂,遇到适当的土壤气候就会发芽生长。后勤打杂的那个刀巴豆脸相的李姓小子,跟办公室一个女同志为一件小事发生过纠纷,汪二爷批评过他气量狭小。汪二爷当调研员了,李姓小子认为他无职无权了,居然把他办公室的长途电话停了;办公室的空调不降温喊来检修,打了几次电话都不来。大家看见汪二爷经常手里摇着一把满天星的篾丝扇子,他有从小养成搧扇子的习惯,更有些许尴尬与无奈。

副县长配有专车。汪二爷当调研员后,有人就想把专车跟他取消了。开专车的马师傅,认为跟他开车也不像原来那样有“油水”可捞了,有时喊出车,磨磨蹭蹭,爱理不理,还传出口风不愿意跟汪二爷开车了。

汪二爷是大度之人,当然不会跟我说这一些砖头瓦片的小事。是那天何心宇陪汪二爷到长河市办事,我们在“寻常人家”喝酒时何心宇讲的。何心宇说:我晓得后气慌了,把勤杂工和马师傅喊到办公室,狠狠地臭骂了他们一顿,告诫他们放明白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汪二爷跟我碰了一下杯,一口干掉,放下杯子拈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吃着说:这一些鸡毛蒜皮的玩意儿,没啥了不起的,吐我一脸口水,我晾干就是。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几个正干在兴头上的事。比如给小沟村和泥坝村建桥的事。两个村,隔着一条河沟,要转十来里山路才过得来,当地群众生产生活一点都不方便。我想尽了办法,把去市里、省里的小路跑成了大路,项目终于有了眉目。不当县长了,叫别人去人家就不认这个账了,辛辛苦苦跑了一年多的事,结果成了一锅白开水。我引进解老板到黄田坝建大棚蔬菜基地,听说我下课了,怕投入的资金打水漂,也撤走不搞了。最气人的是成都周老板,在龙抱山发展苦竹笋,已经投进去好几十万元了,也撤走资金不干了。还有几件想干的事。我是想在任上给县里、给群众实实在在地做几件像模像样的事;但没当县长了,手里无权,指挥不灵,只好莫癞子的弟弟,莫癞(奈)何。

我理解汪二爷想做事、没有平台做不成事的苦衷,敬了他一杯酒。他一仰脖子干掉后,谈出了独特的内心感受:就像嫖婆娘,正在兴头上,突然被人拦腰敲了一闷棒。我无颜见江东父老啊。望着东方,我就想起小沟村和泥坝村的村民们为了建桥的事,拉我到家里热茶热酒盛情款待的情景。最让我不敢忘记的是王二娘。她丈夫帮人做活,摸黑从小沟村回泥坝村,在三倒拐岩边上摔死了,剩下孤儿寡母两个人,吃不成吃,穿不成穿。听说要修桥,竟然给我下跪,说感谢给她们做了一件儿孙都记得住的大好事。要是我早几年当副县长,早几年把桥修起,她男人就不会摔死了。为此,我私下找过省、市有关人员,希望他们支持小沟村和泥坝村,把这座桥修好。人家说,我们支持你这个项目,是信得过你;换了人我们不放心,钱花了桥没修成,我们无法交代。我这一辈子都不好意思再到小沟村泥坝村去了。望着南方,我就想起建大棚蔬菜基地和发展苦笋的事。我苦口婆心地劝老板和周老板留下来,我会想方设法一如既往地支持你们。可人家说,月亮坝头耍大刀──明砍,你在台上很多大嘴老鸹都眼红眼黑地盯着我;你不在台上了,他们一个啄我一嘴都要把我啄成骨架架。

说到动情处,汪二爷眼眶里的泪花子打着漩漩儿。

我也神态黯然。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社会怎么了?想干事干得成事的人没有位子,不想干事干不成事的却霸着位子,究竟还有没有一个公道和天理啊!那天的酒,开始我们还喝得很文静很节制,喝着喝着,就变得狂放粗野了,最后我们都喝得稀泥烂醉。

县政府对汪二爷的工作安排很头痛。接任他分管农口工作的,是才从县妇联主任调过来的陶子红,三十四五岁,对农村工作很陌生。让汪二爷协助她吧,汪二爷以前是副县长分管农业,现在以调研员的身份去协管,跟农口部门的人打交道难免遭遇尴尬。让他以调研员的身份独自分管一方面的工作吧,非领导职务干领导职务的事,有很多工作也不好开展。就在这时,一个偶然事件,让处于尴尬境地中的汪二爷找到一个不尴不尬的工作位置。

马龙桥要修一条乡村公路,需经过汪家祖坟山。在农村,祖坟是动不得的,汪家听说修公路要经过他们的祖坟山,坚决不答应。那又是唯一通道,绕过那个坟山吧,左面一个水库,右面一座大山,根本绕不过去。分管交通的副县长唐远虎亲自上门做工作,希望汪家顾全大局,赔偿额度适当提高一点都行。汪家人回答说:我们平头百姓,懂不起大局小局。我们只晓得,哪个敢动我汪家人一个坟头,汪家人就要动他一个人头。公路修到坟山前就修不走了。汪家二三十个人,提刀弄棒虎视眈眈地守在坟山上。工程公司无法,找到唐远虎,要嘛赔偿每天好几千元的损失费,要嘛解除合同另请高明来修。唐远虎脑壳都抠烂了,找苏县长汇报。苏县长点醒他:马龙桥是汪二爷的老家,你试着去请汪二爷出一个面吧。

于是,唐远虎走进汪二爷办公室,拉了一把藤椅坐在汪二爷办公桌对面道:汪二爷,有一个麻烦事情,你得帮我一个忙。

天气有一点热,汪二爷正在摇着扇子看资料,听进来的唐远虎这样说,搧了两扇子玩笑道:老婆放不翻了,要请我帮忙?

唐远虎脸上抹了一把道:我是强劳力,不要说耕种自己的那份责任地,再帮人耕种两份都不在话下。我有一个工作上的事,修你老家的那个路,整来卡起了,想请你帮兄弟解一个套。

汪二爷脸上漾起春水微澜般的笑容。

汪二爷清楚,这个套不好解。挑头阻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汪家的几个叔子与堂兄弟。表面上看起来是他的祖坟山要被挖,老家人不答应,实际上是另有隐情:老家人为他下台鸣不平,要老太婆打摩登红,做一点脸色给县里看看,为首者是他的幺叔。

对于汪二爷没当副县长当调研员,老家人受到的打击,比汪二爷本人还要大。想一想,汪家祖祖辈辈这么多代人,好容易出一个准七品,却不明不白地下了台。在老家颐养天年的幺叔听说后,七喘八喘地撵进城去,要找有关领导讨说法。幺叔十年前在县委办公室当副主任,上上下下认识很多领导。汪二爷竭力劝阻,说县委书记县长为了自己的事都出面找了市里领导,要怪怪自己爱开玩笑狠了,伤了人还不知道,幺叔才没有去找领导。修公路么,幺叔曾经给他打过电话,声称要给县里制造一点难堪,不准从祖坟山上过。汪二爷劝幺叔:修公路对家乡人有好处,不要说顾全大局,就是自己出门也要方便得多。像原来,到处稀泥烂窖,走起来溜溜滑滑的;要是好路,你会把腰杆扭伤?

前年大年初一,幺叔带着汪家一大群人,到祖坟山挂纸,下陡坡时,没注意踏滑了,闪着了腰杆。

幺叔说:你少给我释迦佛坐莲台,讲经说法的。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

汪二爷悠悠地摇着扇子。他本来想对这件事睁只眼闭只眼,但唐远虎已经找上门来了,支持他的工作吧,老家人特别是幺叔的思想工作怎么做?不支持吧,唐远虎又是一个很正派的人,原来对自己的工作也很支持。有两次县政府常务会议研究他分管工作上的事,他跟苏县长谈来顶起了,唐远虎声援他的观点立场,让他的工作得以顺利实施。一个甑子里舀饭吃的人,工作上就要互相支持,虽然自己可以用不在台上的理由来搪塞,但这不是他的性格,也对不起唐远虎。

汪二爷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这是拿蜡烛给我坐啊,我只有去试试再说。

唐远虎激动地站起身,隔办公桌向汪二爷伸去手:我知道汪二爷耿直仗义,拜托了。

但你要给我几天时间。汪二爷握着唐远虎的手说,到时候你要配合我,我让你咋(尸求)做你就要咋(尸求)做。

没问题。唐远虎说,需要我咋配合,只管吩咐。

汪二爷悠悠然摇着扇子的时候,已经计上心头。汪二爷的父辈四姊妹,只有幺叔和五孃健在,他父亲和大伯早已作古。幺叔只有一个女儿,汪二爷成了汪家这一族支中端香火的唯一后人,幺叔很器重他。他原来进机关工作,幺叔在县委办工作时,做了不少工作,对他的成长也指点不少。他也很尊敬幺叔。还有三天,就是幺叔的生日了。往年,幺叔的生日都是他给做,不过排场不大,把老家几个老辈子吆喝在一起,一两桌而已。要么把幺叔接进城,去馆子里摆上一桌。因此,当汪二爷打电话给幺叔,说要给他做生时,幺叔欣然应允道:好啊。

今年整闹热一点,把汪家人、亲戚朋友能请来的全都请来。汪二爷说。

幺叔不想把场面搞得很大,说:天气恁热的,像往年一样,弄过一两桌,把几个老辈子喊在一起喝一杯算了。

汪二爷说:以前你过生日,我忙,没时间好好地给你操办。今年没在台上了,有时间了,给你老人家做来补起。当然啰,也是想借幺叔的生日之喜,来冲冲我的晦气。架不住汪二爷左说右劝,幺叔最后还是同意了。

幺叔生日的前一天下午,汪二爷搭着一辆货三轮回到老家,鸡鸭鹅鱼蔬菜水果装了满当当的一车。

货三轮只能到两块田,离马龙桥还有三里多路就开不进去了。才劈出的毛坯公路,大坑小包的,根本不能通行。汪二爷下车看了看,没办法,邻近喊了几辆摩托车转运。马龙桥的人看见,睁大惊奇的眼睛:唷,这汪幺叔要做大生啊?

汪二爷要的就是这个广告效果。幺叔生日这天,一共摆了二十桌,汪家人该来的全都来了。太阳大,屋里摆不下,院坝里不遮阴不能摆,跑堂官汪老六喊摆在屋檐坎、院坝边上的竹子和树子下面荫凉处。

祝酒词当然该汪二爷来说。

汪二爷穿了一件银灰色T恤,乳白色下装,一手提酒瓶,一手拿酒杯,迈着鸭步走到院坝中间,斟满一杯酒,平举在胸前,向四方晃了一圈,清了清嗓眼儿说:汪家列祖列宗,今天是幺叔生日,借这个好日子,我敬你们一杯。我要是有啥得罪你们的地方,这杯酒就算赔罪了。说着,一道光瀑一闪,杯中酒呈扇形洒向院坝里。

汪二爷又斟满一杯举起来:汪家各位老辈子,兄弟姐妹侄儿侄女,各位亲朋好友,你们赏光来喝幺叔的生日酒,我敬你们一杯。说罢,头一仰,杯口向大家晃晃,有酒量的都拿出来,敞开喝。接着提了酒瓶,挨桌依次打了一个通庄后,静心陪幺叔和几个老辈子喝起酒来。

这时节,谷子正在甩籽,地头活路也不多,比较清闲,喝就喝吧,喝醉了也不耽搁活路,便都不客气,敞开肚儿喝。战果辉煌啊,当场喝翻在地的就有十多个人,一直喝到太阳落山才收席。

首先发现祖坟山出现“敌情”的,是汪二爷的堂兄汪天顺。

汪天顺住在马龙桥西面,回家要经过祖坟山。他偏偏倒倒走到祖坟山,见一片新挖出来的土地,疑惑地说:哪个人这么勤快啊,半天都没得,就挖出了这么大一片?揉揉蒙眬醉眼仔细一看,不对,这是我汪家的祖坟山,咋被刨得乱翻翻的了呢?他给了自己一耳光,醒过酒来,知道祖坟山被挖了,火烧着屁股一样,拉开两腿,跑到幺叔家,上气不接下气禀报道,幺叔,不得了啦,祖坟被人挖了。

幺叔喝得二昏二昏的,正靠在一把竹椅子上眼闭眉虚地养神,听这么一说,针扎了一样陡然站起身:哪个有吃雷的胆子,敢挖我的祖坟?

汪二爷完全喝醉了,在楼上鼾声大作,吞吐气息之间,还带着尖厉的哨音。幺叔焦急地摇着他大喊:老二,醒得了,快起来去看,祖坟被人挖了。

汪二爷翻了一个身,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跟幺叔一路去叫汪二爷的人,推的推,摇的摇,喊的喊,唤的唤,汪二爷猪一样“嗯”了一声,打胡话道:修路是正事,等他们挖吧。

一屋惊诧的眼睛:啥子呢,等他们挖?

汪二爷又抽了两口气,睁开似乎有千斤重的眼皮,见一屋的人望着他,勉强坐起身,揉揉眼:对不起你们,我让挖的。不过,你们放心,他们会把先人的尸骨拣好,火化后一人一个上等骨灰盒,相当于现在富贵人家的别墅,我们拿回来统一安葬。让先人们换一个地方睡觉,说不一定睡得更安稳更踏实哩。

嗨,一切都是你小子精心策划的?幺叔气得猛一脚跺在楼板上:内奸!

事情就这样摆平了。唐远虎谈给苏县长听。苏县长哈哈大笑:这个汪二爷,大街上擦皮鞋,还真有两刷子。继而细细寻思,汪二爷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基层工作经验丰富,点子多,在干部群众中的威望高,现在各类安全事故层出不穷,群众闹事上访的事件也多,县上主要领导大部分精力都用在灭火上,常常东墙的火还没有扑灭,西墙的火又燃起来了。能不能让他协助我工作,凡是有应急灭火一类事情就交给他去做,于我,能腾出精力集中心思抓好经济工作;于他,既顾全了面子,又找到了事做,不是两全其美吗?

于是,苏县长在县政府常务会议上动议:今后汪二爷主要协助我工作;受我委托,可以代表县政府全权处理交办事项。

果然,汪二爷对这项安排觉得很有面子,怪不得我打电话问他:你当调研员后做啥子?他嘴里虽然说得很随意,但骨子里却透着矜持与傲慢:干啥鸡巴哟,县长喊主要协助他工作。

虽然我觉得汪二爷协助县长工作这个安排比较妥当,但我对汪二爷要当县里安全责任人则有看法。

这年月,社会不稳定因素多,县委、县政府大门前,每天都有人来上访是正常的,要是哪一天没有人来上访就不正常了。山泉县又是一个产煤大县,他们对外声称“绿色煤都”。安全生产管理,只要出了事,都有一个责任追究,轻者处分罚款,重者革职坐牢,他们戏称这是顶着碓窝跳加官,吃力不讨好。为了抓好社会稳定和安全生产,出了事好追究责任,上级要求县里要设安全责任人,一般由县长或分管安全的副县长担任,并缴纳风险金,年终盘点,不出大事,安全死亡人数没超标,三倍返还;要是出了乱子,出了大的安全事故,死亡人数超标,风险金不退还,还要追究责任。山泉县的情况是“三多”:乱子多,矿难事故多,挨处分的领导多。每年交的风险金,基本上没有返还过。这汪二爷居然要当县里的安全责任人,作为朋友,我得提醒他一句,不要没事捉虱子在自己脑壳上爬。

汪二爷对我说:我看他们一个二个经常挨处分造孽得很。比如说卓副县长,才调到山泉县来,板凳都还没有坐热,就发生一起矿难事故,挨了降职降级处分。这人其实很不错,为人和善,工作能力也很强,但事故不长眼睛,哪个遇上哪个挨。现在我是调研员,不是领导,仰起睡有一条(尸求),仆起睡(尸求)都没有一条,出了事,我顶着,至少可以对他们起一点保护作用嘛。

我淡淡一笑道:你自己屁股都在流鲜血,还给别人医痔疮。你为人家着想,事情来了,恐怕没有哪个会为你着想。

汪二爷真被我的乌鸦嘴言中,当然这是后话。

以后的日子,我十分关注汪二爷。只要了解他的人,不管给我打电话,还是到长河市来,我都要问问有关汪二爷的情况。

何心宇和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刘子丹,给我提供的信息最多。他们说:夜明珠哪里都会放光,汪二爷真是一个奇人,别看他走路鸭子一样一趴一趴的,当安全责任人后,县里遇到好几起大事件,没有哪件他没有摆平。红岩村与大山村争水械斗,好复杂好凶险的场面啊,苏县长去,农民撵着要抠他的屁股。刘书记去,老百姓公然把他的车子抬走藏起来;一群婆儿大娘,拉的拉,扯的扯,“轰轰轰”地把他推到十多里外的深山老林然后转身跑掉,公安干警都控制不住局势。汪二爷一去,笑眯眯地说:哟,癞蛤蟆爬床铺,要跟人两个干嗦?几个哈哈一打,玩笑一开,就把态势平息了下来。前不久,旧城街道改造拆迁,遇到一个叫何二娃的钉子户,钉在那里电线杆子一样岿然不动,严重影响工程进展。有关工作人员找上门做工作,嘴巴说起了果子泡。市长又要下来检查啊,分管副县长急得嘴壳子起水泡,偶然间到汪二爷办公室说起这一件事,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凶凶凶。汪二爷喝了一口茶,“呸”掉一根茶渣,一面摇着那把满天星篾丝扇子,一面操起那个暗红色电话,“叽叽叽”地按了几下数字键后,不知打给谁,只听他说,喂,我汪天阳啊,你给何二娃带个口信去,旧城改造他顶着不搬,你告诉他我说的,叫他回家去问他的婆娘,究竟是我硬点还是他硬点?就这一句话,你说怪不怪,第二天何二娃就规规矩矩地搬走了。

听了这话,我眼前依稀闪过一粒火星子:现在很多基层领导干部,工作方法简单,作风粗暴,动不动就动用公安干警,不是以情动人,以理服人,而是以权压人,仗势欺人,把党和政府同老百姓的关系搞得十分紧张。汪二爷不费一枪一弹,凭借自己的玩笑也好人格魅力也好,能把事件处理得严丝合缝,这不是一个很好的通讯题材吗?题目就写《“灭火队长”》,让他重新走进领导们的视线,让其反思,这么有本事的人,为什么得不到重用?到山泉县采访土地流转经验时,我把这个思想说给何心宇和刘子丹听。他们惊诧地望着我,眼里放光:你咋个想到这么好一个点子哟?然后跷起大拇指道,高,高家庄实在是高。

真的机遇是为有准备的人提供的。采访土地流转结束,刘子丹请我吃午饭。我心里搁着《“灭火队长”》一事,想同汪二爷聊聊,是怎么成功扑灭县上近期发生的几起“火灾”的,让他把汪二爷请来。不巧汪二爷往龙抱山去了,要下午两点左右才赶得回来,我们当然不可能饿着肚皮等他回来再吃。

午餐如期剪彩。酒正喝在兴头上,刘子丹接到何心宇的电话,说天水乡牛角湾发生了一起拒绝火葬、围攻县政府领导的严重事件,县里成立了一个工作组,汪二爷任组长,县委宣传部是成员单位之一,要刘子丹下午两点半同汪二爷一道去牛角湾处理这起事件。

我心里暗自一喜,还说找汪二爷聊他如何“灭火”的,这简直是瞌睡来了遇到枕头,直接参与汪二爷“灭火”现场,不是比事后采访更真切生动吗?我岂能失之交臂。于是我说:我也去,好不好?

刘子丹说:咋个不可以呢?

两点二十三分钟,我们到了县政府大门口时,何心宇和县农业局毕局长、县公安局治安科王科长几人已经等在那里了。两点二十五分钟,陶副县长来了。

陶副县长名叫陶子红。她腰细臀翘,相貌端庄,很有气质。在县妇联工作时,我采访过她。见了我,她热情地迎过来跟我握手。之后,掉头问何心宇:汪二爷龙抱山去了赶得回来啵?

何心宇摸出手机瞟了一眼时间说:他两点钟就离屋了,可能要到了。话音刚落,果然见汪二爷用那把满天星篾丝扇子,挡着头顶上的太阳,鸭子一样一趴一趴地走来了。他见了我们站在那里的一堆人,问:你们站在这里干啥子?

我心里一个疑问春笋一样拱破泥土:你是去牛角湾处理紧急事件的组长,这一些人是你的组员,未必不晓得?

陶副县长笑眯眯地迎上去:听说汪二爷要到天水乡去,我们也要去那里,正好跟你做伴。

汪二爷眉头一皱,目光放在我的身上:大记者也要去那里采访?

我意识到什么,随口打哇哇:啊。

汪二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好,我把车子喊来就走。

何心宇说:我已经给你喊了,马师傅马上就来。

汪二爷“哦”了一声,眼光在陶副县长身上瞄了瞄,说:日本人名字取四个字,要是我们的名字也取四个字就安逸了。

陶副县长疑惑地仰脸问他:咋安逸呢?

汪二爷说:比如你,名字要是取成“桃子红了”,就比现在好听得多。

陶副县长一本正经道:好听个屁。

汪二爷摇着扇子说:“桃子红了”就吃得了,你说安不安逸嘛。

陶副县长钻进汪二爷的套子里了,开玩笑说的“桃子红了”,暗含性成熟了的意思。大家想笑,觉得是开副县长的玩笑,不好笑,都忍着。

偏偏陶副县长傻帽,一本正经道:可是可以,但还没见过哪一个人的名字后面带一个“了”字的。

汪二爷说:你看我们都带得有“鸟”。

陶副县长两条卧蚕眉往眉心里一收,茫然地望着汪二爷。毕局长终于忍不住“卟”一声笑出口。传染开去,大家也跟着或掩嘴或掉过头或弯下腰笑了起来。陶副县长终于明白过来,妩媚的脸庞刷地红了,轻声骂道:疯子。

汪二爷也不笑,摇扇打扇道:对啊,老大哥是蜂子,就想螫一下陶妹妹。

后来汪二爷告诉我,他本来是不和陶副县长开玩笑的,更不要说开大玩笑了,当时觉得陶副县长一直喊他老大哥,突然改口喊他汪二爷,觉得奇怪,就恶作剧地想逗她玩玩。

陶副县长分管农口工作,由于不很熟悉,主动拜见汪二爷:我是小妹妹,你是老大哥,你要多多指教。每次找汪二爷请教工作,一口一个老大哥,喊得汪二爷心潮澎湃心花怒放。改口喊汪二爷,含有敬意。小妹妹嘛,在老大哥面前,可以发嗲犟嘴斗气冲撞不听话,而尊称汪二爷,就有甘当晚辈、臣服与听从的意思了。汪二爷当时不知道陶副县长这个心路变化,只是听她改口喊他汪二爷感到诧异,就想和她开玩笑。

而尊称他汪二爷,是有事求救。

马师傅把车开来了,汪二爷要我和他一起坐。何心宇说:周记者坐我的车。后来我才知道,何心宇心细,怕我坐汪二爷的车,把陶副县长的策划弄穿帮了。于是,我们分别上了车,一行八人三辆车,顶着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日头,随山区弯曲的公路朝牛角湾急驰而去。

到了乡政府,最前面的陶副县长把车停了下来,其余的车也相继熄火。何心宇喊:都下车来,到乡政府去喝一杯水再到牛角湾去。

大家把车停在乡政府门前的坝子里,等候在那里的天水乡党委龚书记和胡乡长迎上来,把大家带进二楼一间会议室。

会议桌上,摆了几大盘西瓜。看来天水乡领导们知道县里有领导要来,提前做好了准备。龚书记端着一盘,一人一块递给大家:来来来,吃西瓜吃西瓜。

汪二爷说:见食不贪,必定是憨憨。接过西瓜拿起就咬,哟,甜,安逸。

我也接过一块吃起来。真的,很甜。

大家吃西瓜时,陶副县长把龚书记和胡乡长叫到身旁,不知道“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些啥。之后,走到汪二爷身边坐下,冲汪二爷嫣然一笑,掉过头,对在座的说:今天我们到天水乡来,主要集中解决牛角湾存在的问题。苏县长很重视,要我们成立工作组,并指定汪二爷担任组长。我现在把汪二爷给你们送来了,请乡上协助他,妥善解决好牛角湾存在的问题。我要参加县委常委扩大会,这里的一切就拜托汪二爷,代表县委、县政府全权处理。看汪二爷有啥意见?

拴着陶副县长的话尾,一屋人的眼光,如一林子受惊的鸟儿,扑簌簌地飞来落脚在汪二爷那张宽阔的紫铜色脸上。

汪二爷嚼西瓜的腮帮子立即僵住,眼神茫然地望着大家,怔了五公里一段路程,又大嚼起嘴里的西瓜来。吃完手里的那一块,又伸手拿起一块放进嘴里。

一屋的眼光都在等着汪二爷回答陶副县长的话。

汪二爷慢悠悠地吃完西瓜,慢条斯理地抽了一张餐巾纸,揩揩手,擦擦嘴,丢在茶几上;又抽了一张,擦擦脸膛,擦擦额头,甚至连耳根耳轮都擦了个遍;之后,捡起那把篾丝扇子,秀才吟诗似的搧了几扇子,做足做够了这一些过场后,才扫了一眼大家,拿腔拿调地说:我还说西瓜好吃,看来西瓜不好吃啊!

我见陶副县长很紧张,眼光一直锥在汪二爷脸上,听汪二爷说话了,才小心翼翼地把精心培育出的生动微笑,万分热情地立即送过去:汪二爷有啥要求尽管提。

汪二爷调侃道:没有要,只有(尸求)。你走吧。我把事情处理好后回来,奖励我两个红桃子就行了。

会议室传出窃笑声。

陶副县长走后,汪二爷问乡上的龚书记和胡乡长:牛角湾究竟有啥(尸求)了不起的事哟?陶副县长都怕,事前不给我讲清楚。我还说在龙抱山耍两天的,苏县长给我打来电话,说牛角湾的群众对干部意见很大,叫我抓紧去搞一个调研,听听群众究竟有一些啥子意见。原来他们伙起编筐筐,让陶妹妹把我骗到这里来,摔我的死耗子。说吧,只要不要人死,我就不信有好(尸求)了不起的事。

何心宇对龚书记一抬下巴道:你把情况给汪二爷汇报一下吧。

龚书记是去年才从县委机要局副局长提拔到天水乡当书记的,个儿秀秀气气,文质彬彬。他望了胡乡长一眼,对汪二爷微微一笑道:好吧,我把牛角湾的问题给汪二爷作一个汇报。

事情的原委是:县里推行殡葬改革,引进一个外地老板,新修了大型的福乐公墓。县里给外地老板承诺,凡县境内死的人,统统火化安葬在福乐公墓。牛角湾林大奎,父亲在前几天发生的高坎岩采石场开山采石中,被“哑巴”雷管炸死,遗体运回家后,准备土葬。乡上知道了,去做工作,林大奎死活不答应。县里在推行殡葬改革宣传时,父亲给林大奎交代过:我以后死了,要把我弄去烧成灰,我在阴间都不放过你。林大奎本身就是孝子,宁愿坐牢也要听父亲的话,何况按农村风俗习惯从来都是土葬。龚书记脑壳抠烂了做不下来工作,只好向陶副县长求援。陶副县长深知:县里移风易俗,推行火葬,难度很大,像这样,只要有一个人带头不火葬,势必影响到今后这一项工作的推进。她决心以此为典型,一面回龚书记的电话:坚决不准土葬;不执行政策,葬下去了都要抠起来火化。一面驱车到牛角湾林大奎家做工作,讲火化葬公墓的意义,讲不火化葬公墓要受到县上有关规定的严厉处罚。

别看林大奎憨头憨脑的样子,其实还是有心计的。他说:陶县长,你讲的这些,乡上领导已经给我讲过了,我都懂。作为儿子,父亲的话不可不听;县里的大政策,我顶着不火化也不对。我提一个折衷的办法,按农村的说法,入土为安。我今天把父亲土葬下去,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了,我就对得起他老人家了。你明天再抠起来火化行不行?

陶副县长一捋脑门前的几丝刘海,望了望身旁的龚书记和乡民政干事。他们也眼巴巴地望着她。陶副县长艰难地决策道:好吧,我们都让半步。但你说话要算话,土葬后一定要抠起来火化。

林大奎说:当然当然,我们都是你的臣民嘛,要我五更死,活不到六更天。

陶副县长中圈套了。第二天她去叫起尸火化时,林大奎组织了二三十个亲戚朋友,拿着刀刀枪枪棍棍棒棒站在坟头:谁敢挖我父亲的坟,别怪我手头的家伙认不到人。

陶副县长骑在虎背上了:让,只要这个头一开,今后的工作就不好做了;坚持起尸火化,又怕闹出乱子来。她急得哭,只好回县上找苏县长请示,是不是动用公安干警强行起尸火化?苏县长说:不要忙着动用公安干警,我给你推荐一个人。陶副县长问:谁?苏县长说:汪二爷。陶副县长说:我怕请不动他,碰一鼻子灰。麻烦你请他一下吧。苏县长心有不悦,但引进外资建公墓是他的决策,出了问题推开不管当然不行。于是,他给汪二爷打去电话,导演了上面这出戏。

汪二爷听罢,悠悠然地摇着扇子,问龚书记:你说的那个林大奎,是不是脸盘子有一点团,左腮帮子上有一颗黑痣?

嗯。龚书记反诘,你认得到他?

四天前,汪二爷到高坎岩去处理开山采石事故,那个咬住要二十五万元赔偿的,就是林大奎。汪二爷心里有了底,掉过头问坐在身边的胡乡长道:呃,你不是平时到处吹日得蜂子坐得蛇吗?去把陶副县长的屁股揩了嘛。安逸啊,陶副县长的屁股又白又嫩。

大家笑了起来。

汪二爷说:笑个锤子。大家说,这个事咋个解决?

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毕局长说:就是解不开这个套子,才请你来的噻。

汪二爷说:我就解得开啊?我又没有日天的本事,又没有人叫我列席县委常委会。算了吧,我们还是先去走一趟看看再说。要是我去被他们两棒棒敲死了,你们每个人都要送我一个花圈嗄,哪个龟儿才不送!

大家纷纷说:肯定送肯定送。

毕局长说:我保证送一个簸箕那么大的。

牛角湾离乡政府有七八里路,出了会议室,来到乡政府门口,大家就要往小车里钻。汪二爷说:坐啥(尸求)车,走不得路啊?

龚书记手掌挡在额头上望望天色,一脸碍难:太阳大得很。

汪二爷满脸不屑:晒黑了不好做种?一不想想,他们本来就不安逸你,再看你几爷子耀武扬威地坐着小车去,搬起石头给你砸(尸求)喽。不过,大家光脑壳,倒是该找一个草帽来戴起。

大家觉得汪二爷说得在理,何况一行人中他岁数最大,都走路,其余哪个好说走不得路?

我觉得汪二爷把事情想得很细。据说那次红岩村与大山村争水械斗,刘书记去处理时,车子被老百姓抬来藏了,就是村民们见不得他们坐着亮光光的小车官气十足的样子。

一行人汗流浃背地走到牛角湾,村民们见了,大呼小叫:县公安局组织人来挖林大奎父亲的坟了。不一会儿,就见一座小青瓦房里走出一个汉子,提着一根棒棒,指手画脚听不清说些什么,很快从几座房子里钻出一些人来,然后兴头匆匆地朝对面山坡一座新坟跑去。

汪二爷看见了“呼啦啦”往山坡上跑去的人,吩咐随行人员道:一切看我的,不准多讲话,更不准讲一句半句过激的话。

一户人家的院坝很开阔,汪二爷信步往那家院坝走去。

出来一位老头儿,六十多岁,拿着一把棕叶子扇子,打着光胴胴,穿一条手工缝的短裤子,一脸疑惑地望着站在院坝里的人。

汪二爷迎上去:老大爷,您好。我是县政府调研员汪天阳。受苏县长委托,来你们这里了解一下党的有关政策落实得好不好,还存在着一些啥子问题需要县政府帮助解决。

几个拿着扁担和木棒的人,喘着粗气撵来了。一个汉子大声对老头儿说:林大爷,不要听他的,他们是来挖你兄弟的坟的。

一个小伙子,从屋里“轰”一声钻出来,手里提着一把弯刀,“呼”一声逼在汪二爷的后颈脖上:说,是不是来挖坟的?

我心一紧,侠义地靠近汪二爷。

林老头儿的婆娘林大娘跑了出来。她一手拿着一根棍子,嘴里叼着一支旱烟,一张清水脸,满是凶相,像个母夜叉。她直端端走到汪二爷面前,瞪着那眼珠子有一些发黄眼睛,恶暴暴地问汪二爷:你狗日的一些是不是来挖坟的?

我的心“咚咚”直跳,遗憾把相机放在宾馆里没带来,不能立此存照。

场面十分紧张,听得见一根无形的导火线在“嗞嗞”地燃烧着,瞬间就有引爆炸药雷管的可能。

我见汪二爷面不改色心不跳,眼珠子往左眼角一转,瞟了一眼脖子上的刀;眼珠子往右眼角一转,瞟了一眼逼视着他的林大娘,一脸莫名其妙地问:挖坟?挖啥(尸求)坟哟?说着,把提在手里的那个磨毛边了的黑皮包挟在腋下,空出手从裤包里摸出一盒烟,掏出一支点燃,伸手拔掉林大娘嘴上叼着的叶子烟,把自己那支烟栽到林大娘嘴上:来,换一支来叭。

有钱人抽纸烟,高贵;无钱人抽叶子烟,低贱;将纸烟换叶子烟抽,表示尊敬。因此,林大娘绷紧的脸蓦地一松,凶相瞬间变成疑问:你叭得来叶子烟?

汪二爷“叭哒叭哒”地叭了几大口,大声说道:安逸,过瘾。你这烟是自己种的,还是买的?

林大娘愣了愣,回答道:自己种的。

汪二爷夸奖道:嗯,不错,劲猛。肯定上过油枯的,不然没有这么好的味道。

紧张气氛,骤然缓和下来。

汪二爷的眼珠子又往左边瞟去,见小伙子逼在颈脖上的刀往下软了两厘米,冷冷一笑道:小伙子,你还是有一些懒嗄,一把弯刀,口子都没得,割卵子都不出血,还拿起来砍人。去,磨几下,磨快点。

在场的人“轰”的一声笑了。

笑声石子一样飞来撞在小伙子脸皮上。也许撞痛了,他伸左手摸摸,握刀的右手软软地垂了下去。

林大娘“叭”一声丢掉手里的棍子,进屋搬来板凳,安在院坝边上的竹荫下面:不是来挖坟的就请坐。要是来挖坟的,赶紧给我爬开!

汪二爷笑眯眯地说:我们只说党的政策,但党的政策包括方方面面。我们今天主要是来听你们对县政府究竟有一些啥子意见。

剑拔弩张场面,顷刻间变得云淡风轻,风和日丽。我从内心佩服汪二爷化干戈为玉帛的高超本领。不是亲眼所见,我断然不会相信,这么紧张的态势,他化解起来这么简单,简单得如同数学教授做一道一加一的数学题。

现场气氛缓和下来,这只是一个开头,要解决“起尸火化”问题,还像癞子头上的虱子一样,耀眼地摆在那里。

那一些撵到坟山上去捍卫坟墓的人,等了一阵,见来的一路人到林家院子去了,没去挖坟,林大奎手一挥:走,到我大伯那里去看看。于是,十几个人威风凛凛,挟棍带棒撵到林家院子,围住县上和乡上来的人。

正要喝水的汪二爷,老远就认出那个脸盘子右边腮帮子上有一颗痣的林大奎,主动招呼道:哟,兄弟,你咋(尸求)在这儿啊?

林大奎也认出了汪二爷,说:你也咋(尸求)在这儿呢?

这里有一个插曲,当然是晚上从牛角湾回县城的路上,汪二爷摆我才知道的。他说:凭三天前我与林大奎打的那个交道,基本断定,林大奎是一个有勇无谋的人。别看他带了一大帮人,提刀动斧吆五喝六不得了的样子,其实是虚张声势,稍稍动一点脑筋,就能把他摆平。所以,我在乡政府听龚书记介绍情况,听说是林大奎在那里兴风作浪,心里就有了底。

小车在夜风中穿行,把空气撕裂得“唰唰”直响。汪二爷给我讲了三天前处理林大奎父亲遇难的经过。

林大奎的父亲高坎岩开山采石被“哑巴”雷管炸死,他组织了二十多个亲戚朋友,找事故方索赔。还请了律师,串通另外两个死者家属,漫天要价,扬言不按要求赔偿就砸烂厂房和矿山。负责事故处理的李副县长一筹莫展,向苏县长声援。苏县长给他支招,让他去找汪二爷协助处理。

汪二爷正在办公室闲得无聊,听说有事做,立即两眼放光,二话没说立即驱车去了事故现场,一看,天气大,尸体已经变得乌紫,再放下去发臭腐烂就恼火了。他找到林大奎,摸出烟,弹出一支散给他:来,兄弟,抽起。林大奎伸手挡住汪二爷散烟的手,气鼓气胀地说:不抽。你们当官的心子太黑了,不把我们的命当命。汪二爷仍伸着手:我的烟有毒?还说我们不把你们的命当命,把你毒死(尸求)了,拿我去抵命,是你不把我的命当命嘛。何况我也不是官,伸手容易缩手难。汪二爷拿烟的手再次伸往林大奎面前。林大奎只好接住。汪二爷“砰”一声打燃打火机,给林大奎点上烟道:兄弟,你老爹的事故,县里交给我处理了,希望你给一个面子。请问他们答应赔偿你好多哟?

林大奎闷了一阵答道:二十三万元。随即补充说,未必二十五万元都不赔啊?

汪二爷问过李副县长赔偿额度,心想人家命都丢了,必须保护死者利益,不能惜赔少赔;但死者家属也不能漫天要价。于是他问:你知道矿难事故山泉县最高赔偿额度是多少?

林大奎知道,但他说不晓得。

汪二爷又问:你知道长河市的最高赔偿额度是多少啵?

林大奎也知道,但他仍然说不晓得。

汪二爷说:我告诉你吧,长河市是十九万五,山泉县是二十一万。已经超过标准赔你二十三万元了,兄弟,吃饱了要晓得放碗啊。

林大奎说:反正不赔足二十五万元,一切免谈。

汪二爷丢了烟锅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篙杆把话撑得老远:你们安葬死者,不要请道士搞迷信那一套嗄。

林大奎瞪大眼睛: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我们请不请你管得了吗?

汪二爷“哈哈”一笑:对对对,我狗咬耗子,管宽了一点。好吧,兄弟,给你喊明叫响,不能你要好多就赔好多,现在赔偿已经远远超过市、县最高标准,何况这起事故中,初步查明你老爹他们没有认真按排除“哑巴”雷管安全规范操作,严格追究责任,场方不赔都有理由。但毕竟人死了,我们还是实行人道主义,站在死者角度,做了场方很多工作,嘴巴都说出了苋菜水,让场方超标准赔偿,这已经很不错了,没想到你还要想一锄头挖一个金娃娃。明确告诉你,二十三万元多超一分都不行。我昨晚上熬了夜,想去睡一会儿瞌睡。你想通了来找我,想不通继续想。

汪二爷走了,边走不知道边给谁打电话,走到场长办公室,拉了一把藤椅坐下,把头往藤椅边上一耷:我要睡瞌睡了。

两个钟头后,来了一个人,四五十岁的样子,个子瘦高,汗涔涔的一张猪腰子脸,污黑的和尚领汗衫,泥黄色西式短裤,脚上是一双快烂了的塑料凉草鞋,扮相土里土气。他来到停尸房,问:谁是东家?林大奎仰脸道:我是,啥子嘛?那人向林大奎招招手道:你出来我有话给你说。林大奎迟疑半晌,招呼了两个人,凝凝滞滞地跟他出了屋。

那人把林大奎带到办公楼前的一棵黄桷树下,仰起汗巴巴的猪腰子脸问:你听说过高坎岩的李八字没有?

林大奎点点头。高坎岩李八字远近闻名,算命择期会准得很,县里很多当官的丧葬动土都要请他,便反问道:咋个嘛。

那人说:本人就是李八字。之后神秘兮兮地四处望望,小声地告诉林大奎,我给你说,明天的丧葬期会好得很,只要按时刻下葬,后人不当大官都要发大财。

林大奎心里“卟嗵”一跳。农村人,婚丧嫁娶建房安灶谁不想择一个黄道吉日?林大奎相信这一些。他见索赔二十五万元的事可能不行,几次都想软下来算了,但郭律师怂恿他不能软,要坚持住,矿上不按要求赔,拖延时间尸体臭了就抬到县上去;只要尸体一抬,保准县上赔都赔不赢。可是,县上来的那个汪领导口气很硬,想赔二十五万元恐怕不行。林大奎已经跟他大伯打去电话,让大伯请道士给父亲敲打一下。正想着如何请阴阳择一个期会,没想到名气很大的李八字主动找上门来了。

你说明天的期会好?林大奎盯着李八字的鼻头子问道。

嗯。明天午时三刻下葬最好。李八字说,这个时刻下葬,保证后人当大官发大财。你要记住,不是一个人,给我再大的礼节,我都不会给他说出这个时辰的。

林大奎见李八字说得很真诚,掉头与身旁的两个人小声议论一会儿,对李八字说:麻烦你再帮我看看安葬的地点好不好?

李八字说:可以。但好地好价,你必须重金请我。

林大奎想到要赔二十三万元,再重金也重不到哪里去,便答应了。

这时,汪二爷正坐在藤椅上打瞌睡,听见有脚步声传来,知道来人是谁,不为所动地继续睡他的瞌睡,还有意打起鼾声来。直到脚步声停歇在身旁叫他汪领导,他才虚开眼皮,惊身坐起道:哟,林大奎嘛。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还要熬价,你父亲的尸体臭了,你要负责嗄。

林大奎说:你说的二十三万元我接受,但有一个条件。

汪二爷心中一喜道:请讲。

林大奎说:必须全部现钱,一次性付清。

汪二爷说:可以。但我也有一个条件,你们必须三家人一齐来签协议。

林大奎冷了冷道:好嘛。

望着林大奎的背影,汪二爷会心地笑了。原来他见林大奎父亲和另外两个死者的尸体已经变色并且开始微微发臭了,天气又大,这样放下去化脓腐烂就不好收拾了,必须想办法尽快处理下去,而林大奎一根筋,跟他们讲政策根本讲不通,只有左道旁门,声东击西。他叫林大奎不要请道士搞迷信活动,是想试探他信不信这一套。见林大奎信,他一个电话打给远房亲戚李八字,让他来帮着解一危,竟然收到想要的效果。

一会儿,三个死者家属来了,签了协议,领去了钱,抬走了死者遗体。汪二爷也钻进小车打道回府。

没想到林大奎把父亲的遗体抬回家,违背县上火化规定,坚持土葬,引出新的矛盾。浴着凉爽的晚风,汪二爷说。

有这个插曲垫底,汪二爷心里有数,便绕开林大奎土葬父亲的事对大家说:你们对县政府有啥(尸求)意见,敞开提吧,不要怕得罪了谁,但要实事求是。

原来人家是来听取群众对县政府意见、不是来挖坟的,大家便把绷紧的心弦松了下来,像噪林的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吵开了。汪二爷说:你们都说我听不清楚,一个一个地说。然后他指着一个三十多岁、样子有一些蛮横的汉子,你先说说,对县政府有啥(尸求)意见?

那汉子脖子一伸:说就说。你们当官的都是岔口(暗指女性生殖器),说话不算话,说好了修公路每公里补助五千元,我们修好了,一分钱不补助。

汪二爷掉头问身旁的龚书记胡乡长:有没得这回事?

龚书记说:这是上一届乡政府班子的事,大概有这一回事。本来要补助的,说他们讨厌得很,就暂时没有补助,一拖二拖就拖下来了。

汪二爷说:怎么能够这样说呢?政府说话要算话,只要承诺了的,统统都要兑现,不能因为人家讨厌就不给。之所以说老百姓对我们有意见,我们的确还是存在一些问题。这样,你回去查一查,修了多少公里路,该补助多少钱,一周后解决好。

汉子后面一个面相稍微和善一些的中年人说:六公里半,三万二千五百元。

汪二爷道:好,一周后没解决好,你进城来找我,好不好?

林大娘说:对门山脚下的祝子辉,无儿无女,一辈子光棍,六十多岁了,以前干得动活路不说了,现在老了,又经常得病,还进不到五保户,你说该不该进?

汪二爷说:五保户的事,归县民政局管。我们等一会儿就去调查,只要属于五保范围,明天就办理。

又有人提:田边地角发生纠纷,找不到人解决;

大田边何二嫂偷人,被男人抓住了,何二嫂伙起野男人把男人打了一顿,找乡派出所解决,乡派出所说是家务事,理都不理;

村干部多吃多占,账目从来不公开;

村文书乱收钱,盖一个公章要收几十元钱……

汪二爷耐心地听着,能解决的解决,能解释的解释,不能解决和解释的,他说我带回县里去,一定给你们一个明确答复。

其时,太阳已经大偏西了。不知林大娘几时走了,从门口探出那颗花白头发的脑壳,叫那个想拿弯刀砍汪二爷的小伙子道:牛儿,回来推豆花。

农村要贵客来了才推豆花,汪二爷听了,知道是推来招待他的,但他假装不清楚,笑呵呵地问道:哟,有客人来啊?

林大娘说:你们不是客吗?

汪二爷一脸生动的微笑:谢了,我们还要到祝子辉家里去看看他。

林大娘武断地说:不准走。然后对打一个光胴胴的林老头子道,你陪汪领导摆龙门阵。

我忙靠近汪二爷小声地说:走了算了,不要麻烦人家了。

汪二耸耸鼻头子:今天来的目的还没有达到,不白(尸求)走了一趟?然后把脸迎向林大娘大声地说,我巴不得吃你老人家推的豆花哩。这样,毕局长,你和龚书记到祝子辉家里了解一下情况。胡乡长,我们到林大爷兄弟的坟山上去转转。

林大爷摸摸下巴,被阳光晃得有一点眯的眼睛落在林大奎身上:你带汪领导到你爹的坟山上看看吧。

林大奎见汪二爷三四个人空着手,没有挖坟的工具,也从没提说起尸火化的事,就答应了。

迤迤逦逦一路人到了坟山,汪二爷绕着坟墓左左右右看了一阵,很内行地说:你这坟向势不错。

林大奎得意地表白道:我是请李八字看的。

嗯。汪二爷找了一光滑的鹅卵石坐下,摸出烟来,一人丢了一支,自己也栽了一支在嘴上,掏出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烟子,摇着扇子道,我说一个问题你们想想是咋回事,咋个当官的都在城里头;城越大,官越大?像我,舍死忘命地干,才弄(尸求)到一个县级。你到北京去,厕所里随便抓一个人来问都是地师级,说不一定还会碰上省军级,你们说是啥子原因?

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抓腮搔耳,回答不出。

林大奎想到李八字说的他父亲下葬的期会好,后人要当大官发大财,便说:他们的袓坟埋得好嘛。

汪二爷盯住他问:我们农村人占大多数,为啥当官的都在城头,不在农村,难道我们这么多人的祖坟,没有一个比他们埋得好的?

嘿嘿。林大奎干笑着,摸摸脑门儿,答不出来。

夕阳想在凉风垭口上看一会儿闹热,见都答不上来,收起耐心走进西天。山蚊子成群结队飞来了,小孩子看热闹似的在薄暮的天空中推来挤去,胆大的竟往人的脸上臂膀上扑腾。汪二爷用扇子在空中篼了一段圆弧,扫了众人一眼:很清楚嘛,农村人土葬,城里人火葬。

汪二爷叭了一口烟,拿腔拿调地继续说道:人死了土葬,黄丝蚂蚁钻进眼睛里,找不着路走,怎么当得到大官发得了大财嘛。城里人精灵得很,人死了火化,一包灰,看你黄丝蚂蚁往哪里钻!

毕局长终于明白了汪二爷的用意,忍不住笑了起来。汪二爷说:给你们说正经事,你笑个锤子。说着站起身道,走,回家吃林大娘的嫩豆花去了。

林大奎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盯巴巴地望着汪二爷。见汪二爷要走,上前拦住他问:你的意思,后辈人要当大官发大财,就得火葬?

汪二爷微微偏起头,淡淡一笑说:我没有说一定要这样做。你是聪明人,自己去想。说罢挪开脚步一趴一趴地走了。

林大奎站着没动,木立了五秒钟一段路程,快步跟上汪二爷说:那我把我父亲起尸火化,费用你们县政府出好不好吗?

我跟在汪二爷身后,想大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这个小小的要求汪二爷会答应的。没想到汪二爷止步掉过头盯住林大奎说:是你敬孝,还是政府敬孝?要说火化也花不了几个钱,对政府来说,办招待少上两瓶五粮液就解决了。但邻里乡亲们知道了,会指你的脊背骨,看,父亲死了赔了几十万元,连几百元火化费都舍不得出,传出去,会说你小气。讨婆娘没有?

林大奎有一点碍口地说:没有。

汪二爷说:就是啊,这样小气的人,哪个愿意嫁给你?

林大奎伸手直搓脸皮子,仿佛上面胶着尘垢,影响了容貌,他要用力搓下来。

我由衷地笑了起来:这个汪二爷,真亏他想得出来。

这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湾对面响起:林大奎,喊汪领导回来吃饭喽。

当天晚上,我们吃完夜饭走的时候,林大娘特意送了汪二爷一大把叶子烟。汪二爷当然不抽叶子烟,却又不能辜负林大娘一片真情,只好接在手里,很碍难地说:我空手来,又吃又包咋个好啊?没想到我大受禆益,后来汪二爷分了半把给我,说拿回家放在棉、毛制品中,不得虫蛀。我拿回家,果然受到老婆的隆重表扬,翘起嘴筒子在我脸上热烈地奖励了一下。

我很激动,亲眼见证汪二爷处理事故的过程,一个眼神一个玩笑便扭转了剑拔弩张局势,方法另类,效果出奇。于是,我熬了一天一夜,写出《“灭火队长”》,电子邮件传给编辑部罗主任,东方既白,我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倒床睡觉。我想,汪二爷这次又会以奇人奇事的面孔,出现在领导和世人眼里了。

中午起床,查看邮件,罗主任回信了。我急忙点开,罗主任留言赫然落入眼帘:《“灭火队长”》收悉。文章颇有生活气息,也颇具特色。我说的特色,是指汪二爷这个人物。这是一个现实的、鲜活的、真实可信的、令人感动的人物,是你这篇稿件的成功之处。然而,问题也出在这里,他是党的干部,但他的说话和行为方式,有异于我们宣传报道口径,人家不会承认你写的是党的干部。也就是说,汪二爷解决高坎岩事故采取的办法,牛角湾处理起尸火化的招数,虽然行之有效,而且也与具体情景和他面临的对手相和谐协调,很有说服力;但是,汪二爷这个人,与他的公共身份形成了冲突,主流意识不大可能接纳这个人物。

我仿佛兜头挨了一瓢冷水。其实,在写的时候我已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我固执认为:《“灭火队长”》中,汪二爷处理高坎岩事故和牛角湾起尸火化事件,所采用的方式,有值得斟酌的地方,但比起我们经常见到的处理事故或案件,动辄出动公安干警抓人,制造党和政府严重隔阂,即便是愚弄,也比武力征服好,至少没有给党和政府造成那么多负面影响与后遗症。邓老人家说,不管黄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社会上广为流传这样的话,搞定就是稳定,没事就是本事,摆平就是水平。汪二爷能抓住老鼠,怎么说人家不是好猫;汪二爷能把事情摆平,怎么能说人家没有水平呢?

我十分郁闷,本想用文章帮汪二爷出一口气,竟然不被认可。

更没想到,汪二爷不被认可的事还在后头。

第二天清晨,我睡得云里雾里,手机“哇啦啦”地叫起来了。接起一听,是《长河日报》单记者。他说山泉县又出大事了,凌晨五时七分,盘龙煤矿发生透水事故,十四名矿工被掩埋洞底生死不明。问我去不去?要去就赶快下楼,他开车子来接我。记者是最爱凑热闹的职业,巴不得成天这里放火,那里杀人,这里垮楼,那里水灾,新闻内容才会源源不断,能不去吗?我急忙起床,穿好衣裳裤子,干搓了几下脸,拿过记者采访包肩头一挂就出了门。

车上我想,死亡十人以上,为全国特大安全事故,要惊动省、市和国家有关部门。汪二爷是安全责任人,看来又有事给他做了。我脑海里涌现出不管在影像资料还是现实生活中所见到的矿难事故现场,几乎都是人山人海,你推我挤,乱糟糟闹麻麻瞎嚷嚷哭啼啼。记得红东路车祸事故现场,只死了一个人,死者家属、亲戚、朋友一窝蜂拥去一百多人,闹红了半边天。这起事故这么多人生死不明,一个人家里去一二十个都是两三百人,还不要说有的去三五十个或者上百个人,局势怎么控制?还有一块更大更重要的工作就是接待,北京、省、市肯定要来人,接待得如何牵涉到事故处理的走向。这个汪二爷,就算有三头六臂,我看也要忙得他吐煤炭烟子。

我们中午赶到盘龙煤矿,不由得大吃一惊:事故现场冷冷清清,除了出事地点有几台水泵在抽水,几十个人有条不紊地在那里组织救援,一些公安干警散落在一些地点执勤外,仿佛没有发生过事故一样。莫非县里隐瞒了事故,没有报告上级领导,没有通知死者家属?要是这样,我的报道就有写头了。但我又不希望这样,虽然有书记、县长顶着,但汪二爷是县安全责任人,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我很快否定了“隐瞒事故”这个想法,我知道汪二爷这个人,宁砍颈子不愿割耳朵,虽然谈话甩吊吊的,又爱开玩笑,但面带猪相心里明亮,对人对事丁是丁卯是卯从不含糊,何况现在各级都加大了严查事故、打击隐报瞒报力度,谁愿意在这么重大的事情面前,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开玩笑?

在矿区一侧的坝子里,停放着十几辆小车,其中有一辆的牌号我很熟悉,是市委牛书记的。一问,牛书记和市县有关领导早已到达,看了现场,正在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我急于找到汪二爷,只要找到他,我就能了解到矿难基本情况与采取的措施,再加上现场采访,就可以第一时间写稿发稿。

汪二爷不在会场。

他到哪里去了?拨打他的手机,坚定不移地占线。在路上我给他拨打了不下十次,都是占线。我瞟着何心宇在会场,于是,给他发了一个短信:请问汪二爷在哪里?他回短信道:在矿区,具体位置不清楚。

反正矿区不大,掘地三尺都不怕。万众人都猜不着我在哪里找到他:食堂背后一棵树荫下,粗硕的身子斜靠在一把竹椅上,一手听手机,一手捂着一个陶瓷茶杯盖子缓缓地摩挲着,很陶醉很享受的样子;双脚放在一条矮凳上,脚掌竖着,一抖一抖的,一副悠闲自得派头。见了我,他抬起捂茶杯盖的手,指着旁边一把竹椅往下压压,示意我坐,“嗯嗯啊啊”一阵后,“叭”一声关上手机,直起腰来道:嗨呀,总算搞定了。

我问他啥搞定了?他说,赔偿金。原来,他在给县财政局长通电话。矿上的赔偿金不够,他找县财政借了三百二十万元。款筹措到位,才好赔付。他抬高声音,叫厨房的祝师傅给我泡一杯茶来。我问他为啥不参加牛书记主持召开的紧急会?他说,我们是分工合作,他们开会,我做事,两不误;都开会去了,这面的事哪个做?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

汪二爷说:这次事故处理,县上做了明确分工,书记、县长负责接待国家和省市领导,我负责具体事故处理一摊子事。

我沉疑地望着他,这一块是核心工作,百分八十的工作量都压在这一块,千头万绪,做好了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做不好就会出大乱子。你一个无职无权的调研员,怎么去做呢?我要他简单介绍一下他这一块工作是怎么做的。他说刚好把几个大的事情处理完,可以给我聊几分钟。

他喝了一口茶,说他主要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为死者尽可能多地争取赔偿金。目前山泉县事故死亡最高赔付金额为二十三万元,他提出赔偿三十万元。他说这个煤矿的章老板屁眼儿心心都是黑的,仗势有几个臭钱,做起穿不完吃不完的样子,走路搧得起风,到处行贿耍小姐,认为出了事钱能摆平一切,不注重加强安全设施建设。这种人,就应该赔得他倾家荡产。这个意见有人反对,说赔高了以后不好降下来。汪二爷说高是高了一点,但应该站在政治的高度,以县里的大局为重,这么大的事故,多赔一点,让家属满意,快刀斩乱麻,几下把事情处理下来,尽量不要给山泉县造成大的政治影响。他据理力争,力排众议,最后还是统一意见赔偿三十万元。

第二件事,就是赔偿金的到位。不谈事故现场开支,光赔偿金就得准备四百二十万元,而矿上只拿得出一百把万,这怎么行?同死者家属谈好了,就要拿钱出来给他们兑现;不然,家属们不走,堆在这里,容易引发事端。所以,他经县长同意,找县财政局借了三百二十万元,现在已经落实到位。

第三件事,直接点将成立了十四个家属接待小组,每个小组指定一名部、委、局一把手,或者从乡镇中抽调有事故处理经验的书记或乡镇长负责,配备五至七个得力的工作人员,一对一地做好接待工作,目前已经组建到位并展开工作。

最后,这起特大事故,由于汪二爷处理艺术高超,除一个家属有一点小磨擦外,其余都处理得平平顺顺、妥妥帖帖,后来被省、市作为事故处理稳妥的典型案例进行总结表扬。

一月后,国家、省、市安监部门严肃追究了这起“忽视安全生产”的事故责任,依法逮捕了矿老板等三人,县、乡六人受到不同程度的党纪政纪处分。让人想不到的是,对全县安全稳定工作可以说做出了突出贡献的汪二爷,因是安全责任人,也被撤销了调研员职务,成了县政府一名一般工作员。消息传出,全县上下一片哗然,都说他值不得。本应作为县安全责任人的苏县长和分管李副县长,因有汪二爷顶着,安全着陆,毫毛无损。

汪二爷陷入人生更尴尬更狼狈的境地。

汪二爷挨处分的消息,是何心宇告诉我的。其时我正在“家家欢”跟几个朋友喝酒。听了电话后,我比自己挨了处分还着急还难受。我再也无心喝酒,给朋友们说,对不起,我有点急事先走一步,失陪了。也不看他们的表情,起身就走。单记者笑我,是不是有情人宾馆里开着房等你哟?

走在路上我想,这汪二爷,狗咬耗子管闲事,当初劝他不要揽这个差事干,他不相信;你替别人着想,当然是好事,但出了事挨处分,哪个又为你开脱得了呢?往往帮助人容易,接受别人帮助就很难。

我来到滨河路,独自找了一个僻静处,要了一杯茶,摸手机准备给汪二爷打电话。似乎有心灵感应,正要按键,手机响了,竟然是汪二爷打来了。

你在做啥子?滨河路喝茶?安逸嘛。告诉你,我又整(尸求)到一个处分了,彻底洗白,成白丁了。汪二爷的语气很轻松,仍然像馋嘴的小孩被赏了一根棒棒糖。想起那次在“寻常人家”吃饭,他谈到副县长被免,想干的很多事无法再做下去,动情处泪水在眼睛里滚一滚的样子,我知道他这是在竭力掩饰自己,顾全面子,故作轻松,内心肯定比谁都痛苦。官场上,我还没有见着哪个把撤职说成是好事喜事。

汪二爷说:我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当初要是把你们的劝告听进去,就不会有今天这个下场。算(尸求)了,过了的事不谈了。今天打电话给你,主要是约你到龙抱山去。龙抱山真的值得一去,这几天有空吗?

房地产商项老板想在我们报纸上办一个专版,约好明上午采访。但想到汪二爷才受了处分,我应该陪他去散散心;更何况汪二爷当调研员后,已经三次约我到龙抱山,我都因为有事推了,要是再推就说不过去了。于是我打定主意,给项老板另约采访时间;即使他因我爽约不办专版了,不外乎少一笔收入而已。好吧,明天就去。我毫不犹豫地说。

仲秋的天气,好得如同情人的怀抱。我们坐着小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山区公路悠悠然然地走着。我本想问汪二爷对县上的一些人和事的看法,想起何心宇说过马师傅的嘴巴不关风,领导们在车上谈点什么事,他听了憋不住爱到处讲,我得小心一点;同时,也怕谈这个题目,让汪二爷往受处分的事上联想,弄得心情不愉快,我主动找轻松愉快话题同他聊:哎,汪二爷,听说你有一次开会,把小姐请到主席台上坐,真的有这回事吗?

有。汪二爷拿过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口,盖上,捏在手里说,是前年下半年的事了。那天,我正在县上召开的农业产业结构调整会上讲话,接到市药材公司宪经理的电话,说他和公司白书记来县上找我谈开发药材基地的事,已经到了。我心想他来建中药材基地,正是调整农业结构内容,要是方便,请他在会上讲几句,给我们鼓鼓劲。我就让他到会场找我。他来了,三个人,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的,我心想是他们公司的业务员,台上又空着几个座位,就叫他们都到台上坐。不一会儿,有人递来纸条,说台上坐的那个女的,是市里一家歌厅的坐台小姐。

我正在喝矿泉水,听了汪二爷讲到这里,差一点把嘴里的水笑得喷了出来:真是滑稽荒唐得可以。那你怎么办呢?

汪二爷说,看到纸条后,我悄悄叫坐在身旁的农业局毕局长,出去给我的婆娘打一个电话,说有急事让她赶快到会场上来一下。我继续讲我的话。没得好久,婆娘来了,我对她说,你把这位小妹带起出去耍一会儿。婆娘就把小姐领走了。事后,我扎扎实实地说(尸求)宪经理一顿。

开了一个国际玩笑啊你。我笑着说。之后,沉默下去。要是以往,汪二爷不会等口空,会把龙门阵一个接一个地摆下去,显然有重重心事压着。我想让气氛轻松一些,主动找话题跟他谈。

汪二爷,你怎么老爱往龙抱山跑呢?我问。

汪二爷足足闷了有五公里路长一段时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也说(尸求)不清楚,总觉得去一回龙抱山,心头就惭愧一回。

一个疑问雾团一样扑向我:有啥子惭愧的呢?

啥子?你想想,一个尼姑,无权无势,靠自己磨嘴皮子,硬是把一个只有半间的烂庙子,维修扩建成今天那样的宏大规模,让那么多人在那里游山玩水,嬉哈打笑;我堂堂一个大男人,好歹还当过几天准县太爷,竟然连一个尼姑都不如,你能不惭愧?

我沉吟地点点头:就是。

你不晓得,任尼姑化缘修那个庙子,吃了好多苦头哦。汪二爷说,开始的时候,任尼姑到城头来化缘,有人说她是搞封建迷信活动,镇派出所把她抓来关(尸求)了半个月,放出去后她仍然到处化缘。汇报到县公安局,县公安局派人把庙子给她拆了,拆了后她又偷偷再修。后来思想解放一些了,信仰自由,才没(尸求)管她了,直到今天她把庙子修成那个规模。最让我记得住的是,我跟任尼姑攀谈,你受了那么多委屈,还舍生忘死修庙子做啥?她说,一个人,一辈子,人家记得住你的,不是你官大官小,钱多钱少,是你修了多少阴功德泽,做了多少善事善举。

这个任尼姑,高人啊。我听后很感动,真切地意识到龙抱山这一趟来对了,哪怕项老板的专版不办了,我也丝毫不后悔。我打定主意,一定好好找任尼姑摆摆龙门阵。

聊着走着,马师傅突然把车速减了下来。抬头看,有一个男人,站在公路旁,手像成都人民南路毛主席塑像一样挥着。男人四十多岁,穿一件蓝黄绿杠相间的T恤,灰短裤,他身后跟着几个人,还有几个像抓坏人似的迎着我们的车子飞奔而来。近处有一座大青瓦房,院坝里的人像赶集或开会一样稠密。

要拦路抢劫?我心头一紧。掉头看汪二爷,他眉头紧紧地皱着,对我、也像是对马师傅说:这里是红岩村,那个人是村里的阎主任。车停到他面前去,看他啥(尸求)事。

我问:就是与大山村争水械斗的那个红岩村?

汪二爷“嗯”了一声。

马师傅慢慢把车停在阎主任为首的人群面前,落下车窗玻璃探出头问:有事?

阎主任手抚车窗玻璃,把头探进车里,惊喜道:哎呀,汪二爷,你来了啊?我正要找你呢。

汪二爷说:啥(尸求)事?

阎主任眼睛轱辘一转道:我们遇到一件麻烦,汪二爷,下车来给我们解决一下吧。

原来,汪二爷的车牌是44号,进入红岩村地界,被一个村民看见,给阎主任打去电话。阎主任听说汪二爷的车来了,马上跑到公路上来拦,借口“下车解决问题”,其实是拦我们下车吃午饭。汪二爷知道阎主任的意思后,坚持要走。阎主任说:汪二爷,在我的地盘上,我说了算。他手一挥道,上,把车给我抬到院坝里去。蜂拥而至的人伸出手来,一个汉子吼了一声一、二、三!大家一发力,轻飘飘地就把小车抬到了阎主任的院坝里,我们还在小车里哩。院坝和公路隔着一道沟,一个小斜坡。阎主任拍着手上的泥巴,对着汪二爷笑呵呵地说:你开得下来就走吧。

那天正好阎主任的父亲七十大寿。汪二爷去了,阎主任的父亲高兴得满脸皱纹鸡爪菊一样盛开,直说起仙风了,起仙风了。阎主任当然不是专门请我们去给他父亲祝寿的,是我们碰巧。阎主任为啥那么热情?他说,那一次他们与大山村争水发生械斗,明明是大山村偷截他们村从大山村地界上的堰沟里流过来的水,是大山村输理。可大山村有人在长河市当官,刘书记、苏县长竟然偏袒大山村,指使县公安局来红岩村抓“带头闹事者”。是汪二爷替他们说了话,“板子不要乱(尸求)打”,才没有来抓走“带头闹事者”。汪二爷“下课”,村干部们想组织起来进城去看望的,怕影响不好,心想汪二爷总有一天会下乡到这里来,就没到县里去,结果前两次汪二爷去龙抱山,车子过了他们才晓得。这次汪二爷又挨了处分,他们都替汪二爷鸣不平,但大政策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去安慰汪二爷,没想今天汪二爷来了,能不截拦下来喝一杯吗?

开席了。正屋摆了五桌,正中间那桌为首席,为寿星与珍贵客人所设。面对大门那一方为上方,也称上八位,坐两人。上八位第一个座位为首席,一般为家族或亲友中威望最高的人所坐。按理,阎父年纪大,又是寿星,当然该坐上八位的首席。阎父却坚持要让汪二爷坐首席,我坐上八位。我当然不能去坐,汪二爷也努力推脱。但阎父坚持自己意见。阎主任说恭敬不如从命。几经推辞,最后汪二爷坐了首席,阎父坐上方第二个位置,我和马师傅坐左方,力支书和阎主任的姑爷坐右方,阎主任和他的一个叔子坐下方。

席间,大家频频向汪二爷敬酒。本桌的敬完,另外一桌来;正屋的敬罢,院坝里的来。都找得出理由,都是真心真意,不喝不行。我也跟着“沾光”,最后我们全被放翻,包括马师傅,在红岩村歇了一夜。

后来听马师傅说,他本来没喝,见汪二爷要被灌醉,便站出来帮他喝,结果沾了杯子就脱不了干系。

第二天,经过泥坝村,又遇上一群人把车拦住不准走,仍然是这个村的村主任带的头,非要留着吃了中午饭才准走。大家听说汪二爷来了,提着鸡,抱着鹅,纷纷撵到村主任家里来看望汪二爷。那个曾给汪二爷下跪的王二娘,拄着一根棍子,竟然提来一块舍不得吃的老腊肉。汪二爷羞愧万端地说:本想给你们做一件好事,结果力不从心,都不好意思见你们了,还拿来这么多东西,我更不好意思得了。说着,眼里涌出了泪花子。王二娘望着汪二爷颤巍巍地说:你心里想到了,我们就满意了。今天修不起,没关系,总有一天修得起。

中午,村主任把他父亲窖藏了十多年都舍不得喝的老酒都拿出来喝了。重新上路,汪二爷头枕在车子靠背上,双手环抱胸前,一直闷闷不乐。我知道他是为没帮小沟村和泥坝村人修好桥而心里难受,惶然不知怎么打破僵局。他突然侧过脸来盯着我突兀地问:你真的跟钱市长的关系好?我不解地看着他:怎么嘛?他仍然直视着我:能不能引荐我见他一下?

我心一沉。原来我说帮他找钱市长谈谈他的事情,求得领导的理解和帮助,他坚决不同意,现在没有职务、光头没耳朵后想通了?可以。我说。

他说:王二娘的老腊肉让我无脸见人,我现在要像上班一样死皮赖脸地找有关领导,讨口要饭求爹爹告奶奶都要帮小沟村和泥坝村把那座桥修起。朋友用在刀刃上,你除了把你同市里有关头头脑脑的关系贡献出来,引荐给我,还请你帮我写一篇文章,反映两个村村民无桥的痛苦,对当地经济发展制约的严重,以及修桥的重大意义等等。

这无疑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汪二爷不懂,这是该领导调研文章做的事,新闻通讯是报道不出来。但我不好拂他为民请命的美意,我应该助他一臂之力,为泥坝村村主任家里吃到的十多年的窖藏美酒,为那么多纯朴厚道的村民看望汪二爷的热情,更为汪二爷,不,是为我心里磐石般沉重的歉疚。我说一定协助你写一篇情况调查,向有关领导和部门反映小沟村和泥坝村无桥的痛苦,有桥的重要。

汪二爷大概意识到什么,问:不能登报?

我肯定地回答道:不能。

汪二爷问:能不能写成内参?

我想了想道:可以考虑。你有没有这两个村的有关材料?

汪二爷说:没(尸求)得。他扭过头望着我道,这样,我们干脆不去龙抱山了,我陪你去小沟村和泥坝村搞一个调查,写成内参,我好拿着去找上级领导和部门帮他们争取修桥项目。

我有一点犹豫,因为我想好了要好好找任尼姑摆龙门阵的,小沟村和泥坝村可以另外抽时间去嘛。转念一想,我是陪汪二爷出来散心的,只要他觉得这比去龙抱山更有意义,我有啥不可以放弃的呢?于是我说:可以。

掉头。汪二爷对马师傅说。

马师傅缓缓地把车停在路旁,双手仍然把在方向盘上,望着前方不言不语,似乎在让汪二爷考虑,是不是收回刚才的决定。

汪二爷没开腔,僵持了一阵,摸出烟,点上,吸了一口,看马师傅要做一点啥子名堂出来。

马师傅从汪二爷的神态中,可能感受到了一种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果决,忍不住好心相劝道:俗话说,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没在台上了,说话没人听,办事没人理,还去操这个心做啥子?不要到时候像当安全责任人一样,把自己装进笼子里,我劝你还是去龙抱山吧。

马师傅的说法有一定道理。我注意看汪二爷,他黝黑的眉峰针扎着似的一抖,脸色陡然乌天黑地,狂风大作。我按我的性格猜想,汪二爷要把失意以来窝在心里的火,借这当口铺天盖地地发泄出来。但盛夏天的风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很快汪二爷脸上就风消雨停,太阳复出,僵死的笑容,又如春风里的涟漪,生动地荡漾在那张宽阔的脸上:嗯,马师傅说得对,凤凰拔了毛不如鸡,社会就(尸求)这样现实,今天在台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明天下台了,就成了天津有名的包子狗不理。但你只说对一半;还有一半是,凤凰就是凤凰,拔了毛也不会变种成鸡。我就不信,一个尼姑端起钵钵化缘都能修一座大庙子,我毕竟还当过几天副县长,认识的人比她多,缘比她好化,结果还当不到一个尼姑,修(尸求)不起一座桥!

汪二爷的话柔中有刚,放在马师傅脸上的目光,由柔软如水逐渐变得坚硬如刀。马师傅可能意识到说漏了嘴,忙说:我还不清楚汪二爷吗,要办的事,还没听说办不到的,随之缓缓倒车掉头,向着泥坝村开去。

我会心地笑笑。随着车身的摇晃,我的思绪悠悠然飘飞起来,挂在我们报社编辑部罗主任给我说的那一番话的树枝上:真的主流意识不大可能接纳汪二爷这个人物。

责任编辑 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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