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灰菜和深水炸弹

2013-09-20 01:53王勇男
地火 2013年3期
关键词:海光钻井队

■ 王勇男

井 场 版画/王洪峰 作

九月末的呼伦贝尔草原,收割的牧草已经晾干打捆,剩下两寸高的草茬,平坦,浅白,透亮,散发着秋熟的香气。看着草原上滚动的一卷卷牧草,郭矛暖洋洋的心情,如凤凰传奇唱的呦呦,呦呦,止不住的野马跃堑……

途中他下了车,让张海光把车开走。他拾起一根香草,横在唇间,像马一样咀嚼起来。呦呦,呦呦,旋律在他心中萦回。他眼睛捋着车辙,把自己想象成一匹马,嗅着草香,哼着草原的歌,走了十多里也没觉得累。他发现草原里马和羊的眼睛都长在两侧,脑袋稍稍一晃,就可以看到近处和远处的牧草。眼睛靠前长得就吃点亏,他自己试了试,不东张西望,就难以看到左右的美丽。

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开钻前,郭矛从裤兜里摸出给钻工们培训用的白板笔,在竖立的钻杆上写他的钻杆诗:

呼伦贝尔我们来了

一路奔跑一路歌唱

钻塔高举火红的队旗

挥舞草原的阳光

为祖国献石油

我们充满力量

开钻了,他的诗,被一根根钻杆带进地层。这些年,郭矛率性把诗写上钻杆,有千百句了,没留过底稿,没在媒体上发表过,统统直奔地心,和石油约会去了。每次都能找到石油。这写钻杆诗的突发奇想,结合钻机轰鸣,岩浆溢出,大地震颤,过程酷似钻井汉子又一次酣畅淋漓的性事。郭矛这么虎狼之想,每次都能激发起站排头、扛红旗、树标杆的雄心壮志。四十正在浪头上,郭矛恰逢其年,一身的力气全为打井挥霍着,他的钻井队连年获得石油系统金牌。镖行天下,就是上级有令需要取天火,太阳他都能钻个窟窿。

算起来郭矛快两年没回家了。哪里有石油就去哪里打,可那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里有老爹老妈,他们睡觉的地方才是我的家。他想起了井队弟兄们弹着吉他唱自编的石油民谣。钻井队刚从大西北转战到呼伦贝尔来,在西北离家四千多公里,这里离家才一千多公里。近了,温情顿升,往东南闻闻,似乎都闻到了家的气息。天高云淡,望见家前燕,不拿金牌非好汉,漫天烟霞绚烂……公司要是给他一天的假,他都想从301国道一个昼夜开皮卡车跑个来回,回家搂上老婆孩子酣酣睡上一觉,哪怕只一个时辰。

上钻台不用检查开钻情况,“五开五完”的承诺他一点儿都不担心。手下的弟兄个个金不换,撒到天上是雄鹰,撂到草原是骏马。在祁连山和塔克拉玛干五千多米深的井钻过几十口,绝对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如今到了一马平川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平地开钻顶多三千米井深,容易得如同凤凰点头,他担心啥呢?

他登上钻台眺望家的方向。倾斜的天,还是家那边高,望到尽头,看到的还是晴朗的天空。再望西北,毗邻中蒙边境线的哈拉哈河畔,是下一个井位地点,虽然没有像家那样具体的方位把握,却有望到蓝色天际线的享受。他大吼了一嗓子,扯动了丹田之气,舒坦至极。吼是钻井工人的传统,形成半个多世纪了。喜也吼,悲也吼,愁也吼,怒也吼;吼也是笑,吼也是唱,吼也是哭;钻机的轰鸣,惊心动魄,是巨人之吼。

估计这时的老吴也在哈拉哈河畔开吼了。

老吴是郭矛上石油技校时钻井班的同学,他俩一起参加工作,一起去西北钻井,一起当上钻井队长,又一个车皮带着自己的钻井队从西北来到呼伦贝尔大草原。亲同学,好哥们,俩人从一起当上队长那天起就开掐,比喝酒,比挣钱,比打井,比带队伍,比金牌,比谁给媳妇“输的石油多”。老吴说他一宿五次,郭矛让他拿录像来。老吴说,你要是服了我就拿。郭矛说,要论打呼噜放屁我服你,这钻井的事你想都别想。我郭矛就是钻井战线的第一钻!俩人谁也不服谁。就像当年石油会战时期,1205钻井队出了铁人,1202钻井队就嗷嗷吼着要出钢人。

郭矛的矛,是古代早期进攻用的冷兵器,刺尖,枪身长,持有者被誉为尖兵。郭矛没辱没其矛,以实绩被誉为钻井前线的尖兵,第一矛。

外号大身板子的老吴是钻井战线赫赫有名的硬汉,身高一米九零,体重二百六十斤,喝上二斤白酒,扛起一个钻杆还能吼着“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走出一里地。有趣的是他盆大的脸上长一对斗鸡眼,每一次眨动都好像在问进尺多少。在钻井队里,帅哥干活都白给,郭矛和老吴都这么看相。郭矛的脸上少说有四十八条褶子,尤其是在大西北干这五年,本来老成的脸更加地图化,山川河流烂漫。两个人在钻井前线,一个兴风,一个就作浪,火焰山下打井,西天取经,做梦都去地层里折腾。来到呼伦贝尔打这第一口井,他俩就私下立字据,比进尺,比速度,比环保,比奖牌,比“五开五完”谁干得漂亮。老吴撸起袖子吼,咱俩就从第一口井开干,打第二口井在哈拉哈河畔会师,等海拉尔前线指挥部公布各队第一口井的数据,输的队要请赢的队喝深水炸弹(两瓶啤酒倒进一个大碗里,啤酒里再沉入一整杯二两半白酒,不许用手端碗,要倒背双手,用牙叼起酒碗,把啤酒和白酒一口喝干)。是汉子就这么喝,喝不了的,和老婆睡觉肯定也掉链子,看谁厉害,不行替你行不行?哈哈哈。郭矛击掌迎战,但提了一个条件,他赢了,要看老吴的录像。老吴骂郭矛,有这口累,该给你拴牲口棚里。郭矛骂他,怕输就让别人替喝,吹牛逼一宿五次!那是吹的么?要是吹,我现在就输给你。老吴不服说。郭矛抬杠,咱是钻井队队长,你要是吹牛队队长,我现在就请你们全队喝深水炸弹。老吴小眼一瞪,操,茄子!走着,看谁看谁的录像。

郭矛下决心要旗开得胜赢老吴,也给海拉尔前线指挥部看看,他的队打到哪儿都是金牌队,也给其他钻井队一个下马威。可说实在话,正常情况下要赢老吴也比较难。在一般人眼里,老虎是山中之王,其次是熊瞎子。其实不然。郭矛知道林区有句话,就是一猪二熊三老虎。森林里有一种野猪叫牯猪,体型巨大,长一副獠牙,身上的皮毛先蹭上松树油渍,再到地上打滚沾上土,再蹭松油渍,皮变得油亮茧硬,子弹角度不垂直都打不进去。牯猪体重都在千八百斤,看着笨,急眼时跑起来的速度如开足马力的坦克,啥也不怕,老虎和熊根本奈何不了它。郭矛有时就觉着老吴很像一头牯猪,和他较量,只能智取,不能硬拼,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想好了,胜算点在细节,只要不节外生枝,郭矛心里就有六成把握。从搬家、立井架到开钻,没有一点跑偏或闪失。天凉了,他让全队都穿上羽绒工作服,早餐每人喝上一碗姜糖水御寒。大身板子老吴,走路自带五级风,管理上不可能做到他这样精细。老吴即便是头凶悍的牯猪,跑粗一定免不了。西北风沙大,郭矛习惯眯觑的眼睛现在睁大了,脸上的褶皱也默默变浅,脸盘因润泽而宽出一指,在大西北失去的水分和弹性正在呼伦贝尔反补回来。

他走下钻台扶梯,后脚刚落地,工程师张海光迎向他,右手拢嘴,贴他耳轮问,刚才吼啥?郭矛大笑说,走南闯北打了这么多年的井,这眼井打得最美。

张海光说,你看也像画吗?

还是油画。郭矛的语气很知足。

老吴不会感受到这些,郭矛想。大身板子就是拼命干,从来都挥汗如雨,一分酒一分活儿。绕井场一圈,看场地工把活儿干得样样称心,泥浆池、污油池里全铺好了苫布,防止污油、污水渗漏,污染草原。郭矛的心更踏实了。

弹弹的草茬,连绵似毡,助跑器一样连续推他的脚底板,热切地还原他年轻的心,督促他忘记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小跑起来。进入板房营区他的办公室兼宿舍,刚摘下红色头盔,他发现出事了。

办公桌和床上的东西全被扔在地上,他的紫云烟没有一根在盒里,零碎四散(上井是不许带烟火的)。枕边的《中国石油诗选》集也被扯碎了,被子和枕头掀翻落地,办公桌上的工作照面目全非,场面比被小偷翻过还惨不忍睹。

谁干的?恼怒的郭矛把头盔摔到桌子上。红头盔像初升的太阳弹起来,险些碰到棚顶,又划着弧线,像夕阳西下,仰壳落到被子上。上午立钻机,中午吃饭后他还回来上一次眼药水,是在西北得的干眼症。下午上井才三个多小时,就……谁胆子这么大?敢偷袭他……昨晚井队搬家来,一直都顺顺当当,这方圆几十公里没有村屯,咋会出这邪事儿?

完了,刚才万花筒般美丽的心情,碎成了玻璃碴。

他发现拖地的床单上,似乎是脚印,像梅花,但不确定。他喊老曹。老曹昨晚卸车扭了腰,留在营地值班。

咚,咚,咚,板房走廊里响起了渐近的脚步声,进来的不是老曹,是慌张的张海光。队长,老特找咱赔羊来了。脚跟脚,穿蓝色蒙古袍的老特呼呼喘着粗气闯进门,高声嚷,赔我的羊。

郭矛正火窜脑门子,想找老曹问究竟,没想到老特冲进屋就拍桌子嚷着赔羊。他莫名其妙,蚕眉倒立。他不认识又高又壮,穿着油腻腻蓝袍子的老特,赔什么羊?

井位往西南二里来地,立着老特的蒙古包和简易的马棚羊圈。他有六百多只羊,十匹马,一条叫大黄的牧羊犬。他是这方圆几十公里唯一的人家。前些日子张海光带图纸先来看井位,到他家落过脚。老特让老伴高娃烧了奶茶,要留张海光喝酒,张海光着急回去汇报,没喝成。

老特告诉张海光他六十岁,叫巴特尔,是匹老马了。按你们汉人的叫法,叫他老特。他刚才来钻井队,刚把马拴在板房的斜拉筋上,就认出了井场上的张海光,气冲冲高声嚷,赔他的羊。张海光也认出他来,喊他老特,老朋友。老特左右摇头,不握张海光伸来的手,说,没一起喝过酒,不算朋友,赔我的羊。

张海光愣怔问,我们也没动你的羊,赔什么羊?

我的羊,死了。十一只羊,死了。你们要赔,不赔我要拼命的!他右手使劲拍拍腰刀喊。

张海光一看情况严重,自己招架不了二百几十斤的老特,还有他身后马驹子似的大黄狗,赶紧带他找队长郭矛来了。

老特一进屋,顿时一股膻气直冲郭矛鼻孔。要不是味道不对,郭矛还以为是大身板子冲上来了呢。赔羊的话老特又重复了几遍,发酵的酒气也到郭矛的鼻穴了。郭矛打量老特,胡茬浓密,就像外面的草茬,黑的不多,白的不少,红的黄的都有,还有紫的、灰的。胡子和头发全连在一起了,随意狂放。他自述,昨晚我喝醉了,今天下午醒来喂羊,才发现小灰菜咬死了我的羊。咬死十一只母羊,全怀着羔子。

小灰菜是谁?郭矛更懵懂了。老特说的话他无从抓手,不知道该回答他啥。

小灰菜就是一只草原狼,我给起的名字。来这三年多了,从没动过我的羊。你们昨天一来钻石油,它就疯了。咬死我十一只羊,全是带羔子母羊,都是你们来造的孽。老特愤怒地抡起胖手砰砰砸桌子,声粗气足地嚷着把板房都震动了。

叫小灰菜的狼咬死你的羊为啥要我们赔?郭矛觉得这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事儿,他怎么就扯到一块了。还没等问下去,老特大叫,哈哈!你的报应也来了。他弯下牛腰,指着地当间床单上的梅花脚印,你这也是小灰菜干的。大黄,他叫身后的狗,你看看,是不是小灰菜干的?他身后的大黄狗异常惊恐,它象征性地嗅嗅脚印和空气,诡异地哼哼几声,喷喷鼻气,转身迅速跑出门去。老特说,对了,就是小灰菜干的。

它是小灰菜吗?郭矛问。

不,是我家的大黄。小灰菜是狼不是狗,是母狼,比大黄小一半。

听老特慢吞吞地说,郭矛暂且找到了一个嫌疑犯,老特家死羊的事和自己办公室被搞的事都是小灰菜干的。

到底是不是小灰菜干的?小灰菜是不是老特说的草原狼?它和自己无冤无仇,祸害自己的办公室干什么?钻井队刚到,老特就突然登门让赔羊,又说出个小灰菜,会不会是别的意图?

老特直起腰说,仇亦结不易解。

郭矛听了这莫名其妙的话,都想抓起红色头盔砸他。

你们得赔我钱。老特提条件毫不含糊。

啥?郭矛问,想讹钱?

赔羊不行。死羊不能复活,两只羊没一样的。

郭矛听出来,老特原来是一根筋。这个羊不是那个羊,放出的屁收回来重放也不是那个屁了。也不和他掰扯。踢了一脚脚边的行李问他,买一只羊多少钱?老特说,两岁的活羊吗?卖别人两千一只,卖你们石油人两千三一只。

为啥卖我们石油人就贵三百?

就卖你们这个价,不买拉倒。老特一点儿也不掩饰令郭矛生气的卖法。

李逵遇到李鬼了?敢到我这儿打劫,郭矛想,早些年老百姓都叫我们油鬼子,现在我们是活雷锋,这家伙倒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老虎不发威,你当病猫呢。郭矛伸舌头舔了一下上嘴唇,像磨了一下刀刃,这要是没当队长那会儿,他早就冲上去削他几个电炮了。可现在他是一队之长,金牌队的队长,刚到呼伦贝尔来,人生地不熟,他的目标是要打败老吴夺第一块金牌,而不是和一个牧民打野架。要是冒失打将过去,不就等于把金牌拱手送给老吴了嘛。大丈夫,能屈能伸,宁吞屎,不屙金。当队长可不是愣头青了,不忍住,坏了名声不说,全队弟兄的奖金也得泡汤。郭矛使劲咬了咬后槽牙问老特,这么说,要赔你两万五千三百元?

嗯?老特惊讶郭矛算得快,他都没整明白呢。我没带计算器,你咋算出来的?

光凭你说不行,郭矛话头一转,你说小灰菜咬死你的羊是我们来造成的,得拿出证据。

哎呀,我都告诉你了,咋能是假的?要是假的,他掏出腰刀拍到桌面上,你把我的心挖出来炒小辣椒吃。

郭矛回办公室本来是要给海拉尔前线指挥部做开钻情况汇报的,却遇到这样的事儿,令他很恼怒。他眼眶里跳跃起火焰,脸色忽阴忽阳,横眉如刀对老特说,你先回去,我一会过去看死羊的现场。

那不行。老特固执地说,现在就走。

郭矛拍桌子刚要吼,张海光赶紧打圆场,他胡乱指指地面说,我收拾,我汇报,你去吧。你不去谁也解决不了啊。他使劲给郭矛使眼色,劝他制怒,不要和老特闹翻,那样会更麻烦。

连鬓胡子的老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拽上郭矛的胳膊就往门外拉,嘴里还嚷,你去看羊死没死?我为啥要骗你呢?

呼伦贝尔的天气七十二变是出了名的,刚才还艳阳高照,空明澄碧,现在天空就抹了铅泥,重重坠下三分天。老特拽郭矛的袖子走出野营房,郭矛觉得张海光说得对,他不去这事儿的确是谁也解决不了。再说,事逼到眼前了哪能躲。前几天,初到呼伦贝尔,海拉尔前线指挥部就给钻井队长开会要求,谁都不能和蒙古牧民发生冲突,一旦有情况要及时报告,及时处理,息事宁人,防止事件扩大造成恶劣影响。郭矛点儿背,刚开钻就遇到了,可不能掉以轻心。他嘱咐跟腚的张海光,抓紧向指挥部汇报开钻情况。又小声叮嘱,这事儿还没弄明白,先别说。

老特是骑红马来的,还带了一白匹,两匹马一起拴在了板房的斜拉筋上。他来时就想好带井队的人去看死羊的。红马带鞍子,白马是光板。老特把红马让郭矛骑,郭矛本想开皮卡车去,犹豫了一下,才踩蹬上马。老特也一窜上了白马。郭矛的马缰绳老特始终没撒手,他牵着,白马红马并肩小跑,到老特的羊圈外,空中就飘起羊眼睛大的雪花。

老特下马,郭矛跟着下马。老特才撒手两条缰绳,缰绳拖地滑着草茬哗哗响,状似热恋的游蛇,盘绕马蹄向蒙古包爬去。雪花越飘越大,落地就交织成片,天衣无缝。郭矛既不熟悉马也不熟悉羊。他跟老特走进味道浓重的羊圈,脚下踏到的疙疙瘩瘩的小东西,被脚掌从雪下翻出来,全像伊拉克蜜枣。郭矛看到老特身上已经花白,头和肩上的雪比羊都白,知道自己也不差啥。羊群见有生人进圈咩咩一片,潮一样躲着郭矛涌向东北角,极似知道郭矛是为昨夜残遭杀戮的姐妹而来,惊恐犹在。

郭矛没拍头上和身上的雪,跟大白熊老特直奔羊圈东南角。老特要是猛一回头张牙舞爪扑向郭矛,羊圈就是一处魔鬼的世界。死羊已被老特堆一起了,下面的还没全被雪花盖住,地上凝冻的羊血还依稀可见。老特哈腰拽羊腿,把死羊挨个提起来嘴巴朝下给郭矛看。郭矛目测,的确是死了十一只羊,而且全是母羊。老特指给他看,都是被掏奶子咬死的。奇怪!郭矛发现,狼并没吃啥,羊的心肝肺肠子肚子全在,羊像流血过多死的。

狼不为吃羊咬死羊,一连咬死十一只,看来不是没有吃的时间,而是没想吃。要是想吃羊,咬死十一只也不如吃上一只啊。狼又不能雇凶杀人,真像疯子所为!为啥呢?要为吃羊,下口的地方应该先咬断羊的脖子,然后疯狂破肚掏膛,甚至还应该叼走一些内脏。可这情况异常,狼专咬羊奶子,羊肉一口不吃,更像是报仇雪恨。

狼不吃羊,也不为图财,只为害命?还专杀带羔母羊,邪门了!

老特丢下死羊抓地上的雪搓手,叨咕给郭矛听。小灰菜是母狼,怀孕了,是不是缺营养才专咬羊的奶子吃?这么说,小灰菜真是一条聪明的狼。但郭矛马上想到,那就不是一只母狼,还应该有一只公狼才对。

没有,绝对没有。老特一口咬定这个草原上只有一母狼小灰菜。这个草原有多大?郭矛问他。老特说,方圆得二百公里,至少把你们的皮卡车跑干一箱油。

那小灰菜咋能怀孕?

老特没回答郭矛。长叹一口气发誓说,你又不信,我要是撒谎你就把我的心挖出来炒小辣椒。

郭矛算领教了老特,和他对话太费劲。他引你去看鼠洞,你刚凑近洞口要看仔细,他就关了电棒。还不是成心坑你,就这样半截漏搜,也不管你啥感受。

走出羊圈,郭矛心生一计。转头和老特商量,我两千块一只买这些死羊,作为赔偿行不行?郭矛想,队上活累,食堂改善伙食也要买羊,活羊要两千三百元一只,要是买死羊两千元一只,既省钱又不用赔偿老特,事儿也摆平了,岂不一举双得嘛。

死羊不卖。老特关紧羊圈门,挂好铁环扣。

卖谁不是卖?价钱可以商量。

不卖。

留着干啥?

不留。

那咋整?

烧它。

烧了,那是干啥?

不干啥。

卖给我不是可以赚钱吗?

哼,我要把死羊卖给你,天就会惩罚我,还会让我死更多的羊。

他要坚持,想办法说服老特。

雪下得麻密起来,老特家的蒙古包全白了。呼伦贝尔九月下雪,老特不惊讶,郭矛却觉得雪来得早。雪花扑脸,迷他眼,雪花碎了,丝丝凉渗,填进他脸上的褶子里。他转身劝老特再想想,他要回去汇报一下。老特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嚷,你是队长,说的就算,还跟谁汇报?动歪心眼不是爷汉。老特拽了郭矛一个趔趄,可他没急眼,知道老特误会了,刹住脚大声告诉他,打电话给海拉尔汇报你死羊的事儿,让他们送钱来赔你的羊啊。要赔两万多现金,这儿又没有银行,我上哪儿给你弄去?老特眼光狐疑,没撒手说,你有手机,现在打嘛。郭矛掏出三星手机递给老特,有信号吗?老特接过手机眯觑眼睛看后熊摇头,他也知道这里没有信号,他的手机常年丢在蒙古包里,不去海拉尔从来不带。郭矛昨天试过了,在钻台上偶尔才有信号,开钻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信号呢。

老特性子急,使劲拉郭矛的袖子往蒙古包里走。大黄狗蹲在门口,摇头晃尾地迎向老特,站起来搂抱舔他的下巴,好像知道老特下巴上有羊肉的滋味。老特这才撒开郭矛的袖子露出开心的笑搂抱大黄狗,伸出舌头,舔大黄的舌头,呼呼响。郭矛不禁咧了咧嘴。

郭矛跟老特进了蒙古包,包里黄乎乎的太阳能灯,像照亮一个球内胎,气味混杂。他老婆高娃坐在正面成吉思汗的挂像下擦着银碗。家里电器齐全,摆了一圈,全没开启。地上铺的是深色牛毛毯,睡觉的地方显得厚实。门左侧是做饭取暖的铁炉子,上面烧着滚烫的奶茶壶,滋滋响,味道缭绕。大黄狗没跟进包,很守规矩地坐在门外,看雪花飘飘,身体已成了雪豹。

郭矛之所以跟老特进包,是想迂回一下,和他再商量商量赔偿的事儿,尽快把事儿了结。他早就听说过和蒙古人打交道,只要把酒喝到位,事儿就好办,定死的事儿都能翻盘。喝酒他是强项,老特和老吴的身量差不多,可年龄比老吴大二十来岁。郭矛和老吴喝六十度伊力特,一人两瓶,喝完了还比赛爬二十座沙丘。他要和老特喝一下,先交朋友后办事儿。能不能喝过?喝着看。但这个酒必须喝。蒙古歌不是这么唱的吗,“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进包后的老特像换了一个人,笑逐颜开。草原上很少有过客,能进家门的都奉为上宾。尤其郭矛还是钻井队长,昨天看他指挥几十辆车搬家的排场,他震撼了。钻井队长能到他家做客他感到很荣耀。高娃是过日子的好手,晚饭都做好了。老特号令她,快杀羊去,钻井队长是贵客,我们要喝酒交朋友。黑脸的高娃眼睛闪电般明亮,一直弓着的腰直起来。他给郭矛和老特冲上炒米奶茶,提刀出去杀羊了。郭矛学老特坐到红牛毛毯子上,说,快别让她杀羊,那死羊弄上一只就行。不行不行,死羊不行。老特一口否决。郭矛表态,你不要怕,算我的。唉……老特拉长鼻音又嚷,那不行,到我家来,要杀羊。老特从地上的纸箱子里一手抓出两瓶扳倒驴,咚!咚!立到地桌上,说,一人一瓶,不用杯行不行?郭矛大前天和老吴在海拉尔就是这样喝的,六十五度扳倒驴,一人一瓶,俩人叫号,谁漏一滴就罚一瓶。检验的方式是,看见液体在他俩跟前的桌面上就用火柴点,要是能点着,那就得认罚。俩人手把瓶酒来了个五开五完,船到货到,一滴没糟践,旗鼓相当。老吴说,我以为你来呼伦贝尔就变成马了,你还是他妈的骆驼。郭矛反驳他,你看见草原上有骆驼吗?你不觉得钻井队像狼群吗?老吴抓住话把说,看来你是想当狼王,那咱俩还得掐下去。郭矛用狼眼光看他说,玩吧,我奉陪。

外面传来咩咩的哀鸣。郭矛又和老特商量,不用杀活羊,死的炖上一只就行。老特喝了一大口奶茶,告诉郭矛,今天是头场雪,羊肉最美,越肥越美。高娃最会选一岁的羊,保证你二十分钟吃上手抓肉。朋友,忘记不愉快的事儿,先喝奶茶,马上就喝酒。

听到羊高昂的哀鸣,郭矛端奶茶的手抖了一下,放下奶茶碗又劝老特,宰活羊太过了,狼咬死的就算为我杀的行不?炖上一只就挺好。说话间,高娃手提剥完皮的新羊进来了,粉色的羊肉还滴着血,上面开着朵朵雪花。她就像一个猎手归来,为有这样的收获而高兴。从高娃撩门帘的缝隙郭矛看到外面的雪铺天盖地,汹涌澎湃。呼伦贝尔的天气真像猴子的脸,变得太快了。钻井队又遇到了新的考验。羊肉已经下锅了,老特跟高娃说几句蒙语,像打情骂俏,高娃脸羞红了。

外面落雪无声,蒙古包里很暖和,除了沸腾的锅,完全是一个球的内胎。它与大海上的一叶扁舟还不一样。除了有羊、马和大黄狗陪伴,更重要的生存依靠是勇气和乐观,还有永不熄灭的炉火和有滋有味的奶茶。水煮羊肉鲜美的味道顷刻就盖过了奶茶的香气,郭矛感受到了家的温馨,也判别出呼伦贝尔的羊肉和大西北的羊肉都是美味。

老特急脾气,嘴里放一块奶疙瘩,干两口扳倒驴了,眼睛盯着郭矛的酒碗看他啥时端。老特又往嘴里塞一个奶疙瘩,嚼得咯嘣嘣响,把自己的酒碗续满。酒活郭矛哪能不懂,干了还真不习惯,可是兵临城下了再不出击太不爷们了,咣!咣!银碗撞银碗简直是默契,既粗犷又玲珑,两个回合下来情意绵绵。第三个回合他仰脖干了碗中酒,亮碗底给老特看。

“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才是感情到位了,朋友交下了,可以留在包里睡了。哈哈哈……老特唱完这句,开怀大笑,刚才他戛然而止的热情再度沸腾成锅里的羊杂汤。

羊杂汤和手抓肉高娃先后用盆端上桌,对郭矛的突然到来她不但没嫌麻烦,还像迎来亲娘舅一样,发自内心的高兴。给郭矛先盛上一碗羊汤,又给老特盛上,又对老特说一句蒙语,郭矛猜是劝他少喝点酒。其实满拧,她是说,今天来了贵客,你又变成了小伙子,开心地喝吧。

门口的大黄狗也得到了一块羊脖子骨,高娃顶着雪看它吃,响亮的声音传进来,告诉老特,天全白了,雪没了马蹄子。

郭矛感到了新麻烦,这场豪雪要下个不停,打井恐怕会受影响。老特下决心要和郭矛煮酒论英雄,交朋友,又唱“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然后吞下一块手抓肉说,天帮我留你,喝酒吃最好的羊肉,石油在地下又跑不了,你不用担心,太阳总会出来的。从今天开始,我天天陪你喝酒。

扳倒驴果然名不虚传,一斤多下肚,郭矛明显感到小腿注进了水银,就是说脑袋略显虚空,身体重量陆续下沉,全落到小腿肚子上了。郭矛仰头望蒙古包的天窗,真漂亮,上面是透明的塑料布,可以看见飘雪。老特出去了一趟,郭矛听到了他在包外哗哗的撒尿声,盖过了隐隐可以听到的钻机轰鸣声。老特回来时眼睛明显更红了,郭矛还在望天窗。他听说过天窗是蒙古人的图腾崇拜,勒勒车车轮形状的天窗,其实就是法轮,它象征蒙古牧民在蓝天下草原上世代游牧的传统。老特像豹子甩着头上的雪花,见郭矛对天窗感兴趣很高兴,盘腿坐下说,那是通向天堂的门,又指蒙古包的门说,这是通向草原的门,接着端起酒碗敬郭矛说,这是去灵魂的门。

这三道门都打开了,还有什么事儿办不成的呢?要说坏运气不会没完没了,好运气顺当起来可能还会接二连三。要趁热打铁呀!郭矛没忘正事儿,旧话重提,死羊可以吃,烧了可惜,要不你当活羊卖给我,价格上……

死羊不能卖,老特像个守门员,就不让球进门。你们要吃羊就买活羊,两千三一只。

足球踢不进门不足为奇,郭矛想得打乒乓球,应该是攻无不克,技巧是磨性子,耍手腕加旋转。话里就带上三分火气,你卖我买,你管死活干啥?

羊是有灵性的,人吃它就是吃灵性,所以羊肉才是天下的第一美味。羊要是死了,不是人杀死的,就说明它的灵性散了,肉就是死肉,不但没营养,吃了人反而会得病。

郭矛倒是第一次听说活羊和死羊阴阳两重天的事儿,他信少疑多,甚至干脆就不信。吃了这么多年的羊肉,哪次是人杀的羊,哪次是冻死的羊,谁知道?都是买的整只光板羊或成块成卷的羊肉。扳倒驴发威了,老特和郭矛骑到驴屁股上,张牙舞爪拼起酒来。交杯酒喝两轮后,互相拍膝痛议相见恨晚。郭矛以为时机成熟,唇挂酒珠故意漫不经心再提买死羊的事,想蒙混过关。谁知老特翻脸比掀门帘子还快,一副不惜割袍断交决绝地说,不行。二斤酒都喝下肚了,老特还不开窍,郭矛算是白忙活了。你咋这么生分?郭矛不再怕冒犯老特,大吼,买你的羊你不干,非让我赔你的羊,死要面子,咋折腾还不就是那点钱的事儿吗?背着抱着不一样吗,你真能整事儿!老特摇头说,我不上你的当。不是钱的事儿,我有六百多只羊,羊肚子里还有几十个羔子,你说值多少钱?是钱的事儿吗?你们没来的时候,小灰菜从来没咬过我的羊。你们一到草原,小灰菜就咬死我的羊,不该你们赔吗?拼酒也没挡住他俩的吵,惊得大黄狗在门外掀门帘子往里瞧,冲他俩哼哼哼,汪汪汪。

高娃用围裙兜着干牛粪进来了,她脸蛋冻得通红,看着郭矛歉意地笑,劝老特别撒酒疯,要尊重客人。她指指天窗,又拍拍老特的后心,老特一下就老实了。郭矛觉得高娃很像拍花的,手尖有魔法。往炉火里添了几块干牛粪,羊杂汤锅又响开了,如马头琴声逐渐悠扬剧烈起来。看上去比老特小十岁的高娃告诉郭矛,呼伦贝尔的牧民是不吃死羊的。她讲了下面几种情况的死羊不能吃:病死的,车撞死的,冻死的,运输途中死的,被豺狼虎豹咬死的,被雷电击死的,被水淹死的,饿死的,火烧死的……

总之,凡是横死的羊,牧民都不吃。从古至今,蒙古人都选最好的羊杀肉吃,所以才身强力壮。听了高娃一席话,郭矛眼前一亮,顿觉草原真干净,真是白净的草原。牧民们不吃死羊,烧了埋了,真浪费,真奢侈!不,这才是真正的蒙古人的浪漫!

大朵的雪,一百朵压到十朵上,一千朵压到一百朵上,一万朵压到一千朵上,一千万朵压到一百万朵上……

地上的雪一尺多厚时刮起了烟炮。千万条龙蛇飞舞,凌空绞杀,尸首不一而足落进低洼处,才逐渐偃旗息鼓。钻井队挖好的两米深的泥浆池、污油池,几乎被雪填平了。

蒙古包外,高娃用木耙往下扒蒙古包上的积雪,雪不及时扒掉,积重会把包压塌的。在包里,老特和郭矛酒兴浓酣,一点儿都不像对手,酷似患难至交。郭矛自信,再敞开喝一会儿,情况会出现转机。老特再倔也是肉身,不是水煮不烂火烧不化的金刚石钻头。而他这个钻井队长——金牌队的队长,讲究的就是攻坚克难,钻石油是老大,若这次还能把这突发的事件处理好,那汇报给海拉尔指挥部该多给力呀!

迎难而上,才是他的性格。

哪是怕花钱呢?石油人有钱,可钱不能这么花的。要是这么不明不白花钱,传出去怕外人笑话,骂有钱的石油人真是土鳖。

反攻又开始了。郭矛说,扳倒驴真是好酒,我都快站不起来了,你能站直溜吗?哈哈,老特得意忘形,提起裆,笨重地站起来,让郭矛看他的两条腿啥事没有。他又脱掉蓝袍子给郭矛看,又咧开牛仔衬衣领口,嘭,嘭,两个扣子跑掉了。郭矛麻痹他说,不是酒扳腿,才喝两瓶半,我是蜷麻的。

哈哈,你够朋友!老特满脸横肉笑开紫花,又自干自唱,“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调儿门比上次低了,咴儿咴儿像马嘶。

郭矛一副醉态,问他,小灰菜是神还是狼?

狼啊,你咋啥都不信?老特说,是纯纯的草原狼。长长的鼻梁,瘦瘦的身子,拖地的尾巴。其实,一开始我看它也不太像狼,更像草原狐狸。郭矛这口酒喝大了,张大嘴往外哈气。他很纠结,自己居然卷到狼和羊的事儿里来了。它到底是狼还是狐狸?他先不说羊,免得再吵起来。是狼啊。老特咬定说,绝对是草上飞的草原狼。

小灰菜是老狼王的孩子。老狼王被新狼王咬死后,小灰菜受到新狼王的追杀和驱逐,才从那边跑过来的。老特用没啃完的肋条骨指了一下西北方向。郭矛领会了,他说的那边是中蒙边界。

那你把它带来我看看。郭矛的酒话到了半真半假的地带。老特误读了郭矛,上了岔道。我又不是神,上哪儿找它去?他连打两个酒嗝,升起的酒气,像杠子顶到他的嗓葫芦。

那咋能定案羊是小灰菜咬死的?郭矛的眼睛眯觑,他想起了在中蒙边界线哈拉哈河附近打井的老吴“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的那对斗鸡眼。你们够狠,一来就把它的窝给端了。老特瞪圆眼睛说出这句话令郭矛大吃一惊。

你说啥?他追问。

就是你们挖那个大坑,把它的窝给挖了,小灰菜一定以为是我引你们来的,才报复咬死我的羊。

舌头散发馊味的老特把酒喝到这分上,话才说到根由上,原来是一桩误会引发的连环案。郭矛才懂,怪不得他找井队嚷嚷赔羊!老特呼哧呼哧喘粗气又说,八成小灰菜,和大黄的事,嗨,我发现了,你们才挖它的窝……

乱七八糟的,郭矛拍酒桌吼,你看看,你,我,小灰菜,都是受害者,谁该赔谁呢?

现在挖泥浆池和污油池都是挖沟机作业,人在车上,哪能注意草里的地洞?咋就这么巧挖到了狼窝上。老特叨咕,狼窝的地洞有三个出口,洞口小,全是草,里面大。小灰菜修这个窝花了两个月功夫,它都住三年了。可怜的小灰菜,老爸死后,被新狼王撵出狼群,孤零零来到这草原上,无依无靠,好不容易掏了这个窝还让你们给端了,它能不报复吗!咳!老特一声叹息,无限悲凉。这三年,小灰菜一直白天陪着大黄在草原上放羊,傍晚一起把羊赶回圈里,和大黄同吃同劳动,夜里回自己的窝里睡觉。它从没叼过老特的羊,还帮大黄找回跑丢的羊。其实,老特不相信狼不吃羊,他始终对小灰菜像活雷锋持怀疑之心,眼睛已经瞄它三年了。他原先在哈拉哈河那边游牧,就是因为狼群总叼他的羊,才躲避到这里来的。在这放牧十多年了,从没闹过狼祸。这回钻井队来挖了小灰菜的窝,才事出意外的。

咣!老特的酒碗又撞郭矛的酒碗,像小星球撞击小星球,弧光璀璨。这口酒刚咽下,老特朝后一仰,咕咚就躺倒地毡上,顿时响起了排山倒海的呼噜。

不对呀,小灰菜夜里咬死羊的时候,大黄狗干啥呢?它应该叫啊!郭矛伸腿,用钻工靴蹬老特的蒙古皮靴,硬碰硬。一闭眼睛他就睡实了。那夜大黄狗也像老特喝醉了啥也没听见?他不信。这个漏洞太大眼了,大黄狗要招了,估计可以推翻这个案子。

仰面朝天的老特鼾声像过山车,喷出的酒气熏得郭矛天旋地转。大黄狗跟着高娃去羊圈里喂羊,它忠实于主人,冒雪帮她把羊全赶到棚子底下,那里干爽,还有成捆的牧草,可以吃也可以卧上保暖。大黄狗懂得主人的意思,不让羊卧在雪里,避免慢慢冻死。高娃把马也拴到棚子檐下,棚子遮住雪,护着马,马也挡着羊群防止跑出来被雪埋了。她嘴里叨咕,可怕的白灾。

张海光开皮卡车来了,掀开蒙古包门帘把脑袋扎进来,正看见郭矛坐在地毡上指着老特骂大身板子,这回你服不服?还跟我叫号不?扳倒你这头驴,金牌就是我们队的。你在西北是骆驼,到呼伦贝尔就是被扳倒的驴。哈哈哈,你也有今天!他反复唱,“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眼睛。”

队长,队长。张海光进来了,郭矛坐得摇摇晃晃,却晃而不倒,大着舌头说,你来得正好,看鸡巴大身板子让我喝成扳倒驴啦。这回可不是平手,是咱们赢了!来,再走一个庆祝一下。他举起空碗,比划干杯,碗沿重重杵到自己的腮上。张海光看出他喝迷瞪了,误把老特当老吴了,话音也发不准了,还自己给了自己一拳,嘴角见了血丝。张海光觉得自己来得正是时候,要不说不准,郭矛会干出啥事儿来呢。他双手搂住郭矛的肩膀,大声说,队长,我是海光。

你喊啥?以为我喝醉了?我知道你是海光。海光,大身板子被我撂倒了,咱们赢了。你,别管我,快把大身板子弄车上去,别让他躺地上着凉了。你把车开进来,给他放驾驶室里,别着凉。我站后槽里,高举队旗,唱队歌,挺进,挺进,向地球挺进!

队长,你放心,我给他盖上毯子,冻不着。海光从被垛上扯了一条毛毯,撇到老特身上。

好。郭矛下意识喊,好,够哥们。

队长,张海光说,本来不想打搅你和老特的酒兴,可出邪事儿了,才着急来向你报告。

不耽误,现在酒休,你快说,邪啥?郭矛睁开红枣的眼睛找他的嘴。

队长,有一只狼跳进泥浆池里,被大雪陷住了,打死它还是救上来?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有一只狼跳进泥浆池里,被大雪陷住了,打死它还是救上来?

哈哈,真神现身了。

你是说神仙吗?

别打岔。谁说的打死它,谁说的打死它。告诉你,谁说打死它,我就打死谁。

那?张海光听不出郭矛说的是真的还是醉话……

那是小灰菜,回家来了。郭矛的腿像灌了铅,扳倒驴的劲坚定不移往下走。张海光用小臂使劲搀扶他的胳肢窝,他晃悠悠站起来,迈腿试试还能跨步。喝两瓶半扳倒驴,他还没被扳倒,老特睡成一个大字,倒是年龄不饶人啊。郭矛踢踢他拦路的左腿,挪步到门口,又回头冲老特说,你要是睡上五天,下一口井我替你打。“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眼睛。”哈哈哈……

外面的雪停了,地风嗖嗖吹雪。零下十多度了,郭矛一见凉,清醒三分,他推开海光的手,慢慢蹲下,双手抓雪,往脸上使劲抹,往嘴里塞了一团,嚼两口吞咽下去。摸了一通两个小腿,蹲着看海光,然后看朦朦胧胧的钻塔一竖的灯光,又唱“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眼睛”。他问海光,大身板子走了吗?

海光迟疑了一下说,他走了,狼来了。

你说的是小灰菜?领我去看看。

它掉泥浆池里,被雪给陷住了。大伙都围着看呢,让我接你看怎么处理。

高娃带大黄从羊圈回来了,她像个雪人,脸冻得山丁子红。她问郭矛,老特睡了,我都听到呼噜声了,队长喝得高兴吧?

嗯?郭矛才想起来倒下的是老特,不是老吴。他使劲摇晃脑袋里的糨糊。

不高兴吗?高娃皱起眉头问他,为死羊的事儿?

不是,张海光解释说,是来了一只狼,跳泥浆池里了,我接队长回去看怎么处理。

张海光把郭矛扶到副驾驶座位上,关上门,开车向井队跑去。

泥浆池旁围着当班和休班的钻工,泥浆还没注入呢,泥浆池成了大雪坑,快被大雪填满了。那只叫小灰菜的狼,在坑底,显得很渺小,它不敢靠近坑边,在坑中间反复蹿腾,呲露利齿,吓唬坑外面一点都不害怕它的钻工。钻工门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事儿,比看电视里的动物世界都有意思,笑哈哈地互相说三道四。有人说,它往泥浆池里跳是不是想自杀呀?大家哄笑。越笑,小灰菜越呲利齿,恼怒的程度越强烈,灰亮的眼睛也越显出胆怯。可是雪太深,它太矮太小,哪能跳得出来。就是坑边没人围着,它自己也出不来。它跳,一次接一次跳个不停,不跳就整个被埋在雪里。

天早都黑了,这里因为钻塔的灯光照彻,才亮如白昼。小灰菜在雪里折腾,才看得清晰。

老特说得对,这泥浆池原来就是它的窝。天突然降雪,呼伦贝尔草原全被白雪覆盖了,它无处安身,才想趁雪天夜色,回家来,悄悄挨过一夜,哪知道雪下是坑,陷阱一样深,下去就出不来了。

海光把皮卡车的四轮全挂上加力,大轰油门才慢慢把车开回井场边上停住。他下车,跑到副驾驶这面开门,把郭矛从车上搀下来。雪没膝盖,郭矛迈不开腿,可他使劲往前趟,尽量保持平衡走到坑边。他看到了小灰菜,瘦瘦的小灰菜,咬死十一只母羊,又大闹自己办公室,狼性突发的小灰菜。它果然不像凶狠的郊狼,倒像大一点的狐狸。他哈腰捧起一捧雪,团成窝头大的雪团向小灰菜砸去。小灰菜躲过雪团,慌得像失了魂魄,以为面临着灭顶之灾。钻工们有的也学队长团雪团要砸小灰菜,被郭矛吼住了,谁也没敢去砸。郭矛冲钻工发号令,去,拿四张跳板来。年轻的钻工们从旁边抬来四张三米五长的铁跳板,郭矛让他们从四沿斜插进坑底,上头搭到坑沿上,他想让小灰菜踩跳板跑上来。大伙向后撤了十步,等着小灰菜跑出来。可是小灰菜不但没上跳板,还尽可能躲着跳板,它怀疑跳板是新的陷阱,踏上去恐怕性命难保。它四下里防范,活动的地盘更小了。

郭矛身后传来了马蹄声,他回头一看,是老特和高娃俩人骑一匹枣红马过来了。高娃在前,老特几乎趴在高娃的背上,马后面跟着大黄狗。刚才是高娃用雪把老特搓醒的,给他喝了一碗奶茶,告诉他小灰菜掉坑里的情况。老特怕郭矛打死小灰菜,让高娃扶他急忙上马,来制止郭矛打死小灰菜。马四蹄扬雪跑到郭矛跟前,老特看到四条铁跳板,以为钻工要从跳板下去围攻小灰菜,急得他摔下马,咕咚落到雪地上,滚得满身满脸是白雪。他双手拄地,笨熊一样没爬起来。高娃翻身下马,搀他站起来。他对郭矛嚷,我没骗你吧?我们喝过酒了是朋友对不对?他怕郭矛下打死小灰菜的口令,话就说得快当,也有了温度。

郭矛对他说,这个小灰菜能一次咬死十一只羊还真看不出来,要说是你家大黄狗合谋一起咬死十一只羊,我倒信。老特一把抓住郭矛的肩膀,摇晃着喊,你是队长,说的算,你不打死小灰菜,死的羊就不让你赔了。

轰鸣的钻机以巨大的吸力吞噬老特的喊叫,震得地上的雪瑟瑟颤抖。

你说话算数?郭矛很意外。

算。我要是撒谎,你就挖我的心炒小辣椒吃。

我们石油人从不这样做交易。郭矛的意思是,他不能乘狼之危,逼迫老特就范。雪后寒,细风如刀,刀刀削肉,老特却捋脸淌热汗,是着急,把心里的酒热全逼出来了。他哑了嗓子嚷,好吧,我不黑你们了,两千一只活羊卖你们行不行?郭矛看透了,老特捧着一颗心,实实诚诚要救小灰菜,他们的善念一起集中到了狼的身上,心里十分感动。他搂住老特的肩膀,故意小声问,狼要活的,那死羊咋整?

死羊?老特蒙了,看郭矛像笑里藏刀。这回他没敢说烧,怕郭矛翻脸,保不住小灰菜的命。也是郭矛搂得紧,脸憋紫红的他,出乎郭矛意外地说出这样的话,等你们打完井,就把死羊埋进这个坑了,才急赤白脸地说,好吧好吧,狗日的,给你们看录像。他回办公室拿来一个U盘,大伙跟着他进了会议室,他把U盘插进前面的电脑里,听到丁冬一声,大家才安静下来,抻长脖子,眼睛死盯着不大的电脑屏幕。郭矛被大伙围坐在中间的椅子上,得胜的将军般点上一支烟,把烟盒潇洒向后一递,也不看谁接,撒烟给大家抽。

屏幕一亮里面出情况了,是老吴的媳妇常雪华,披散刚洗过的头发对上镜头,穿着低领的粉红色睡衣,颈项肥白,领子一圈是镂花和蕾丝,鼓溜溜的胸脯半遮在里面。她说话了,里面颤悠了几下。你干啥呢?嘻嘻,俺们娘俩要睡觉了。她妩媚一笑又说,不用惦记啥,你少喝酒,身板大也不能总逞能,要想痛快,等你回来我陪你。嘻嘻……先让你儿子跟你说几句话,她把睡衣领口遮了一下。儿子吴疆光膀子闯进镜头说,爸,我上初中了。看,这是校服。他举起蓝白相间的校服给老吴看。爸,等你回来,去给我开一次家长会呗,老师还以为我没爸呢……

去,睡觉去,我和你爸说点事儿……

眼泪遮住了郭矛的眼睛,后面还有啥,他看不清楚,不全是因为泪水,而是老吴把录像做了手脚,使画面变成了雪花和闪电,失去了影像和声音……郭矛听到了身后钻工们的骚动,脚踝、膝盖、胸骨骨头节的乱响,嗓子因紧张过度不自然的清理声,用擤鼻子遮掩的抽泣声。郭矛想,要是别人看自己的录像,他也会这么做的。他没回头看,不知不觉把前倾的后背,重靠到椅背上,眼前一片雪花和闪电弥漫,脑子里出现这样的诗句:

习惯了在漫漫长夜里下岗

走回蓝色的板房

手机上没有短信

就看一眼枕巾上的鸳鸯

习惯了在日记里记下今天的温度、进尺

空旷的心情和空旷的原野

把没遮没拦的诗句

写到钻杆上……里,你们走了以后,小灰菜一定还会回来掏洞安家,它就会掏到这些羊,我就不相信狼不吃羊。

郭矛想起了他对老吴说过的话,钻井队就是来到呼伦贝尔草原上的狼。

转念间,大黄一跃跳进了雪坑里的跳板,再一跃就跳到了小灰菜的身边。接下来的情况完全像杂技一样,小灰菜瞬间就跳到大黄的背上,使劲一跳就跃上了大黄踏过的那张跳板,再跃,就跳上了坑沿,于是在雪地上向西北落荒逃去。郭矛看出小灰菜的肚子明显膨大下垂,看来是怀孕了。

大黄借助跳板从坑里跑上来,仰头看了一眼老特,一脸的愧疚,低下头,夹起尾巴走了十几步后,才颠颠向蒙古包跑去。郭矛从后面清晰地看见大黄是一条公狗。如果没有小灰菜做比较,说它是一条狼也未尝不可。

这一幕,钻工们全看傻眼了。

郭矛仰望雪夜里明亮的钻塔慨叹,老吴,这回打败你,天意啊!

果然,老吴那边也遇到了麻烦,在哈拉哈河南边,他的钻井队遇到了狼群的轮流夜袭,袭击的目标是钻井队所有的灯光。这里是亘古的草原,夜里除了天空的星星,最明亮的就是狼群的眼睛。突然亮起几十盏灯侵袭了狼的领地,狼群决心要捍卫自己的地盘。在狼王的带领下,它们分批次发起了疯狂的攻击。灯罩纷纷爆碎,有的狼还爬上二十几米高的钻塔去用爪子敲碎上面的灯,有的狼发现灯都和一条线连着,就撕咬这条线。电线电缆被狼咬坏了多处,几只狼被电死了,发出烧烤的味道,狼王才带队撤离。由此耽误了钻井进度。意外使老吴措手不及,一筹莫展。到海拉尔前线指挥部讲评的时候他都没抬起头来。郭矛的钻井队在三十多个队里得了第一,老特这件事处理得圆满,环保还好,会上受到了领导的表扬。郭矛虽然觉得这样赢了老吴有点胜之不武,但也没放过老吴,会后带上他的弟兄们追到老吴的钻井队逼他放录像,请喝深水炸弹。弟兄们起哄喊,我们要看录像,我们要看录像,吴队长说话得算数。老吴队里有的钻工也跟着喊要看录像。郁闷的老吴用小眼睛一瞪倒戈的弟兄,骂他们吃里扒外,看喝“深水炸弹”的时候咋收拾你们。

我们要看录像。

我们要看录像。

郭矛使劲挥手煽动钻工们喊起来。

败将无颜面,老吴寡不敌众,实在躲不过去

老吴,老吴呢?郭矛站起来故意大声咋呼,使劲揉红红的眼睛,把里面的水挤干。啥破录像,弄孩子光膀子糊弄我们,关键地方还全是雪花和闪电,刺得人眼睛生疼,大身板子躲哪儿去了?

有人在后面喊,他去食堂布控深水炸弹去了,说要背水一战,打赢这一仗,看你的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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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期一照
敬呈大庆1202英雄钻井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