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房建房

2013-11-14 12:51陈玉龙
雨花 2013年12期
关键词:砌墙建房村长

●陈玉龙

建成狠声回答道:我就不信自己不能把房建起来,你等着瞧。

一场大雪席卷而来,对于南方乡村来说实属少见。况且阳春三月呢,本应桃红柳绿春意盎然。天地一片白,有钱有闲之人踏雪寻趣,风景无限。可村人们却望景兴叹,好好的一场春收变成了残收贱收,他们在心里只有祈求着下一个季节老天能给个好脸色。

天一放晴,雪开始融化。建成在猴头家墙壁下的太阳底下听他讲隋唐英雄传,猴头正讲到李元霸厉害的双锤,忽听哪儿一声闷响,脚下的地跟着一震。在场的人们一惊:难道李元霸的双锤落到这儿来了?刚回过神来,就见远处有人往这边跑,一边在喊建成。建成走出来,问:么事?来人是小福子,三十几岁还流着鼻涕。小福子的气还没喘顺,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说:你家屋塌了,快去!建成的眼直了,没工夫问小福子详情,快步朝老屋方向跑去。

老屋真的趴下了,像个可怕的怪物瞪眼看着建成。建成也瞪眼看着它,木木地呆在那儿没有言语。

其实,这个怪物还是讲道理的,它没在过年时候建成老婆儿子孙子都在的时候趴下,也没有在晚上建成睡在床上的时候趴下,它瘦弱的身躯承受了三十多年的压迫,实在是难以承受生命之重,才选择了这么好的大晴天空无一人的大好时机,终于可以喘气歇息了,它对得住给它生命的主人,它相信主人会把自己的生命延续在另一个上面并发扬光大。

小福子说:建成你这么大还哭鼻子哩,不害臊呵。建成这才抹去眼泪,蹲下身子抽了一支烟。

接下来的事儿很琐碎,清理一个屋场要许多人手,儿子儿媳在外打工,孙子跟着在那儿读书,老婆去外省给女儿带孩子去了,家里就剩下建成光杆一个。儿子在建成打给的电话中叫他请人,可一句话容易,办起来不是那样顺利。村里年轻人很少,只有老人孩子,请个帮手较难。当然,再难也还是要人手的,建成在本村请到六人,在外村请来了四人,有了十个人,花了三天的时间,终于把屋场清了,并打好了屋基。建成没有借别人的屋住,而是在屋场旁边的空地上搭了一个草棚子,老屋清出来的家具都成了废物,只有被褥衣服之类的东西还可以用,都被他堆在棚中。先前做的屋是砖木结构,而现在却是钢筋水泥混浇的,那些旧木料都被堆在草棚前,派不上一点用场。砖瓦也全没用,没处放,建成就一车车地推到村头堆垃圾的山坡上倒掉。听着那砖瓦破碎的声音,建成心头涌出一股酸涩。

建那幢房屋的时候,建成结婚不久,夫妻俩从早到晚都把心思落在建房上,砖瓦是他们和了好泥一块块做成的,然后挖了个土窑自己烧制。小土窑质量难把握,弄得不好,整窑就烧废了,只有做土坯再烧。前前后后烧了十多窑砖瓦,总算凑足了建房数。木料的准备更久远一些,有些是建成的父亲老早选好的放在屋里,有些是当时买的,当然,还有一部分只有建成和老婆心里清楚是怎么来的,那时建成老提心吊胆,生怕有人闯进屋来问他木料的来源。砖块是建成亲手一块块地垒起来的,每块都留有他的生命信息。

现在,建成又要建房了。

儿子说寄钱过来,没空回家,建房的事就让父亲全权负责。老婆在电话中语气有些暧昧,倒是旁边女儿抢过话筒说:爸,小毛毛正是最需要照应的时候,小家伙和外婆正有感情着哩。再说,请保姆哪能请到那么好的人,只有自己的亲人才可以让人放心么。妈的身体也不怎么好,做不得体力活,建房的事还是你多操劳些。过几天,我寄笔钱过去,你可以请个小工帮忙。接完电话,建成的心里空荡荡的。儿子儿媳不回来,那是他意料之中的,这些年他们在外打工挣钱,也是为了早点把家里的房子重建一下,别人家早建了楼房,自己还住着一个老屋,面子上也不好过。在他们的计划中,建房是要到明年秋天的,现在一场大雪把计划提前了。年轻人可以不回来,因为他们要在外面挣钱,可老婆不回家,让建成心头不好受,很失望。其实他并不要她能帮什么体力活,只要身边有个人说说话,有时帮忙出出主意,累了有人送来茶水,洗洗衣服什么的就可以了。建房不但是力气活,还要有耐心。身边有个贴心的伴儿,那样干活不会太累,心里安稳,那他就会有力气有耐心把房屋建完。

草棚透风,夜里睡不踏实,建成在心里开始构思着建房蓝图。门外有响动,建成赶紧爬起来一看,原来是猴头打着一只手电筒射过来,踢翻了门外的一根木料。猴头进门一屁股坐在床上,满眼瞧了一下棚内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你这个人真是固执,借下别人的屋住一下不可以吗?屋前那些破旧东西没人要的,守个草棚子多不方便。建成半个身子躺在被窝,给了猴头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根,一下子,棚内的烟气像雾气般飘浮起来,建成一边咳嗽一边说:你这个精怪,半夜跑来总不是对我问寒问暖吧。猴头咧嘴一笑却说了另一个话题:我要是个女人多好,你早就把我拉进了温暖的被窝哩。建成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心思,他摇摇头说:女人现在对我没有用了,我的心里只有房子。猴头说:西施貂婵大乔小乔樊梨花潘金莲都不想?建成坐正身子,看了猴头半天,说:你到底有什么正经事,七拉八扯的,我现在可没工夫听你讲古呵。猴头抽完那支烟,在脚下踩灭了烟头,才抬头说:肯定有正事,为你屋子的事。

猴头这次来,是有任务在身的。他的外甥是乡镇上的一个小包工头,听说建成要建房,想承包工程。近年来,由于主要劳力都外出,家里人手不够,村里的人建房大多都是承包给人家的,方式虽有多种,但基本相同,只是细节上有分别。猴头想不到的是,他这话一提出来,建成一口给回绝了。

另请了高明?猴头不死心,问建成是不是已承包给了别人。

建成摇了摇头。猴头不相信地问:你自己做?建成点了点头。

猴头起身走出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说:做屋打船,昼夜不眠。这句古话你还不懂么?你这是自找死路哩,都太阳快落山的人了,还是光杆司令一个,你能干得了那么多的活儿?再说,还那么攒劲做什么,钱能带到棺材里去么?

建成狠声回答道:我就不信自己不能把房建起来,你等着瞧。说完,头蒙进了被窝里,只感觉到脑袋里嗡嗡声响个不休,索性爬起来,走进屋场中。外面有了微弱的月光,一钩弯月正慢慢透出云层,渐渐亮堂起来。屋场的地基已打好,等着浇灌混凝土垫层,上面再浇灌地梁,出了土面,砌墙的事就简单一些。月光底下,建成拿了个卷尺这里量量那里测测,头发上的露水湿漉漉地往下掉,他浑然不觉。

做屋打船,昼夜不眠。建成进草棚时嘴里竟然哼出了这句话。

从春到夏,建成整个心思和力气都放在建房上。

倒地梁和浇楼面那是要请很多人的,都是临时的,砌墙基本上是建成一手做成,不过,砌墙非要有个帮手,否则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不行的。建老房子的时候,有老婆跟在身边,那时老婆年轻有力气,建成也不怕苦不怕累,甚至晚上还要和老婆亲热一番,第二天做工照样精神饱满,与老婆眉来眼去,一点也不感觉到累。

请什么人帮工呢?村里没什么有力气的人了,外村也很难请到长期的帮工,想来想去,建成突然就想到了小福子,这小子有的是力气,虽然智力有点问题,但在别人的指挥下帮帮工是完全可以胜任的。不过,要请动小福子,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小福子在村里非常热心做工,哪个家里要砍担柴,哪个粪坑满了要挑几担粪,哪个临时要帮个什么忙,只要找到小福子,他会很高兴地去干。小福子不要工钱,他只要人家给包烟。小福子烟瘾重,一天要一、两包。小福子父母都老了,自己单身一人,哥嫂顾不上他,由着他去。小福子做个临时工倒是可以,要他长期帮着建成建房,显然不大现实。不过,建成想试一试。

那天建成特地准备了一瓶好酒两包好烟,就在那个草棚中宴请小福子。别看小福子人傻,一年到头都流着鼻涕,个子却比建成都高,满身有得是力气。进草棚时头顶被碰了一下,小福子气得一脚把随他一起钻进来的大黄狗给踢得哇哇乱叫,一蹿,竟然蹿上了桌面。建成正在炒菜,一看情景,手里的锅铲也没放下,慌忙扑过去,首先稳稳地抓住桌上的酒瓶,一锅铲打向狗头,骂道:正好杀了狗东西下酒。大黄狗痛叫着奔出棚外,一路上把棚内的家什撞得东倒西歪乒乓乱响。

有了烟酒,小福子口头答应是没问题的,建成知道,还有一样必须事先给他承诺,或许这样才可以管住小福子的耐性。村里的人们都知道,小福子平常最喜欢两件事,一是香烟,虽然他得到了,但要长久吸下去,却要付出劳动的。另一样事小福子至今没有得到,但他总想得到,那就是女人。十年以前,小福子曾偷看过村里的女人洗澡,甚至要做出傻事来,父亲发觉后,对他好一顿毒打。小福子长了记性,不敢对女人怎样,但见了女人,总是傻笑着,口水跟着鼻涕一起流出来。小福子的酒量不行,建成也不敢给他多喝,反倒把自己喝多了,喝多了的建成没有平时的顾虑,能放得开,把胡乱编的话像真的那样说了出来:小福子,哥已给你相中了一门亲事。亲事你不懂吧,跟你说明白,就是相中了一个女人。小福子把头伸到了建成的筷子底下,问:在哪里?建成呵呵大笑道:看你急的,哥只是给你相中了,等把房子建完后,哥再去给你提亲,把女人给你接进家来,让她天天陪着你,好吧。

好。小福子大声回答。

有女人的日子就是好呵。建成轻声自语了一句,头伏在桌子上,不一会儿,鼾声如雷。

建成真的醉了。

有了小福子做帮工,建成砌墙很顺手,建房的进度也不慢。建成每天只给小福子一包烟,工钱其实还是照算的,建成已跟小福子的父亲说好,等完工结算时,由他当面付给小福子,建成不是贪小利的人,该给人家的工钱他决不会赖账,哪怕是像小福子这样的人。虚幻的女人对小福子还真起了作用,他尽心尽力帮着建成,连称呼上他都不再是直呼其名,而是改口叫建成哥了。他还不仅仅是帮着砌墙,遇上拉钢筋,运水泥,装车等等建房有关的活儿,建成都把他带在身旁。小福子确实有一身的力气,而且不怕脏不怕累,建成有时在心里想着,等房子完工后,是该真的为他找一个合适的女人。有了女人,或许真的能改变小福子的一切。

第二层开工的时候,小福子却罢工了。建成这个房子是打了三层的底子,目前也只准备建二层,一层的房子热天不好住人,说什么也要把二层建完才能暂停住。也就是说,关键时候,小福子不干了。说实在话,小福子能支撑到这个时候,已是非常不易,往常谁也不能让他帮着忙做三天工,从春到夏,转换了一个季节,小福子已是给了建成天大的面子了。

建成不甘心。小工难找,找个像小福子这样有力气好说话的小工更难。

这次建成带了一条烟,亲自上小福子家。

天气还不是真正热,小福子下身只穿了一条短裤仰靠在破摇椅上摇晃着,见了建成进屋,也不起身,脸上竟哈哈笑着。建成把一条烟丢给小福子,说:哥来看你了,那么欢喜,做着美梦啦。小福子一点也不傻,他抓过烟,夹在腋下,说:烟我抽,工可不做呵。建成打了一下小福子,说:你脑子一点也没坏,精着哩。哎,小福子,我说正事儿,你不跟我做工,那给你讨老婆的事我可不管了。小福子一下子坐起来,说:你骗我哩,我不听你的了,五婶答应给我讨老婆,过两天我还要去她娘家帮工呢。听过这话,建成心头升起一股怒气,怪不得呵,原来背后有人在捣乱。但建成把怒气压进去,一个大胆的想法冒出来,他一下子把小福子拉起来,问:五婶答应什么时候给你找老婆?小福子说:她说要等秋后呢。

我明天就带你去。建成说出这句话后,嘴角边好像有个小人儿在扯动着,怪异着不舒服。

小福子双眼放出光亮,说:好,不要骗我,来,击掌!

啪啦一声,小福子的巴掌击在建成的手心里,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答应了小福子的事,那是不能改变的。晚上躺在床上建成为这件事很纠结,而且直到上车前他心里都在不住徘徊。

这是一个重大事件,为了建房,建成豁出去了。

县城里的杨柳路建成早就听说过,而且据说中年女人较多,价格便宜,办事简便,对小福子来说那是再适合不过了。建成手拉着小福子的手,生怕人一多,走失了。

正是中午时分,小福子并不像往常这个时辰一到就喊饿,倒是建成饿了,先找着一个小饭馆解决了肚子问题。小福子没来过县城,一切都觉新奇,脸上的热汗伴着鼻涕被他卷进嘴里,和着齿缝间的残渣余孽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建成拉着小福子像牵着一头牲口一样走在杨柳路上,不是想像中的那样繁华,相反很冷清,行人稀少。其实建成不知道,城市的繁华大多都是在晚上,现在正是午后,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懒慵慵地半躺在沙发上,见建成他们走过,只招了一下手,连身子都没抬。在另一个店面门口,建成停住了。不是他要停住,是里面出来的一个胖女人把两人拉住,建成和小福子半推半就跟了进去。从热辣辣的阳光下进来,建成看不清里面的一切,待适应后,才看清沙发上坐着两个女子,说不上多大年龄,只是感觉很艳,像油彩太浓的画儿似的。

建成看到小福子双眼发直,紧盯着其中一个露着雪白大腿的女人。

建成走出门来,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底下等候。树荫下不是很热,可建成却在不住地喘气,头昏目眩,心在扑扑乱跳,只好抽出一支烟来吸着。刚才走出门时,那个胖女人拉住他,往他的裆部一捏,说:大哥怎么不玩一下?建成慌张地窜出来,紧张地张望四周,幸好没人看见。建成心里矛盾着,烟抽了两支,还没有拿定主意。这两年来除了过年时老婆回家外,他从没碰过其他女人,有时也不是没想法,可老婆不在身边,也只是个想法而已。现在建成真有点心猿意马起来,他狠劲地捏灭烟头,挪开了脚步。

好在这时小福子出来了,建成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小福子满脸笑花,步履如风,换了个人似的。建成悄悄在他耳边说:等把房子建完,我就帮你做媒,让那个女人做你的老婆。小福子伸出那个宽大的手掌,建成没明白他的意思,小福子高声道:击掌!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建成的房子没有停工,白晃晃的太阳底下,小福子黑亮亮的背脊闪闪耀耀,灰色的短裤湿透,前面的东西随着肩上的扁担一起晃荡。有时他会突然笑起来,吓了建成一跳。建成知道他在笑什么,心里发毛发虚。

墙砌得越来越高了,离建成的希望也越来越近。

建成不知道,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另外一些人的想法与他背道而驰,他们坐在空调房子里,喝着香喷喷的茶水,正在酝酿出一个伟大的计划,到时,将如台风般地席卷而来。

建成正在砌墙,突然一个喷嚏响亮冲出,险些让他跌下架来。村长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村长喊建成停下来歇歇,建成说他不累,村长说不累也要歇,他有事找他。建成很不情愿地爬下来,对正在和泥的小福子说:歇歇。

建成抹着汗,给了一支烟村长,村长接过来,并不吸,夹在指间玩弄着。村长说:建成呵,我在乡里开了会,你这个房子恐怕是不能建了。听着这话,建成真的急了,说:我这地基是老宅基地,没占田没占山,倒塌了房子重建,违反了哪样?村长说:没有违反哪样,只是上面要来开发,要招商,咱们这儿正好是开发区,不光要拆你的屋,村里其他的屋也要拆。我是先给您打个招呼,把工停下来,少受点损失吧。咱村这个地方,是个好去处,以后可热闹着呢。建成拉住村长要继续论理,可村长说他现在没空,今天不是正式通知,只是顺带给他说一声,如果动了真格,那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拆迁费啦安置点啦等等,头疼着哩。

建成不相信村长的话,村长有许多话都是不算数的,他领教过。不过,有了村长这番话,建成心里老有个疙瘩,沉甸甸的,影响了他的情绪,从而影响了建房的进度。建成有好几次看到村长从村里走过,但都没有叫他停工,建成想,村长这次也只是随便说说,好多事情都是这样,光打雷不下雨,等风消云散尽,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夏天真不是建房的时候,热浪袭击着两个光着膀子的男人,连小福子都吃不消了,时不时地躲到树荫下喘气。建成的身体更不行,只是他不敢偷懒不敢歇下,怕自己一歇下,就再也爬不上墙架了。硬撑着的结果肯定会发生情况,那天他正砌着墙,忽感一阵晕眩,脑子还算清醒,赶紧下架,没走两步,人一下子昏了过去。小福子把他背到树底下,菊花过来看了看,说建成是中了邪煞,正好五婶也赶了过来,便叫五婶脱下内裤给建成避邪。五婶说她没穿内裤,菊花又问围过来的另一个女人,女人急急钻进茅厕,一会儿拿出一条红短裤给了菊花。菊花抓起来在建成身上从头到脚拍打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完毕后,又给建成灌下符水。不知是菊花的驱邪术起了作用还是休息的缘故,建成经她们一番折腾,竟然苏醒过来。

在家只休息了一天,建成又砌墙了。身上的死皮一层层卷起来,又痛又痒,手一抓,皮屑纷纷扬扬飘下,地上好像洒了一层米糠。现在,做工时他错开了高温时段,起早,摸黑,这样时间紧张,但做事凉爽,不会发生中暑事故。

第二层的楼面浇筑混凝土时,已是秋天了。楼面浇筑完工,建成的建房任务终于可以告一段落,砌墙的任务完成,剩下的工序虽然很多,地面呀粉墙呀门窗呀等等,但辛苦和紧张程度显然不能和砌墙浇筑楼面相比。建成给小福子放了假,当着小福子父亲的面给了工钱,自己也打算休息几天,顺便上镇街上买点建材回来。

建成还没出门,村长却找上门来,是来通知晚上开会的。建成问开什么会,村长说:这次可是真的动员了,上次我叫你的房子不要再建,你硬是不听。建成冷冷地说:我不去开会。村长说:你以为你不参加会就可以不拆房吗?这是政府的规划哩,你一个平头百姓能抗得住?今晚可不是我来开会呵,是乡长亲自来,你不开会,就你的头硬?村长气呼呼地走了,建成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再起来。

气话归气话,晚上的会建成还是参加了。令他想不到的是,乡里一下子来了十多个人,把会议的气氛弄得很严肃。会场上前半段开得很平静,后半段却是在吵嚷之中结束的。拆迁这个词对村人来说并不陌生,在电视中常常听到过,从没有哪个记在心上,可真要动筋动骨地拆到自己头上来,就像动了他们的心肝宝贝一样痛心,参加会议的基本上都是中老年人,他们的根子都在小村,尽管开会的领导把他们的未来描绘得那么美好,可他们就是转不过弯来。可以说,会议开得很失败,几乎没有人同意官方的拆迁方案。这样的结果对建成是一种精神上的安慰,房屋刚刚建起来就要拆除,抛开利益上不说,心理上他是无法接受的。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村人们没有谁去关心着田地的收成,拆迁这个词在村里成了热点。

又开了两次会,不是集中开,而是分散分户,分头工作,逐个击破。村里开始有人动摇,有人主动拆房子了。一旦有人开了头,就有人跟着上。开会早已宣传过,先拆的有优惠政策,坚决打击硬头户钉子户。建成心里发慌,一发狠,干脆把草棚拆了,住进了新房子。

搬进新房子那天建成估计村长是肯定要来的,没想小福子却先来了。小福子嘻嘻笑着:我老婆呢?你答应过我,一搬进新屋,就给我找老婆来。建成本想发火,可看到小福子那个傻笑的样子,火气熄灭下去,说:有人要拆我的房子哩,没有房子,我也无法给你找老婆了。小福子听过这话很生气:哪个狗崽子要拆你屋?建成想了想说:村长。小福子说:我去找他。建成说:行,但你别动手打人。

小福子转身出屋,正碰上村长要进来,两人碰面,小福子双手一推,就把村长摔了个仰面朝天。村长大怒,爬起来一看是小福子,哭笑不得,喝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去叫派出所的人来把你抓走。小福子吓得鼻涕长流,赶紧跑了。小福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派出所的人来抓他,这是他的软肋。

村长对建成很生气,开了会做了工作,建成还是一点也不开窍,而且还要对着干,这不是故意跟他作对吗?村长生了气,后果也严重。

第二天有推土机进了村,先把建成屋前的道路给堵塞了,后来推平了已拆过屋的场地。村庄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很丑陋的工地,三三两两没有拆迁的房子几乎都没有了出路。拆迁的农户都被临时安置在一排板房中,到时按协议住进政府为他们建的新居。

小村成了一个热闹的场所,随着村里房子越来越少,大型机械进出越频繁。最后只剩下建成那幢房屋了,远远看去,碉堡一样耸立在那儿,像个孤单的老人一样无依无靠。

村长这时再次走进了建成的屋里。

建成也很生气,但他是在屋里生闷气,没有一点办法。儿子似乎也不理解他的做法,在电话中叫他随大流,只不过是多要点补偿费,气得建成把手机都摔了。村长进屋后,他正好把那股憋得难受的闷气给发泄出来,村长发了火,说:建成你是吃屎长大的,胳膊扭不过大腿的道理都不懂,要跟政府对着干,咱们只有走着瞧吧。

村长发了火,后果很严重。

那天建成正在吃早饭,村长带着两个警察走了进来。建成没有半点心慌,仍在低头喝粥。粥里有股难闻的味儿,村里的井都被塞了,没有干净水,他只好挑村口池塘中的水来做饭。电线也早被剪断了,点着蜡烛也习惯了。有时晚上他甚至连蜡烛也不点,黑灯瞎火地上床睡觉。建成没做坏事,他不怕警察。难道没有拆屋让警察来抓,笑话,人不是吓大的。

可警察只问了一句话,建成就吓慌了。警察叫他去派出所做笔录,建成老老实实地上了车,村长在旁冷笑两声: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下总要服了吧。

在派出所里,建成看到了小福子也在,心越发慌乱了。

一个警察说:介绍卖淫嫖娼罪,你总知道严重不严重吧?老实详细交待吧,这样才可以从轻处罚。

交待完罪行,村长出现了。村长说:建成呵,你可是给咱村抹黑了,害得我们村连续十年的先进都被你给破坏了。马上要进号子了,要不要我给你儿子打个电话?建成扑地给村长下了跪:村长,求求你了,你要想个办法救我。我知道,你的办法多,只有你才能救我。村长拉起建成说:你可是犯了罪呀,谁也救不了你的,除非——

除非什么?建成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急着问。

除非你自己救自己。村长故意卖着关子。

建成还是不懂。村长说:你不支持我的工作,我反过来还要救你,天下有这种道理?

房子?建成想起来了,赶紧说:房子我回去就拆,我支持你的工作。

村长哈哈大笑起来:房子不用你拆了,已经拆了,你只要在协议书上签个字就行。

已经拆了?建成茫然地看着村长,似乎明白地点了点头。

从派出所出来后,建成买了一挂鞭炮和香纸来到了已夷为平地的屋基上,烧着了香纸点着了鞭炮。建成相信,房屋是有生命的,那是他建成给予的。现在生命已消失,就像失去了一位亲人,他没有理由不祭奠一番。

建成虔诚礼拜时,屁股猛被人踢了一脚。回头一看,是小福子。小福子说:你答应给我找老婆,快给我找来。建成说:房子没了,你老婆也没有了。小福子飞起一脚,踢在建成的额头上,鲜血汩汩涌出,流到嘴边,建成闻到了一股咸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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