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地图》的政治写作

2013-11-14 09:14余玉萍
世界文学评论 2013年3期
关键词:女性主义安娜埃及

余玉萍

《爱的地图》的政治写作

余玉萍

在当代阿拉伯女性作家队伍中,旅英埃及女作家艾赫达芙·苏维夫是跨文化写作的杰出代表,其创作显现出与当代阿拉伯女性创作同行的轨迹,即从私人空间向公共空间位移、从性别政治向宏观政治过渡。这一写作的成功转型实现于其曾获得布克奖提名的小说《爱的地图》中。本文通过解读《爱的地图》中所反映的政治主题,揭示其社会政治小说的实质,并在跨文化视野下考察该政治转向背后的后殖民女性主义因素。艾赫达芙·苏维夫 《爱的地图》 政治写作 后殖民女性主义

Author:

Yu Yuping, professor at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of International Business and Economics. Ph.D. Majoring in contemporary Arab li terature.

在1999年全世界英语文学界最具权威性的大奖——布克奖名单中,《爱的地图》(The Map of Love,1999)榜上有名,其作者艾赫达芙·苏维夫(Ahdaf Soueif,1950— )(以下简称“苏维夫”)是位长期用英文创作的埃及女作家。在当代阿拉伯文学界中,与法语作家相比,英语作家人数要少得多,在英语世界有影响力的就更少,苏维夫因此而引人注目,成为当年阿拉伯国家各大报刊争相报道的对象。其实,这并非苏维夫首次问津文学奖项,早在十多年前,她便凭借处女作、短篇小说集《阿依莎》(Aisha,1983) 入选英国《卫报》(Guardian)小说奖最终候选名单;其首部长篇小说《在太阳眼中》( In the Eye of the Sun,1992)曾引起西方和阿拉伯文学批评界的热议,出版商的封面点评是“关于埃及的英国大作、关于英国的埃及大作”;另一部短篇小说集《矶鹞》(Sandpiper ,1996)的阿拉伯文改编版《生活的饰物》(Zinat al-Hayah,1996)曾在开罗国际图书展上被评为最佳短篇小说集。她的小说作品部部叫座,且多由英国著名的布鲁姆斯伯里出版社(Bloomsbury)首版发行。但此次《爱的地图》几乎问鼎布克奖,在阿拉伯世界的意义显然非同寻常,这不仅是因为苏维夫是首位获得布克奖提名的阿拉伯人,更因为《爱的地图》中所弘扬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主题深深感染了同胞们。据说评奖委员会因小说中反对以色列和犹太人的政治立场而产生意见分歧,使《爱的地图》最终与布克奖擦肩而过。埃及著名的《文学消息报》为此抗议评委会的决定,称“尽管如此,苏维夫的小说《爱的地图》是真正的获奖者——至少在我们看来”(ﺱﺍﻡﻱﺓﻡﺝﺭﺯ ﻭﺃﻩﺩﺍﻑ ﺱﻭﻱﻑ 168)。

在当代阿拉伯女性作家队伍中,苏维夫是跨文化写作的杰出代表,其小说以英语表达埃及人的情感世界,且反映的主题始终与东西方关系、跨文化交流有关。作为一位女性主义作家,其作品亦始终离不开妇女关注的问题。如《阿依莎》收录了8个短篇故事,涉及婚姻危机、性暴力等社会问题。小说主人公阿依莎博览群书,且经常周游世界。旅行使她见闻丰富,也给她身上注入了不同文化价值观相互杂糅和冲突的因子。《在太阳眼中》讲述了一位埃及知识女性的成长经历:为摆脱不幸福的婚姻生活,主人公阿西娅远渡英伦半岛留学。其间,她与一名英国男子相识,并发展为婚外恋情。这段异国恋因充分释放自我而充满激情,而她也渐渐意识到,对自我的压抑恰是她与自己的埃及丈夫婚姻生活不幸福的原因。在小说结尾,阿西娅与情趣并不相投的情人分道扬镳,回到埃及,变得更加成熟。《矶鹞》中揭示各阶层女性的生活状况,部分篇章继续将阿依莎和阿西娅作为主人公。《爱的地图》则以平行叙事方式讲述了相隔一个世纪的两对跨国青年的爱情故事:1901年,年轻的英国寡妇安娜来到埃及,此时的埃及正处于反抗英帝国殖民主义的热潮中。安娜逐渐了解埃及,被真正的埃及所吸引,并深深爱上了埃及爱国律师谢里夫·巴鲁迪,最终结成终身伴侣,在开罗共度了11年的幸福生活。1990年代中期,他们的曾孙女、居住在纽约的记者伊莎贝尔与埃及裔音乐指挥家欧麦尔相恋。为了解自己的家庭背景,她回到开罗,在欧麦尔的妹妹阿玛勒的帮助下解读安娜留下的木箱,揭开了近100年前曾祖父母的爱情故事。

一、《爱的地图》的政治主题

如果将苏维夫置于当代阿拉伯女性主义文学发展图景下进行观照,会发现这位长期侨居英国的埃及女作家尽管自小熟读英语文学作品,对英文写作驾轻就熟,并自称对阿拉伯文学不甚了解,但其创作依然显现出了与当代阿拉伯女性创作同行的轨迹,即从私人空间向公共空间的位移、从性别政治向宏观政治的过渡。这重点体现在:作者在描述女主人公个人情感和家庭生活时,越来越注重揭示她们所处的特定的文化、社会以及国内外政治环境。且不论反映妇女问题的两部短篇小说集,将两部长篇小说略作比较便可得出此结论。《在太阳眼中》的女主人公阿西娅童年在英国度过,后回到开罗上高中和大学,结婚后发现丈夫赛夫性无能,无奈之下,她独自前往英国完成语言学博士学业,此间结交了英国情人杰瑞德·斯通,但依然无法实现爱与性的统一,最终独自返回开罗。小说中涉及大量性描写,以至于爱德华·萨义德评价苏维夫是“目前性别政治写作中最非凡的编年纪实者之一”(Ahdaf Soueif and Joseph Massad 77),小说也因此在埃及遭受不只一次被勒令下架的待遇。评论界习惯将之与陶菲克·哈基姆的《东来鸟》、塔伊布·萨利赫的《北迁季》、尤素福·伊德里斯的《拉丁区》等描绘东西方关系的优秀阿拉伯小说相提并论,而在作者看来,虽然东西方关系是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但“其基本问题是一个女子如何试图成熟,了解自我,发出自己的声音,其与他者(西方)的关系是这一系列努力中的一个环节”,所以作者认为性描写在这部小说中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性是体现女主人公自我成长的领域。但即便如此,作者并未忽视阿西娅的成长环境,小说从1979年倒叙至1967年,将埃及社会在这十年间的风云变幻作为故事背景,对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失败给埃及国内带来的消极影响做了着力渲染,并以时间顺序记载了诸多政治事件,包括纳赛尔总统的突然离世、巴勒斯坦难民在约旦的遭遇、萨达特新政、黎巴嫩内战等。家园、流亡的意义由此在个人与社会的交织中得以实现。总体而言,《在太阳眼中》性别政治是主线,宏观政治只是背景。

《爱的地图》则不然,虽然三位女主人公——安娜、阿玛勒、伊莎贝尔撑起了整部小说,她们的情感生活依然是被关注的对象,但性别政治不再是主线,有关性的描写更荡然无存;相反,政治和历史成为中心。将三位女主人公聚集于开罗的是陪伴了安娜一生的木箱,里面装有安娜在埃及生活时的日记和书信、20世纪头20年重大事件的英文和阿拉伯文剪报、莱伊拉·巴鲁迪关于哥哥谢里夫·巴鲁迪与安娜结婚的证词等物品。阿玛勒在阅读安娜日记的过程中,发现谢里夫·巴鲁迪是自己的叔伯公,伊莎贝尔是自己的远房表妹。她在整理安娜木箱的时候,与之取得了跨越时空的联系。小说叙事通过阿玛勒对木箱中文件的选读在外视角和内视角之间来回切换,以打断线性时间,构建层层布局。内视角叙事主要以安娜的日记和书信原文展开,外视角则以阿玛勒的第一人称叙事阐述其思想和行动,包括她在阅读安娜日记和书信的过程中时而做出的评论和注解,也包括她的日常活动,而这些日常活动多与她在阅读了安娜的日记和书信后,对埃及的社会政治问题进行反思有关。安娜的木箱在一个世纪里,从埃及旅行到欧洲,再来到美国,最后回到埃及,象征了一个跨文化的历史轮回。

与《在太阳眼中》更加关注自我的阿西娅不同,《爱的地图》中的女主人公们注重于发出公共话语。安娜本出身英国贵族,其第一任丈夫爱德华·萨义德上尉在参加了一场血腥的苏丹殖民战役后死去,令安娜揪心不已。安娜和公公查尔斯先生都是反殖民主义者,在听了公公对埃及的描述后,安娜来到埃及,试图摆脱忧伤的情绪,并发掘殖民活动的真实。在一次女扮男装外出探险时,安娜被一群埃及民族主义者误劫为人质,后得到谢里夫·巴鲁迪和其妹妹莱伊拉·巴鲁迪的良好关照,转而同情埃及人的爱国主义。为了向英国殖民当局隐瞒被绑架一事,她在谢里夫·巴鲁迪的陪伴下,继续乔装完成西奈之行,由此开始了她与谢里夫·巴鲁迪的跨国恋情。安娜的书信多是写给公公查尔斯先生和女友凯瑟琳的,内容多谈论政治,在其中,她生动描绘了20世纪初在埃及的英国殖民统治阶层维多利亚式的生活风尚,记录他们的言谈举止。作者借安娜的笔触以看似中立的口吻,揭露以克莱默爵士为首的英国殖民者的自大傲慢,如他们在闲谈中说道:

本地人需要经历几代人的时间才能实现自治,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被外国人统治,缺乏整体性和道德标准。

作家苏维夫通过安娜的日记和书信成功建构了来自殖民者内部的反叙事;同时,通过极其关注政治的安娜,向读者展示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各种力量博弈中的埃及社会,包括抗击英帝国的1882年的阿拉比革命、1919年埃及抗英运动、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兴起、阿拉伯反抗奥斯曼土耳其的运动,正如小说开篇借纳赛尔总统的话进行的提示:

这是一个奇特的时期(1900—1914)。当殖民主义者及其代理人认为风平浪静时,埃及却正在经历着内涵最为丰赡的一段历史:对自我的深刻审视悄然展开,一场新的复兴蓄势待发。

——贾马尔·阿卜杜·纳赛尔

另一女主人公阿玛勒本身是位高级知识女性,在伦敦生活了20年后与英国丈夫离婚,1997年返回埃及。她的生活经历与《在太阳眼中》的阿西娅有些许相似;不同的是,她没有纠结于个人的情感遭遇,而是走出了自我的小天地,广泛地关注社会与政治,并富于参与意识。通过解读安娜的木箱,她将世纪初的历史与世纪末的现状进行比照,发现二者有着许多相似性,如20世纪初埃及是在英国殖民者的霸权统治下;20世纪末则是美国新殖民主义控制着埃及经济。作者由此揭示了新老殖民主义的发展轨迹及其内在连续性。于是,当阿玛勒带着伊莎贝尔回到埃及农村老家了解农民的生活现状时,对一首讽刺政府亲美政策的街头小调记忆犹新:

我爹喊:可爱的小黑呀,别再骑你的毛驴了!我给你买飞机!我想要百事可乐,因为我不喝茶。去给我拿可乐来,因为我从不喝茶。(177)

关于巴勒斯坦问题,阿玛勒一针见血地指出:犹太国家的建立是西方殖民事业的延续。阿玛勒回国后结识了一名埃及商人,心有所动,在得知他与以色列人做生意后便打消了与之相处的念头,从中可见政治在其生活中的作用。通过她的话语和活动,作家苏维夫表达了自己对当代埃及诸多国内问题,如经济衰退、贫富分化、原教旨主义的兴起,以及巴勒斯坦问题、伊拉克问题等中东地区事务的看法。

第三位女主人公、美国记者伊萨贝尔在小说开篇,正着手于新千年来临之际埃及知识分子境况的新闻话题。带着对欧麦尔的情感纠葛和安娜的木箱,她来到埃及。作为记者,伊莎贝尔关心社会政治是理所当然的,来到埃及后,更受到阿玛勒的影响。在小说中的一段,作家苏维夫借伊莎贝尔的访谈集道出了埃及公共知识分子的无奈心态:

我们是一群自说自话的知识分子。当我们写书时,是互相写给对方看。我们与民众毫无联系,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224)

总之,如果说《在太阳眼中》是一部以塑造人物性格为旨归的个人成长小说,那么,《爱的地图》则是一部社会政治小说,它将历史和政治推到前台,在情节中占据中心位置,而人物性格的塑造退居其次。读者的直接感受是:《在太阳眼中》仅在叙事的外围发挥背景作用的政治,在《爱的地图》中俨然成为叙事结构的重点部分,统帅全书的是政治主题。所以读者发现,安娜即便在与闺蜜写信,通篇也是谈论政治,这多少有些怪异,或许是作者仍然没有找到最合适的方式,将政治信息自然地融入叙事,由此牺牲了笔下的人物。回忆该创作过程,苏维夫解释道:“这是因为现在我将政治和历史视为我们生活的中心,所以杜撰了特定的情境和人物,让政治和历史成为其中心。”(Ahdaf Soueif and Joseph Massad 84)

为了实现上述指导思想,苏维夫在情节设置中,十分注意将虚构的人物放在真实的历史和政治环境下与之互动。作者对埃及反抗“东方暴君”克莱默爵士统治下英国占领的历史细节十分谙熟,在小说中让诸多真实人物悉数登场,包括艾哈迈德·阿拉比、穆罕默德·阿卜杜、卡西姆·艾明、穆斯塔法·凯马勒等名人,他们都是谢里夫帕夏的好友,常常聚集一处,对国家自治、教育、宗教、经济发展、妇女解放等事务进行讨论,而这些大多通过安娜的笔端被记录下来。小说中还对克莱默爵士进行了白描似的刻画,在作者笔下,他是一个言出令行、统治欲强、醉心于殖民事务的人物。此外,小说中虚构的人物55岁的欧麦尔不仅是纽约的一位著名音乐指挥家,还是一名巴勒斯坦政治活动家,曾是巴勒斯坦全国委员会的成员,后因强烈反对奥斯陆协议退出。这似乎是个以爱德华·萨义德为原型的人物,体现了作者对巴勒斯坦事业的支持。她认为,巴勒斯坦问题一直是阿拉伯与西方的关系的核心。

苏维夫一向是位关注政治的女作家,甚至被公认为是一位政论家和政治活动家。当她回忆年少时的成长历程时,她尤其提到成名于20世纪60年代的埃及女作家拉提珐·齐亚特。后者是苏维夫的母亲——一位开罗大学英语系教授的至交,苏维夫小时候便读过她的《敞开的门》,这部讲述一位年轻姑娘如何在民族主义斗争中成长起来的小说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也对她的创作倾向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在《在太阳眼中》有所体现。在小说结尾,阿西娅的确成长起来,将自己视为周围世界的一部分。在目睹了20世纪下半叶的风云变幻后,世纪之交的苏维夫似乎也经历了阿西娅所经历的变化,她更多地关注宏观政治,思考着一个问题,即“我们曾经在哪里,现在在哪里,又要去往哪里”(ﺱﺍﻡﻱﺓ ﻡﺝﺭﺯ ﻭﺃﻩﺩﺍﻑ ﺱﻭﻱﻑ179)。她依然着眼于其擅长处理的东西方关系,从女主人公的跨国恋入手,重要的是必须将这一跨文化关系放在特定的历史和政治语境下进行审视,因此在她的脑海中,便生成了这幅以20世纪初和20世纪末埃及政治为轴心徐徐展开的“爱的地图”。她认为,尽管纷争不断,但爱是各民族交往的主旋律,它体现在安娜编织的带有法老和伊斯兰标志的挂毯、新月和十字架标志并存的1919年埃及抗英斗争旗帜、埃及同时通行的格里高利日历、伊斯兰日历和科普特日历中;也体现在谢里夫帕夏的慷慨陈词中:

目前,我们只有一个小小的期冀,即全世界人民良心的大同。(484)

这一向前看的普世主义的立场是描画“爱的地图”的前提条件——只有彼此理解、认同和宽容基础上的“爱”才能突破地理概念中的“地图”所限,在不同国度、不同种族、不同文化之间繁衍生息,开花结果。

二、《爱的地图》政治转向的深层因素

苏维夫从私人空间向公共空间位移、从性别政治转向宏观政治的创作走向,究其原因,除了与她所处时代的要求、本人的政治旨趣相关之外,我们若将之置于跨文化视野下进一步考察,会发现其中深藏的后殖民女性主义因素。

与许多阿拉伯和穆斯林女作家一样,苏维夫的创作是从批判父权制的传统陋习起步的,《阿依莎》中的8个短篇皆如此。其中较为有名的是《泽娜的婚礼》(The Wedding of Zeina),该标题有意模仿塔苏丹著名小说家伊布·萨利赫讲述农村陋习的《宰因的婚礼》。故事讲述女仆泽娜在15岁时被迫嫁给长辈所定的男人,在新婚之夜又遭他们合谋粗暴检测处女膜。作者着力渲染了泽娜的舅舅在确定泽娜是处女后的狂喜,因为这有关家族的荣誉。在另一故事《她的男人》(Her Man)中,泽娜的丈夫又娶了一位妻子,泽娜为了战胜二房,在丈夫面前,谎称后者与他人有私情。丈夫一怒之下便休了第二位妻子,泽娜因此成功地保住了“她的男人”。对于泽娜的撒谎和诬陷行为,作者并未过多地指责,而报以宽抚和理解的态度,引发读者对女主人公在家庭生活中所遭遇的不幸的深思。多年后,当苏维夫重温早期作品时,诚恳地说道:“《阿依莎》中的某些故事现在看来,颇有些‘异国情调化’(exoticization)。在写作时,我只是想把那些曾经听到的故事碎片变成小说,但它确实与西方的东方化想象和阅读期待一致——传统的、近乎魔幻的、有些野蛮的、感性的、近乎于《一千零一夜》的世界。”(Ahdaf Soueif and Joseph Massad 86)

处女作《阿依莎》让苏维夫迅速获得西方读者的关注,的确有上述因素。好友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W.Said)所总结的“东方主义”,是在西方久居之后的苏维夫日渐深刻体会到的,并促使她在《爱的地图》中直截了当地指出:“西方新闻界的东方主义兴趣点就是原教旨主义、面纱、一夫多妻制等。”(6)或许是急于与“自我东方化”撇清干系,在完成《在太阳眼中》这部大量涉及性话题的长篇小说和同样关注穆斯林社会女性话题的短篇小说集《矶鹞》之后,苏维夫迅速转向,在《爱的地图》中以女性的视角大刀阔斧地切入公共话语和宏大叙事,昔日那些“小女人”的恩怨情仇已不再提。作为后殖民写作,这种转向本身就代表了一种反东方主义的立场。

尽管《爱的地图》以宏观政治为主线,但妇女问题始终是社会问题的一部分,也是苏维夫无意绕开的。在再次涉及该事务时,与先前的“异国情调化”相比,苏维夫表现出一种含混、调和的立场,传达出守望和维护民族传统的意识。如小说中明确指出:

在埃及、土耳其、科威特和美国,穆斯林妇女开始寻求《古兰经》中存在的性别平等。问题是出在对经文的误解和错误的实践。对于这些穆斯林妇女而言,女性主义运动的首要目标是重新理解和重估神圣的经文……(416)

作者对自身民族文化的一种肯定在许多场合下是通过异国女子安娜的个人感受来表达的。这位贵族出身的英国女性,是那个时代喜欢游历探险的欧洲人中的一员,但她幸运地未秉承西方将东方作为神秘而落后的“他者”来观察的习惯。当埃及的土地上充斥着殖民主义的傲慢和偏见的时候,富有人道主义激情的安娜能够从亲身经历和内心真实情感出发,发掘殖民地附属国人民及其文化中蕴涵的美。安娜对埃及社会和埃及人的了解始于那次乔装探险,她在日记中如此描写自己在莱伊拉·巴鲁迪的陪伴下,在前往苏伊士城的火车上戴上面纱乔装成埃及妇女时的感想:

使人得到最大解放的,是这条面纱。当我戴上它时,我可以尽情地看,而别人却无法回看我。(195)

安娜在西奈之行后回到开罗,与莱伊拉·巴鲁迪一起参加当地妇女活动,聆听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泽娜白·法瓦兹的讲话,发现她们的闺房生活“并不像流行看法所以为的那样是沉闷难耐的”(237)。她在义无反顾地嫁给谢里夫帕夏后,开始亲身实践这种生活,与公公婆婆培养了一种亲密关系。

面纱一直是伊斯兰社会引发人们对妇女境遇关注的一个焦点。在《爱的地图》中,民族改革精英们也讨论面纱问题,一些人认为面纱与妇女解放并无必然联系,倡议脱下面纱反而会陷入与殖民主义的共谋,所以,“戴不戴面纱是妇女个人的自由”(380)而安娜在给查尔斯爵士的信中则如此解释:

人们开始接受建立世俗教育的倡议,逐渐习惯了面纱的消失,现在却反对这些新现象的发展,因为他们感到在殖民占领面前,必须维护自己的传统价值观。(384)

如果说安娜初次戴面纱心生欢喜尚出于好奇心,那么此时已经上升为一种理性的思考。

在《爱的地图》中,苏维夫通过安娜这一友好他者的眼光,对伊斯兰社会妇女事务做远距离的、间接的描述,表达了与欧美女性主义所不同的后殖民女性主义和伊斯兰女性主义话语。关于“伊斯兰女性主义”,阿拉伯现代女性文学研究专家米利亚姆·库克曾总结道:“一些阿拉伯女性公共知识分子正在建构一个新身份,以占据一种修辞位置,有利于她们对知识生产的干预……她们有意表明,伊斯兰并不比任何其他认同更加传统,‘女性主义者’并不意味着现代,也就不意味着模仿西方。”(Miriam Cooke 151)这种观点强调:阿拉伯妇女解放完全可以从自身的伊斯兰文明中汲取营养之源;追求解放并不意味着对传统和文化遗产的嘲讽与拒绝,而是挖掘其中光彩的、具有进步意义的一面。伊斯兰女性主义是全球后殖民女性主义的一部分。

事实上,苏维夫作品中的后殖民女性主义话语是始终存在的,无论是内心充满追求、敢于挑战传统的阿依莎,还是勇于表达自我、实现自我的阿西娅,抑或是以民族和社会事务为己任的阿玛勒,她们均与西方流行观念中被压迫的阿拉伯女性形象形成鲜明对比。与此同时,这三位女主人公与作者苏维夫的名字首字母相同,暗示了一种深层的共性——她们均为具有跨文化经历的埃及中上层女性知识分子,代表的完全是一种都市精英女性的立场。这种立场,因为与农村及城市贫民妇女阶层的实际遭遇相隔离,在谈及妇女问题时,有可能因宣扬后殖民女性主义,强调“不能用非本社会的标准来评判一个社会”,而在表面上偏向于文化民族主义。而这近乎难免,正如作者坦陈:“在西方与我们的关系至今仍是以殖民和剥削为基础的情况下,个人无法做到中立。”但是,这种文化立场的实质绝非单纯的、片面的维护,而是主张对西方文化批判的吸收,对自身文化批判的继承。在后殖民理论看来,这种调和的、含混的态度,是站在所谓的“第三空间”(霍米·巴巴语),恰恰是有利于跨文化沟通的。职是之故,萨义德在评述20世纪80年代后活跃在西方世界的穆斯林女性主义者时曾指出:“这些作品显示了在东方主义和中东(基本是男性的)民族主义整体话语下,经验之多样性与复杂性;它们在政治上和知识上是复杂的……它们既参与又不哗众取宠;于妇女的经历既敏感又不戚戚然。”

综上所述,苏维夫的小说创作是阿拉伯和穆斯林女性主义话语的一部分,它抵抗殖民主义、东方主义,也抵抗极端民族主义。在《爱的地图》这部迄今已译成20多种语言的长篇小说中,苏维夫通过将19世纪英国式浪漫主义写作技巧与现代文学写作的宏大叙事相结合,展现了一个世纪波澜壮阔的时代政治风景,基本实现了向政治写作的成功转型。这一政治转型与当代阿拉伯女性创作趋向合流,却与后殖民女性主义密不可分。

注解【Notes】

[1] 如:《中东报》1999年10月24日刊文《布克奖名单上的阿拉伯兰花》;《金字塔报》同年10月12日刊文《艾赫达芙·苏维夫——首位获得布克奖提名的阿拉伯人》;《政治风景报》同年10月17—22日刊文《艾赫达芙·苏维夫与英国布克奖》;《生活报》同年7月17日刊文《艾赫达芙·苏维夫与她的新作〈爱的地图〉》。

[2] Ahdaf Soueif. The Map of Love,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00, p. 99. 下文凡引用到该作品的,均出自该版本,仅随文在括号内标明页码。

[3] [埃及]穆罕默德·谢依尔:《艾赫达芙·苏维夫:我在写作中回到了埃及!》,载埃及《文学消息报》1999年8月29日,第31版(ﻡﺡﻡﺩ ﺵﻉﻱﺭ، ﺃﻩﺩﺍﻑ ﺱﻭﻱﻑ:ﺃﻉﻭﺩ ﺇﻝﻯ ﻡﺹﺭ ﻑﻱ ﺍﻝﻙﺕﺍﺏﺓ، ﺃﺥﺏﺍﺭ ﺍﻝﺃﺩﺏ، 29 ﻡﻥ ﺃﻍﺱﻁﺱ1999ﻡ)。

[4] [美]爱德华·W·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李琨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前言》第20页。原译文将“orientalism”译为“东方学”,笔者改为“东方主义”,以求全篇行文表达一致。

ﺱﺍﻡﻱﺓ ﻡﺝﺭﺯ ﻭﺃﻩﺩﺍﻑ ﺱﻭﻱﻑ. “ ﺥﺍﺭﻁﺓ ﺍﻝﻙﺕﺍﺏﺓ: ﺡﻭﺍﺭ ﻡﻉ ﺃﻩﺩﺍﻑ ﺱﻭﻱﻑ”, i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Poetics, No.20 ,2000, pp.168-185. Ahdaf Soueif and Joseph Massad. The Politics of Desire in the Writings of Ahdaf Soueif, in Journal of Palestine Studies, Vol.28, No.4 (Summer ),1999, pp.74-90.

Miriam Cooke.Women, Religion, and the Postcolonial Arab World, in Cultural Critique, No.45 (Spring) ,2000, pp.150-184.

Title:

The Political Writing in The Map of LoveAmong the contemporary Arab women writers, the Egyptian novelist Ahdaf Soueif is distinguished by her transcultural writing. Residing in England, she shares the same trend with many other indigenous Arab women writers, by moving from the private space to the public space, from gender politics to macropolitics. This article tries to analyze the political themes ref ected in her representative work The Map of Love, which was shortlisted for the Man Booker Prize, and examine the postcolonial feminist thought which pushed this political tur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ransculturalism.Ahdaf Soueif The Map of Love political writing postcolonial femism余玉萍,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主要研究阿拉伯当代文学。

作品【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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