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事(外一篇)

2013-11-15 12:38
雨花 2013年5期
关键词:孔明灯

● 沙 克

主客酒过几巡,客人举杯示我:来喝两杯啊?父亲则目光带笑,把半个鸡蛋形状的小酒杯放到我面前。我哪懂白酒劲道,起身敬客人两杯,又敬父亲两杯。这是1976年初夏,我读小学五年级,家里来一位故交小住两日,他在外交部某司任职,是这贵客让我初尝酒味。午饭后上学的路上,我夹根木棍当哨棒,捧着看过几遭的《水浒传》,努力把景阳冈武松打虎的内容背下来,不日要参加学校的故事会比赛。我揪神于吊睛白额大虫的一扑一掀一剪,醉心于武松豪饮十八碗行向虎山,按住老虎施以数十铁拳的痛快……我一路上头晕脚晃,终于不支,抱着《水浒传》坐到池塘边的柳树下歇息,一觉睡到傍晚,被放学的同学搀回家。

藉此起步,断续地微量涉酒,到十八岁时,白酒、啤酒、葡萄酒、黄酒、米酒已样样入过口。80年代初去上海亲戚家玩,一兄长带我逛了两天街,在餐馆、酒吧里,破费请我喝了香槟、白兰地之类。后到苏州读书,大约每月与学友会餐,饮于舍间、饭店,有时饮于咖啡馆、西餐厅,无力讲求酒肴孬好,只顾碰饮快乐。及至厕身外贸企业,坊间应酬所迫,职场公务所需,常常中晚不断,喝得天地交汇。老是出差异地,屡与业界人士包括各式老外接触,豪华国酒、洋酒一应尝遍,体重从54公斤增至64公斤。

1990年左右常在深圳、广州之间办公务,社交饮玩间处了三两体面朋友,因公因私入港入澳比较自由。香港华润丝绸集团王经理客气,邀我企业的老板到酒店吃饭,定然是五星级的。我做助手随席,却因小疾服药,没沾白酒,无意间喝了德国黑啤。席间,王某与老板商谈补偿贸易要事,谈着谈着,王某酒壮声势,与老板言语冲撞,老板也红了脸抹了袖子。我屡向王某敬酒,两瓶黑啤下肚,平缓了气氛,完蛋了自己。王某微笑说我,你以后写小说,这些都是材料。老板扶我打的回宾馆。我胃里烧火,脑中爬虫,酒往外吐,自我折腾一夜。从此视黑啤为毒鸩,滴不沾唇。

近20年谋生于新闻出版职业,死撑活挨,在酒场泡尽了一代人的成长时光,忙时岂止中晚两场酒事,还需串席、跑场,夜间再到大排档喝还魂酒,事后不知如何晃荡到家。新世纪里,酒肉穿肠,肥膘上身,体重从68公斤增至83公斤见顶。一日上午无端地头昏厉害,估计血压偏高,到医院一查,属实,不过竟高到200多毫米汞柱,住院挂水多日。医生竭力劝戒,想要命就不要喝酒。

貌似饮酒半生,却不胜此君了无酒瘾,断饮不在话下。此后反思厌酒,厌酒场酒风。人们普遍过上衣食充足日子的不过10年而已,从前的祖祖辈辈唯饱腹是足,岂敢贪杯,多饮几盅就被讥为酒鬼,不会过日子。如今东西南北风互吹,我居地的人们也不算真大方,和许多地方差不多德行,独在酒桌上心态莫测、大方有道,视自费、他费、公费而递进。不劝不说,至少两瓶摊你喝;列着酒规,五瓶六瓶任你喝;变着花招,一箱两箱诱你喝。散席后往往又说,酒钱比菜钱多一倍呵。

自酿祖杜康始,天挂酒旗星,地游善饮者,且职称级别巨多,约为酒客、酒徒、酒士、酒鬼、酒侠、酒仙、酒圣、酒神。史上竹林七贤、李谪仙、苏词圣,还有打虎武大侠等江湖豪饮客均属“院士级”的职称,各各因饮流芳,成仙成圣。如此气量,我实没遇过,善信其有。

足过东西南北,酒事遍及华堂陋舍、豪馆小摊,不言爽乐、疲乏、尴尬,感受尽在杯中。与我同饮者若都倾腹倒回,约能兑河成醇,半城鱼醉。酒事太多罗列不尽,哪有篇幅略谈酒品种、酒经典、酒灵感。倘使那样摆谱说道,不仅要再开几瓶,还要又开几箱。“将进酒,杯莫停”,全然是白酒,不烈不算账。

忘 事

古代笑话说,齐国有个健忘的人出门去寻找高人治疗健忘症,中途迷路绕来绕去竟绕到自家门口,向屋里的夫人问话,被夫人连连嘲骂。健忘的人气不过,责问夫人:“这位娘子与我素不相识,何故出语伤人?”

健忘的人把自己的家和老婆都忘了。

鲁哀公就曾问过孔子:我听说有个最健忘的人,搬家时忘了妻子,有这事吗?孔子笑道:这还不算最健忘的人,最健忘的人是忘记了自身,夏桀终日沉溺于声色犬马,不理朝政,忘乎所以亡朝被杀。

对我而言,或就我所见,忘事与物有关,与生活有关,与工作有关,与社交有关,与人有关,总之是忘事无数,受损无数。

忘物,从记事到成人忘得太多太多,玩具、零食、笔、文具盒、口琴、衣物、书、书包、伞、皮包、箱子、钱包和其中钱物,钥匙、眼镜、打火机、自行车、手表、摩托车、照相机,这些东西都一忘而不返;比较大的遗忘之物是轿车,酒后稀里糊涂回家,第二天在家门口找不到轿车,猛想一阵才想起来轿车被忘在外面;最大的遗忘之物是房子,由于三代人延续下来,家里有处房子没人住,被忘了多年空关着,连房门钥匙都找不到了。许多东西是反复被忘的,眼镜忘而丢失超过十副,照相机忘而丢失七八只之多,打火机忘而丢失数以百计。

忘生活,忘了关灶具,水烧干了,菜烧焦了;忘关电闸了,出差在外屋内长亮不夜;专注于赶急做事,忘了吃饭睡觉;出门穿反了衣服,驾车分神闯红灯;忘了机票车票时间,赶到机场车站误了班点;买东西前先付钱,拿了东西又付一次钱,还忘了拿回该找的钱;忘了别人欠自己的账,还以为自己欠别人。身患小恙忘了看医生,忘了服药;亲手放在家里某处的东西,过些时间怎么也找不到。更甚者,有人善意批我,单身十多年忘了找老婆,忘了享受生活。

忘工作,忘开会了,忘领导指示了,忘向领导请示了,忘同事交代了,忘做某件公事了,忘了抓住这样那样机会了。忘社交,忘约会了,忘聚会了,忘赴宴了,忘出礼了,忘了节日给好友打电话发贺信,忘了人际交往中这个那个细节。忘人,十年几十年过去,忘了曾经的玩伴、同学、同事、熟人,心中无他名字,脑中无他身影,偶遇其中某位,闲聊往事时吱呜猜想,张唇不对李嘴,只怨自个儿猪脑,不承认自个儿无心。忘人包含忘做人,忘承诺了,忘誓言了,忘约定了,忘情忘义了。忘人也包含忘自己,为境为物为人为事为情,难得忘我或常常忘我……

事事能忘常忘,不能忘也忘。忘到最后,唯剩身子,因为脑袋连着身子,还没把身子忘在哪里不带回家。忘掉身子才是勇士酷人,豫让为主复仇刺杀赵襄子不成,求刺其衣而自刎;项羽兵败不肯过江东图谋再起,而把身子忘在自己的剑刃下,也就是命都不要了,哪还记得回家的事。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做不到扪虱而谈的魏晋风度,把事事置之度外,必旷达过度,必健忘。三国时玄学者何晏认为,天地万物以无为本,无贵有贱,无而生道,无与道造化一切。如此学者,在今看来就是阿Q和屌丝的合成体。君不见,官场之人胸装关系网络,个个透精,脑记千百电话,能把领导即兴讲话一字不漏记住。他们也有健忘的时候,尽管每天把抽象的人民群众、老百姓挂在嘴上,心里却记不住哪个是人民群众、老百姓。对于众人,新旧事物既呈几何级数增长膨胀,又以裂变速度蔓延,人人都想抓住、占有更多的东西,脑袋哪里够用,多数都会有忘事现象,加上一些技术性的假装忘事,这世界人人都健忘。健忘不是精神境界,成了精神毛病。

然而,今人日子再忙乱浮躁,有一样东西却不易忘掉:仇恨。民族情绪的仇恨,被伤害的仇恨,嫉妒的仇恨,碰撞争夺的仇恨,就是忘不了。我在阅读美学家潘知常《我爱,故我在》一书时,从中找到了忘事的伟大之处:宽恕,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他举了一个例子,1991年中国留美博士生卢刚枪杀五名师生,其中包括学校的副校长安·柯莱瑞女士。安的兄弟们忍着无限悲痛,宣读了一封致卢刚家人的信:在这痛苦的时候,安是会希望我们大家的心都充满同情、宽容和爱的。在此时,比我们更悲痛的,只有你们一家。请你们理解,我们愿意和你们共同承受这悲伤。这样,我们就能从中一起得到安慰和支持。

安·柯莱瑞的家人如此对待“仇人”及其家人,如此“忘事”的人性之善,根源于基督教文化的土壤,就像西方的民主,在中国是不适应的,我们只有对这种忘事的品德久久仰望,深深敬礼。

开春之际,携女友去古淮河畔燃放孔明灯,她让我在灯纸上写句祈福的话,我写了,地皇皇天皇皇,地下如天上。然后点燃灯内蜡烛,等热气把灯纸充成鼓鼓的灯笼,抬手把它送上空中。孔明灯飘摇向上,直奔高压线塔的顶端的电线与钢架交汇处,女友张大嘴巴,看着孔明灯穿过电线空隙,飞上高空。孔明灯假如被电线或钢架掳住,灯纸立马就会烧着,电线必然被烧,后果有点吓人啊。这么一惊吓,转而孔明灯上天的一开心,前后几分钟,女友就忘了灯纸上的祈福内容。

女友善忘事,我更甚。这日子就听天由命,任地有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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