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金耳环(外一篇)

2013-11-15 12:38
雨花 2013年5期
关键词:住院爷爷奶奶

● 张 绛

奶奶九十四岁了,年纪很大,然而耳不聋眼不花,头脑依旧灵光,记忆力还特别好。每逢回家,奶奶总拉住我的手,一边叫我陪她聊天说话,一边自己滔滔不绝地讲述我小时候的故事。奶奶常说,等她老去的那一天,耳朵上那一对金耳环就留给我,看到它,我就会想起小时候跟她生活的岁月。

我听着伤心。说不要。别想用这个东西贿赂我。奶奶听着就笑了。说傻丫头。跟你娘一样,死心眼。奶奶不厌其烦地讲着当年她跟我母亲不共戴天的事情,时不时地问我,她们两个到底谁过分?我握住她的手,只说我理解的人是她。奶奶于是就笑了。继续说傻丫头,哪有不跟自己娘亲的闺女?真是不孝顺。

我把奶奶的话告诉母亲。母亲嗤之以鼻。说得很动听。可是当年做的事——母亲说着,泪眼模糊。一定又勾起她伤心欲绝的陈年旧事了。我赶紧闭嘴。换了话题,说,奶奶那对金耳环是谁给买的?母亲摇了摇头,竟然说不知道。买耳环的人既不是父亲,也不是她的两个女儿。难道是爷爷?也不可能。爷爷早就去世了。推来想去,没人知道那对金耳环的来历。

奶奶已经走不动了。前几年身体硬朗的时候,最大的爱好就是到田园里转悠。她种了满地蔬菜。还有韭菜茄子花生花菜之类的。经常摘了送人。几个邻居小媳妇特别爱跟奶奶聊天,每次都不白来。奶奶的金耳环怕是托人帮忙卖菜的结果吧?我把这个猜想告诉母亲,又被她嗤之以鼻。连连摆手说不可能。前几年不像现在,蔬菜便宜得很。而且别人帮忙卖菜,钱给得老不老实要另说。再说,她也没进过城,怎么懂得买金耳环?

奶奶床头有一个小柜子,从来不许任何人碰。有一次我很好奇,问她这里面是什么。奶奶显得非常紧张,慌忙用手捂住了。我猜想那里面一定是无比贵重的东西,价值等同于那对金耳环。后来奶奶病重,搬家的时候那个小柜子无人注意,落在了老家。奶奶后来身体恢复,央我无论如何要把那个柜子找到,拿给她。我立即答应。她才稍微放心地点点头。好像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那只小柜子当然不会丢,不过还放在老家罢了。我轻易就找到了它。瞒着奶奶,偷偷打开看了。出乎意料,里面除了一本书,什么都没有。我愣了半天,怎么都想不明白。奶奶并不识字,自然不会看书。

我把小柜子重新放到她床头。她像捡到宝似地喜极而泣。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追问她这里面究竟有什么?为何如此珍惜?也许是我帮了奶奶的大忙,她哭了好久才平静下来。终于慢吞吞地讲,这里面有一本书。说着沉浸在温馨的往昔中,自顾自地笑。后来我才知道,这本书是爷爷生前最爱的一本。读过几年私塾的爷爷经常给奶奶讲解里面的故事。她就是这样被吸引了过来。那时候爷爷是小地主,成分不好,没人愿意嫁过来。

奶奶说,爷爷曾经最大的心愿就是自食其力赚了大钱给她买点首饰。而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戴上它们,让爷爷瞧个够。可惜,她说着,忍不住又哭了。

我跟着难过。想不到他们老两口吵了一辈子嘴,其实爱都放在心里封存着。我对奶奶说,你的金耳环我不要。等你将来老了,戴给爷爷看。后一句我没说出口。奶奶却自己先说了,她说,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了,死了还戴走,浪费。虽然嘴硬,但看得出来,她没能实现那个愿望是多么的沮丧。她又说,小时候对不起母亲跟我,其实女人才该最理解女人。何苦互相为难呢?

我问奶奶,那对金耳环怎么买来的。奶奶诡秘地笑了笑,显得特别自豪地对我说,你一定猜不到吧?有一天我到市场去卖菜,不知怎么就跑到了市里,然后胡乱进了一个很大的地方,里面人来人往,吵吵闹闹的,我正想走,一转身竟然看到了这个。当时立即就买下了。那天迷了路,挨到天黑也摸不着东南西北。后来呢?后来怎么回家的呢?我好奇地问奶奶。后来呀,晕过去了,住院了,你爹也就到了。

奶奶说着忍不住欣慰地笑,问,你说巧不巧?当天我身上就揣着钱,就揣着你爷爷卖菜留给我的所有钱!我现在想,老头子那天一定跟着我,一定是。

周末的时候,我去商场买了一对金耳环。趁奶奶午睡正酣的时候给她戴上了。她那对很小的耳环被我收进了包里。看着奶奶熟睡的样子,我默默地流下了眼泪。奶奶,愿你的岁月安好。

母亲的追求

前天是奶奶九十四岁大寿的日子。父亲在台湾游玩,母亲成了家里最忙碌的一个。给我们兄弟姐妹几人打来电话,千叮嘱万叮咛,无论怎样必须赶过来。我恰好在家里,听到她凶巴巴地对我们几个晚辈讲完这些,又给两个姑姑打。态度明显和善了很多,但是内容一样。

我知道母亲跟奶奶是宿命仇敌。说这个一点也不为过。奶奶为人开朗,思维活跃,常常教育我做人不要使坏心眼,但也要精明一些,这样才不会吃亏受气。而母亲就性格木讷,思想保守,从来没跟我谈过心。从小跟着奶奶长大,每逢她们俩互相攻击对方,我总是站在奶奶这边。有些年,母亲看我就像看阶级仇敌,分外红眼。大家很多年不说话,见面都觉得尴尬。

“都那么大的人了,也许不知哪天就老去了,现在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走了不更好?还过什么大寿?”我故意在母亲面前说。

“你可别这么说!叫你父亲听见,保准一顿揍!”母亲连忙说。

奶奶过大寿那天,父亲到底没赶回来。等回来的时候,奶奶已经再次住院了。

父亲回来时候,眼圈红红,大概没少在心里责备自己。我对他很是失望,挖苦说:“你天天孝顺挂在嘴上,就没见有半点行动!奶奶要是这次真老了,你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说完气哼哼地就跑走了。

奶奶在病床上备受折磨嗷嗷叫的情景实在令我惨不忍睹。想着不禁泪眼模糊。我跑到医院走廊处,正想好好清静一下,忽然看见了母亲。她正提着一袋东西,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走来。我接过她手中的袋子,沉甸甸的,装满了水果罐头牛奶之类的东西。心情不怎么好,顺便连她一起讥讽,我慢吞吞地说:“拎这么点东西就喘成这样?”说完偷偷白了她一眼。

母亲似乎并没听出我的挖苦来,平静地说:“电梯人太多,我爬楼上来的。”

我一听,惊了一下。奶奶住十二楼,手里拎着这么重的东西,爬山一样高的楼层,需要多大的勇气?不过我还是没好气,说:“等等不行了?爬楼不更慢?真是有福不会享!”

母亲也许被我呛怒了,恢复了以往没好气的神色对我说:“我喜欢!你管那么多?你行你怎么不照顾你奶奶?”

说着气哼哼地走了,留给我一个很绝然的背影。

进了屋,两个姑姑还有哥嫂都在里面。奶奶已经坐起来了。看样子神智恢复了,有说有笑。大家围坐在奶奶身边,握住她那双像老树皮一样长满茧子的手,语重心长地讲些充满温馨的话。我看见母亲独独远坐在一边儿,仿佛是个外人。

奶奶的病反复无常,每次都住进重症监护室。听说消费昂贵,一天就将近一万。等奶奶睡着了,父亲跟几个姑姑一起讨论奶奶的病情。二姑说老年人能活多大就让她活多大,这是子女应尽的义务。大姑表示反对,说,你没看见每次进来都痛苦成那样儿?受罪不说,花钱就跟淌水似的,除了咱弟,谁能消费得起?咱弟这些年拖家带口的,容易吗?父亲连忙摆手,委婉地批评了大姑,坚决站在了二姑这一边。几个人接着商量着奶奶吃饭的问题。二姑说她家虽住得远,但无论多忙多累,她一定会多抽时间来看望奶奶。说奶奶爱吃甜食,她以后多买点糕点之类的过来。大姑仍旧没好气,硬硬地说有时间她会过来,没时间就不过来了。

父亲的朋友个个成就不凡,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没过两天又吵着要去新加坡旅游。问父亲要不要一起同去?父亲二话不说就点头同意了。那时候奶奶的病情稳定,已无甚大碍。

我每天工作,时不时回家一趟看看已经出院的奶奶。每次回去,奶奶总少不了抱怨自己,说年岁大了没用了,不如早点死了好。我听着心酸,眼泪差点流下来。就赶紧说有事,趁机出去。出了门,就看见母亲正气急败坏般地站在门口,好像是偷听。她看见我,扭头就走,一边自顾自地骂:“天天说那些话给谁听?每天比谁吃得都多!”

我听着不舒服,就冲她嚷:“吃得多怎么了?犯罪吗?”

母亲说:“胳膊肘往外拐!”

然后就看见母亲头也不回地往厨房跑去了。不多一会儿,香喷喷的饭菜就又端到了奶奶屋里。

又过了一段时间,奶奶好得差不多了。我回去的次数也渐渐少了。有一天回家,母亲不在家,锁了门。我去邻居处打听,才知道奶奶又住院了。一大早母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给父亲打了长途,又接着打了120。

邻居拍着我的肩膀说,丫头,别傻。你母亲这些年真不容易,多体谅一下她吧。你也许不知道,你奶奶住院期间,你几个姑姑没拿过一分钱,全是你父亲掏的。几年前你爷爷住院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你爷爷临去的时候紧紧握住了你母亲的双手,老泪横流,说这些年委屈她了。你奶奶动弹不了,屎尿都在床上,全是你母亲弄。你姑姑谁也不肯接她过去住。还有,你母亲生下你那年,你奶奶做主,要你父母离婚。她想抱孙子呢。我们都问她干嘛还要对老太太这么好,你母亲只说,份内的事,一定要做好,这样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我听着听着觉得腿脚发软,浑身没了力气。连忙借口跑开了。母亲,这么多年,为什么你从未对我提起过这些事?是不信任我?还是——我想,人生有太多份内之事,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任劳任怨完美无缺地做到。

正想着,听见手机响了,母亲在那头焦急万分又凶巴巴地说:“赶紧到医院来一趟,你奶奶又住院了!”

猜你喜欢
住院爷爷奶奶
住院病案首页ICD编码质量在DRG付费中的应用
给奶奶按摩
风,沙哑地
奶奶喊你吃饭啦
冬爷爷
站着吃
奶奶驾到
爷爷说
Alzheimer’s patient’s heart doesn’t forget a mother’s day tradition
我家也有奶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