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誓言

2013-11-15 12:38张春燕
雨花 2013年5期
关键词:红军

● 张春燕

她执拗地摇着头,拒绝里有一些柔情,目光中有一些湿润,有一些与你迎面相撞调头即走的躲闪,空气就在她不想与你纠缠的目光中粘稠起来。面对一些问题,她的执拗毫无商量的间隙,但语气非常地绵软,哎呦,别再问了,都是孽障的生活,人家都忆不得了嘛。半个多世纪的河西生活,丝毫没有影响她余音缭绕的四川口音。

一双98岁的眼睛,一声98岁的微弱叹息,成为李文英心底和目光中深埋的“伤逝”。隐痛,一丝一丝抽离出来,让人怦然心动,心疼不已。如果还有紧迫不舍的逼问,就是惨无人道了。

忧伤诉之他人,徒增一层琐碎的忧伤,不利人害己心。喜欢独居的李文英渐渐关闭了自己,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更不愿诉说内心的孤寂与伤痛,包括自己的五个儿女。她说自己活成了精,不能拖累儿女,他们上班的好好工作,为党多做事情。退休在家的好好看孙子,别看是带小娃娃,那可是在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党中央都说过百年大计从娃儿抓起。娃们都忙,不能因为这个老妈耽误事情。我这么老,替他们做不了啥,只有身体好了,他们就省心不操我的心。

唉,人一辈子就这么到头了。李文英眼里蒙上一层浑浊的泪水,白墙以及白墙上挂着不同时期的全家合影照片,成为她此刻茫然注视的目标。30多平米的三间套房简陋得一目了然,大床、小床、简易沙发是必备用品,除此,没有多余的物件。楼房是九十年代武威城市规划中,拆旧给新的还建房。此前,她在拥挤破败的大杂院里,在一间小小的平房住了几十年。李文英说,一辈子还能住上楼房,以前不敢想这么享受的事情。

没有好的安慰方式,更没有想到贴己的话语,我拿出餐巾纸轻轻拂去她的眼泪。

李文英眼睛忽地一亮从我手里拿过餐巾纸包,翻看着说,这么白净细软的纸,用这么漂亮的塑料袋包着,一定是高级饭店的吧?她像孩童拿到新玩具一样,专心地摆弄起纸片,笼罩在身上的忧伤渐渐散去。

面对百岁老人的问题,我非常的辛酸和羞愧。对于我们不屑一顾,信手拈来或丢弃的物品,老人如获至宝,感悟美好,她生活得多么纯粹。而我们,淹没在城市的欲望里,匆匆地观匆匆地忘,少有美好能挽留住我们的眼睛,也少有优美让我们收藏,面对生活中许多无所谓得也无所谓失的纷争心态,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逐渐丢失着一种能力,一种感知和体悟生活的能力,一种热爱与珍惜情感的能力。

用这么高级的擦嘴纸,你是从北京来的吧?这么远来看我,谢谢党中央还记得我。看新闻联播中央首长一天那么忙,让他们保重身体啊,管理这么强大的国家,老百姓都过着幸福的日子,不容易啊——没有共产党,哪有我们今天的好日子。

握住老人消瘦如刀的手,像握住了一段如诉如泣的骨感历史,从血液直入你的内心。

红军历史上最大的妇女武装队伍,妇女抗日先锋团征战河西,顽强勇猛,英姿凛然。在艰苦卓绝的五个月中,她们艰辛地付出超越历史的记载。西路军失败后,她们惨烈悲壮的命运无字所能写照。屈辱,铭刻在1936年河西的寒冬。

凄凉的黄昏,残阳如血飘摇。祁连之战失败后,领导召集大家开会说,咱们分散作战,各自生存,把枪砸了就地掩埋。同志们要坚信革命一定会成功,大家一定会见面,三年不见五年见!李文英她们听到这个悲痛欲绝的消息,心如刀割。转眼间组织就没有了,转眼间她们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大家舍不得分开,谁都不开口讲话,围坐在一起伤心掉泪。女同志和伤病员编成一个支队,与一二支队背道而行。他们心有不甘,想天亮后跟着一二支队走,但那两个支队半夜就悄悄出发了。

第二天,他们在失望伤心的悲愤情绪中,漫无目标地在山里面寻找出路。陌生的西北旷野,粗暴地拷砺着薄衣单褂、来自南方的年轻战士们。一些重伤员饥寒交迫,倒下再也没站起来。掩埋战友犹如掩埋了一次自己,血和泪在一滴一滴枯竭。失去组织的领导,让他们对前途产生无限的迷茫和恐惧。西北冰寒的祁连山,几乎没有供人生存的树根草皮,驴粪成为充饥的食物,他们捡来在火上烤一烤,顾不上闻味就咽下肚子。没有了枪弹,随时还要与猖獗的马家军周旋。行走在冰天雪地的红水河一带时,敌人的骑兵从后面包围住他们。前边是悬崖,下边是冰河,走投无路的他们被狂啸的敌人团团围住,有人愤然跳下悬崖,有人一头撞向敌骑,有人拿出剪刀刺向敌人——马嘶人拼的奋力血战,最终难逃他们被俘的噩运。

四个月艰苦激越的泣血西征,结束了李文英身经数战,爬雪山过草地的四年军旅生涯,一切迅疾得不容她思索,就在刀光火影的祁连山中戛然而止。军旅的结束如此仓促,又是如此悲壮、惨烈和屈辱。这是李文英生命里难以承受又必须面对的痛苦。

夜晚,被俘女战士全部押在冰河上蹲着。30多人穿着单薄的衣服,好多人逃散时跑掉了鞋子,正在来例假的女兵在冰寒和饥饿中昏死过去。有人企图逃跑,马家军挥舞着大刀血光四溅。被马匪淫辱的女战士,凄惨悲凉的呼叫声令远山颤栗。呜咽的冰河在生命与鲜血,女性与人性的抗争中,碎裂得万念俱灰。天亮出山时,漫山的红军尸体没有尊严地血肉模糊,女兵被剥光了衣服,嘴里塞着沙土,肚子膨胀得像鼓——

李秀珍的出现让李文英有些不悦。之前,她在断断续续地回忆,断断续续地诉说,断断续续地忧伤和哭泣。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了墙上的时钟,便急急地说,天晚了,大老远的你回吧,好多记不得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我没有理会老人的逐客,真诚地对她说,你的笑真好看,像开放的花儿一样美,再照张相吧。听了我的话,李文英脸上倏忽闪过一片红晕,笑得更开心了,孩子气地用双手推我一下说,你哄我,不是真心话,我都百岁了,满脸除了皱纹再没有啥喽。就在这个时候,李秀珍开门进来了。

粗大嗓门,高大身材,风风火火,说着一口地道武威话的李秀珍,人未进门声音先到,哎呦,急得我一路跑,就怕给你晚了,肚子不饿吧?你看看,家里还有客人。手里提着一兜子菜的李秀珍,站在我们面前,用手擦着脸上的汗,满头的白发迎风飞舞,嘴里没有几颗牙。李文英看了李秀珍一眼,用纤柔的语调埋怨她。语调纤柔或许是因为说了一下午话,现在有些气息不足,但她的词句很是铿锵。你急慌慌的毛病就是改不了,73岁的人了,还不知道自己几岁?一跤摔死了,谁给我做饭!给,抽个烟缓一缓。训斥女儿般的语气,溢满了关爱。李秀珍憨憨地笑着说,你的饭有个啥做头,老四川就爱吃米饭,就像我们武威人爱吃个拨鱼子面。唉,这些年跟着你也吃惯米饭了,还是不如我们的拨鱼子香。

73岁的李秀珍是李文英当年住大杂院门对门的邻居,相伴几十年的岁月里,她们像母女更像朋友,知彼知己,惺惺相惜,在人生寒冷的时刻,都为对方伸出温暖的手。现在,拥挤不堪的大杂院早已消失,她们住在不同的楼房里,但亲情一样的关爱,与生命一起延续。这些年,李秀珍每天下午四点多钟来李文英家做饭、打扫卫生,然后陪她看电视,聊天,休息。第二天早上再做好早饭和午饭,收拾干净,就回自己家,那里还有一大家人等着她。耳朵已聋的李秀珍扯着大嗓门说,这些年除非自己生病来不了,还有星期天她小儿子送好吃的来,也不用我做饭。我就把她当妈一样对待,她这一辈子苦啊,背井离乡的,唉,总算过来了,现在是老红军的待遇,每月都发一千多。她对我好得很,那时候我忙顾不上就常到她家吃她做的饭,现在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她给的。

就你话多,知道得多。李文英低沉缓慢但很果断的声音打断李秀珍,好像怕她下句冒出什么自己不爱听的话。然后,无奈地看看我说,走吧,天晚啦。她在自己的话语中仿佛倏忽就陷入了独处的境地,像身旁没人一样,目光有些空洞凄哀,把李秀珍点燃没抽的烟拿起来看看,低声说,浪费不心疼,看老天爷怎么收拾你。她似有重重心事般将奄奄一息的火摁灭吹了吹,重新放进了烟盒。她打定了主意,既不让李秀珍说话,也不让自己闲着,摸了摸我拿来的食油和面粉,说,党和政府真好,没到“八一”就来慰问我。她脸上漾出兴奋的笑容,可这笑容没有驻足多久,窗外忽明忽暗的夕阳余晖就使她的面容苍茫忧郁,后面的话忧伤得让人心痛,唉,组织说三年不见五年见,几十年都过去了,还是等不到啊——

李秀珍悄悄说,李文英不愿让我见人的原因,是怕讲她的过去,尤其是不堪回首的文革,伤痛在她心底,讲一次撕裂一次。血,汩汩地流。

扁都口是祁连山一个重要的峰口,更是古代中原进入西域的必经通道。古人曾喻“扁豆隘口气萧森,鱼贯行来溪峰深”。狂雪凄寒的夜晚,马家军将被俘的红军女战士押往青海,途中宿营炒面庄时,敌人派三名女战士背冰做饭。她们来到河边,夜色黑沉,周边无人,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撒腿就跑。她们沿着结冰的河谷,摔倒了再爬起来,你拉我拖踉踉跄跄跑到天亮,躲在一块岩石后面。三只红肿冻僵的手拉在一起盟誓,如果被马家军搜到就一头撞死在岩石上。搜查的马家军眼看到了跟前,她们趴在那里屏住呼吸,做好了最后的准备。穿着皮袄戴着皮帽的马匪在寒风中缩头缩脑,哆哆嗦嗦解了小便后,骂骂咧咧地调头回去了。

年龄最小的李文英喘着气问,何福祥你是营长,你说东边在哪,延安在哪?我们现在怎么走?何福祥没有理会李文英,她看了一眼负伤的李开英,这位自己的入党介绍人说,李姐,你有伤没关系,我和文英拉着你走,我们过了黄河就是东方,就能走到延安。16岁从湖北红安参加革命,19岁入党的何福祥,南征北战当过排长、连长,参加了红四方面军创建鄂豫皖苏区和川陕苏区的斗争,长征时在康克清任支部书记的党校学习过,会宁会师后任妇女团二营营长。

她们白天躲避敌人的搜捕藏进山沟,夜里出来赶路,向着东方,渡过黄河,投奔心中的圣地延安。烈风中,她们路过小村庄讨要点吃的,老乡一听浓重的南方口音就知道是红军,好心人叫她们到家里烧口热水喝,再煮碗青稞面糊吃,走时还装点豆子。胆小的怕连累门都不给开,更有可恶的放出凶猛的恶狗狂啸着扑向她们。战场上负伤未愈,年龄又大的李开英没跑多远就被三条疯狗撕咬得鲜血淋淋,何福祥和李文英不管不顾使出蛮劲拿棍子赶走恶狗,背起李开英来到一个破窑洞里。李开英全身被疯狗咬烂,肠子都被撕扯出来,奄奄一息地说自己又饿又渴。何福祥和李文英赶紧出去给她找吃的,好不容易讨回一碗面汤时,只见面色和嘴唇青紫,浑身颤抖不止的李开英气若游丝,艰难地说,我吞了鸦片,不能拖累你们,一定要到延安。我儿子在九军当勤务兵,叫洗兵文,让他勇敢打仗多立功,——说——我——想——他。

李开英不知道,她想念的儿子洗兵文已经牺牲在英勇杀敌的火线上。正在期盼自己长大的少年被敌人的炮弹击中,一切美好的理想还没来得及展望。之前,他的父亲大无畏地倒在了长征路上,李开英至死也不知道丈夫倒在哪一座雪山。没有眼泪,没有告白,没有道别,就连牺牲的消息都互不知道,一家三口心中的牵念,化为永恒的爱恋,相聚在清风明月没有硝烟的天堂。出生于四川通江的李开英,1932年参加红军,第二年入党,牺牲前是妇女工兵营指导员。她的家乡女人劳动男人抽大烟,红军来后办起戒烟所,李开英第一个送丈夫戒了烟,第一个动员丈夫报名参加红军,接着自己也以30出头的年龄,带着12岁的儿子参加了红军。

呼啸的狂雪中,何福祥和李文英守着战友的遗体哭了一夜。第二天,她们在一位老乡的帮助下,找到一块席子、一把铁锹准备掩埋战友。谁知,回到窑洞发现李开英身上破烂的衣服和绑腿都被人剥去了。无言的悲愤铭刻着心中的仇恨和伤痕,冷峻苍茫的河西土地上,失去组织和战场便一无所有的她们,唯用火热的心和泪,掩埋亲爱的姐妹,掩埋战友历经战火洗礼,依然青春奋发的身容。

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让许多无辜的人迷茫在十字路口,失去了方向,跌入生命黑色的深渊。“有辜”的李文英面对“革命”,在劫难逃。年轻的红卫兵无须找任何理由,在罪行的词汇里随便拉出一个,就能将她一棍子打趴地下再踩上一只脚。年轻气盛的小将们,将李文英理成阴阳头,脖子上挂着两只破鞋子走街串巷批斗。街巷是她熟悉的街巷,街邻突然震惊于身边这个要强能干的女人,原来是隐藏的反革命分子,他们露出惊讶和鄙视的目光,老百姓眼中再好的女人,一旦“作风”坏了,那就是十恶不赦。“坏女人”李文英像晾晒在大街上一块被苍蝇叮咬的烂肉,任人唾弃和谩骂,这对于已半百之年的她无疑一次心灵的凌迟。阳光无言地落在李文英头上,没有头发的半边,像悲壮流血的伤口,伤口里有她参军入党的欢喜,有她被俘受辱的坚毅,有她向着东方却走不到延安的心酸和失望,有她解放后找党组织又不被承认的灵魂煎熬,还有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生活。她看到了时光里那个年轻的自己,那个年轻的李文英身上有股宁死不屈的倔劲,她就在自己的时光里朗朗地笑了。红卫兵愤愤地说,你这个叛徒,内奸,卖国贼!你还有脸笑!

革命小将们蜂拥而上,将李文英的头狠狠地压下去,她像一只无助的虾米弯曲着瘦小的身子。

一切问题最终都是时间问题,人生之途,聚散去留,都是时光挽留不住的客人。解放后,流落在武威的李文英激动地找到穿军装的解放军,泣不成声拉住人家先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然后说,我盼断了肠子,可盼到组织了,说的最长不过五年,这十几年过去了,你们才来呀——

重新投入组织怀抱,需要革命道路上忠诚为党的证明,这是铁一样的原则,如同铁一样的城墙,庄严巍然地将李文英挡在门外。找不到一样东西能证明自己忠诚为党的李文英,在寒风中孤零零地哭泣着,抖动的肩膀抖碎了她所有的深情和期望。

后来,组织分配李文英到一家工厂上班。工作一年后,鉴于五个成长的孩子需要照顾,她向组织提出了换工的申请。闲在家里的丈夫宝世成,既管不了孩子,又料理不了家务,垂头丧气地面对忙碌工作的妻子,意见转化成了怒火,对她非打即骂。要强能干的李文英不允许自己没有精气神,更见不得男人没有精气神。她与厂领导协商,让正当壮年的丈夫顶替自己进厂工作,厂里喜得壮劳力同意他们换工。从此,李文英成了家庭妇女,但不甘心于完全为家务而生活的李文英,走出去为学校送茶水,替街道居委会排忧解难,渐渐地被大家誉为编外居委会主任。

上班后的宝世成,开始还感激妻子给他来之不易的工作,他在勤劳忙碌中找回了男人生存的价值。这个五岁死了娘,八岁死了爹的苦汉子,凭着一身的力气在厂里站稳了脚跟。起初的日子平静而踏实,宝世成按月交给妻子工资,回家常给孩子们买根冰棍或糖块,他们的家如同中国大地上每一户普通老百姓一样,生活清贫但充满希望。日子白开水一样继续着昼与夜的时候,李文英家里的“白开水”渐渐变成了冰块。他们很少有大的争吵,各忙各的事情,相对也是沉默。从哪一天哪一月开始,李文英的记忆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撞击得一败涂地,她不知道丈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在焦虑中开始寻找自己不回家的男人。

不回家的宝世成像蒸发了一样,决绝得没有一声告别。李文英终于在工厂附近的出租房找到他时,那个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乡下妇女,俨然妻子一样将她挡在门外。烈火脾性的李文英眼冒金星,狠狠扇了丈夫一耳光。抬手的时候,单纯的李文英只是以为丈夫有了外遇,以为吵闹过后他们的日子会回到从前,她惟一没有想到等待自己的是心被残忍的一刀捅破。捂着脸的宝世成蹲在地上沉默了许久。忽然,他像铆足劲的野牛,冲着李文英凶狠地吼道,你是个不干净的女人!我不跟你过了,我已经知道了,你为了一个战友,自愿让马匪糟蹋——

李文英被宝世成“不干净”这三个奇耻大字,撕裂了心。痛到极度,她连抬手再扇眼前这个男人一记耳光的气力都没有了。太疼太深的伤口,不能再次撕裂,有时候,这一种残酷连注视的勇气都没有。心里只有好好过日子的李文英,被眼前的日子背叛得支离破碎。

离婚!李文英独自带着孩子开始了没有经济来源的艰难生活。打零工,糊火柴盒,洗衣做饭,只要能养家糊口的活计她都干。孩子们的成长记忆中,母亲似乎很少睡觉,一双眼睛总是血红,一双手粗砺得像磨刀石,他们犯错挨打时,最怕母亲的手落在自己脸上,刀割一样痛。

就在李文英悲苦地度日如年时,老天带给她一个比老天还巨大的惊喜。生活在武威张义堡的何福祥,千方百计打听到李文英的下落,两个生死患难的老战友相见,紧紧相抱在一起,所有的悲欢爱恨都浓缩在这个心贴心的拥抱中,裹挟着疼痛的思念穿越了天地山川,在那个望不到底的幽深之处,她们抱住了战火中的苦涩青春,抱住了掩藏在岁月里的悲伤记忆——眼泪穿梭在她们心中,慢慢地抚慰慢慢地倾诉。许久,李文英抹干自己的眼泪,又抹干何福祥的眼泪,亲昵地打了她一拳说,你这个湖北佬,十几年了,乡音还是这么重。

健硕的何福祥爽朗大笑,军人的气质毫无改变,挥着手说,咱们是新中国的主人,现在怕谁?

解放后的何福祥积极参加乡村建设,反霸剿匪,土地改革,当选为区妇女会主任。当时,一股残留土匪打着“反共救国军”的旗号,准备袭击区政府。何福祥得知消息后,不惧土匪路上堵截的危险,背着5个月大的孩子,连夜赶到区政府报告,及时粉碎了匪徒的阴谋,彻底打垮了前来围攻的土匪。流窜的残匪扬言要杀她,何福祥毫无畏惧地说,怕死我就不参加革命。共产党解放了全中国,还消灭不了几个残匪余孽!

战友相见后,她们相互依靠相互温暖。生活清寒的何福祥从手缝里抠着一分一厘的钱积攒党费,她恨不能捧出自己的热血为组织贡献一切,因为没有证明自己清白的材料被组织拒之门外后,坚毅的何福祥认定目标开始艰难地奔走,她唯一至崇的要求就是恢复党籍,“党员”这个光荣的称谓不仅属于她个人,还有她的入党介绍人,牺牲的战友李开英。她肩负着两个人,不,是那一辈牺牲战友的光荣使命。漫长而充满坎坷艰辛的奔走路上,何福祥跌跌撞撞摔倒了独自爬起来,顾不上伤痛顾不上抹泪顾不上拍拍满身的尘土,从解放之初到八十年代中期,她全家老少不穿新衣,很少吃菜,谢绝单位救济,孩子病了借钱去医院也不动一分钱的党费,每月积攒党费已成为比她生活更重要的一件事情,无论日子多么艰辛,她一分一毛积攒了200多元钱,每年含泪书写入党申请书,一次又一次递交请求党组织审查她历史、恢复她党籍的报告。这条路,她一走就是40余年,几多峥嵘,风雨无阻。40余年,一段漫长的时光,足以使纯真甜美的婴儿变成心事重重的中年。何福祥不惧险途,为了心中的信仰,为了重做党的儿女,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她对子女说,如果我活着恢复了党籍,党费我要亲自交给组织,如果我死了党籍还没恢复,你们也替我把党费交给组织。不管党籍恢复不恢复,你们的妈妈都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经历过战争与生死考验的老共产党员。

天还没有黑透,心中向往着延安,急急向东方奔走的李文英和何福祥遇到几个人,对她俩说,你们快进窑洞,快进!韩旅长的马队来了。她俩慌不辨人,跟着跑进路边的一个窑洞,里边大洞套小洞,小洞里面还有个大炕。看到洞里都是男的,这帮人衣衫不整眼神淫邪,两人知道上当了。何福祥拉住瘦小的李文英转身想跑时,被马匪一脚踢倒,捆绑住全身,用刀背将她乱砍一通。

女共党,看你们往哪里跑!团丁手提大刀,杀气腾腾。

我们是要饭的。何福祥面无表情,但一口浓重的湖北口音无法遮掩。

要饭的?看你这么壮实,一定是女共党里当官的。团丁头目阴险地说。

李文英镇静地说,我把你们一个个认下,韩旅长的大部队很快就来了,到时饶不了你们!

就是不承认,我们也知道你们是红军。团丁头目看着身材高大健硕,浓重湖北口音的何福祥,认定她是红军军官,想送她们去马匪那里邀功请赏。

李文英急中生智说,她是我姐,就是个做饭的粗人,放了我们吧。

民团小头目淫笑地看着李文英说,放你们可以,你跟我到里面窑洞谝一谝(聊一聊),态度好就放你们。

李文英看了一眼被砍伤的何福祥,再看一眼那群无赖团丁,她知道就是火海也要跳下去。

凄恻的呼喊声让李文英声声如喷血,被捆绑的何福祥听着呼喊心如刀割。

小头目提着裤子出来说,松绑,放了她们。

泪水未干的李文英拉起何福祥就跑,她们的心沉甸甸,脚下的路更沉甸甸。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李文英一头栽倒。何福祥拉起她一看,满嘴是血的李文英咬烂了自己的嘴唇,眼含泪水,目光里全是仇恨。何福祥紧紧抱住李文英说,妹妹,哭出声来,趴在姐姐身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别憋坏了自己的身子。这仇,我们一定要报!

沿途乞讨,向东而行,心中总有一盏指引方向的明灯。她们在苍茫的河西古道上东躲西藏,一路打听方向一路坎坷行进。途中,她们被民团抓了四次,盘查、搜身、捆打、羞辱,穿着单衣光着脚,受尽敌人追捕的磨难和祁连天寒地冻的折磨,即使被打得死去活来,她们咬紧牙关不吐露有关红军的半个字。后来,逃离途中她俩遇到几个失散的红军,大家相伴而行,向着东方向着心中的圣地,坚信光明就在不远的前方。无尽的风沙暴雪中,她们走到武威、永昌、民勤交界的三岔口公鸡堡时,不幸落入马步青追踪的马队。马家军想尽办法折磨红军,反绑着她们的手,一路走一路打,威逼她们赤脚光腿从冰河蹚过,坚硬的冰茬割破她们的腿和脚,血水无声地流淌着。沿途百姓看到这惨不忍睹的场景,许多人跪下求情。一位老大娘拉住匪兵的马鞭,老泪纵横地说,老爷,放了她们吧,这都是些可怜的女娃娃呀,你们也是有兄弟姐妹和儿女的人,多积点阴德吧,求你们了!

她们被抓进了凉州监狱,这里关押着许多妇女先锋团的官兵,团长王泉媛也在其中。虽然身陷囹圄,但和这么多战友在一起,与敌人斗争,商量出逃的对策,她俩心里踏实了许多。敌人将女兵编成十个班,何福祥是十班班长,班里有李开芬、李文英等,她们做好准备伺机越狱,利用外出看病的机会,给党中央写信,给马步青写信,坚决要求回到红军队伍,开赴抗日前线。

斗争激烈地继续,女兵在沉默中抗争,在沉默中积蓄力量等待爆发。阳光不管不顾地走过千山万水,夏天不管不顾地来到她们身旁,炎热不管不顾地将她们推入更恶劣的生存环境。被关押了几个月的女兵,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又脏又臭,有人穿着破烂的单衣,有人裹着褴褛的毛毡。敌人押她们到海藏寺洗澡,对沿途围观的老百姓高喊着,快来看共产共妻,这就是共产的下场。洗澡时,歹毒的匪徒把狗推进河中,水中扑腾的狗和女兵的叫骂声混成一团,敌人狂笑着羞辱说,你们连狗都不如。

李文英气愤不过,大骂敌人没有人性,畜生不如。洗澡回来就被特务团长马阁麟狠狠地毒打了一顿。被打的李文英依然叫骂着,畜生,我不怕死,千千万万的红军是打不死的!

八月的一天清晨,敌人把一百多名女兵押到师部大院,军阀马步青开始训话。他假惺惺地说国共要合作,要释放在押的红军,给大家“自由”,接着就宣布了第一批“获释”人员名单。大家心中很是激动,为自己终于等到这一天高兴,有人开始打算先到兰州找八办,然后去延安。有人心中产生疑惑,难道敌人真讲合作,真让我们回归红军队伍?突然,院中的马家军乱作一团,趴在地上抢纸团,没抢上的大声骂娘,抢上的眉飞色舞到队伍里拉女兵。大家忽然明白,马步青所谓的“释放”、“自由”就是把女兵分配给他的部下当妻妾。女兵们怒火冲天和敌人厮打起来,高声叫骂着,要杀要砍命一条,绝不给马匪当老婆!

势单力薄,受尽摧残的女战士们终因寡不敌众,被敌人一个个抢走。

女兵们开始各自为战的殊死拼争。何福祥被一个敌副连长抢去,她大义凛然,宁死不从,高喊着,你们能打死的就我一个,可共产党人越打越多,你们终究会被彻底消灭!何福祥被打得昏死过去又投进监狱,一位看守看她鲜血淋淋心生怜惜,就让弟弟潜伏进来救走了何福祥。这个叫高进录的年轻人带着装成哑巴的何福祥,东躲西藏跑到了武威的张义堡,两人在患难中结为夫妻,何福祥隐姓埋名在此生活了十多年。

李文英被分配给国民党的一个参议,她大喊道,我们红军不怕死,生是为了主义,死还是为了主义,这个主义就是消灭你们,解放全中国!参议铁青着脸骂道,让你嘴硬,红军都给我当老婆了,看谁消灭谁。无法靠近李文英的参议,恼羞成怒每天对她一顿皮鞭抽打。遭到毒打后的李文英毫不屈服,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不停地叫骂,最后拿出鸦片说,我们红军绝不给敌人当老婆,你胆敢靠近我,我就吞食鸦片自杀!一看性格如此刚烈的女红军,参议对其他马匪说,这个女红军又野又烈,不能要。

多年后,年迈的李文英在寂寞时光里想起自己失败的婚姻,想起那个离她而去不久就病逝的叫宝世成的男人,她努力回忆到底是谁介绍或者是什么机缘使他们相识,她越想理出一条清晰的思路,大脑越是一片空白,也许惟一的基础是共同贫寒的出身,近十年的婚姻生活生育了五个儿女,却没有滋养也根本无法滋养那一份相知到白头的情感,夫妻之情于她就是度日和生育。她羡慕自己研究生毕业的孙女和孙女婿,他们的婚姻才叫美满,他们的爱情才是幸福,这一代人,拥有了世间最美好的事物。“万事回头看”,回头有我们的出发点,有我们被生活打磨的经历,有苦有痛有欢乐,但是对于不堪回首的过去,李文英怎么回头,她能看到什么?不堪回首的战俘经历,扼杀了她家庭生活的情与爱,扼杀了作为女人渴求的那一份温暖,李文英百岁的目光里说不出是悲伤是忧郁还是深情。阳光安详地透过窗户,落满她苍苍的白发。

1914年出生在阆中古城的李文英,尽染家乡的灵秀气韵,也承袭家庭的清贫苦寒。12岁时母亲在饥饿中死去,无奈的父亲将她送人当童养媳,小小年龄遍尝人间冷暖和辛酸。在同样贫穷的婆婆家,她吃糠充饥,却又承受大便不畅坠腹的痛苦。李文英每天给寡母婆婆掏肛门,然后打柴去卖,捡野菜回家做饭。1933年家乡来了红军,已参加游击队的李文英,有了人生更大的理想和目标,她给红军送柴送粮,传递情报,站岗放哨。第二年,她抛开一切束缚自己的枷锁,走进日思夜想的红军队伍,在红四方面军总供给部妇女工兵营当了一名战士。聪慧泼辣的李文英缝制军装,照顾伤员,冲锋陷阵,在战火中成长的她不仅担任了班长,还光荣地站在党旗下发出响亮的誓言。这是她人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她坚信红军与祖国同在,红军与胜利同在,红军与锦绣山河同在。她,李文英就是一名优秀而青春的红军战士,许多许多莺飞草长的春天故事在未来等待着她。

唯一没有想到的喋血西征,让李文英成为战争的“孤儿”,战俘的命运将她抛入河西荒野,从此坎坷一生定居西部。故乡阆中,在她遥望的思念中,山河依旧,春意盎然,日新月异。只是,父母的坟不知在哪里,年迈而僵硬的膝盖无法跪拜,满目葱绿的乡里,已无故人。

世纪之交前的1995年金秋9月。历史,目光沧桑脚步沧桑地奔袭而来,寻找河西血征的记忆,寻找她们——失败的英雄。是的,河西之战失败了,但她们浴血奋战,被俘后受尽磨难屈辱,为了信仰视死如归。历史的寻找像是一次温柔而伤痛的抚摸,镜头定格了她们世纪相逢的动人场景。为纪念长征胜利60周年,中央电视台拍摄《再说长征》,将分散在青海、甘肃、江西、四川等地的红西路军妇女抗日先锋团,健在的七位女战士召唤在一起,她们生离死别半个多世纪后悲喜相逢。昔日英姿飒爽的女团长王泉媛,站在古时有丝绸之路美誉,今朝成为“宜居宜游金张掖”的热土上,82岁的眼中看到的是曾经流血的1936年,82岁的心深情回望的是60年前的悲壮军旅。没有眼泪,眼泪如同她早已消失在那个惨烈寒冬的团队,飘摇在祁连深处,唯有82岁的声音依然如军号般嘹亮,缭绕在河西的沃土与天空:姐妹们,我对不起你们!如果不是为了革命,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长眠西部!

团长,这辈子咱们还能相见,不是做梦吧?想啊,盼啊,头发白了,腰也弯了,组织说的不超过五年啊——李文英抱住王泉媛大哭起来。

团长,你可回来了,我想你想队伍都想老了,以为这辈子姐妹们再也不会相见。我一辈子就搁在张掖,和那么多牺牲的战友做伴,可你在江西太远太孤单啊。妇女团曾经的指导员马玉莲紧紧拥住王泉媛和姐妹们,仿佛回到了青春军旅和战火时光。她们的记忆没有徘徊在久远,她们的脚步也没有渐行渐远,所有的悲伤与欢欣都是为了今天,纪念胜利而相聚。

尽管安排了新一代女兵照顾左右,但七姐妹更愿意相扶相携,彼此紧靠在一起传递思念,感知为理想而生生不息的心跳。高台、临泽西路军烈士陵园里,长眠60年的英烈们,看到七位鲜活的女战友,时光的年轮雕刻在她们脸上,无尽的哀思渗透在深深浅浅的皱纹里,一脚踏着生离,一脚踩着死别。先烈们的目光扶摇直上,天空伤怀着相见亦难别亦难的悲情。重访梨园口,当她们来到“西路军梨园口战场遗址”的纪念碑前,七位曾经的女战士,弯着老妪僵硬的腿跪倒在地,大喊着战友的名字放声悲哭。李文英凄怆地呼喊着,开英姐,我和石福祥还有团长姐妹们来看你了,我找不到埋你的地方,我们都老了,可你永远年轻,你来找我们呀,我在武威,石福祥搬到兰州了,我们等着你,等你每天夜里来梦中相聚,几十年了,有多少话憋在心里要说啊——

历史噙满泪水凝视这一刻,西路红军妇女抗日先锋团七位女战士,生死离别60载后的世纪相聚。她们这一次的重逢将会成为永恒,这一次的离别就是今生最后的告别。历史在壮阔的山川河流间,用苍劲的笔墨,缓缓写下七个留存于世纪的名字:王泉媛、何福祥、李文英、马玉莲、陈淑娥、董桂芳、李玉兰。

一年后,出生于青山绿水的南方,终其一生却在西部戈壁的她们,一个一个告别无限牵念的生命,融入西部苍茫的大漠,融入生命中那支青春永驻的红军队伍。

惟一活着的李文英,年迈但不龙钟地走进2013年,风笑花歌的世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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