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与匕首

2013-11-15 18:40
清明 2013年2期
关键词:小巴富士山小乔

张 爽

1

上午九点半,早晨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消退,学校的操场上像刚下过雨一样,湿漉漉的。天空被一层灰蒙蒙的东西笼罩,分不清是薄云还是浓雾。高一(3)班的新生面孔也显得灰蒙蒙的,他们懒洋洋地列开队形。前面的女生身子一律胖乎乎的,身形笨拙,像是一群在海滩漫步的企鹅。后面调皮的男生忍不住先笑出了声。体育老师严厉地看了他们一眼,笑声虽止了,但身体动作却暴露了他们的心不在焉和随意懈怠。这个班的课间操真是太不像样了。体育老师的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旁边有几个高年级的同学在看热闹。他们或勾肩搭背,或抱着膀子,歪着身子。小巴站在全班的队形中间,一边做操一边看外面那几个人,他们看自己班的同学样子像是看耍猴,这让小巴心里很不舒服。他们凭什么这样看我们?他们有什么权利嘲笑我们?他们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班里?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小巴看着外面那几个吊儿郎当的小子,恨不得上前每人踢他们一脚。

还真就有人踢了他们,不过,踢他们的不是小巴。小巴虽然内心冲动得厉害,可还是规规矩矩地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胳膊腿伸展得很老实。因为老实看上去更像漫不经心。踢他们的人是个大个子男生,叫兰志勇。学校里很多人都叫他勇子或勇哥。

小巴没看到兰志勇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却清楚地看到他过来后就像踢皮球一样照那几个人每人的大腿或屁股都踢了一脚,被踢的那几个人不但没恼,还立马收敛起嬉皮笑脸,做出一副恭顺的样子。

兰志勇的举动很快吸引了班里同学的注意,几个从操场上走过的年轻教师也向这里看过来。一个年轻女老师浅灰风衣上的纽扣好像突然被什么照亮了,一下晃疼了小巴的眼睛。小巴抬头看了看。天还是阴的,太阳并没出来,小巴很奇怪。那个女老师是小巴的专业课老师,叫徐展。现在徐展就在操场边上看着他们。班里的同学都被眼前的一幕弄得有些发呆,手脚上的动作也开始变形。体育老师立刻喊起来,看什么看,做你们的操!小巴想,这个体育老师干嘛不去管旁边捣乱的学生,为什么总是对他们横挑鼻子竖挑眼呢?

体育老师喊过之后,兰志勇也跟着喊了起来,看什么看,找踢了是不?胆小一点的,就收起目光不再看了。小巴也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他们继续看他们的,而他们也继续做这种在小巴看来完全没有必要的生硬的体操。可愣了会儿,兰志勇不知为什么突然冲进他们的队伍中来,抬脚就踢了小巴身后的一个男生,男生一下傻在那里,不知自己怎么了。很快他的声音里就带出了哭腔,问兰志勇为什么踢他?兰志勇说,为什么?我这就叫你知道为什么。说着又抬腿踢了男生屁股一脚。男生的眼泪刷就下来了,又说了句你为什么踢我。兰志勇非但没收敛,还照着男生的大腿处又踹了一脚,男生差点趴地下。兰志勇说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踢你,因为你做操的样子太难看了,伸胳膊拉腿的还哭鼻子,样子像他妈个娘们。

兰志勇说完,得意地向四周看了看,说你们看到了吗,谁要是做操像他一样的,我就踢谁!

小巴第一次记住兰志勇是在篮球场上。

那天校园里正刮秋风,篮球场上空那些翩翩飞舞的落叶给小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巴的同学小葛正在球场上运球。小葛像个N B A的运球大师,把皮球在身前身后运转得像一颗围着太阳转的星球,把看守他的一个高个子对手甩来甩去。围着的同学热情高涨,他们高声叫着笑着把巴掌拍得啪啪响……小葛在上篮前不但成功冲破了高个子的围追堵截,把篮球顺利送进了篮筐,还因为合理冲撞,把高个子撞了一个跟头,高个子恼羞成怒,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向小葛冲了过去。高个子的鼻子几乎碰到了小葛的鼻子,两个人脑袋上蒸腾的热汗像是熊熊燃起的怒火。高个子嚷道,你带球撞人了知道不?你他妈想干什么?

剑拔弩张的时刻,小巴先紧张起来了——他紧张什么呢?他的身子不自觉地向后退,拳头却攥起来,掌心里出了汗。小葛却很镇静,面对大个子气势汹汹的逼问,不但没退却,脸上还带了副淡定的笑意。投中的篮球再次回到小葛手中,他用一个手指顶着快速旋转的篮球,看着人高马大的对手,说,是吗?撞到你了?那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啊。

小葛那天的对手就是兰志勇。小葛面对兰志勇的时候不但像个英雄,更像个身怀绝世武功的高手。

小巴觉得在这种时刻第一个冲出去阻止兰志勇的应该是小葛,他想起那天在他和小葛眼前翻飞的阔大叶片,多么像武侠片里的落叶萧萧的背景啊。小葛不出来又会是谁出来呢?

可小葛没有,小巴不知道小葛为什么没能及时冲出来。忍不住冲出来的却是小巴。他的冲动有些莫名其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冲过去想干什么,是想阻止兰志勇?还是想冲过去和他打一架?

兰志勇刚看到小巴也有些懵。开始,他以为遇到了挑战的对手,立刻变换了脚下的步伐,微微叉开腿,站出了个武术中的那种惯有的姿势,有模有样,像是个即将开打的拳师。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他面前的这个同学,个子不高,身子看上去单薄得就像片树叶。

小巴攥着拳头的样子像是头愤怒而冲动的小牛,小牛冲过去不知为什么不动了,他低着头一声不吭,不像是对着兰志勇去的倒像是低头仔细研究兰志勇的双脚。兰志勇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他没发现自己的脚有什么破绽,他的马步扎得很稳,脚下是一双自己在体育课上常穿的蓝条白帮球鞋,球鞋的样式很时新。

小巴还是抬起头来了,他的黑眼睛里像是燃了两团黑色的火焰。

你凭什么踢他?小巴问。声音不高,因为过分的压抑,那声音好像不是从嘴里发出的,而直接来自胸腔,所以尽管声音不高,还是让听到的人感到了共振的轰鸣。兰志勇毕竟是个经验丰富的家伙,他很快镇定下来,面前的小个子男生并不值得他为之紧张。

小巴说,你为什么打他?

兰志勇说,我看不惯就要打,你不服啊,不服我连你一起打信不信?

兰志勇觉得眼前的对手真是不自量力,他一拳就能把这个小个子打倒,一脚就可以把他踹趴在地上。不过,兰志勇刚打了一个,他今天不能再打了,再打就过分了,过分就不好了。

他虽然没动手,却有点盼着小巴先动手。如果小巴先动手,那情况就不一样了,他就可以以正当防卫的名义好好教训一下这小子!让他失望的是,小巴并没动手!小巴站了半天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小巴说,我不信!

兰志勇说,呵!不信你就试试,咱单挑?

小巴说,单挑就单挑。

兰志勇说,行,有种,就这周六。

小巴说,周六就周六!

兰志勇说完就走了,小巴傻乎乎地站在那里,觉得背后那枚纽扣的光还在晃。

2

那天兰志勇走后,很多班里同学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小巴怎么了?小葛也走了过来,他救援似的抱着小巴的肩膀冲出同学的包围圈。其实,他很早就发现这个同学的与众不同,他瘦小忧郁、落落寡欢、思绪沉重,黄眼珠里始终纠缠着愤怒和忧伤。小葛觉得自己有必要劝解一下他。

小葛说,你惹他干吗?

小巴说,是他要和我单挑。

小葛说,他其实就是个痞子、流氓……

小巴说,我不管他是什么,单挑就单挑。

小葛说,不行……我不能让你吃这个亏,我得找姓兰的谈谈。

小葛后来找没找兰志勇,找到后又和兰志勇说了什么,小巴不得而知,因为小葛没和他说。小葛第二天没来上学,替他请假的人说小葛感冒发烧很厉害。小葛没来,小巴突然有种进入绝境的感觉,他的害怕来得那么迅速。而之前,他只是有些隐隐的担忧,为什么小葛没来,他会感到失去支撑的无助呢?

小葛不来的那天正是周五,那一天,小巴像丢了魂一样,一天的课下来,他什么都没记住,脑袋里想着的一直是“单挑”的场面。他和兰志勇的“单挑”。他当然打不过兰志勇,这是毫无悬念的。他会被兰志勇打得很惨,他设想了多遍决斗的场面、各自使用的武器,他是应该攻击还是先防守呢?如果攻击,他是打他的上三路还是打他的下三路?无论采取什么样的进攻手段,最后他都会败在兰志勇的脚下。他不是兰的对手。既然不是兰的对手,那么他的“单挑”又有什么意义?日后还不成了同学们嘲笑的把柄?如果那样,他当初的挑战又有什么意义?

小巴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了。班里比他厉害的、比他身体好的男同学多的是,为什么他们就不冲动?虽然,从表面上看,他冲动之下做出的举动在同学眼中有了某种与“英雄壮举”相类的效果,可实际上,小巴从冲出去的一霎那就被一种紧张和懊悔紧紧地攫住了——就是说,他有足够英雄的冲动,却没有成为英雄的足够胆量,他的胆小、怯懦和深深的自卑,随着虚荣心的瞬间满足已经灰飞烟灭。

小巴初二那年见过两个痞子打架。一个大流氓打一个小痞子。大流氓先是抡圆了巴掌在小痞子的脸上来回抽,紧接着又用膝盖狂顶小痞子的腹部,小痞子倒在地上满地翻滚,可大流氓还是不肯罢休,仍不慌不忙地用脚朝小痞子的身上踹。

小痞子抱着脑袋在地上滚来滚去,像是个被揉皱了的破布口袋在地上翻滚,一声不吭,表情扭曲却不见一点痛苦——甚至有些享受——小巴当时非常骇异,又非常困惑,与此同时,他的双手也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手心出汗,心跳加速。他非常愤怒——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愤怒;他还非常冲动,他的冲动不是想制止大流氓打小痞子而是想上去加入其中!然而,他的脚却像焊在地上一样一动不动。

小巴为此感到屈辱。

屈辱的事情并不止一桩。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再次震动了他。那次他和初中时最要好的同学雅民到营子镇看电影。电影晚上开始,他们没事,下午就去了,在街上转。转着转着,就有四五个青年冲过来把他们围起来了,其中一个逼住小巴,让他别动。另外几个团团围住雅民,上去就是一通拳脚。小巴看到雅民就像那个挨打的小痞子一样双手紧紧护住自己的脑袋,像皮球一样在街上滚来滚去……几分钟后,打人的流氓四散一空,小巴跑过去拉起雅民,从地上爬起来的雅民擦了擦鼻血反倒安慰小巴,问他们打没打你?说完就笑着一瘸一拐地到对面的马路买雪糕两个人吃……

从小到大,小巴都是那种别人眼里好孩子的形象,好学上进,自尊心强。其实他心里想的和别人想的完全不大一样,他心里想做的不是成为什么好孩子,他觉得好孩子都是那种一望上去傻乎乎只知道低着脑袋学习的家伙,他一点都不想成为他们,他渴望的是那些具有挑战性的角色。

小巴是个理想主义色彩浓厚的愤怒少年。

让他记忆深刻的还有初三补习班的一场集体械斗。补习班里原本念得好好的一个同学在临近中考的时候突然不念了。谁都没想到这个同学几天后会领着几个营子镇上的小痞子来寻仇。他们气势汹汹地拎着棍棒闯进校园,闯到教学楼上来了,来打架的想带走那个和他有仇的高个子同学,去操场上“单练”。高个子同学当然不会出去,出去说不定就会被这些家伙打死。他们手里的棍棒打死一头牛都绰绰有余。他们堵在门口,让除了高个子同学之外的所有无关同学都出去,女同学出去了,男同学却一个都没动,他们在那一刻居然保持了一致的惊人立场。最后寻仇痞子们失去了耐心,抡着棍子就冲了进来。打人的挥着棍棒,屋里的男同学也抄起了身边的桌椅自卫……班里立刻乱成一团。后来,不知谁大喊了声,警察来了,快跑!痞子们闻言立刻向教室外面跑,一个男同学把手中的粉笔盒向他们砸去,砸中了一个人后背,小巴手中的椅子也趁机扔了出去,椅子落在黑板和讲台之间发出一声巨响……

后来,赶到的老师和同学都夸小巴勇敢。小巴却红了脸。他举起椅子与其说是大胆,不如说是胆怯;与其说是勇敢,不如说是心虚。他抄起椅子与其说为了战斗,不如说为了自保。只有小巴自己最清楚他那把椅子是多么虚张声势。

3

周五晚上,第一堂晚自习还没开始,班长刘洪生走过来。他碰了下小巴的肩膀,用手指了下窗外,说有人找。见小巴站起来要出去,又拉了下他的衣服,让他小心点。小巴立刻知道外面是谁了。他硬着头皮,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他的面孔因为故意做出这副冷漠无视的样子而显得有些发紧。

兰志勇和他的几个小跟班在教室外等他。一个小跟班看小巴出来,献殷勤一样地通报给兰志勇,说勇哥,那小子出来了。兰志勇抱着膀子,却大咧咧地对小巴说了这样一句话:忘了跟你说了,这个周六我没时间,单挑的事咱们下周再说。

小巴足足有一分钟才反应过来。他的紧张像血一样漫进了每个细胞里面去了,兰志勇突然改口,让他一下变得无所适从。他不知道是该失望呢,还是该庆幸。回到教室后,他发现班长刘洪生和几个一直关注着事态进展的男生在观察自己。小巴觉得他们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无处不在。他觉得班里这些男生,包括班长刘洪生都很让他失望。事情发生了这几天,他们既没关心地问一下小巴的感受,也没有人把这件事反映给学校或班主任那里。他们究竟想干什么?是嫉妒他,还是想看他的笑话?

不管怎么说,小巴还是暂时解脱了。几天来一直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小巴像害了场大病,感到无边的脆弱和孤独。

小巴是周六的中午坐火车回到家的。他家门锁着,院子的门却敞开着,二条妈告诉小巴他父母正在高岗上收苹果。小巴刚过马路,就看到从高岗下来的母亲,背着一大篓子苹果坐在一处坝台上打歇。小巴忙过去叫了声娘,眼睛就湿热了。

母亲很疲惫,看到小巴的反应也很平淡,她拒绝了儿子要替她背苹果的决定,自己趔趄着背着苹果站了起来。小巴只好跟在母亲身后。快到家的时候,母亲转头问小巴,怎么不好好在学校上学,这么快又回来了?小巴说今天周六,正好伙食费也快没了,就回来拿……母亲突然咳嗽起来,身子也哆嗦着停下了,她好像很生气。母亲说你上次走,这还不到两个星期,怎么伙食费又没了?你是看我们这样吃苦受累供养你读书容易是吧?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节省,你一个星期就要花掉二十多块钱,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们怕是供不起你读这个书了!

小巴没想到母亲突然说出这样一些话来,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母亲是个很宠他的人。为了他能上这个高中,母亲攀山越岭找到当小学校长的二舅王红旗,求王红旗去找他的同学,下台子职高的校长,提前去通融、送礼、说情,母亲对他读书是抱着巨大希望的,母亲不止一次说,家里顶数小巴身子弱,如果他不上学在外面出息,回到家能干个什么呢?

可今天的母亲怎么了?是她心情不好,还是家里实在没钱了?他想一定是家里没什么钱了,因为除了他,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在外面的中学念初中。

小巴还是觉得委屈。外地求学的孤独感和之前突然遭遇的“单挑”事件,让他的挫败和耻辱再次袭击了自己。他的眼泪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汹涌而出。谁知母亲看到小巴的眼泪不但没安慰他,好像更气了,说哭什么哭,你长这么大除了哭还会什么,你眼看着就十八岁了,就要在家里挑大梁过日子了,不知道帮家里分忧,就知道伸手朝家里要,你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出息点,让我省省心呢?

小巴听着母亲刀子一样的话,突然愤怒了,你也不用这么说,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念这个高中了吗,那好,正好我还不想念了呢!

母亲听到小巴抢白自己,也流下了眼泪,说,你这个不懂事的东西,谁不想让你念了,啊?以不念书来吓唬我啊?我让你念书还是为了你,你说你这个样子不念书,出来还能干什么?一篓子苹果都能压趴你……

小巴晚饭都没吃,他去了二条家。二条比小巴大三岁,在营子镇水泥厂上班。小巴去过水泥厂,整个水泥厂弥漫着一股又灰又呛的烟尘,工人们都穿着那种只露了两个眼睛的连帽工作服,远看像一群灰色的鬼怪或幽灵,近看又像一群换了装的鬼子兵。

在村里,小巴和二条关系最好。小巴替二条写过情书。二条十八岁的时候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下柳河的姑娘,两个人接触了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闹了别扭,姑娘嚷嚷着要分手、退亲。二条舍不得那姑娘,就找到正读初中的小巴。小巴虽然恋爱的经验为零,但他杜撰情书的本事却堪称天才。他的信写得既深情款款、缠绵悱恻,又充满了空泛而高蹈的人生理想。他从马克思到燕妮,从保尔·柯察金到冬妮娅,从贾宝玉到林黛玉,古今中外的爱情故事被他枯肠搜遍,最后确实起到移花接木的神奇效果。两个月后,姑娘和二条奇迹般地和好了。

小巴坐在二条家炕上,听二条妈嘟囔着下柳河姑娘家的事。二条理都没理他妈,他告诉小巴,他准备腊月就结婚,也正好赶上你放寒假!小巴说,也许到不了寒假了,我……我不想念了!二条说,为什么?整个乡就你一人考上了高中,你怎么能不念呢?

二条默默观察了小巴一会,说小巴不是我说你,你不能不念,你看看你父母,为了供你上学多不容易,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就和我说!没钱我借给你,有人欺负你说给我,我找人打丫的……小巴的眼泪就在眼眶里转。二条忙改过口风,说你小子别是恋爱了吧,要是恋爱,我可就帮不了你,我和我媳妇的情书还是你替写的呢。

二条说完嘿嘿笑了起来。

4

从小到大,小巴都是那种不显山不露水听话的好孩子。他刻苦努力,品学兼优。是四顷地唯一考上高中的一个初中生。他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除了自己没人能明白他内心的挣扎和纠结。小巴想。他有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辛酸和沉痛。他像是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遍身伤痕。他初中时刚刚经过一场早恋,早恋以悲剧告终。或许是他故意夸大了自己的失意或受伤害的程度,因此有点像一头被人追打的落水狗,他是想悄悄地在无人所知的地方躲起来,舔舐一下新鲜的尚未结痂的伤口,独自咀嚼往事暗自垂泪?还是想重新开辟根据地,重打鼓另开张?他安慰自己,虽然考上的只是下台子高中,谁说下台子不是个芳草萋萋的所在呢?但他还是失望了。他来后发现整个下台子的女生无非两种,一种是面容黑而焦枯细瘦如豆芽菜一般寡淡的,一种是黑而油腻矮胖如企鹅般蠢笨的……他用这样的形容词把她们写进日记,就像提前用枪枪毙了自己,这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吧?差距像是被子弹轰开的黑洞,四周都是参差锋利的边缘。

小巴一到下台子就迷上了学校的图书室,那个光线昏暗的图书室里的书并不是特别多,可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往那里跑,他在那里借了几本书,书全是那个叫小乔的年轻妇人介绍给他的。不知是不是久待在昏暗的图书室里的缘故,小巴眼里的小乔老师总是脸色苍白,语调柔和,身似弱柳,姿态袅娜。

小乔老师是个称职的图书管理员,热衷于向来她这里看书的新同学们介绍图书室的新书。小巴第一次来这里,想先借一本《战争与和平》,小乔让他从《复活》先看起。小巴记得小乔老师和他说这话时,并不是在图书室内,而是在室外,就小乔老师和小巴两个人。那时候同学们刚刚吃过晚饭,正在不远处的一个水池子前排队洗碗。小乔老师看着那些男生女生,对小巴说,《复活》是托尔斯泰自己最喜欢的作品,安娜·卡列尼娜是托尔斯泰最喜欢的人物,你看过《复活》,再看《安娜·卡列尼娜》,这两个小说看完了,我建议你再看《战争与和平》,这个小说挺长的,可以在寒假里看。小乔老师的话是对小巴说的,可眼睛一直在看着别处,那时候西天已是一片灿烂的晚霞,小乔老师的脸就罩在一片霞光里,金黄、圆润、柔和,还透着股神秘,小巴记得小乔老师的话。小乔老师的话轻得像一片低语,温柔而又私密。他毫不犹豫地听取了小乔老师的建议,高高兴兴地抱走了《复活》,回到寝室,很长时间里,他都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本书,那上面的字他一个都没记住,上面全是小乔老师慵懒而又诱人的形象。

但是三天后,当他把《复活》还给小乔老师时,他不但全部读完了那本书,还可以向小乔老师复述书的内容,点评书中关键的人物了。小巴有点紧张,他磕磕绊绊地说着,因为搀杂了急于表白的炫耀成分,使得他的话多少有些词不达意。小乔老师耐心地听他说完,又很快给他找来了《安娜·卡列尼娜》,小乔老师说,你再看看这本,这个比《复活》更好。确实如小乔老师所说,小巴读《安娜·卡列尼娜》时很快进入了小说的情节之中,安娜在绝望中卧轨自杀的细节甚至让小巴流下了眼泪。全书读完,他第一个想到要去图书室,希望和小乔老师交流一下他的一些想法,他抱着书,几乎是小跑着奔向图书室,一路上都是小乔老师温柔的眼神,低沉得近似私语的声调,他简直着魔了,小乔老师的喃喃低语成了不可抗拒的磁场,是那么深深地诱惑着孤独的小巴。

图书室大门深锁,小乔老师不在。小巴抱着书,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小乔老师仍旧没来。小巴固执地站在那里,等着他的小乔老师,他有满肚子的话想对她说,可她究竟去哪里了呢?晚饭的钟声响过了,刷碗的人仍在排队,他奇怪那些排队刷碗的同学,为什么都不出声?像是一部无声电影里机械的队形。紧接着晚霞落尽,天空暗淡。星星一颗两颗地渐次多起来了。小乔老师杳如黄鹤,不知所终。小巴还在那里等着。他没去问别人,也没人主动告诉他为什么图书室的门是一直关着的,他等的小乔老师为什么一直没来?

两天后,小巴终于等到了小乔老师,不过,他却一句话也不想对她说了,那天下午的冗长等待已经把这个十七岁少年的热情销蚀殆尽。小乔老师对还书的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两天她去了哪里,她说她去了趟县城,回了趟娘家,她说县城的书店来了很多的书,她说咱这里的书太老太旧太落伍了。轮到小巴递上要还的书时,她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语调也要比平时高出一些,她说,看完了?这本书好吧?安娜这个人物塑造得多么成功啊!安娜的悲剧震撼人心,她选择卧轨自杀不是她性格软弱,是因为她绝望了,人绝望了,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你知道她为什么绝望吗,是因为爱情。

小巴发现两天不见,小乔老师变得像个絮叨的老太婆,小乔老师在说话的时候,小巴一直在观察着小乔老师的面孔。他发现小乔老师轻涂了脂粉的面孔苍白而又憔悴,小乔老师低垂的眼角处织着细碎的鱼尾纹,还有低头可见的脖颈处的褶印,以及她一绺干枯而缺少水分的头发垂下来遮住的露出抬头纹的额头,这一切都让小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晚上,小巴去宿舍后面水池子打水,再次和小乔老师不期而遇,她当时正弯着腰在水池边刷牙,清亮的月光下,满口雪白的牙膏沫子泛着清光,她看到小巴走过来,直起身,把牙刷从嘴里拿出来,用水漱掉牙膏沫,让他先打水。他和她什么都没说。直到他转身走了,才听到身后传来小乔老师哧哧的笑声。

小巴回到宿舍就一头钻进被窝,小乔老师月下丰腴的面庞却逐渐清晰起来。他想,完了,我会因了她失眠的,结果他不久就酣然睡去了,睡前他还在想,小乔老师或许会哧哧笑着和他一起走进梦乡。她那样哧哧地笑,是什么意思?是在嘲笑他吗,她为什么要嘲笑他呢?事实上,他并没有梦到小乔老师。他梦到的是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怪物有脸却没有五官,怪物光着闪烁着清辉的身子,像一条银光闪闪的美人鱼,他和美人鱼极尽悱恻缠绵,把过去从没做过却一直想做的事做了个结结实实浑浑噩噩一塌糊涂……

5

回到下台子的前三天,小巴一直没见到兰志勇。

星期一,小葛来到学校,听说兰志勇取消了上周六的的单挑,有些不相信地说,他取消的?小巴说是。小葛问为什么?小巴说不知道。小葛笑着说,没准他摸不着你的底,害怕了,所以取消了。

星期二上午语文课,语文老师布置了一道作文,作文没命题,语文老师胸有成竹地说,你们都是高中生了,应该锻炼一下自己的形象思维能力和想象力,这次作文你们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但一定要真实。语文老师还提到了刚刚才念的富士山,说你们尽管敞开了写,不过不要像刚走的那位,把自己打扮得跟个小丫头似的不说,还总爱在作文后面落上个什么款儿。落款儿也行,放着祖国大好河山如黄山泰山不落,却偏偏落上个东夷的富士山。

班里同学哄的一下笑了。小巴却没笑,他笑不出来。

富士山这个名字第一次公开亮相是在班里作文讲评课上,当语文老师一字一字念出富士山的名字并问富士山是谁时,不知是谁带头笑了,接着是笑声一片。笑声中,一个长着红润圆脸,个子不高,腼腆如女孩子的男同学站了起来,他当时的样子有些害羞,因为被老师故意抑扬顿挫念了名字还有些紧张,他的身子歪歪扭扭站起来。

语文老师是本地人,说话带有明显的口音,那口音怎么听都有调侃和嘲弄的意味,你是富、士、山……老师也笑了,我还以为真是一座山呢!

没人知道他的话里是不是有故意的成分,富士山几乎是上前抢过了老师手中的作文本,而后把脑袋扎到课桌上再也不抬起了。

富士山就在小巴的下铺。小巴过去只知道住他下铺的叫付长俭。现在才明白付长俭就是富士山。印象中的富士山是个生活规律、羞怯寡言的男生,他像小巴一样很少和人说话,每天起床和放学后的第一件事,是从自己枕头底下找出一枚圆圆的小镜,像女孩子一样来回照,也像女孩子一样往脸上搽雪花膏。他可能是班里唯一一个搽雪花膏的男生。

那次富士山气呼呼地回到宿舍,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一个笔名吗?我就是喜欢富士山。富士山有什么不好吗?真是少见多怪!

下次,他的的新作文后面仍然会署上富士山的名字。这是个古怪和执拗的家伙。他比小巴更加独来独往,每天照例拿一只小圆镜照来照去,每天早晨的宿舍内照例飘着他的雪花膏气味。

有一天富士山突然喊了小巴的名字。小巴愣了下,因为这是富士山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富士山站在小巴对面,探究而颇感兴趣地问他,小乔借给他的《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哪个更好看?富士山说,我猜,很多去借书的人其实不是奔书去的。小巴问,为什么?富士山还装模作样地背了一句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真是莫名其妙。

不过,那之后,最起码有那么一段时间,富士山和小巴还是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有一个周末两个人还结伴坐小火车去了一个叫樱桃沟的小镇,那小镇只一列小火车通过,要过长长的隧道,隧道过去,他们惊奇地发现樱桃沟就像一个世外桃源,美丽、精致、神秘,各种城市设施一应俱全,小镇上的人民风淳朴,对谁都笑脸相对,富士山和小巴用半天的时间逛了小镇,中午两个人还在一家小饭店一起吃了顿丰盛的午餐,傍晚时分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坐小火车回去了。

回来的时候,富士山对他又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学校最漂亮的就要算小乔老师和徐展了,不过,那个徐展太骄傲了。

他们从樱桃沟回来没几天就发生了那次近乎轰动的“作文事件”。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语文老师那次把小巴和富士山的作文一起拿到课上进行点评,语文老师朗读了小巴的作文,他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好像小巴就是他眼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紧接着语文老师提到了富士山的作文。他说,刚才朗读了一篇好作文,下面我再说一篇不是很好的作文,这篇作文我就不给大家读了——作文为什么不好?我也不想多说,大家可以课后向这位同学借阅。我想同学们的眼睛是雪亮的。至于这个作文是谁写的,我也不准备公开他的真实姓名了——说到这里,语文老师用他凌厉的目光在全班扫视一圈,突然落到了前排的富士山头上。语文老师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这个同学,作文写得差些也就罢了,我想不明白的是,作文写得那么差,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落那个款儿呢!他是想通过这个东洋的款儿表明自己的与众不同,还是想通过这个款儿标榜自己卓尔不群?要我看,落那么个款儿,完全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象!

教室里的笑声一下子爆出来了。这笑声就像是个突发的灾难,突然降到富士山的头上,毫不夸张地说,他一瞬间就被打蒙了,他粉白的圆脸这时就像一个突然吹胀了的红气球,那个红气球越吹越大,眼看就要爆了。

那一刻小巴没笑,他紧张地看着富士山,一时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卑鄙,好像是他和语文老师合谋表演了这出闹剧。

“作文事件”后,小巴发现,过去那个腼腆、内向的富士山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变得爱说爱闹起来,有时他会故意和班里的女生开很过火的玩笑,或者和班里最凶的男生顶撞——有两次如果不是被人拉着,甚至动起手来。即使被人拉开,富士山也会挣扎着口出狂言向人示威,你狂什么狂,牛什么牛,打架你以为我就怕你啊,不信咱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富士山说这话时面露狰狞,令人刮目。他朋友更少了,连小巴都有点躲着他的意思。紧接着小巴又发现了富士山的异常,异常是针对专业课老师徐展去的。

徐展漂亮、年轻,而且骄傲。徐展第一次来上课就在班里掀起了一阵骚动的热潮。徐展教的课程中有一门是《动物的遗传与育种》,记得第一堂课,她刚在黑板上写下这个标题时,下面就引起了一片哄笑声。以后几乎每次徐展上课,只要她刚往黑板前一站,下面就是一片耳语或窃笑,等徐展转身,厉声责问谁在捣乱时,下面是一片憋压着的鸦雀无声,待她再次转身黑板时,身后憋压着的声音却又像自来水一样开闸释放出来了……徐展的耳朵里是一片“我我我”争相承认的怪声。

富士山突然一改过去徐展的课上低调、清高的样子,他着迷地盯着徐展的身子看,那样子已明显超出了一个学生对一个老师的注视,那样子也不像一个暗恋者对情人的迷恋,那样子在小巴看来更接近一个花痴和一个变态狂。在小巴看来,班里几乎有三分之二的男生(包括小巴自己)爱上过徐展,可谁都比不过富士山的大胆和狂野,他盯着徐展胸脯和屁股看的那种眼神和一个流氓没什么本质区别。

有一次他和小巴在厕所蹲坑,富士山说,我知道班里有很多人暗恋徐展,可我相信徐展不会看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包括你。他指着小巴突然豪放地笑了起来。富士山说,你们不了解徐展,徐展看上去冷漠,内心里却火一样狂热,她需要的是征服,是大胆而狂野的征服。我一定要征服徐展。你们瞧着看吧,我一定要让徐展成为我的女人!

富士山说这话时咬牙切齿,像个野兽!

和白天的肆无忌惮相比,晚自习上的他更像真实的富士山,一个内敛羞怯的男生,喜欢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或学习,那时的富士山几乎是全班女生的暗恋对象,可这一切只有小巴最清楚,富士山根本没对班里的女生动过哪怕是一丁点的感情。

有一次熄灯前,富士山突然爬上小巴的上铺,趴在小巴的耳根说,我完了,我发现我真的爱上徐展了。

在小巴看来,富士山后来转学离开下台子,完全是因为爱徐展无望。因为徐展突然有一天在课上高调宣布了自己订婚的消息。徐展这件事做得让人匪夷所思,然而更让人不可思议的还是富士山,富士山临走时竟然一点伤心的表情都没有,反而有点兴高采烈的,他神秘地把小巴拉到一边,告诉他转学去县城学医而且专学妇科的缘故。富士山说,你别笑,世界上最好的妇科医生都是男大夫。富士山还说,不管你们信不信徐展订婚真假,我是信的,我信她说的订婚是真的。她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她最后肯定也会出现在县城!会调到县城工作、结婚,甚至生育……

富士山说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所以我要先她一步了,我要去县城等着她!我会把她弄到我的床上去的,哪怕是产床。

富士山走后,小巴从原来的上铺搬到了下铺,他在富士山的铺上铺床单时,意外地发现床头有几处用刀子划出来的字迹,小巴仔细查看,竟是——徐展我恨你!

6

小巴曾是徐展专业课的第一任课代表。

小巴在富士山走前表现得中规中矩,上课认真听讲,积极完成作业。徐展对他也不错,经常把他当成学习榜样叫起来表扬。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富士山走后,小巴也开始变了。首先是小巴被叫起来提问时的表情,他的表情慢慢变得不情愿甚至是抗拒起来。他还搞起了恶作剧,好像故意要和徐展过不去。课堂上一反常态地大声说笑、徐展板书时故意嘘声起哄,被提问时更是装疯卖傻,阴阳怪气,徐展问东他说西……好几次徐展被他气得摔门而去。

小巴为此差点成了全班同学的敌人。就连小葛,这个小巴自认为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好朋友之一,在一次气徐展后,也对小巴冷淡下来。那天徐展摔门后,小葛紧跟着也出去了,途经小巴时,他的巴掌貌似不经意地碰了下小巴的脑袋,当时教室里鸦雀无声,小巴觉得自己的后脑勺已经被小葛有力的手掌削掉了一块,呼呼的风声顺着破了的黑洞涌进了脑袋里。

后来小巴被班主任叫去狠骂一顿,这事甚至惊动了学校的教导主任。他想看看这个调皮捣蛋的学生长着怎样的三头六臂。结果教导主任很失望,因为他眼里的小巴根本不值一提。他甚至把预备好批评他几句的想法都一并取消了。他笑着走出班主任办公室的样子让小巴顿有受辱的感觉,他一边听着班主任的训话,一边在心里暗暗发誓,等着吧,你们!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对我刮目相看的!

7

星期二的中午,小巴意外地出现在学校图书室里。小乔老师还像过去那样倚在门框那里问小巴借什么书。小巴说他想看看有没有最新的杂志。小乔老师笑说,你来得巧,上周正好新到了一批杂志。小巴在放杂志的阅览架子前翻了翻,他找到一本《啄木鸟》,问可不可以拿回宿舍看。本来杂志是不允许带出阅览室的,但小乔老师那天竟答应了他,说好吧,不过可要记得及时还回来。小巴感激地看了眼小乔老师,想到那个晚上做的和她有关的梦,不禁惭愧得红了脸。

那天的中午小巴一直在看《啄木鸟》上面的一篇小说,小说的名字挺长《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是一个叫王朔的北京“痞子”写的。那个小说吸引了小巴,他下午甚至把那本杂志带到了课堂上,趁老师不注意偷偷地拿出来看一眼,再看一眼。到傍晚时,那个小说已经被他看了三遍,他还看了杂志上魏人写的一个破案小说,但他觉得魏人的那篇比王朔的差远了。晚饭之前,他就把杂志还给了小乔老师。小乔老师看他还得这么快,还问他看完了吗,说不用这么着急的。小乔老师温柔的语调让小巴既心碎又心猿意马。

小巴是在星期二的晚自习动笔写老师布置的那篇作文,不知是不是受了王朔小说的影响,他把自己那篇作文的题目写成了《火车与匕首》,他在作文里虚构了一把子虚乌有的匕首:那把无处不在的匕首正在接受着某种黑恶势力的挑战,作文里的主人公正在以大无畏的精神等待着那把匕首的出击。出击可能会有伤痛和鲜血,但是主人公将为了公平和正义无怨无悔。小巴作文里的主人公是个沉稳、果敢又心思缜密的人,同时还不乏侠骨柔肠和悲悯情怀,这个人物不仅真实可信甚至还感动了塑造这个人物的作者——小巴自己。就是说,小巴被自己写的作文感动了。写完作文,小巴热血沸腾,心情激动,一段时间以来的不快和压抑一扫而光,他觉得自己就是作文里的那个“他”。他将和“他”一样,揣着那把匕首无怨无悔地挺身而出了。

他没想到那篇作文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作文是周三上午最后一堂语文课交上去的,下午,语文老师就找了小巴,闪闪烁烁地问一些在小巴听来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小巴多大,家里生活怎么样,弟兄几个,听着像是查户口,眼神里却透着无限关心。语文老师对自己不错。这小巴知道。但老师的问话却让他紧张和不舒服,他不明白老师问这些和作文无关的事想干什么?最后语文老师终于憋不住了,问小巴是不是在学校里碰到了什么过不去的事了,如果碰到什么事,就和他说。老师最后给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的作文写得不错,可我从里面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其实从作文里面嗅到了危险味道的不光是语文老师。周四上午刚上课,小巴就被班主任老师单独叫到了办公室。班主任老师开门见山,说小巴的那篇作文几乎全学校的老师都传看过了。班主任老师就是这样说的,班主任还说你这样做很危险,有什么事不能通过老师和学校来解决呢?为什么要动刀动枪?这里是学校,不是黑社会。

小巴不禁笑了,他说那不过是一篇作文。同时,他在心里对语文老师出卖自己感到无可奈何和愤怒。他怎么能把自己的作文让全学校老师都知道呢!作为一个语文老师,他难道连一篇虚构的作文都看不出来吗?

班主任说,请你相信我,相信我们。我们都是有多年教龄的老师,有自己的分辨能力,知道什么是作文什么不是作文,现在我要求你把作文里写过的东西交给我们,我们会给你保密,也会对你负责的。

小巴说,什么东西?

班主任说,作文里写到的东西啊,你自己写的怎么还忘了?

班主任不想磨唧了,就是那把匕首……还不快给我拿出来!

小巴说,可我没有,那只是作文,是我编的!

班主任说,你就别和我隐瞒了,我是你班主任,把它拿出来给我,对你有好处。

小巴说,可我真的没有,我说了那不过是篇作文。

班主任说,你把自己当小孩行,也把我们都当小孩吗?还什么作文,什么虚构?别以为你们私下里那些鬼鬼祟祟的勾当能骗过我!我不过是不愿意管你们就是了,都是高中学生了,老大不小了。

小巴不说话。

班主任说,我好事做尽,好话说尽,你要是再不拿出来我也没办法了。

周五的一早,小巴没上课,因为校教导主任突然带了学校秩序维持会的几个队员来了,他们把小巴堵在了宿舍里。校教导处主任是一个瘦高的戴眼镜的男人,他上次已经见过了,而他身后的维持会队员,却让小巴吃了一惊,他们都是小巴在体操课上见识过的那几个嬉皮笑脸的家伙,而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兰志勇居然是维持会的会长。

教导主任一见小巴就没客气,让他赶快把东西交出来。小巴重复了他说给语文老师和班主任的话。他感觉很疲惫。他一遍遍重复着那几个关键词:作文。虚构。没有。可他的话在教导处主任听来完全在撒谎。

兰志勇说,我早看出这小子不地道了……我去维持他们班上操,他居然跳出来要和我单挑!

兰志勇说,我看再问他也没啥意义了。要不我们就动手了,搜!

教导主任看了眼兰志勇,又看了眼小巴,说了一个字,搜!

兰志勇也说,搜到了我先让你好看!

兰志勇带头搜了起来,他干得很利落,像是经过训练,把小巴铺子的边边角角都搜了,搜的过程中,小巴突然有些恍惚,好像自己真有这样一把匕首,被他藏在褥子底下,被子的一角,或者就在枕头下面,那把匕首闪着冷光,厚实、坚韧、手感舒服,他开始还紧张,可随着兰志勇的搜索,他慢慢地放松下来,搜到最后,他的脸上竟少见地露出笑来。

兰志勇不放心,又让手下搜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兰志勇最后甚至连小巴的邻铺和上铺都搜了。

兰志勇坐在铺上直喘粗气,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他对教导主任说,不知道他藏哪儿去了……他肯定有,我知道。他是冲我来的。

兰志勇是最后一个出去的。出去前,他对小巴说了一句话,等着吧小子,我总有一天会让你把东西乖乖交出来。

8

那几天下午放学,近处回家的同学都会看到校外那条小路上一个人徘徊的身影。有一次小葛从附近的山地里回来,竟发现小巴一个人在两条锃亮的铁轨中间往车站走。小巴的行为越发古怪起来。他脸上始终笼罩着一层忧伤的气息,而他淡漠的眼神又时不时透出一股凛然的杀气。

八月十五前一天,小葛请小巴到自己家里过节。小巴拒绝了。第二天中午小葛买好了一网兜的啤酒和月饼来找小巴,说下午要和小巴出去过中秋节。那是小巴和徐展课堂冲突后,小葛做出的最具实质性的让步,他所表现出的友情豪爽而又真挚。

那天下午,小葛先带小巴去了南山的果园,并和小葛一起品尝了园中的果子,直到他们的高声谈话把看园子的老人吸引出来了,才洋洋得意地离开。从山上下来,天已经黑了,小葛拉着小巴在一处林间小路上坐下来,拿出啤酒和月饼,还有他们刚刚偷摘的苹果。他们喝着啤酒,看着月亮从远山升起来,阔大圆白,比他们手中的月饼大多了。

小葛问兰志勇这几天有什么动静没有。小巴说,兰志勇取消了上周六的单挑,并带人搜了他的铺盖。小葛笑起来,说你写出来的那把刀子让他们害怕了?我觉得姓兰的敏感多疑,像个娘们……小巴也笑起来。小葛说,知道他心里琢磨什么呢,我这两天左眼皮跳了又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地方,怕是没好事。你小心他点。小葛说,要有事了就去找我,我对付他。

还真让小葛说准了,周五那天晚自习刚开始,兰志勇就找他来了。

他在窗外向小巴招手。小巴这才想,坏了。

兰志勇说,我改主意了,单挑今天晚上了。

兰志勇定的地方是校门外的供销社后院。兰志勇说半个小时后在那里见面,谁不去算谁孬种,谁不敢单挑谁是孙子。

兰志勇说得狠呆呆的!

小巴回到教室,在座位上发呆。教室里一片出奇的静,静得有点反常。因为通常这个时候的晚自习,班里是最热闹的,今天怎么了呢?小巴看了眼四周,发现班上的同学像是得到了发令枪的队员,一个个整齐划一地在低头看书。就在几分钟前,兰志勇在外面招呼他时,里面还是一片叽叽喳喳声,教室里齐刷刷的目光追光灯一样照着他,让他如芒在背。

现在,那些目光却都变成了怕光的老鼠,一齐躲避了他。就连班长刘洪生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他多么希望小葛这时能过来碰他一下肩膀,说一声,嗨,你别出去了,我出去!或,我和你一起去!可是小葛不在,小葛从不上晚自习。小葛不在,也没有人站出来哪怕是安慰性地对他说一句话,什么都没有。只有沉默。冷酷的、决绝的沉默!或许还有人在沉默中期待着发生一些什么吧?发生什么呢,无非是小巴的失败!

小巴怀着末日审判的心情走出了教室,外面很黑,黑得像是被谁在当空泼了层墨汁。他的身后鸦雀无声。他别无选择了。他往越来越黑暗的操场一角走去的时候,确有一种走向法场的感觉。学校只有一个大门,在学校的东北角。出大门左拐就是供销社的大门。小巴像是个在暗夜里蜗行摸索的人,暗黑的环境让他紧张,心狂跳不止;而暗黑却让他增强了一点勇气,能有什么呢?大不了就是一个耻辱。只是说不好即将到来的耻辱会是怎样?

供销社的大门是虚掩着的。小巴双手一推,那门就吱吱呀呀地开了。里面还是黑,就在他双脚随着大门的扭开走进的一瞬间,和学校一墙之隔的围墙上突然飘下了几条黑影,他们瞬间把小巴团团围住。一个声音说,老大,他来了;又一个声音说,没别人,就他自己!

这场景多像某部国产电影中蹩脚的一幕,兰志勇像个黑社会老大一样站在山墙旁边的一个土堆上,小巴很快被带了上来。电影的场景越来越逼真了。接下来该发生什么了,小巴于紧张中充满了期待。是的,期待。他几乎就要强迫认同这个角色了。镜头正对着他。可他还是颤抖起来。

关于那个晚上的一些细节,小巴记住的很不连贯,甚至有些支离破碎。那晚上他被带到兰志勇身边,先是被兰搜身,后来,他听到兰松了一口气,他也趁机松了口气,可就在这时候,他的腿被谁踹了一脚,到底是谁踹的呢?再后来,他从地上爬起来,有个影子就过来了。

把手举起来!小巴听到这声指令,他几乎不做任何反抗就配合地举起了双手。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像镜头感极强的演员,不用认真复习台词,只要导演的“卡”一响,他就会配合着做动作……

9

一个星期后,小巴选择了黯然离开。他再也没有脸面在这个校园里待下去了。他一个人背着包袱走出秋风阵阵的校园。他忘了身后是不是有人送过他,他的记忆跟死了一样。小巴记住的只是走出校门前,在学校小卖部那里看到的一张脸。那是兰志勇的脸。兰志勇当时正站在小卖部的门口,吃着一种叫小浣熊的干脆面。他把干脆面放在嘴里嚼得嘎巴响,他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目送着小巴离开,一句话没说。

退学的那一个月里是小巴一生中最为难堪和难熬的日子,他不但要听着父母的唠唠叨叨和唉声叹气,还要不时回放咀嚼和兰志勇那不堪回首的一幕。

小巴重新陷入孤独之中,他常常一个人跑到大路上去,一走就是两三个小时,他低着头,怕碰到任何一张相熟的脸和一句哪怕是最无心的问候。小巴迷上了写信,他的第一封信是写给富士山的,富士山看来早已撇下了下台子曾留给他的阴影和对徐展的怀恨和迷恋。他变得信心满怀,大有春风得意之志,好像天涯处处是芳草。

富士山的劝说非但没能让小巴释怀,反而让他更加忧郁和伤怀。那一个月里,小巴做的最莫名其妙的一件事是,他居然给下台子一个女同学写了一封信!而这之前,在学校里,他几乎从来没和那个女同学说过一句话,他给她写信的原始动机是如此令人怀疑。信的内容小巴记不住了。女同学没给他回信。班长刘洪生的信却来了。刘洪生在信中感谢他还记着这些同学们,说同学们也一直在怀念并想着他……这口气让小巴一下脸红起来,仿佛自己是个心怀叵测的小偷,在惦记着别人菜园里的青菜时,却不料被菜园的主人发现并送他几颗青菜,同时暗示这菜园是他的一样。

让人尴尬的事情远不止这一件。他回来不久,正赶上二条筹备婚礼,二条去美发馆烫了个时髦的“爆炸式”,“爆炸式”烫好后,二条怕被水泥厂的灰尘弄脏,还小心翼翼用一块头巾把那脑袋蓬松的毛发包裹起来,包裹后又戴上了那顶鬼子兵式的连耳帽……二条怪里怪气的样子让人发笑,惟独小巴笑不出来。回到家,脱下帽子和头巾,二条看上去是那么高大、俊朗,一表人才……再过不久他就要和他心仪的姑娘结婚了,小巴被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包围着,二条结婚,他非但没高兴起来,还从心里感到忌妒,反抗,甚至盼着二条的婚礼出点差错……本来他对自己替二条写情书的姑娘无知无觉,可现在一想到二条不久之后就和那个和他通信的姑娘一起步入婚姻的殿堂,和她一起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小巴的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仿佛二条与之结婚的是自己相爱许久的恋人。

夜深人静,小巴躺在床上反观自己,觉得自己的想法不但亵渎了他和二条的友情,还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变态和心理阴暗。但他管不住自己的心!回到家里的那一个月里,小巴不止一次在暗夜里流下悔恨的泪水,并偷偷地抽自己的嘴巴。在父母叹气抱怨的时候,在富士山铺展自己的理想并劝说他的时候,在女同学让班长刘洪生写来回信的时候,在二条心无芥蒂地渴望发小们祝福的时候……

小巴觉得自己毁了,毁他的人不是别人,是兰志勇,他发誓不能饶过这个小人、流氓、痞子、恶棍,总有一天他要去下台子找他,报复他!他要复仇!

二条找了几个人去山上割硬柴,小巴也去了。进山的一路,他们互相开着玩笑,打探着都谁有了女朋友,谁又离结婚快了的消息。小巴难得地笑了。可到目的地后,小巴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一干起活来,小巴才发现自己弱智到根本不知道怎么砍柴,是用斧子砍呢,还是用手攀下那些干树枝弄折它们。二条干活前就交待过,弄干树枝可以,但不能砍树,因为一旦被看山人发现砍树,那罪过就大了。小巴还分不出那些树枝哪些是干的哪些是湿的……看别人热火朝天地干着,他急出了满脑袋的汗……好不容易找到了些干树枝,小巴想去折它时,又发现看着细细的一条,他使了吃奶劲竟弄不折,他一个人在和那条干树枝较劲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可笑,像一个心怀巨大仇恨的人在和树枝做游戏一样荒诞……两个小时过去了,同去的每个人都弄了满满一大背的砍柴,只有小巴手里是几条干巴巴的小树枝。那样子像小巴和人故意开的一个玩笑。有人当场笑了。二条安慰他,说小巴是大学生嘛,他是我故意安排来监督你们的。

小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回去时别人都到二条家吃饭去了,只有小巴一个人悄悄回了家。二条只好三顾茅庐上门请他。饭后,二条对小巴说,整个四顷地,就咱哥两个最好。你读了那么多书,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理?还这么小心眼?你不比我们,你这些年一直念书,没干过这种活,再说会打柴算什么本事?什么都不如好好念书,以后有个好出路……这些日子我忙着准备结婚,一直没问你,怎么好好的,说不念就不念了?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小巴突然十分的委屈,眼泪一下充满了眼眶,能为什么?上学老是挨一个姓兰的人欺负!

小巴没想到他一句话,会让二条动真格的!第二天早晨二条就带着弟弟三条、双岁和小群儿来找小巴了,让他带着他们去下台子找“姓兰的”去!三条是被二条临时抓的差,他在镇上的小煤窑上夜班,刚下班就被哥哥二条给截住了。三条糊里糊涂的被带到了小巴家,一听他们谋划的是出去打架,立刻嚷嚷他不去。二条说,小巴被人欺负了,你敢不去!三条很滑,嘿嘿笑,说他和小巴一样,不会打人只会挨人打,小时候在家就老是被大条二条欺负。所以他不去。他还劝二条也别去,他说再过一个月你就结婚了,万一出点事怎么办?二条恼了,让三条滚。三条也不脸红,真的转身就走。

他们在沟口又碰到了小巴同学雅民和虎子。雅民和虎子一听说小巴被人欺负,也要跟着一起去。

双岁问二条是不是弄个家伙带上。二条说,要什么家伙,你要是想学三条,这会儿回去不晚!双岁被二条说得面红耳赤,说我什么时候想回去了?我是怕大家吃亏,毕竟下台子是人家地盘。

虎子说,弄个家伙也好,我有办法。说着就去了路边的木器厂,几分钟后,虎子就抱了一抱打磨好的棍子出来,那棍子粗细和擀面杖差不多,却比擀面杖长,也不知干什么用的。

二条接过一根耍弄了一番,说这家伙好使,别说一个兰志勇,就是一群兰志勇我也能把他们打趴下。

他们每人手提一根木棍在营子镇上走过,招来很多人注目。那些目光反弹到他们身上,让每个人都有了一种所向披靡的感觉。他们边走边商量,在哪里打兰志勇好?意见不大一致,雅民和双岁坚持说最好别在校园里打,最好把人约出来,那样打出屎来学校也不好管了;二条和虎子则坚持在学校里打,二条说我们去就是打架去的,去就是让他们看看,我们哥们他也敢欺负!虎子说,对,打架既是示威,也是目的,得让他知道咱们哥几个的厉害,得见点血。这个姓兰的真不是东西,我见了他非把他打残废了才好。

小巴一听害怕了,嘟囔说要不去吓唬吓唬他得了。小巴这话一出,大伙不干了,说打架就是为你去的,你怎么还退缩了?小巴说我不是退缩,我是怕到学校打群架,警察会来。虎子说,警察来怕他个屌?警察来了还有我爸呢,县里没有我爸不认识的警察呢!二条一听乐了,说那最好,警察要是向着姓兰的,咱把警察一块打了,让他装孙子!

那天下午火车上人非常多,几个人在车厢里前后走了一遍没一个空座。双岁急了,让小群儿和他一起过去,他们走到左手能坐六个人的地方往那里一站,看着座位上的人也不说话,座位上的乘客一看他们立刻别了脸,都把眼睛望向了窗外。双岁和小群儿只好又来到另一座位上,这回双岁看都没看他们,把手中的木棍砰的往座位中间的茶几上一敲,结果那六个人像被电击了一样都跳了起来。

双岁和小群儿就各占了一边,喊小巴他们坐过来。看他们的人都坐好了,双岁又嚷嚷着要打牌。二条说,打什么牌呀,再有半个小时就到了,到时候打人不比打牌来劲?二条这句话说得豪迈,在座的每个人都跃跃欲试,连平时很少说话的小群儿都兴奋起来。他走腔走调地率先唱了起来,“少林少林——”最后一句大伙都跟着一起唱:“有多少英雄好汉一起传扬!”

刚才被夺了位置的人找来了乘警,乘警过来问小巴他们是干什么的?二条就说,他们都是下台子高中的学生。乘警不信,说你蒙我,学生带棍子干什么?虎子就油腔滑调地说,我们上的是职业中学,要在山上实习住宿,老师怕有山牲口,就让我们每个人回家带了根棍子,打狼用的。乘警说,打狼?我看你们就像群狼!你们最好给我老实点!

乘警说完要走,几个丢了座位的人急得冲乘警又是挤眉又是弄眼,谁知乘警就像没看到他们一样转身离开了,警察的这一举动无疑又给了双岁勇气,双岁冲那几个丢了座位的人瞪眼,说怎么的,我坐了你们座儿了,不服就过来啊,他妈的。

10

一个月不见,下台子就让小巴认不出了。他走时,学校周围还是青纱帐,一大片没有收割的庄稼。现在青纱帐不见了,成了一大片裸露的荒芜。被割倒没有来得及运走的玉米秸像土黄色的尸体一样四处横陈,而那些被割得短短的玉米根茬,还残留着镰刀锋利的痕迹,每根玉米根都以一个凌厉的角度伸向天空,像是一片片被倒栽在那里的刀子。

下台子中学就处在这片刀子地的一边。过去没注意,现在看清楚了,学校北面就是一条弯曲的河流,河流的北面是一脉灰苍苍走势雄伟的山。和刀子地和那脉山比起来,学校显得孤单而寒碜,突兀、单调、毫无生气。

此刻,正是下午最后一节课,有的班上体育课,放的早,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在校园里。小巴一行进去时,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看门老头几乎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由小巴和雅民先去叫兰志勇出来,他们在操场上等。

兰志勇正在班里上课,雅民过去敲了敲门,一个戴眼镜的老师出来了,见雅民眉清目秀,满面微笑,没引起他的任何警觉就把兰志勇叫出来了。

小巴从窗户就看到了兰志勇的高身子,那身子晃荡着,带着一种不可一世的劲头。他大咧咧地出来,问谁找。雅民说,我。兰志勇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雅民笑着指了指小巴,说你认识他吧?兰志勇这才注意到小巴,他明显吃了一惊,不过他很快镇定了。兰志勇说,你们找我干什么。雅民笑着说,没事,想叫你出来聊会,想你了。兰志勇说,好,你们等着。

看得出来,他根本没把小巴和雅民放在眼里,小巴是他手下败将,而雅民个子和小巴差不多,长得白白净净的又像个姑娘。他出来后,没看雅民,对小巴说了一句,你不是不念了吗,怎么回来了?

雅民看他要走,就收起笑容,说,别他妈废话,跟我走。

兰志勇说,好,你们说上哪儿,我奉陪!

雅民说,陪你妈逼!快点,到外面去!

兰志勇说,你厉害,你厉害行了吧,你说哪儿吧?

小巴说,就上次单挑的地方。

兰志勇说,那里啊,行,今儿带家伙了?

雅民说,操你妈,还有脸说,说单挑你带了一帮人打我哥们。

兰志勇忽然笑了,我们没打他,真没打他,不信你问问他,是他自己把手举起来的!

雅民上前推了兰志勇一把说,再他妈废话,我在这里打得你满地找牙信不信?

兰志勇看了雅民一眼。同时,他注意到不远处的操场那里有几个人正向这里走过来。

兰志勇转身想走,被雅民拦住了。雅民说,怎么,害怕了?

兰志勇说,我去换双鞋,这鞋不方便。

二条他们过来了,二条问小巴怎么了,怎么还不出去。雅民说,他想换双鞋!二条说,让他换条腿得了,说着就拎着棒子冲过去,被双岁抱住了,双岁说,让他去换!

兰志勇这时才感觉不对劲。他磨磨蹭蹭地往宿舍走,到宿舍的时候,又说忘带钥匙了,又要回教室去找钥匙。他低三下四地说,你们让我换双球鞋再跟你们走,行吧?二条说,好,不过你可得快点,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

兰志勇一个人走向教室,虎子问二条用不用跟着,二条说不用,咱看着他呢,他跑不了。小群儿说,他不会去找帮手吧?虎子说,找帮手好啊,找帮手才有意思!二条说,对,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对,来一帮打一帮!

兰志勇磨蹭了会果然回来了,不过,这次他的身后还跟了两个同学。虎子说,嘿,果然带人来了。虎子说来的人我对付了。虎子嘿嘿笑着迎了上去,那两个家伙看到手里玩着大棍子的虎子,立刻站在那里不动了。

兰志勇来到宿舍门前,他哆嗦着,门锁怎么也打不开。他又说钥匙拿错了,还得回去换。二条上去一把薅住了他的脖领子,左右开弓就是两个耳光。兰志勇鼻子里的血很快流到嘴里去了。兰志勇都快哭了,话里也带出了学生腔,你干嘛打人?二条说,不干吗,想打,打你好玩,你要是不老实,我用棍子揎你你信不信?

门还是打开了。看着兰志勇那副狼狈样子,小巴非但没有复仇的痛快感,居然还不合时宜地怜悯起他来。在二条打他的那一刻,他竟然还想过去拦住,他现在才明白自己的心里所谓的复仇,不过是想“吓唬”他一下。他肚子里装的都是令人可鄙的仁慈和柔肠。他清楚为什么会在兰志勇面前举起手来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杀伐果断的人,这一发现,令小巴备感悲哀。

兰志勇进屋换球鞋,他们就在外面抽烟说笑。虎子拿着个棒子守着那两个同学,逗猫逗狗一样,一会戳戳这个,一会捅捅那个,两个家伙站在那里吓得一动不敢动。

下课的铃声响了,很快有班里的同学先发现了小巴,不久就有很多人围过来。他们看出小巴来势汹汹,他们和小巴说话的样子也小心起来。后来小葛也来了。小葛问小巴他们吃饭没有,如果没吃,他这就去食堂给他们打。小葛还把小巴领来的人每个人都看了一遍,把小巴往后拉了拉,说这些人都是你带来的?小葛说,兰志勇是该打,可你这样一闹动静就大了。有人已经去报告老师了,闹不好老师会报警呢。

兰志勇终于出来了。时间太长让人没了耐心,双岁过去就踹了兰志勇一脚,说妈了个巴子你换鞋呢还是买鞋呢。又回头叫小巴,说,给我狠狠地打丫的,让他欺负你!

小巴小被群儿推到兰志勇面前。小巴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动手打他。二条冲过来,抡起棍子就照兰志勇的大腿弯处打了一下,兰志勇毫无防备,一下就跪倒在小巴面前了。双岁和雅民哈哈大笑。

小葛红着脸过来拉兰志勇,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兰志勇已经认错了。我看就算了吧。

虎子说,你他妈算哪根葱?你也找揍啊?

小葛平静地说,我是小巴的朋友。

虎子没揍小葛,二条的棍子却落在了小葛的头上。二条说,朋友?我看你倒像姓兰的朋友,我就打你这朋友了!

11

他们顺着来路跑出校园,他们以为后面一定会有人追来,还一边跑一边向后看。跑了一段,看没人追,再搭上跑不动了,几个人就停下来。

虎子说,操,跑什么啊,出不了人命的,我们跑什么?

虎子因为没亲手给兰志勇一棍子而愤愤不平,他到半路时差点杀回去,说,操!真不过瘾,你们谁先跑的啊!我还以为兰志勇多厉害呢,咱们刚出现他就尿(读s u i)了,吓得躲到宿舍里不敢出来。

小群儿也说,就是,还是校痞呢,校“屁”吧!

小群儿又说,不过,二条你那棍子打得可不轻,要真把人打坏了,可不闹着玩儿的……说不定他们一会就带人追上来了!

二条说,打就打了,打死他老子给他偿命,怕个屌?

虎子、双岁也说小群儿,一看就不是干大事的人,胆子忒小,打就打了。怕他们怎么的?说着虎子和双岁还纷纷耍起大棍,嘿嘿哈哈地回头舞弄起来。

到下台子火车站,天已经擦黑了,回去的火车只有晚上十点的一趟。灰暗狭小的候车室里就他们几个人。又过了会儿,候车室里的灯不知为什么都灭了。双岁骂骂咧咧地用手中的棍子,这里敲一下,那里打一下。雅民和二条正在那里点火抽烟,烟头鬼火一样一灭一闪。

虎子和小群儿嫌候车室里太暗,跑到外面站台的月亮地里撒尿。外面的站台上空荡荡的,天空上的月亮和星星却出奇的大、亮。两个人开始还互相开着“谁大谁小”的玩笑,后来就都不说话了。

小巴坐在黑暗中,禁不住想哭。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二条会把棍子敲在小葛的头上。为什么?为什么会出这种事呢?他现在的脑袋里全是小葛倒下去那一瞬间的印象!二条的棍子一过去,小葛就倒下了,倒下的小葛额头上很快流出了血……倒下的小葛正好看了小巴一眼,小葛的眼里流露出的是不解和哀伤。

当时带头跑的是小群儿和雅民,他本想留下来,看看小葛怎么样了,可他们一跑,自己就跟着不由自主地跑起来。他跑得上气不着下气的。他跑一会儿,回头望一眼;跑一会儿,回头望一眼。后来他不跑了,还是禁不住一遍遍地回头望去。回望的一路,都很安静。怎么就没人追来呢?难道真的出大事了?小葛究竟被打成啥样了?小葛会死吗?

小巴脑袋都想疼了,他觉得不管小葛怎么样,今天他们捅的娄子都足够大了。尤其是二条,他过些日子就要成为新郎了,如果他真的把小葛打出个好歹,会怎么样?会被抓起来吗?会坐牢吗?会被枪毙吗?小巴想起初中时被学校组织去看枪毙人的场景了,被枪毙的人跪在河滩深处,执行的法警一枪过去,人就栽倒了,栽倒的样子多像……多像小葛栽倒的样子啊,现在小葛怎么样了呢?还有学校的老师们,他们怎么一直没出面呢?或许他们已经报警了吧?或许接到报警的警察现在正从四面八方往这里赶……

小巴静静地坐着,他这会儿只能静静地坐着,等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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