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门

2013-11-16 02:17达毛措
椰城 2013年9期
关键词:宿舍楼张强老三

■达毛措

张强是汪静蕾的丈夫,在那些连襟里面,他是老三,张强提着一瓶矿泉水,走在这伙股东的后面,他们正在接管一家服装厂。

这家名叫正旗的服装厂是劳动局副局长王成军私下开办的,生意时好时坏。近来上级领导找王成军谈过话了,王成军舍不得公务员更舍不得副局长的位置,结果一百多万元的设备只收了汪静蕾五十万就转给了她。汪静蕾是他的牌友。验收设备时,汪静蕾一直走在前头,二连襟陈明理紧跟在她的后面,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张强的视线。汪静蕾有着张强百看不厌的身姿。可陈明理是大股东,来当厂长的,张强却什么都不是,他刚从外地学校回来,临时被汪静蕾抓来当司机。

他们先接管厂房,随后接管宿舍楼。接手过来的机器名目繁多,接管过来的工人也是多工种,有大烫、中烫、大裁、车工、专机等,他们和留下来的工人开了一个见面会。散会后,工人三三两两走上两里路回到职工宿舍。这些老板们股东们又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两层楼的车间,对已经属于自己的机器设备有点一望无边、目不暇接的兴奋。

张强走在最后,他在一台缝纫机又称平车的机器前面停下脚步,他盯着平车的金属摇把看起来,磨得光亮的摇把上有了一层白色的霜。细看却是一粒粒盐霜,疙疙瘩瘩的。张强知道那是汗水流过磨损的漆面直接和金属发生化学反应的结果。张强用指甲使劲抠了抠,盐粒纹丝不动。他想了想,明白过来,那需要人的体温慢慢将金属摇把捂暖,盐粒才会软化松动,盐粒里面的皮屑才会松开摇把重新溶化在人的皮肤上。张强把手放在上面,陈明理告诉他,这堆机器至少停转了两个半月了。两个半月足够让盐分和金属充分化合的,张强寂然地笑笑,怎么可能短时间内溶化掉呢。还是让这台平车的主人快快就位吧,让他们踩踏着摇晃着这些机器,在和机器的相互磨合中一起快乐地吟唱吧。

张强一个人走下楼,他已经落后了,他远远地看见那栋要接管的宿舍楼突兀在一大片的居民楼之中。据说这栋宿舍楼是这个村的村支书建的,有三层,黑色和白色瓷砖贴在外墙,每一层的南墙都开了两个阳台,分属两个单元。阳台上空空荡荡,只在三层挂着一个留守工人的衣物。第二层的窗口挂着纵横交错的各种电线,张强看见电线上面有一个摇摆着的音符,一个黑黑的逗号。张强看清了那是一个人的脑袋,从北面的窗口伸了出来。那里背光,而张强他们正走在阳光里。张强像孙悟空一样手搭凉棚,他看清楚那个人是朝着他们看的。张强注视了那个人一会,他才把头往里面缩了缩。这时,一只狗从楼洞里窜了出来,像一道黑夜闪电。

这只白色的卷毛京巴站在一处高坡上,威风凛凛地盯视着坡下走来的人群。这只狗让张强想笑,几乎看不出它那一身白色的毛,张强在它毛发的根部才能看出它原来的颜色,老天爷,这是一只多么肮脏的狗啊!它分明是一只宠物狗,可它的嘴角下沉,一副严肃的样子,高扬起脑袋像一杆插在阵地上猎猎作响的旗,让张强的心头一热。他联想起一句话:年轻人都喜欢装酷的。

张强他们走到距离这条狗还有六七米远,京巴一转屁股跑回宿舍楼里。它是顺着二楼那个人的视线跑回去的。当京巴消失在楼洞里,二楼上的那个人也收回了张望的眼睛,把脑袋全部缩了回去。几乎可以肯定他是这只京巴的主人了。张强由此联想到:见狗如见人,这是怎样一个龌龊的主人,竟然住他们即将接管的宿舍楼里。王成军今天没来,随张强他们前行,负责交接工作的是王成军的弟弟王老三,他说:“那人是负责宿舍楼安全的保安。”哦,保安!张强在心里想象这个保安,他是一个瓶颈,也是一个口袋,一使劲,所有工人都被他装进口袋里了。这该是个狠角色,有点黑,有点六亲不认,软硬不吃,像只狗,只忠实于它的主人。刚才二连襟即将上任的厂长陈明理把各工种点了一遍名,就是没有点到保安一职。这时张强已经走到宿舍楼下,又抬头看了看那窗口,张强站在阴影里,他看清了那个人,一个脸色苍白的老者。

守在楼梯口的那只宠物京巴又开始叫起来。张强他们并没有马上要上楼的意思,而是站在楼下说着事,王老三找人去取宿舍楼每个房间的钥匙。他的一个亲戚迅速地跑开了。先回来的工人三三两两地站在楼下晒太阳,表情不一,闲待着向张强他们这边张望,留心这帮人的动静。这些留守的人大多数都是王成军的老乡,跟着劳动局副局长王成军感觉有恃无恐了。王成军的工厂关门都快三个月了,别的地方来的民工都另谋出路了,只有他们不走,有吃有住的,他们从没有意识到要离开王成局这棵大树,谁来收购王成军的厂房设备,也必须把他们收编进去。这是王成军开出的首要条件,所以这帮留守的人不怕失业流浪,他们给前来洽谈的人添了不少麻烦,他们纪律松散,目无领导。

可是这次他们却有所收敛,因为这一次的人是有些来头的。他们盯着那个女的看,那可是艳妇,蓬松如云的卷发衬着高鼻梁大眼睛。一袭细绒旗袍,浑身的曲线性感流畅。他们听说这个女的一口气买断了服装厂。听说她姓汪,据说跟王成军有一腿,是王成军的情妇。

“情妇又能拿我们怎么样,王成军是王成军呀!”有个裁工这么一说,大烫、专机和几个车工哄地笑开了,一个中烫甚至指着那只宠物京巴说:“一只宠物狗呗,那胸那屁股,那身上的香气迷死人啦。”继而在阳光下放肆地觑着这伙新到的经营者。但也有工人悄无声息地等待着。还有一部分工人为这个美女老板捏着一把汗。

陈明理和王老三说着说着几乎吵了起来,他们是这群人的核心,连汪静蕾也插不上嘴,陈明理是放高利贷的,他对生意的精明用一个比喻讲是可以拿到缝纫机上走线的。只是这两年投资项目走眼,亏了不少钱,才跑过来和汪静蕾合伙开服装厂的。厂里厂外,他俨然是一个当家角色。汪静蕾在一边听着陈明理和王老三他们对工厂和宿舍交接的有关事宜,也吃惊于陈明理对细节的处理是那么严丝密缝滴水不漏。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内心却藏着飞针走线。王老三被说得发起毛来,汪静蕾也听得微微出汗,她丈夫张强站在远处,没他什么事。他散步般地一会这里看看,一会那里瞅瞅。

卷毛京巴看不顺眼似的,盯着张强直叫,他被狗盯急了,拔腿进了楼梯,宠物京巴追着他上了几级台阶,又退了回来。张强上了二楼,左右各有一个防盗门,是最简陋的那种,右边的那扇门没关严,张强轻轻一推门就开了,那个保安静静地出现在张强面前。张强吓了一跳,保安那张没有血色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眼睛的位置只有两个空空的洞,保安的眼睛少了眼光、反光,总之是光。

此时此刻站在保安跟前的张强想调头就跑,可他没跑。他就试探性地问候保安,“你是这幢宿舍楼的保安吗?”保安把抿着的嘴向腮帮子两侧咧了咧。

“我是新来的,我是汪静蕾的丈夫,我们来接管这里……”张强一下子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了,他是这里的一个什么角色呀,他只是被自己老婆临时抓来的一个“壮丁“而已。

保安面对着张强,张强解释了半天自己,他一丁点的反应也没有。这时那只宠物狗京巴突然冲到张强跟前,狠狠地向张强展示它锋利的牙齿,并且发出长长的低鸣,宠物京巴在警告张强,别惹它的主人,否则将把你咬成肉泥!

张强问保安:“这是你养的吗?蛮凶的!”张强的意思是我们就要接管你们了,还不管好你的狗。张强又看了一眼宠物京巴,心想我们才是这里的主人,你应当忠诚于我们。

保安似乎听不懂张强说什么,他也没有好奇张强他们这伙新主人,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表情一动不动,不是不卑不亢般的一动不动,而是远离了人性不舍人味的那种一动不动。张强打量起他的衣着,洗得褪了色的保安制服,脚上穿着一双白色运动鞋,是廉价的那种。张强突然觉得他不光是个哑巴,同时还是个聋子,张强敏锐地察觉到他面前的这个人是个病入膏肓的人。只是这只卷毛京巴不聋不哑,高度警觉且极具威慑和杀伤力,似乎是这只狗在履行着保安的职责,它完全代替了它的主人,已不需要任何吩咐。

张强转身下楼,那只宠物京巴跟着冲下来。王老三看到张强一脸苍茫,就笑着上来解释道:“这保安吓住你了吧,他是个癌症患者,食道癌,有两天吃不下饭了。他老婆正在凑钱,准备带他回老家养病。放心吧,他明天就走了。”张强脸色凝重地朝保安的窗口看了看,这时他看到保安一个笔直的后背,张强突然觉得这个保安很年轻,与此同时,他看到保安的窗台上还挂着一个胸罩和一个鲜红的三角裤。张强顺便问了一句:“他有多大了?”

王老三有点为难的样子说:“三十刚出头,他老婆二十八。”王老三上下打量着张强:“你是干什么的?”

“这么年轻就回家等死?”汪静蕾似乎被这个意外消息震撼了,“这样吧,既然遇到了,我们图个吉利,给他来个现场募捐,祝他一路平安,早日康复吧。”汪静蕾快人快语,古道热肠。只有厂长陈明理慢条斯理地转过脸看,不甘心风头被抢的样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吧,破财免灾,送瘟神了!”他捐了二百,汪静蕾捐了一千,张强捐了三百,这是他身上所有的钱。一会功夫,两千多元就放在王老三的手里,他笑嘻嘻地说着感激的话,竟缺心眼地对汪静蕾“嫂子”长“嫂子”短地叫开了。

平时有王成军在,王老三叫着好玩,汪静蕾没有阻止,这会她迅速地看了一眼张强,发觉张强正神色凝重地看着她。张强听出了另一层意思,种种迹象涌现出来绝不是口误。张强感到天旋地转,就像那个保安黑洞洞的眼睛里突然冲出一列火车,他一阵窒息过后,心灰意冷地走开了。

他妈的,张强嘴角紧紧抽着,不让声音传出。他绕着宿舍楼转了几圈,他想深深地出口气,他把拳头握得紧紧的,可又有什么意义呢。谁都知道这个工厂是汪静蕾用身体换来的,他多想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而让全世界都蒙在鼓里啊!而这个世界偏偏不,偏要把他留给自己舔伤用的那一点面子那一丝虚荣撕毁掉。他还不如那个保安,至少他死的时候是光明正大地死的,完全可以幸福地拉着老婆的手死在老婆的怀里。而他呢,张强想死,可是哪里又是他心灵的怀抱。张强把目光从遥远的天边抽了回来,他冒火的眼睛投向那些看热闹的工人们,投向王老三,投向陈明理,投向自己的老婆汪静蕾……

王老三把宿舍钥匙拿在手上,正要带一伙人上楼办理移交手续。汪静蕾走进楼梯又退了回来。陈明理还没进来,她出来一看,人高马大的陈明理居然被那只京巴给缠住了,京巴发了疯似的就是不让陈明理上楼,盯着他狂扑狂咬。站在墙角边的工人一阵起哄,陈明理强作镇定,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汪静蕾心想,真是坏人一个,狗是有天性的!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制服这只狗的不是陈明理,而是她的丈夫张强。

张强慢腾腾地走上前,用谁也觉察不到的速度一脚踩住京巴的脖子,小狗刚要转头咬张强的腿,张强第二只脚狠狠地踢向京巴的鼻梁,京巴呻吟着,浑身打颤,张强随即一个转身,一个飞脚狠狠地踢向京巴的腹部,摔向宿舍的墙角后反弹回来坠下地面。汪静蕾看呆了,陈明理这才反应过来,他兴奋地跑到京巴跟前,想对着小狗再补上两脚,嘴上说:“好呀好,今晚有狗肉吃了!”他正要抬脚时,张强一把将陈明理拉了回来。张强知道京巴要干什么,就让它死得其所吧。

所以的人都安静下来,围观的人让出一个空地。京巴的后腿摔残了。只有前腿还是好的,它一点点往前挪动,拖着肮脏毛皮下的身体。耗尽全部的力气,才挪出一米远它就停住了,似乎睡着了,两只小爪抱着断了的鼻梁,它最后的动作是眼睛向上翻了翻。张强知道京巴爬过来是为了最后看一眼主人,它停下的位置正好能看到楼上的主人。

京巴的主人半天才下楼来。这期间张强有足够的耐心等他,他用意志出击的行动慢慢转化为一种期待,一种重要仪式开始的前奏。所有在场的人都肃然起敬默不作声。保安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没有眼泪,没有歉疚,更没有愤怒,他静静地蹲在他心爱的京巴身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梳子轻轻地梳了梳小狗的毛发,那脏得已经辨不清色泽的毛发在保安的手下竟微微波动起来。京巴最后哼了两声,像熟睡的婴儿发出的梦呓。

张强静静地蹲在保安的身边:“对不起。”

保安毫无反应,他似乎不需要这声多余的道歉来证明什么。

张强站起来抬起眼睛,又说了声:“对不起。”他在找汪静蕾,他第二个对不起是向她说的。汪静蕾接住了他的目光,身子却向门里挪了挪,她已经过了那道门,找不到她的眼睛了,所有的人中,只有他们俩的心在疼痛,只能各自去承受了。

短短几分钟,那帮工人都被刚刚发生的一幕惊呆了,张强也看清自己生而为人的血性依然存在,他垂下头一个人走了,他要找到一个人停留的地方,让泪水重访他不息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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