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期间的家事

2013-11-16 02:41李东文
西湖 2013年1期
关键词:回家母亲

父亲住院了,前列腺炎。我是星期五下午知道这个事的,本想马上回老家,但母亲让我星期天才回去,因为星期六是我的生日。生日勉强算是喜事,父亲生病住院则是百分百的坏事,母亲怕我在生日这天沾了老头的晦气。我们家迷信。

我和弟弟生活的城市离老家两小时车程,但我很少回去,一年两三回的样子,弟弟因为年轻,而且女朋友还在老家上班,经常回去。

到明天,我就三十岁了。二十岁的时候以为三十岁很遥远,到了三十岁才发觉,十年弹指一挥间。人家三十而立,我三十却一事无成,眼看就要结婚的女朋友突然反悔,彻底跟我断了来往,更要命的是,现在的我连份正经的工作都没有。关于辞了职在出租屋扮自闭这回事,弟弟已经替我在父母跟前掩饰了近一年,眼看就捂不住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母亲没事老打我以前办公室的电话找我。

在我很小的时候,算命佬就说我跟父亲八字相冲,离得越远越好。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读寄宿学校,直到大学毕业,也没回老家呆过,每年寒暑假,借住在叔叔的酒店。这些年来,我早习惯了一个人在外,习惯了与父母和家乡遥遥相望。但现在躺在医院的那个人毕竟是我的亲爹,知道这个消息后,我变得比以往更烦躁。

赵晨轩打电话喊我去喝酒,我以上火上得离谱为借口推了。在父亲生病期间涉足娱乐,有不孝之嫌,更何况,像我这样的无业游民,总被仅有的两三个朋友请喝酒,以同情换取一席欢娱,那种滋味其实也挺讨厌。这个晚上,我以最低的成本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头昏眼花。这个低成本的活动就是在电脑上打游戏。

才刚刚睡着,就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弟弟进门,塞给我一个红包,说老娘千叮万嘱要他务必在今天代表她给我一个生日红包。我们家的人,迂腐得近乎可笑。我稀里糊涂地接过红包,重新倒到床上又睡着了,弟弟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一直睡到中午十二点才醒,饿醒的。

红包是两百元的,比往年多了一百元。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她希望我买点东西回去孝敬老头,讨他欢心。自从没有工作后,我成了被同情的对象,先是交情好的几个朋友,一起吃喝玩乐的时候,从不让我埋单,其次是弟弟,他去买衣服什么的,总拉上我,就算我不肯去,他也会自作主张给我捎点什么,在我逍遥了半年后,弟弟开始每星期过来看我一次,每个月发工资后给我几百元。每个月都这样,所以我现在有些怀疑这些钱不是弟弟给的,是母亲假借他的名义给的,母亲其实早就知道我没有工作这个事实,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横看竖看,弟弟都不像是那种主动给我生活费的感情细腻的人。

父亲今年六十多,越活越没脑。他请我的本族兄弟李鑫和他一起把我们家已经成年的牛拉去卖了,同时买回一头小牛。一大一小两头牛的差价挺大的。他说我们家才一亩多耕地,使用一头成年耕牛实在是浪费。事成之后,父亲请李鑫下馆子,喝几口小酒,前列腺炎就发作了……在此之前,医生三番五次地提醒他,万万不可喝酒。其实,这次只是前列腺炎发作,已属万幸了,他的心脏有问题,血压有问题,血液浓度偏高……讲句没良心的话,如果不是因为老头的这个病那个病,今天的我也不至于混到这般田地,连正常的社交生活都令我心生厌倦。

我刚醒,正在吃方便面,弟弟就打电话过来说父亲差点没了。吓得我差点没被呛死。

父亲从饭店回到家后尿急,但尿不出来,痛,在家磨了很久才去镇卫生所看,卫生所的“赤脚医生”令他马上去县城大医院。就算“赤脚医生”再三强调,父亲也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本想自己骑单车去三公里外的县城,因为太痛才放弃了,憋着尿,慢腾腾地回到村里找李鑫,让他骑摩托车送过去。刚到县医院,医生立即将他送进了急症室插上导尿管。医生说,再晚十几二十分钟的话,膀胱大概会爆炸。

在我们村,有很多人,尤其是像父亲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有个小病小痛,先是忍住,忍不住就去药店买点药吃,吃了药还不行就上镇卫生所,除非大病、急病,或者眼看就要死人了,才会去县城的大医院,大家都说大医院黑、贵、不划算。不少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得了要花很多钱的、要长期治疗的病,干脆就选择放弃,在堂屋中间摆张木板床,躺在那上面等死。

星期天上午,在老家县城的病房门外,我止住了脚步,没敢进去,因为我听到父亲在哭。在哭泣声中,夹杂着母亲抑扬顿挫的责骂。母亲那张嘴,不管家里家外,数落起人来不留情面,父母之间因为母亲这火爆脾气吵了大半辈子,剩下的那点晚年生活,估计也还要继续吵下去。奇怪的是,父亲这时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婴儿,只知道哭。母亲无非是在诉说自己多么艰苦,既要打理家里的鸡狗牛,又要照看地里的菜,还要到医院来照顾父亲这个不懂事的糟老头,累得站着都能睡过去。但父亲干吗要哭?

弟弟跑哪去了?他不是专程回家来照顾父亲的吗?我不敢进去,闲着也是闲着,就打电话给弟弟。弟弟压着嗓子说自己在看电影。他的语气怪怪的,让我怀疑他正在贩毒什么的。我无话可说了。我的声音很小,但母亲还是听到了,从病房里出来,大惊小怪地问我干吗傻站着。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快人快语,说话不经脑。

未进去时,我以为病房里只有我父母,进去后才知道一屋子的人。父亲因为觉得住院花了很多钱而哭泣。因为我的加入,病房突然变得很安静。我挤出一丝笑容,父亲也挤出一丝笑容,其他人也笑了起来。老头脸上的泪痕未干,笑容令他显得非常滑稽。大家突然大笑起来。看大家松了口气的样子,我猜母亲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发了挺长时间的飙,把大家弄得都不耐烦了。

这是一间普通病房,四人间,包括父亲在内,住了三个病人。靠窗那张床没人,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天亮前没了。父亲旁边那个人是刚搬过来的,他的前任刚办了出院手术,说是癌症晚期,不治了,回家享清福——这可是那病人的原话,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因为我的到来,母亲又要数落父亲,同时还向我诉苦。我觉得脸上烫烫的,一再提醒母亲不要再闹腾了,母亲非但不听劝,还越说越来劲。我又累又渴,邪火蹿起来,冲着母亲吼,你有完没完?!你以为我爸想躺这受罪吗?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没完没了的。屋里又静了下来,我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父亲倒是挺想得开的,反过来劝我,你也别发火,这几天你妈是累,一个人做三个人的事,大概是累傻了。

怎么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我弟不也在家吗?我问。

母亲没好气地说,他找女朋友去了,在这儿呆了不到一小时就跑得无影无踪,三更半夜才回家睡。

我说,那父亲自己在这儿,没人陪?

父亲插话说,我又没什么事,就算有什么事也可以按铃找护士,再说了,这里一个房间这么多人住,有什么事大家也能相互照应……

他这是活该!母亲又冒火了,千叮嘱,万叮嘱,不要喝酒,不要喝酒,偏要喝,差点把命也搭上!

妈!我真烦了,打断了母亲的话,让她回家休息。我想说她几句,但看到她嘴唇干干的要掉皮的样子,硬生生又把话咽了回去。

母亲准备回家,见我带了水果和蜂蜜之类的东西来,又停了下来,结结实实地赞扬了我一番,说我懂事、孝顺。农村妇女就是要面子,儿子孝敬老子,天经地义,有什么好显摆的?

母亲回家喂她的鸡和狗,我留在医院陪父亲。

旁边床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黝黑、壮实,看上去像农民但又比普通农民多了几分气势。他的左膝盖上着夹板、包着厚厚一层纱布。他跟老婆讲的是离县城几十公里外的下川岛的方言,我一句也听不懂。南方就是这样了,方言多,相隔十几二十公里讲的话也可能完全不同,互相听不懂。

那对夫妻见我留意他们,回过头来对我笑笑,又继续夫妻间的小争吵。他们的情绪比较激动,正因为什么事而争持不下,但还压制着。

病房门外进来了两个人,是我们村的,按辈分我应该喊叔公叔婆,不过现在的人都不这样喊了,他们的年纪比父亲还小,所以我喊他们六叔六婶。他们带来了些苹果和点心。带苹果我理解,平平安安的意思,点心,而且还是那种白白胖胖的餐包,又是什么意思呢?父亲一见那餐包,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六叔经常跟父亲一起喝早茶,知道父亲每次上茶楼都要叫一笼这样的餐包。六叔说,这是他特意跑去他们经常一起喝早茶的饭店买来的。我们小时候,父亲在县城工作,中午骑单车回家吃饭,经常买这种里面有瘦肉和大头菜的餐包给我和弟弟,让我们中午睡醒后吃。我们小时候,父母管得严,要吃饭快,睡觉快,睡醒后才有资格吃那个餐包,哪天不乖了,餐包就是母亲的了。小时候经济不好,爸妈都不舍得吃餐包。我记得,母亲看着我跟弟弟吃的时候直咽口水,有时候还说,你们怎么都这么乖,你们顽皮点,我就有餐包吃了。当然,母亲那是在开玩笑。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偷偷分一小半给母亲。是要偷偷地给的,父亲要是看到,会责骂她。弟弟小气,母亲很难从他嘴里要到东西吃。这也是母亲不怎么疼他的原因,总说他不贴心。

六叔六婶跟父亲拉扯些村里的事,我听得枯燥,借口去买报纸走开了。我在四楼的小花园上抽烟。这平台小花园挺好的,小石桌小石凳,花花草草什么的都有,靠边处还搭着一个葡萄架子。南方的葡萄酸得无法入口,但很多地方都有种。

海岛男人柱着拐杖在老婆的搀扶下也来到小花园抽烟。烟还未取出来,他便嚷开了,不明白现在的医院干吗不让抽烟,住院那么闷,还不让人抽烟!我帮他点上火。他皮肤虽然黑,但肤色很好,黑里透红,很健康的样子。我怀疑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是海盗而不是一位普通的渔民。他老婆走开了,他跟我聊天。当然,他用的是我能听懂的台山话。

他讲膝盖上的伤。未讲脸先红,自称这事挺丢人的。他劈柴,斧头把膝盖劈成了两半。这是去年的事,现在,他住院是要把一年前医生装在他膝盖上的钢钉拔除。事情很简单,但我听得直起鸡皮疙瘩。膝盖被一分为二,是什么样的情形?

他烟瘾大,一根接一根地抽。我抽了两根就举手投降,一再摇手拒绝他的烟。他健谈,不管什么话题,都能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他的话多,但不惹人讨厌,因为他阅历丰富,而且幽默,偶尔还夹杂几个有力的手势。

正聊得起劲,他的两个朋友来看他。女的很美,白净得不像黄种人,男的年纪比他小点,一样的壮而黑,大概也是渔民出身。他的朋友搀扶着他回病房,我继续留在小平台上发呆。

接下来的几天,海岛男人跟我讲了不少有趣的事。他不打鱼好几年了,在岛上经营一个小食店。自从下川岛发展旅游业后,渔民基本上不打鱼了,国家退税、补贴了几十万给他,他像其他岛上的原住民一样用这笔钱做本钱,在岛上做点小生意。

他其实也打不了鱼了。有一次,他潜水时上来得太快,吐了血,差点死掉,肺坏了,再也不能出海,还开始晕船,也不知是生理还是心理原因,一出海就吐。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些,似乎在说中午要吃红烧排骨饭一样淡定。还有一些海岛上的风俗,介乎迷信与风水之间的一些做法,听得我一惊一乍的。可惜时间隔得有些久,某些细节无法准确复述了。不过,这些风俗或者做法什么的,粗鄙不雅者居多,我也不好胡乱写。总之,他是个有趣的人。有时候,他老婆也插句话什么的,但她讲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她只会讲方言,据男人讲,她这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我们县城,四五十岁的人了,只来过县城几次。

我回到病房,六叔六婶正准备走。我赶紧张罗着把他们带来的大部分苹果让他们带回家给孙子们吃。农村人讲究这个,有来有回。父亲还掏出两个早准备好了的红包塞给他们。六叔他们推了一下也就收下了。六婶指着床头柜上我买的那些东西,卖力地又赞扬了我一番。父亲肯定又在他们面前王婆卖瓜了。儿子孝敬老子天经地义,我都不明白大家干吗总是揪着这点不放,是因为我太少回家的缘故令大家不自觉地对我客气吗?

挂在床边的尿袋满了,我去倒。六叔他们本来走出去了,拉了锁匙回来取,看到我干那个活,又结结实实地赞扬起我来。我让他们说得都想找个洞钻进去。不值一提的小事被他们反复拔高之后,我也变得有点忐忑。

才五点光景,护士就推着小车过来送晚饭。父亲这才想起没给我订饭。我说,这么早,哪吃得下!父亲说,那你一会儿再自己想办法,反正我吃得下。也不理我,自己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追问我的感情生活,慈祥地问这问那。我不习惯父亲这个样子,老头这一辈子从未对我慈祥过。我没好气地说,现在没有女朋友,你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我虽然不饿,但也被饭香惹得直咽口水,借口去抽烟,又躲到外面的露台去了。感情搁浅的一年多以来,我一直都在躲避,躲避家人,躲避自己。说真的,我非常不习惯与父亲有亲密的举动,哪怕仅是亲密地交谈,我也抗拒。自小不在他身边生活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高中的时候,他迫着我从文科转到理科的事,至今我都耿耿于怀。高二上学期分科时我报读了文科,父亲希望我读理科,说男孩应该去做工程师,让我转科,我不肯,跟他吵,断断续续地吵了近一年,高三开学前几天,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父亲搧了我一巴掌后血压飙升,晕了过去,父亲醒过来后,母亲又搧了我一巴掌——两巴掌把我从文科搧进了理科。我委委屈屈地读了理科,居然还考了个不错的大学,之后,又委委屈屈地做着自己不喜欢的技术性工作,拿到工程师证后,辞职躲起来扮自闭。我一而再地设想,有一天父亲问我干吗放弃工作、放弃本专业,我将工程师证甩在他面前跟他讲,你不是说男孩要做工程师吗?我做到了,所以不干了。

在书报摊买了一本《十月》和一份刚到的《羊城晚报》。很奇怪,在医院门外的小报摊上会有《十月》这种杂志卖。父亲爱看报纸,尤其是《羊城晚报》,拿上手就不肯放下,过年的时候没事做,一份报纸从早看到晚,广告都不放过,但他自己不买报纸,一块钱一份他嫌贵。

护士来通知续交住院押金,说父亲进来时交的3000元押金快用完了。父亲一听眉头就皱,嘟哝着说怎么这么贵?父亲一辈子节俭,他刚才就是因为想起住院要花那么多钱才哭泣的。我没现金,卡上也只剩下几千元,犹豫着要不要去交。听到父亲说,明天行不行?护士说,但今晚的钱都不够了。父亲还想说什么,我说我去交吧,反正早晚都得交,欠谁的钱也不敢欠医院的。

父亲说,明天让你妈取钱还给你。我说不用了,我还有点钱。父亲说,你哪有钱!我没跟他争,低头看手上的杂志。但父亲这会儿的倾诉欲挺强的,问我,在老家找个对象好不好?我一听他又扯这个话题就又想借故走开,但父亲不让我走。他说,找个会讲台山话的,如果父母在美国,就更好了。我支开话题,问他一些村里的事。

父亲跟我讲了些生猛的事情。我们村的知识分子吴校长退休后跟老婆一起去香港旅游,回家后发现,家里的电视、音箱、冰箱等所有能搬得动的东西全没了,家里只剩下床和桌子,甚至连椅子和锅碗瓢盆都被一扫而光。吴校长不是我们村的人,他老婆是,因为他老婆是独生女,所以他们结婚后就住在我们村。他们的三个儿子在外地读完大学后都留在大城市,没回老家,所以他们一去旅游,家里就空了。

讲完这个事情,父亲长叹一口气说,现在真是乱,哪儿都不敢去。我们村华侨多,国外的人比国内的还多,很多人家不用做事,海外的亲人供着他们吃喝,把孩子都养成了懒人,小小年纪就不读书,混社会,染上毒瘾的不少,没钱买毒品时就伙同外面的人到处偷。

接着,父亲又讲,阿添伯中风了,本来没什么大事,只是他老婆那天在外面打扑克,几个小时后回家才发现,送去医院,保住了性命,但动弹不得,还好在广州工作的女儿和儿子好本事,有钱,请了护工照顾他。他老婆烦,天天骂他。但这也可以理解,父亲说,谁想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人呢是不是?我无言,阿添伯人挺好的,我上次回家在车站遇到他,他还用电单车带了我一程。父亲接着讲,一个月后,他老婆也中风了,还好发现得及时,要不然命也没了。抢救回来后,半边身子能动。他们的儿子阿强不得不把工作辞了,回老家长住。有天,父亲从他们家经过,听到阿强在院子里哭,还夹杂着他母亲的咆哮。父亲本想推门进去安慰阿强,怕尴尬,就走开了。

阿添伯家的事让我感慨不已,以为老天爷自己也中风了瞎整人。父亲说,不是这样的,大家都说这是报应。去年,添哥的堂姐从美国寄了些钱回来,让阿添把进村的路扩宽,阿添吞了这笔钱。我说,添伯家里这么有钱,他干吗还要做这样的事?父亲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大家都这么讲。父亲接着说,添哥出事后,添嫂把钱拿出来,但这个时候,路已经被开工厂的阿良修好了,所以添嫂也中风了。

阿良只比我大几岁,高中都没读,当年在玻璃厂打工,后来跟几个朋友合伙开了间小小的玻璃工艺厂。在工厂最困难的时候,几位合伙人把资金抽走,他奶奶把棺材本拿出来让他度过了难关,他的工厂还未好转,他奶奶却没了,所以他发达后,经常行善积德,以表自己对奶奶的怀念之情。他奶奶后半辈子吃斋念佛,助人无数。

父亲喜欢给我讲村里的人和事,每次讲起都如数家珍。虽然有些古旧的典故,我从他那里一听再听,但也不嫌烦,每回都像第一次听。

听得正入神,弟弟到了,还带了女朋友。弟弟说他明天就要去上班,老板刚才打电话给他,说有个事必须要他明天回去处理。他那女朋友怯怯地站在那里。弟弟偏爱粗壮型女孩,这次这个也是。之前他那几任女友,父母嫌太壮太老相,说弟弟这么帅的小伙娶这样的女孩,丢人,不待见她们,但弟弟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蹈覆辙,老头老太太终于死心,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可能是因为内疚,弟弟决定今晚留下来陪父亲,让我回家休息。我提议送我未来的弟妹回家,弟弟手一摆说又不是很晚,不用送,她自己回就行。我看一眼那虎背熊腰的姑娘,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

从医院出来后,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找了县城的同学喝酒。回家睡到半夜,酒劲上来,我大喊大叫,吐得满床都是。

母亲被吵醒,以为我得了急症,吓得六神无主。我摇晃着站起来把她推出门外,锁上房门继续睡。天亮后,我被臭味熏醒,恶心得想自杀。母亲已明白我昨晚喝高了,进来替我搞卫生。我等着母亲责备,但她只是担忧地看了我几眼后就埋头做事。我暗自惭愧,取了衣服去洗澡。母亲纵容我,虽然我已经三十岁。如果换了是弟弟,母亲不拿棒子抽他才怪。

这三十年来,母亲只打过我一次,就是我读高中时的那一记耳光。

之后,母亲在家搞卫生,这里扫扫,那里抹抹,还把几条狗全部都赶出了家门。我闲得无聊,到村子里转悠。在池塘边,遇到李乃德抱着小女儿在玩。我散了支烟给他,他笨拙地抽了起来,还把烟喷到女儿脸上玩。他家几兄弟,是我们村最粗壮也最愚笨的,就算不认识的人看到他们那个样子,也能猜到他们的智力水平比较低。他有一个亲弟弟两个堂哥,大堂哥李乃伟跟我是小学同班同学,比我大三岁,因为晚了一年读书,又留级了两次,所以就跟我同班了。小学的时候,我成绩好,老师特意安排乃伟跟我同桌,让我教教他,结果我教了他两年,他只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到三年级的时候,我父亲到学校去提意见,老师才把我们拆开。那个时候,乃伟可怜,班上的同学,除了我之外,都欺负他,老师对他也不好,上公开课,一定会把他弄到别的教室,不让他丢学校的脸。

李乃德家在我们村是个大族,他的父亲和伯父,分别是乡长和村长。他们家那点事,我在另一个小说《乡长的简略家族史》中专门写到,在这里,我只写一点悲伤的事。李乃德把一岁多的女儿放在地上玩沙子,他自己站着跟我聊天。也没什么话题,只是相互谈谈工作什么的。他在乡办的服装厂里做搬运工。因为他父亲的关系,他几个兄弟都能在乡办的工厂做事,弟弟做保安,两个堂哥一个在厨房做杂工,一个做后勤,都是粗活。五年前,乃德的父亲刚当上乡长后开始给他们四兄弟折腾媳妇,两年内四个媳妇都娶回家了。娶的都是在乡办工厂里打工的山区姑娘。奇怪的是,他们的媳妇都未能怀孕。到医院一查,四兄弟都无法生育。村里有些人幸灾乐祸,说他们家的祖宗当年造的孽现在遭报应了。也是乃德的父亲张罗的,给他们四兄弟每人领养了一个女儿。据说有两个媳妇折腾着要离婚,但只折腾了一会儿,就被乃德的父亲摆平了,如何摆平的,外人无从得知,能做乡长的人,必然是有本事的。他们当然想领养一两个男孩,但这太难,所以全部都领养了女孩。幸运的是,就在女孩们被领回家后不久,乃德的媳妇怀上了,生了个女儿。可想而知,这个小女儿在他们家是何等地尊贵——像刚才,乃德用烟去喷女儿的事若被他的乡长父亲看到,不打断他的腿才怪。

母亲喊我回家。

家里挤满了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认识的是六叔六婆,不认识的是另一对跟他们年纪相若的夫妻和一个看上去比我大些的少女——或者是少妇也说不定,谁知道呢,她的身材很丰满,而且显得那么老成。不过她的皮肤真好,眼睛又大又圆。母亲在这一堆人中间殷勤地穿梭张罗,倒茶,敬烟,嘴巴得叭得叭地说个不停。我都不知道我们家什么时候备了干部烟红塔山。

六叔招呼我坐。我倒成客人了。我刚坐下便成了众人的焦点。我不习惯这样,惶恐。六婶问我的情况,工作、收入什么的。我按我辞职前的状况一一作答。那对陌生的中年夫妻频频点头。六叔又问了我前女友的事,我简略说了下。我这个人真不聪明,到这时才突然醒悟,我们家来了这么多人都是因为我“被相亲”了。热心肠的六叔六婶。我脸上滚烫滚烫的,拼命抑制着才没把情绪带上脸,把那个僵硬的微笑一直保持在脸上。接着,那个陌生的中年妇女开始介绍她的女儿:29岁,深大毕业,学工商管理,英语六级,在深圳打工,白领,在深圳按揭供了间小小的公寓……既然是女孩,那我就称呼她为胖女孩吧。

这种事当然不能当场表态。大半小时后,双方家长代表自己的子女交换了联系方式,陌生人们离开了。

中午饭只我跟母亲在家吃。母亲说,那胖女孩估计喜欢你,直勾勾地看你。我说她被我的美色诱惑了。母亲翻了个白眼,夹块肉给我。我没再跟母亲说话,母亲也懒懒的不想说话的样子,我们相互看一眼又面无表情地避开了。我扔下碗准备回房间时,母亲说,那女孩什么都好,就是模样差了点,比我还臃肿,还说在深圳工作,土得要死,连打扮都不会!我扭头看了母亲一眼,说,以后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母亲又说,看相片的时候觉得她很漂亮,眼睛又圆又大,真没想到相片和真人相差这么大!我问,这事,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嘀咕的?母亲说,前几个月你六叔六婶到家里来说这个事,让你回家,你一直都不肯回来。我差点没吐血,转身回房间,呯的一声关紧了门。书桌上放着3000元。我拿着要去还给母亲,走到门口又折返,放进自己的包中。

三十岁,在我们村,是老光棍了。弟弟比我小五岁,他女朋友家都开始催他们结婚了。我明白父母的苦心,但仍然埋怨他们瞎操心。

关起门来睡一觉,醒来后母亲不知去哪了。我留了张纸条,带上弟弟的包准备去医院。弟弟昨晚交待,把他的包带过去,他直接从医院回佛山。刚要出门,母亲从外面回来,拿着一把连苗带泥还很小的红萝卜,说是李乃伟硬塞给她的。二十几年过去了,他还记得当年读小学时我对他的那点小恩小惠,每次回来都给点东西,几根萝卜,两把龙眼,一把菜,几条瓜什么的,都是自家地里种的。

萝卜还未长成,硬从地里拔了,脆而且甜。乃伟对你真好,母亲说,让他到家里来他又不肯。我说,他怕我,从小就怕。母亲瞪了我一眼说,你整天脸黑黑的,谁都怕你。我说,怕归怕,但你们个个对我都很好。母亲说,我们村就乃伟对你好,你也不要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我笑着说,你对我也好,还给我钱花。母亲说,我是你妈当然对你好,但我没给钱你花,那3000元是还给你的,我和你爸有钱,不用花你的钱。我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问,你不是每个月都让弟弟拿东西和钱过来给我吗?母亲奇怪地看着我,你弟弟去找你还要我让他去?——你这么大了,我干吗还要给你钱?

听母亲的口气,像完全不知道这回事,我就转移了话题。但只讲了一会儿,她便催我去医院,说不放心父亲在医院,怕弟弟又找借口跑出去玩。对父亲最凶的那个人是母亲,对父亲最牵挂的那个人也是母亲。

弟弟不在医院,父亲说他和女朋友看电影去了。他怎么天天都看电影?我嘀咕。父亲说,是我让他去的,反正他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

之前在走廊遇到父亲的主治医生,跟他聊了会儿。医生希望父亲做手术把前列腺切了,永除后患,要不然,以后父亲要长期吃药,稍上点火,或者像这次那样喝几口酒,可能就又会复发。但医生的建议被父亲断然拒绝,没说理由,只是拒绝。医生让我劝劝父亲。这事我刚开口,父亲便摇手不让我讲。父亲的固执并没有因为生病住院而有所改变。

两天后的中午,我帮父亲办了出院手续后正准备回家,经过急救中心时,一辆救护车呼啸而来,停在我们面前。从车上下来的是乃德和他父亲,以及他的小女儿。小女孩躺着,小小的脸上盖着氧气罩。我与父亲惊诧得面面相觑。回到村里,才了解到,有人看到乃德在池塘边傻笑,跟他打招呼也不理,走近一看,他的小女儿浮在水面上,赶紧下去捞起来,已没了呼吸。有人打电话给乃德的父亲,他父亲一边赶过来一边打120急救电话。村里人说乃德的小女儿其实是他的乡长父亲和他老婆生的。小女儿掉进水里后气门自动关闭,肺没进水,命被救了回来,但她缺氧的时间有点长,脑组织可能会有些损伤,但是否真的有损伤或损伤到什么程度,要等她长大些才能知道。

回到家,母亲煮饭,我帮父亲整理床铺。父母分房睡有两三年了。我翻开父亲的枕头,果然找到了他的账本。父亲年轻时在乡里做过几年会计,养成了记账的习惯。其中一项,每个月支出500元,“给东文”。弟弟每个月交给我的500元果然是父亲给的。我把账本塞回去,假装自己没有看到过。

回到佛山的第二天,意外地接到胖女孩的电话。她顾左右而言他,最后落在房子这个问题上。她问我,我们单位,结婚的话是不是能分得到房子。

十年前,我们单位建了最后一批福利房,如果我那时没有辞职而且结婚的话,按我的资历和职称,能分到一间三居室。

时间过得真快,这些,居然已经是十年以前的事了。

我愣了一下对胖女孩说,我已经辞职了。她似乎很意外,停顿了一会儿,礼貌地跟我告别。我原以为,这辈子她再也不会给我打电话了,没想到三年后,她再次给我打电话,同时,她的妈妈路过我们村时也“顺便”到我家坐了坐,跟我母亲亲切地交流了相当长时间。我是在2001年年底重新出来工作的,一年后,我用存了一年的工资交了两成首付,按揭买了间100平方米的房子。房子还在装修的时候,胖女孩和她的母亲又来跟我和我的家人接触。

十年前,我三十岁,今年,我四十岁。现在,父亲已七十出头,常有小病小痛。十年弹指一挥间。岁月无情,人间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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