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怀念

2013-11-16 03:54绢华
海燕 2013年10期
关键词:电报木屑老家

□绢华

有人说,过去的事情,就像木屑一样不可收拾。品味这句话,我许久陷入沉思之中。我知道我做的那个梦无法解释,因为至今那梦的木屑还在飞扬。

醒来的时候,就觉得嘴里有点苦,眼睛有点涩,内心深处有点痛,脑子里却是一片茫然。我又梦到姥姥了,她还是那么干净利落,一脸的平静,一脸的笑容,花白稀疏的头上挽着一个髻,瘦瘦的她永远穿着洗得干净且已经被岁月漂得花白的蓝布衫,身上永远不沾一粒尘土的模样。姥姥不识字,甚至都没自己的名字,村里人都叫她“老杨家的”,妈妈给她写信时用的是她自己的名字,偶尔也写“杨氏”。在我印象里,姥姥是个非常豁达善良的人,她性格开朗,脸上见人总是挂着温暖的笑容,无论谁做错了什么,她总能包容一切,在我的人生中,姥姥给我的教益极深。

我梦见她穿着还是那件素雅的衣裳,站在一条河边对我低声倾诉着什么。河的对岸是一排青砖瓦房,里面没什么摆设,却极洁净,就像在山东老家一样。姥姥说这是她的新家,让我进去看看,待我走进去时,却不见了她的踪影。我有些纳闷和不解。想起她是隔着一条清清的河看我的,想起那笑容一如既往的如河水般清澈,一如天空的彩虹般迷人,我仿佛明白了其中缘由,于是觉得自己的魂魄在里面游移不定,身体也如羽翼般的轻盈,可我却并不害怕。我开始使劲唤她,她似乎听不清,但我却能感知她知道我在唤她。她在对岸喊我,说了很多的话,我什么也听不清,于是就怕失去什么似用双手使劲地抓,可眼前什么也没有。回家时,我把这个萦绕我多日难以释怀的梦说给母亲听。母亲听后告诉我那条河其实就是阴阳之界,我当然不会听到,说我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肯定是想念她了,让我在清明的时候给她“上上坟”。可我至今一直都在猜想,老人家究竟“托梦”说些什么给我听呢?

唉,“磨完的粉子,不能再磨,锯木头锯下的木屑,不能再锯,已经过去的事情,不能再纠正了”,是的,记忆的木屑啊!经常这样在梦的风中漫天飘舞,经常这样迷了我的双眼,让我泪流不止。

很小的时候,我们家里很穷,爸爸一个人工作,工资又低,也就30元左右吧。我们姐弟三个都还小,妈妈没工作,边照顾我们边给别人家看小孩子赚点钱补贴家用,还要从中省下点钱来给在偏远农村的爷爷奶奶。姥姥28岁那年开始守寡,一个人在山东老家住着祖辈留下的五间空荡荡的房屋,身边没一个亲人。尤其冬天,真不知她那“三寸金莲”是怎么挪到那湿滑的井台边去打水挑水的,不知她在生病、缺衣少食的时候是怎么捱过一道道难关的。记得三年自然灾害那年秋天,我和妈妈回山东老家,还没进门,闻讯的邻居就把我们围住了,问这问那的。其中的一个邻居告诉我们,不久前我姥姥生病了,病了好多天,她一个人躺在冰凉的土炕上,枕边放的却是大葱的干叶子(也许是家中唯一能吃和可吃的东西了!),此时幸亏邻居发现得早,给她端来了热的小米粥才算保住了这条命。话未述完,邻居已是泪眼婆娑。看着瘦成一把骨头的姥姥,我和妈妈抱着命运多舛的姥姥一起痛哭。最后还是姥姥来笑劝我们:“咱不哭了,进屋我给你们拿酒枣吃”。

每次回山东老家,我们都能享受到姥姥自制的酒枣,那叫一个飘香啊,这一香就香在记忆中几十年。姥姥家门前有棵很大的枣树,秋天时结的枣也又圆又大。姥姥她自己从来舍不得吃,拿其中一些给邻居帮着打枣的孩子,一些就用省吃俭用的钱买的酒泡起来,放在老屋的门后就等着我们回去品尝了。这也许成为她唯一的期盼了吧。

记得那时,姥姥经常把我接到山东,于是我就和她相依为命了好些年。记得一年冬天特别的冷,外面刮起大风,屋里却吹着小风。因为房子太大,窗子也还是古老的那种纸糊的木格格的,屋子难以保暖。为了省柴,姥姥舍不得烧炕,就把我稚嫩的双腿揣进她的裤筒里用体温给我取暖,那情景我至今记忆尤深。冬天的夜啊特别的长,我趴在被窝里,贴在姥姥温暖的怀里(其实是肚皮上),听着她一遍遍给我讲那些乡村老掉牙的故事,哼我听不太懂的歌谣。姥姥告诉我,冰天雪地是暂时的,春天很快就到了。春天到了,我妈妈就会从大连来接我,那时我就会和小朋友一块儿去大海边玩了,海边会有很多的野花,很美的,回去会和小朋友们一起上学,因为听说妈妈给我买了崭新的书包和文具。于是我在这样的憧憬中睡着了,睡得很香很塌实。一觉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姥姥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坐在那架同她一样老的纺车旁吱吱嘎嘎地纺着线了。那动作既熟悉又娴熟,一抹晨辉泼洒在她的身上,却意外地把影子长长地印在老屋的墙壁上,生动的如皮影一样在欢雀跳跃呢。

记忆中的姥姥从未对生活、命运悲观过沮丧过,也从未对别人不满和抱怨过。妈妈告诉我,姥姥是个命太苦太硬的女人,命中注定了她这辈子没人疼爱,她这辈子注定只为了别人活。从姥姥口中我得知,那时候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从嫁人到生下我妈妈和我舅舅,就尽受公婆、丈夫的斥责与打骂,甚至凌辱。最不可思议的是,她28岁那年,正赶上山东“过鬼子”,我姥爷不知道为啥就一去再也不复返。即便这样,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恪尽着千百年来一个山东女人的逆来顺受,善良地尽着孝道,为曾经打骂折磨她的公婆养老送终,她的孝道与善良赢得了方圆百里人的尊敬。后来,我舅舅当兵转战南北后来结婚生子一直没得空回家,妈妈离她又太远,她就多年独自空守着这份她生命中的寂寞、期待和希冀。

人这辈子最容易穿过的恰恰是时光隧道。

一个秋天,我听到了姥姥病危的消息。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老人那时刚离开大连不久,是被舅舅接走的。没想到刚到老家她就病倒了,接着身体的各个器官迅速衰竭。一天我们饭后正在看电视,外面邮递员在喊收电报,我接过一看是“母病危速归”。我们都不敢相信,因为姥姥离开我们的时候,大家都感觉她的身体还是不错的,怎么说病就病危了呢?说不定过几天就会好呢,妈也说过她的命硬着呢,于是都觉得再等等看。可三天后我们又收到一份“母病故速归”的电报,这几个字仅仅一字之差,却犹如一块块石头猛砸在我们身上,犹如一把把利剑插在我们心上。我把电报递给母亲,母亲早已泪如雨下。因为我要考试了,就没能陪母亲去山东安葬姥姥。母亲从老家吊唁回来时,像变了个人似的木讷,嘴里总是喃喃自语地说:“我该是第一封电报就去的,该是第一封就去的。”这时我们才知道母亲接到第二封电报还是去晚了,没能见到老人的最后一面。至今回想起来,这都是我们不能触碰的话题,因为触碰了就会成为不能止血的伤口。

妈妈说姥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最想见的人竟然是我!

我还曾经很幼稚地想,等姥姥再回大连来,我会好好地疼她爱她,好好地孝敬她,为她养老!现在想来,我真的恨死我自己了,太不能原谅我自己了!对风烛残年的老人而言,哪还有什么下次再下次、以后再以后啊!

最后妈妈说,你身体力行的时候回老家“看看”你姥姥吧,她生前最疼你,你多给她的坟上添把土。我无言地点点头。我望着母亲,如今她也那么老了,我已然从中看到了姥姥曾经的影子。岁月之河流得非常快,不仅把她的头发漂白,也如刀般把她雕刻成还原母胎的模样,我的心经常微微的一颤。时光荏苒,我们也都开始快步地进入了老龄化社会,更别说父辈们了。是啊,不能一错再错了啊,一个人是经不起一错再错的。其实,许多事情还没等你来得及思考就已经开始了,还没等你做出决定就意味着已经错过了。我想我要把一些事情想在前面做在前面,要意识到“木屑是不可能再锯的”, 要付诸行动。想到这里,应该所幸还不算晚吧。一有空闲,我就去陪伴父母,陪他们去医院看病,陪他们逛街吃饭,哪怕是唠唠嗑呢。这些点滴也都将成为过去,让我们的内心都备感温暖。

是的,就从这些小事开始,从今天从现在开始,关注自己身边发生的一切。对不该忘记的不能忘记,对不该放弃的决不放弃,从中体味自己带给家人和他人的意义,从中体会自己生存的价值所在。热爱别人,被别人热爱,是一种怎样的快乐和幸福啊!

如果这样做了,迎着风走时,便不会再被飞扬的木屑迷住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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