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 山

2013-11-16 05:42郑局廷
草原 2013年1期

□郑局廷

我叫罗太顺,今年十七岁。不,应该是过了十七岁,虚岁十八。

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在我家门前的禾场上,架起了彩虹门,搭建了戏台,宴请亲戚、乡邻及朋友,一共摆了六六三十六桌。那热闹的阵势和喜庆的氛围,丝毫不逊色于前几天我隔壁田大头的结婚场面。

我们这个地方就是这种风俗,一年四季除农忙的那几天外,几乎天天都有喜事请客摆酒。婚丧嫁娶自不用说,像田径举重射击等传统体育项目一样,最早被列入奥运比赛项目。满月十岁六十大寿,外加当兵和考学,也像游泳和篮球排球足球一样,逐步被列入奥运比赛项目。接受邀请去吃喜酒,是要赶情的,早先时只赶两块钱的情,就可以去撮一顿。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情钱从三块到五块再到十块再到三十块五十块,现在连一般的乡情已经翻到一百块了。不过出一百元人民币,可以拖家带口到请客人家去蹭一天的饭,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让妇女同志解放一天。由于家庭不同,成员有异,在赶情中就出现了差别,有的家里一年请几次客摆几次酒,而有的家里几年也轮不到请客摆酒的机会。比如我家,爷爷奶奶过世得早,父母只生有我这一个独种宝贝儿子,完全没有由头请客摆酒赚情钱。一年赶成千上万的钱出去,几年没有半分钱回收,所以有些家庭便突发奇想,设立了订婚筵、乔迁筵、五岁筵、七十八十寿筵,像乒乓球羽毛球一样,半路挤进了奥运比赛项目。还有的家庭连这些也排不上,干脆就自出心裁地把母牛生下牛娃、母猪产下猪崽等等,只要是沾上一点喜庆的边,都成了请客的理由。就像奥运会在哪国举办,该国便把本国的优势项目列入到奥运比赛项目中一样,可以多拿金牌呀。你知道我们乡下现在什么职业最赚钱吗?整酒席的厨师以及他的一条龙的团队,光我们村上就有十二家,连喂了一生猪的康老头,在他六十岁时也自学成才改头换面,网络几个人敲起了整酒班子。

既然是我的喜事,那就该说说我自己了。父母为我摆酒请客,不是我考上了大学,也不是我验上了兵,更不是我要订婚。那是什么呢?说实话,我真有点茅厕里拣张纸——开不了口。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对比那些靠牛下娃猪生崽等动物之喜请客的人家来说,我可名正言顺多了,我毕竟是人啦!我毕竟是加入进了欢哥的班子呀!何况加入某某班子请客摆酒并不是什么稀罕之事越规之举,在我之前已经有好多好多家了。

欢哥是何许人也?欢哥就是欢哥,在我们这一块方名气很大,如雷贯耳。小孩哭闹,大人只要说欢哥来了,小孩顿时停止哭闹,比注射麻醉剂还管用。因为欢哥声名响亮,所以我们这里的人只知欢哥而不知他姓甚名啥了。欢哥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是共产党内的人。你说他是黑社会团伙头目吧,好像够不到边,因为他没什么组织什么纲领之类的东西,也没有垄断什么行业。你说他是黑道老大吧,有点牵强,他没有走出自己的那条“道”,同时也没看出他有杜月笙、黄金荣那样的气魄和势力。准确定义,欢哥至多算是一个黑帮小头目。但镇上的人都说,欢哥是道上的“镇长”,说话比镇长管用多了。

彩虹门上的对联是我表叔良平做的,上联是“红道黑道白道,道道互连”,下联是“水路陆路公路,路路相通”,横批是 “殊途同归”。表叔良平三十多岁,戴一副眼镜,人瘦瘦的,一看就是猴精相,他是欢哥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因为在“四大金刚”中他的年龄居首,大家都尊称他叫“良叔”。

戏台上唱着传统花鼓戏《十三款》,嘉宾们各找位置坐了下来等着开席。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但作为支宾先生的良叔还是用麦克风宣读了欢哥写来的致辞。应该说,欢哥的致辞信提升了我家请客的档次,给我以及我的父母长了很多脸。致辞念完,掌声雷动,锣鼓齐鸣,鞭炮轰响,礼花绽放。

父母带着我到各桌去敬酒。父亲有些佝偻的腰板终于挺直,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母亲不知笑为何物成天挂着一张苦瓜脸,今天也终于滤掉苦汁展露笑颜,比那铁树开花还要神奇。我生性有些羞涩,尤其在众目睽睽之下,羞于见人难以开口,只能像跟屁虫似地尾随在我父母之后。当听到宾客说“你们的儿子有出息了”的赞许以及“你们罗家终于翻身,再也不用低人一等”的恭维时,我的内心充满自豪,脸上写满荣耀,在大伙的吆喝声中,我不说一句话,仰脖抬头,一口一杯地喝。每到一桌,敬人一杯,接受回敬一杯,一桌喝两杯,待三十六桌敬完,我用“肚脐眼酒杯”喝下去七十二杯酒,少说也有一斤儿八两。一会儿,肚子里翻江倒海汹涌澎湃起来,我感觉到自己有些支撑不住了。

我踉跄地走进堂屋,自持不住,“哇”地吐了一地。一只小狗跑进来,忽拉忽拉地把我的呕吐物照单全收。不一会儿,便躺在我的脚边。我用脚踢踢小狗狗,它却醉得狗事不省了。

头有些疼,要开裂似的。按说,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热闹欢乐的酒席上不能缺少我这个“主角”,即使是坚持坚持再坚持,我也得硬着头皮陪到客人散席。但是,我实在灌得太多,只能失礼了。我趔趔地扶着墙摸进房里,像扳木板一样地把自己扳到床上。迷糊之中,恍惚之间,我像那插上翅膀的天使信马由缰腾云驾雾地穿越开来。

小学六年,我不是品学兼优的“五好学生”,但也算是规矩本分的“红花少年”。初中开始,我就开始变了,变得不爱学习,变得顽劣,变得叛逆,时不时地逃半天课和几个调皮生到集市上游逛,隔三岔五地打一场群架,动辄就躲到网吧消磨半天。我们这个地方,古代是驿站,交通便捷,离县城近,加上有贯穿几县的东顺河,码头文化也颇有渊源。所以,商贾集聚,富豪扎堆,随之而来的是劫富夺财的土匪、草寇应运而生。土改时,政府镇压土匪草寇达十人之多。1982年“严打”,一口气枪毙了六个流氓团伙头目,还有五个小头目被判死缓,至于被判十年二十年刑的虾兵小将不计其数,数都难得数过来。按说,杀也杀了,毙也毙了,判也判了,政府能用的法律武器都用上了,这里应该会变得“天下无贼”清泰平安。差矣!这里的帮派、团伙不仅没有绝迹或减少,相反像割韭菜越割越多,好比离离原上草春风吹又生似的,去了一发又来一发。这些年存活下来的“漏网之鱼”混到省城和县城,当上黑帮头目的不乏其人,他们将黑钱漂为白金,生意做得出奇地大。活生生的事例让有些老百姓认识到:原来做这行走这道也能脱贫致富发财发家呀!帮派林立,黑恶盛行,遭殃受罪的是老百姓。为了寻求保护,也还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许多老百姓纷纷送小孩加入到黑帮之中。以至于我们这个地方流传这样的民谣:“上学苦,读书累,不如参加黑社会。”在这样的氛围和环境之中,我从本分学生逐步演变为“问题少年”,初中学业基本荒废。

中考我只考了180分。其实,凭我肚子里的“货”,应该考不出这等水平,但我会蒙,也会偷看邻座的,会抄。父母看到这个成绩,并没有过多地责怪我。二老叹息半夜,最后作出一个重要决定:送我到镇里当通信员。早上,父母从鸡笼里捉出两只母鸡,从积攒鸡蛋的罐里拣出五十个土鸡蛋,带着我到镇上去找我的堂舅。堂舅当时是镇里管财经的副镇长,正在办公室里和人说事。父母到访,堂舅起身问:你们有事么?

我不善言辞的父亲把我往前一推,有些结结巴巴地说:这娃儿好吃懒做,调皮捣蛋,不求上进,干活身子不壮,当兵体格不行,考学成绩不好,只能跟你一样,到镇上当——当——干部。父亲说完,坐在屋里开会的几个干部叽叽笑了,

堂舅脸色很难看,又不便发作,摆摆手推却道:我现在忙,你们先回去,以后再说。

哪里还有什么以后呢?老实木讷的父亲怎么也没想到,他实话实说的几句话,后来被社会上传讲,成为嘲讽镇干部的精典笑话段子。

谁家父母都望子成龙,我的父母亦不例外。显然我不是成龙成才成大事的料,但这不是我的错呀。用我们这个地方的比喻,砖胚子不正,窑壳子不好,又欠缺火功,烧出的砖理所当然又泡又松还不规则,既受不得重压,也经不起磕碰,只能混在众多砖块中,滥竽充数地占一地儿。我就是一典型的烧过了气的砖。父母经过半夜密谋,准备送我到欢哥的班子上去。进班子需要人保荐,父亲的舅老表胡良平就在欢哥手下,混得人模狗样的,还不错。我们罗家在村上是小姓,加上父母怯懦窝囊,所以在村上不仅没有 “话语权”,而且还处处受人欺凌,地位比改革开放前的地富反坏右高不到哪儿去,只算没有捆绑上台插上标签被批被斗。父母认为,既然孩子读书读不出个人样,那就让他到“班子”里去争个一席之地。家里出个有狠的“锤把手”,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至少可以重振家声保证罗家不受欺辱。

父母这次吸取教训,没有贸然唐突地领着我去找我表叔良平,而是把他从镇上请到家里,安排他坐上席,好酒好肉招待,好烟好茶侍候。临了,父亲指着坐在桌子下席的我,推荐道,你表侄儿今年十五六岁了,没长读书的脑袋,没有种田的身骨,但有一个优点,就是人长得还算机灵。我和你表嫂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交给你,让你带着他到欢哥的班子里去干,兴许还能干出点名堂。良叔看了我几眼,摇头道,这孩子好像还没发育全呢。加入欢哥的班子,今后要有出息,必须具备三样特质。首先,要有一副凶相。这孩子长着一张娃娃脸,细皮嫩肉的,长相不够格。第二,要有一种血性,他这副样子,无精打采怏怏垮垮的,血性不够强。第三,要有强健的体格。他瘦瘦弱弱文文静静的,人家吹一口气就可以把他吹出几十米远,体格不够壮。听到这里,母亲苦着脸提醒道,孩子正在发育着咧,身子骨说长就长起来了。良叔喝口茶,解释道,到欢哥班子里去干,也是要有天分的,不是人人都能进去混的。你们家太顺眉清目秀瘦弱斯文,缺少霸气和匪性,即便进去也混不出啥名堂来。还是让他去读书吧。

父母精心为我做的两项选择,一个被堵上了门,一个被封死了窗。父母最后只能无奈地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送你上高中。虽然我痛恨念书,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接受。我那分数不够高中录取线,父亲通过人找人,最后交了三万元的调节费,让我成为县城一所普通高中的“议价生”。

上学后,我冲着那三万元钱,夹着尾巴老实了几天。

那些数理题目深奥难解,让我生厌。英语单词繁杂难记,让我烦躁。沉重的学业负担,尤其是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一点连轴转的劳累,让我受不了吃不消。唯一有一个征兆令我欢欣鼓舞:我开始发育了,身高从一米六猛地蹿到一米七还多,体重也由不到一百增至一百一了。我不再是“鼻涕虫”,也不是“少年身”,我成了堂堂正正的小男人:喉结鼓了,胡茬子长了,声音也变粗了。最为重要的是,我开始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见,很快和班上一小撮入学分数考得比我还低的男生女生搅到了一块,并结成“同盟”。我们集体逃课后,到网吧上网,到KTV唱歌,到郊外游玩。班主任老师拿我们没辙,除了打电话通知家长到学校给我们一番批评劝阻外,再没有其他管教办法。家长一走,我们旧病复发回归原样。

在“同盟”中,有一个叫黄倩倩的女孩喜欢上了我。她比我大一岁,父母在省城做小生意,把她交给姥姥照顾。她长得很白皙很漂亮,是看一眼就招人喜欢的那种。我生在农村,或多或少地有些自卑,而她是我心里的“白富美”,我岂敢有那种非分之想。但她很主动,经常拉我单独行动,大方地给我买这买那,身子故意和我挨挨擦擦,亲昵地拿手给我捋头发扯衣角,有时还双眼带火地电我一下。我表面冷漠无动于衷,但内心滚烫快要发狂。我自惭形秽,故作冷漠地回绝:我配不上你。她嘿地一笑,说有啥配不配的,我喜欢你!你略带忧郁的气质,快要把我迷死了。

她的直率告白和漂亮可爱彻底征服了我。我无药可救地爱上了她。下午,她就带着我跑到她的家里,趁着她姥姥出去打麻将的当口,我们躲在她的闺房里,抚摸、接吻、嬉闹。当我情到深处难以控制强行要她时,她拼命抵抗死活不从。看到我闷头不语的样子,她劝慰道:我也想,也许比你更想。但我的这朵生命中最最珍贵的莲花,至少要等到你十八岁了才给你采撷。说完,瞅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强调道,十八岁成人了,你就会有担当能负责任了。细细一想,她说得不无道理,我也就慢慢死了那份强制夺岛的心思。

在我们爱得如胶似漆死去活来的时候,突然闯进来一个第三者。他叫马天磊,是隔壁班上的,和她同岁,长得比我高,身体比我壮,而且家里是开工厂的,明摆着他属于“高富帅”类型。马天磊厚着脸皮向她表白,被她拒绝了,但马天磊贼心不死,又接连向她表白几次。烈女怕缠夫,她有些动心,并且瞒着我和马天磊约会了两次。

我是一个醋缸子,眼里容不下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其他男生厮混。我不能想像马天磊的那双脏手摸她冰清玉洁的身子和他那张臭嘴吻她香气如兰的嘴巴的情形,比刀剐火灼还要让人心痛。我的自尊受到严重伤害,大声斥责她为什么要水性杨花脚踏两船?她反唇相讥还击道:你还有脸责怪我?你要是强大一点,他敢纠缠我吗?有本事你就灭了他!我气吞山河豪气冲天地发誓道:行,你通知他,我要收服他!

她安排我和马天磊见面时间定在晚上九点,地点在学校后边那片林子里。想到“情敌相见分外眼红”,想到 “决斗场上方显真爱”,我的胆儿迅速地膨胀到无限大。为了打有准备之仗,为了不重现普希金那样的悲剧,我跑到街上五金店挑选了一把长约半尺的带把水果刀别在腰间。表叔良平说我没有血性,我连刀都敢佩戴,并且准备拿情敌“开刀”,怎么没有血性呢?

我九点整准时到达操场边的林子里,刚一站定,马天磊从林子深处走过来,对着我的脸“啪”、“啪”就是两记耳光,比大人打小孩的光屁股还要利落还要脆响。我捂着有些肿痛的脸,措手不及地质问道,你怎么能随便打人?马天磊理直气壮道,老子从来都是搬着拳头横着走路,就是要打你这个从农村来的“小土包”。谁叫你狗胆包天,居然敢和老子争抢女人。我毫不示弱地说,黄倩倩和我先认识的,是我的女人!马天磊不由分说一拳直击过来,我躲闪不及后退倒地,前胸像被捅出个窟窿似地疼痛不已。马天磊暴跳如雷地说,你这个“小瘪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告诉你,黄倩倩是老子的,盖了“钢印”。你再敢靠近她一步,老子就让你消失!马天磊一边说一边奔到我的身边,在他那双穿着皮鞋的脚即将踏上我的身体让我永世不得翻身之时,我“嚯”地从腰间抽出水果刀,用力刺向他的小腿。我听到了“啊—”的一声惨叫。在他弯腰去捂伤口之时,我抽出水果刀,迅速爬起身,跑到观战的黄倩倩身边。她惊慌地推了我一把,说,你杀人了,快跑!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机警地跑出学校大门。

我杀人了!这个声音一直在我脑际萦绕。我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抑或还有一种新奇。我茫然无措像一只无头苍蝇瞎撞乱飞,漫无目的地蹿到东顺河边,才停下脚步。

我杀人了,学校是不能回的了,公安机关肯定会缉拿我,我得逃走!前路漫漫,往哪里逃?逃回家里吧?不啻于自投罗网。逃往外地吧?身无分文,又没身份证,只要网上通缉就会露出原形。没有别的路径,我只能投靠良平表叔。

我失魂落魄如丧家之犬一样地一路狂奔回到镇上,敲开良平表叔家的门,随他走进里屋。我单膝跪地,双手托着那把水果刀,邀功讨赏地表白道,叔,我用这把刀杀人了。良平表叔接过刀,看过刀尖上残留的血渍,不相信地问,你敢杀人?我鸡啄米似地使劲点头,唯恐他不信,便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事情经过。良平表叔把我扶起来,指正道,顺儿,你没有杀人,只是用水果刀刺伤了人。我说,我别无选择,只能投奔您和欢哥了。良平表叔欣然道,一年多前,我小看你了。不错!不错!今天我代表欢哥正式接收你。这把刀就是你进入欢哥班子的“通行证”,刀尖上的那片血渍就是你给我们带来的“见面礼”。

我紧张不定晃荡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想到自己已经成为欢哥班子里的一员,我的心像爆米花一样炸开了花。我终于不再受人欺负,终于可以为所欲为地做我自己了。

睡到第二天早上十点,良平表叔从外边回来叫醒我,告诉我那个马天磊没有报警,腿上缝了几针在医院躺着,他已经找人打点好了。我的心里一阵暗喜,原来拿刀捅人也不过如此,花点小钱就能摆平了断。我像卸下了枷锁一样地感到浑身轻松,诚恳地向良叔表达了感谢之意。接着良叔特别交代:这几天你给我避避风头,老实在家呆着,读点法律书,多记点刑法知识,再看点破案的书。我撅起嘴,小声咕噜道,还要读书记东西呀。良平表叔很严肃地教诲说,不仅要读要记,还得认真地读用心地记。我们的所作所为都是踩着法律的红线,或者说在钻法律的空子。知道什么违法什么不违法,对于今后你行为处事会有很大的帮助。我瞪大眼睛,似懂非懂地回答道,是的。

昏睡中的我发着梦呓:是的……是的……连续重复了多遍。

顺子——顺子。母亲坐在床边,轻轻地叫着我的名字,把我从沉睡中唤醒过来。我望望窗外已是夜色密布,恭喜道贺的人群已经散去。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我爬起身,问道。父亲走进来,有些不满地责怪道,你不该喝那么多那样猛。吃完晚饭,客人离开时找你打招呼,不见你人影,弄得我和你娘很没面子。母亲端来一碗糖水荷包蛋,递到我的手上,饿了吧,快吃。我真的感到腹内空空,接过碗筷,仰头喝光碗里的糖水,没歇一口气,一连吃掉了碗里的八个荷包蛋。

母亲接过空碗和筷子,立在那儿,似乎有话想说,但欲言又止。父亲朝母亲使劲眨眼睛,母亲没理会。父亲下定决心豁出去一样,小心翼翼道,顺子,咱们罗家历来规矩本分,你跟着你良叔到欢哥手下做事,千万不能做犯法祸害百姓的事,更不可杀人放火欠下血债。我埋头没有吱声。母亲接着补充道,我们允许你进欢哥的班子,只是希望你在那个环境里混混,借那个名声和那股威风不让我们罗家受到欺负。最多跟着他们干点小偷小摸鸡鸣狗盗的事,切切不能动刀动枪走私贩毒。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共产党是不会放过你的。我缄默无语没有表态,因为我没法表态。

我虽然正式成为欢哥班子里的人,但我还没见到过欢哥。我很渴望见到他——我心目中的英雄,哪怕晃一眼都行。可是良叔就是不给机会让我满足一下我如饥似渴的好奇心。将近两个月,良叔只让我呆在住地。我们的住地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老巢,算上请的那位大师傅,一共住着八个人。临街面一幢三层楼房,供我们吃住。楼房后边便是一小院,约七八十平米,水泥地面,供我们活动。走进小院,最为醒目的就是钢管架上吊着的两只沙袋,像两个吊颈鬼,深夜起来小便时让人看得心惊肉跳。良叔给我安排的活动是上午看书学习,下午练习功夫。名曰练习功夫,不过是不厌其烦地从各个侧面或拳击或脚踢沙袋,单调乏味得只想一头撞沙袋死过去。晚上,更无聊,另外几个都领命而去,只留下我一人值守,可怜我只能翻来覆去地换台看电视。

那天吃过晚饭,我的几个同伴放下碗后就出去行动了,又留下我独守住地。我带着怨气问,良叔,您到底安不安排我的工作呀?良叔答道,安排你上午学习下午强身,这就是你目前的工作呀。我充满期待地憧憬道,我希望和他们一样,马上投入到真刀真枪的实战中去。良叔瞟了我一眼,苦口婆心道,顺子,让你上午半天学习,是希望你熟记法律知识,知道什么是违法什么不是违法?这样你就可以在行动中能不违法处理的就尽量不违法。需要违法才能处理的,你就知道哪方面违了法而尽量地不留证据。至于让你下午练习拳脚,是因为你虽然长了一副男人的皮囊,但肌肉松垮骨骼脆弱,根本经受不住剧烈磕碰和高强度对抗。如果要想在搏击中赢得主动且立于不败,必须具备钢一样的体格铁一样的意志山一样的力量,你准备好了吗?良叔的问话把我问得羞愧难当无言以对。良叔用心修炼锻造我,是希望我成为行走江湖的“东方不败”,而我却懵懂无知不予配合,真是太令人失望了。良叔窥察出我内心的反省,鼓励道,不要泄气,加油!今后参加行动的机会多的是。

机会说来就来了。和良叔谈话后的第三天,吃完晚饭,良叔召集我们围成一团,小声布置道,老大组织了一场“灌窑”,八点钟开始,现在我们就出发。大家关上手机放在宿舍。我有点像听天书似地摸不着头脑,“老大”不用猜一定是欢哥。“灌窑”是什么?还有为啥要把手机搁在住地,等会分散开来怎么联系?带着一肚子新奇,我低声问了小胖。小胖把嘴贴近我的耳窝,用一只手遮着,小声告诉我,“灌窑”就是赌博。把手机关着搁住地,是警方的GPS定位系统太厉害,怕暴露。为了便于联络,等会到达现场后,良叔会发给我们每人一部新手机。

原来如此!

我们专用的交通工具,一辆小型五菱面包停在门口,小六子负责驾驶。良叔坐在副驾位置,我们其余六个人像堆人肉似地挤在后厢里。行驶约摸一刻钟,五菱车在进入芦生湖的路口停下来,良叔下了车,让大家坐在车上待命。我们坐在车里闲得无聊,小非便提议由小胖讲个笑话。小胖抹了一把充满喜感的“幽默脸”,努力睁开怎么也难睁开的篾片眼,润润鸭公喉,绘声绘色地讲道:一对夫妻闹离婚争孩子,妻子首先说,孩子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应该归我。丈夫听后,驳斥道,胡说八道!那银行的柜员机里出来的钱能归柜员机吗?妻子问,那归谁?丈夫得意洋洋地说,归插卡的人!

我们轰然而笑。

良叔接了一个电话,迅即回到车上,给每人发了一部新手机后,便给大家做了分工:小胖和黄黄负责收缴入场人员的手机。憨憨带老八、小奇和小非当“钉子”,也就是放哨。小六子负责运送人员进场。我陪良叔照护场子。

分头行动吧。良叔发话道。

一班人下车后四处散去。

我跟着良叔,随几个拎着红色拉竿箱的老板坐上五菱车,小六子花了五六分钟把我们拉进“场子”里。

所谓的“场子”,原是一个渔行老板在湖河密布的湖心垒起一块干地而建造的两层楼房,准备对外经营农家小吃的,未曾想到交通偏远乘车不便,来消费的人寥寥无几。渔行老板经营不下去,提出转让,被欢哥低价收购,成为了欢哥组织“灌窑”的主要场所之一。

“场子”外边没亮一盏灯,黑黢黢的,隐没在漆黑一片的湖河中间。

推开厚重的木门走进大厅,富丽堂皇的大吊灯把大厅照得金壁辉煌。几名老板在皮沙发上坐下,很快就有服务小姐为他们送上茶水。

约摸一刻钟功夫,十二名老板到齐,良叔把他们引上二楼。二楼一分为三,左边是按摩松骨室,右边是喝茶休息室,中间为“灌窑”室。一张直径约两米的圆桌摆在屋子中央,聚光灯呈扇形射在圆桌上,亮如白昼。窗户被黑色天鹅绒窗帘遮蔽。两排箱形换气扇刺破屋顶,吸风换气,保持室内空气的清新。圆桌周围,摆放着十几只颜色各异的吧台转椅。

一位老板从一百多颗骰子中挑拣出两颗,其余的老板便轮流拿在手上掂掂,相继又查看了碟子和摇筒,接着十二位老板推选出了一位“宝倌老爷”,也叫“庄主”。“庄主”也不客套,马上订下了许多规矩,十一位老板点头称是表示没有意见。

良叔让我专门负责抽 “喜头”。所谓抽“喜头”,就是一注赢万元者,开场子的吃五百元的“红”,由我把五百元丢进旁边的一个圆形不锈钢的缸子里,行话叫“打缸子”。

随着赌注从两千元涨至五千、一万、两万,“打缸子”的钱越来越多,缸子一会儿就装满了。这个时候,我再把缸子里的钱倒进旁边的一只柱形铁皮桶内。

两小时后,一个秃头老板红色拉竿箱里的四十万输完。良叔把他拽到一旁,劝他到隔壁休息室喝杯茶静静心。秃头老板笑道,没事。手一挥,叫道,来二十个。立刻坐在一旁“放码”公司的小青年送上二十万给他。他打了一张欠条,又返给小青年一万“水钱”。秃头老板拿着十九万,换了一个地方坐下,观察几宝后,便五万一注地下,连续赢了几宝,面前的钱堆得像小山一样。

离十二点还差两分钟,良叔提醒道,时间快到,抓紧押宝。话一落音,老板们便开始收拾桌子面上的钱。有几个老板提议加时一小时。良叔笑道,来日方长,机会有的是。为保险起见,今天只能到此为止。老板们有些依依不舍地下到一楼,乘车而去。

趁两位放码的小青年清点“码钱”之机,良叔从柱形铁桶里抓出一大把钱顺势塞进我的裤包里,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若无其事地走到洗手间,把鼓鼓囊囊的裤包捂平。

“打缸子”攒了大半桶钱,良叔将盖儿盖上,并反扣好,又拿来透明胶反复绑了几个回合后,交到放码的两个小青年手上。其中一个小青年交给良叔一个纸包说,犒劳犒劳弟兄们吧。良叔接过纸包,在手里掂掂,说,谢谢老大。

两个小青年抬着战利品被一辆 “悍马”接走,一楼大厅里只剩我和良叔。好多疑惑像蜘蛛网绑住我的脑袋,让我理不出头绪不知道从何问起。良叔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似的,说,“打缸子”弄了大半桶钱,为啥不理出个数来?告诉你,如果数出具体金额,今后说出来就成为无可狡辩的铁证。还有,十二点时,有些老板提出加时一小时,你当时看我的眼神好像也希望我顺应老板们的想法延时一个钟头,觉得“打缸子”又会增加一大笔钱。但是“灌窑”四个小时,输的没输很深,赢的没赢很多,反正都没尽兴没过足瘾。他们马上会提议组织第二场第三场,就像一个没吃饱的孩子,心里总惦记着那块食物。这样,欢哥的 “场子”就可以长盛不衰地开下去,“打缸子”和放码的“水钱”就能细水长流源源不绝地涌进欢哥的口袋。我愈发感到好奇,忍不住地问,这一次的收入就是几十万,一年下来欢哥得赚多少钱?良叔说,为啥都要出头当老大?还不是因为财源滚滚“钱”途无“量”。接着叮嘱我,你今后少打听这些,知道多了不好。

突然,警笛声响,一位矮矮胖胖身着警服的警察大摇大摆迈着八字步推门而入,开门见山地斥责道,胡良平,你狗日的胆也真大,敢在我的管辖地带聚众赌博。只可惜我接到举报晚来一步,要不然老子抓住现行送你去劳教。我被吓得大惊失色,心窜得老高,快从喉咙口蹦出来,命悬一线啦!要是他们早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良叔不慌不忙地安顿那位警察坐下,递给他一支烟又用火机给他点燃,心平气和道,汪所长,一帮朋友在一块聚聚,乐哈乐哈。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你的地盘上聚众赌博呀。良叔给我一个眼色,示意我离开。我拉开门走出去,但我留下一手没合上门。从门缝隙里,我看到良叔从荷包里掏出一沓钱塞进那位汪所长的荷包里。汪所长推脱几下,但被良叔按住了。

良叔殷勤备至地送汪所长上了车,警车耀武扬威而去。我很为不解地问,他们是来抓赌的吗?良叔摇摇头,低声道,欢哥同汪所长是铁哥们,他怎么会抓赌呢?他此时来,传达两层意思:第一,我接到举报出警了,对社会对上面有个交代。第二,让你知道他给了你保护,你吃了盐酱得晓得咸淡,给他好处。联想到良叔塞给汪所长的那沓钱,我明白了个八九分,汪所长是欢哥开“场子”的靠山。

坐上五菱面包车,在返回途中,良叔发给我们每人五百元钱的辛劳费。想到铁桶里为欢哥赚了大把大把的钞票,而落到自己手上的只有薄薄稀稀的五张,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巨大的落差,但迅即我自找台阶地宽慰自己,毕竟你还赚了五百块钱呢。

回到住地,关上房门,我掏出良叔塞到我裤包里的那堆钱,一张一张地抚平叠正,并用报纸包好,送到良叔的卧室,递给他说,一万零七百元。良叔打开报纸,抽出七百元递到我手上,告诫道,欢哥赚大头,我们逼一点沁水,赚一笔小利。你今后放精明些,手脚要麻利。像我们这种人,是没有未来的蚂蚱,得见缝插针能捞则捞,为自己留点后路。我恭顺地回答道,谨听良叔教诲。

我第一次拥有了一千二百元钱,夜晚睡得很香,感觉到自己被一张一张的票子包围着。

良叔对我第一次行动颇感满意,隔了几天,他又分派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带着小胖和小非去处理镇工业园区一起征地纠纷。我只来了两个多月,参加行动次数极其有限,但良叔指定由我带队,我心里没多大的谱。为了打有准备之仗,我便独自一人提前去摸摸情况。其实事情很简单,镇里引进了几个工业项目在园区落户,需要征用铁湾村的一千多亩地,村里同意了,大多数老百姓也签了字表示认可,但以赵大勇为首的一小撮不仅不在协议书上签字,而且还占领工地阻挠施工。双方的拉锯战持续了将近半年。事情迟迟得不到解决,几个投资老板向镇里通牒:再不处理下来,撤资走人另找地方。镇里没办法,便把这个“包袱”甩给了承建园区工程的建筑老板,限令他一个月之内搞定。建筑老板只能效仿其它地方做法,花钱雇请黑道干预。

赵大勇是“重点目标”,我便着手对他进行全面调查,得知他今年六十二岁,从镇水管所退休,生有一子一女,均在外地工作。赵大勇也叫“赵大胆”,生性耿直,爱打抱不平,敢说敢当。他带头挑事的主要原因认为镇里每亩地给农民的补偿款太少,只有六百元,提出每亩至少补偿到一千元。

晚上八点钟,我带着身着黑背心、黑中长裤、黑色跑鞋的小胖和小非直接闯进赵大勇家。赵家二老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赵大勇瞟了我们一眼,根本不当回事地说,白天来红道,晚上改黑道。告诉你们,镇里每亩不加到一千元,什么道都行不通!我找一板凳坐下,满面带笑地说,你们村每亩加到一千元,其它村都要加起来,镇上得多花一百多万,他们承担不起呀。赵大勇愤愤然地说,承担不起就别征地呀。招引工业项目就能产生税收,税收分成哪去了?吃喝有钱,送礼有钱,补偿给老百姓就承担不起啦,糊弄鬼咧。我说,镇里如果能做早该做了,你们要理解镇里的苦衷。赵大勇冷笑一声,说,我们理解镇里,谁来理解我们?一亩地补六百元,能做什么?什么都涨涨涨的,唯独这地的补偿不涨,让我们老百姓怎么活?喝西北风呀。我对一亩地补六百元没什么具体概念,但我知道一家就四五亩地,按这种推算,总共才补两三千元,不谈吃穿,恐怕赶情搭礼都不够。我是农民的儿子,能够理解个中艰辛,差点被软化过去,但一想到我的使命,便对自己的这种儿女情长感到鄙视,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我知道和他套近乎没有用,他吃了扁担横了肠子,想说服他只是痴心妄想。我沉下脸,态度强硬地说,我们既然接下这桩活儿,出面给你做工作,就一定要对镇里有所交代。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意思吧。赵大勇镇定自若,强硬回应说,我当然知道你们的招数,但在我这儿行不通。因为我软硬不吃!小胖警告说,你一个吃皇粮的人,村里的事与你屁不相干,何必要伸出脑袋接砖头?讨不到好的。赵大勇大声回击说,讨不讨得到好,是我自己的事!我家住在村上,这件事我管定了!小非实在忍不下去,把桌子一拍,眼睛一瞪,挑衅地说,老赵头,你是脑壳作痒,还是肋骨作胀,要不我们给你修理修理。赵大勇倏地站起来,走到屋子后边的厨房,拿出一把菜刀,往桌上一磕,毫不示弱地说,老子这把老骨头浑身作贱,就想让你们修理修理。谁敢动手,老子就劈死谁!赵大勇把菜刀举得高高的,既像是示威,更像是挑战。小胖小非紧咬牙帮,握着拳头,一副饿狼扑食的样子。我拉住他俩,赵大勇的老伴也把赵大勇往房里推。双方各松一口气,各退让了一步。揭幕战就这样不了了之。

走出赵家,三个人气忿难平。我们何曾受过这种酸气?这不仅是对我们三人的侮辱,更是对欢哥权威的冒犯。第一次带队出来行动,受到这般奇耻大辱,脸面赊光洋相出尽,我能忍下这口气吗?我还配做欢哥的手下么?

我这个人浑身都是毛病,但有一个优点很突出,那就是自以为是,认准的道儿走到黑,不折不扣的“一根筋”。凭我的直觉,我从赵大勇的眉眼之间看出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准备挖地三尺,像掘宝一样地找出他的“故事”。

第二天早晨,在小胖小非还窝在床上酣睡之时,我一身便装戴上墨镜出发了。我来到铁湾进镇的路口,守株待兔一样地蹲伏下来。

第一天我从早上七点守到晚上九点,十四个小时没挪窝,却一无所获。第二天和前一天一样,赵大勇根本就没出门。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地,在极度的沮丧之中,对自己的这一招数是否能出效果产生了怀疑。我两眼一抹黑的,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赌上这把,期待奇迹发生了。第三天,我如期来到路口,上午半天又是空守。吃过午饭,正是人乏身困的时候,我靠在墙角刚要眯会儿,蓦然发现赵大勇骑着自行车缓缓而来。等他骑行过去,我像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尾随其后,跟踪至镇上一片居民小区,赵大勇下车,推着自行车走了一段,在一间两层楼房前停下,前后左右瞅了几眼,自行车前轮顶开虚掩的门,赵大勇闪身而入,迅即关上了门。我走到门前,看到门牌号码为“兴旺路19号”。

我远远地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19号的大门。约摸两个小时,赵大勇才探出头来,两头瞧瞧,见没有熟人,迅速推出自行车,跨上车匆匆而去。望着赵大勇远去的背影,我有些阴毒地笑了。因为从他进出19号门的鬼祟举动,我断定他和这家有扯不断的渊源。

我赶回住地,马上叫来小胖小非,吩咐他俩从外围摸清 “兴旺路19号”住户的情况。这两个“活宝”从小在镇上混,大部分镇上人家被他俩小偷小摸过,不仅对镇上人家的情况了如指掌,而且连哪家有狗哪家有猫也略有所知。

小胖小非领命而去。

晚上十点半,我正要睡觉,小胖小非踢开门闯进来,兴冲冲地报告了 “兴旺路19号”的情况:户主唐达明,常年在广东打工,唐妻徐丽丽,45岁,镇水管所内退职工,现一人在家照护孩子读书,平常打点零工。据知情人透露,唐达明是个不中用的男人,结婚几年没能把徐丽丽肚子搞大。后来,男人在徐丽丽的逼迫之下外出打工,两年后便怀上了。外人都说这个孩子是徐丽丽和她单位的所长赵大勇的。

好!我兴奋地跳起来,拿出烟来分发给小胖小非抽。两位有些忘乎所以地哼着歌曲回房睡觉去了,我则坐在床上,精心策划即将上演的“捉奸”闹剧。

在我的安排下,小胖小非和我分三班值守,观察赵大勇的动静。还是在我的班上,还是那个时辰,赵大勇骑着自行车闯入我的视线。我拿出手机,通知小胖小非赶到“兴旺路19号”门前集合。

赵大勇刚一进屋,我们三人就会合一块了。我观察了一下地形,从楼房正面进屋显然不可能,我们便绕道来到19号的屋后,看到一道不到两米高的墙院。小非跃跃欲试准备一展身手翻过去,被我拦住了。小胖小非有些不解,我解释道,赵老鬼刚进去,正做“前期准备”,还未“入戏”。我们要捉奸在床获取证据,必须得让这对狗男女颠鸾倒凤高潮迭起时进去。两位听完,很是佩服地点头颔首。

等了半个小时,我发令行动开始。小非在我和小胖的送力之下,敏捷地爬上院墙,又轻如燕子一样地跳进院内,打开后门。我们三个人蹑手蹑脚地踏着楼梯上到二楼,房门紧闭,里面有嬉闹浪笑之声一阵一阵传出来。小胖用脚踹开房门,赤身裸体正趴在徐丽丽身上作前后运动的赵大勇轰然滚下。徐丽丽惊呼道,他心脏病犯了……

我们打120把赵大勇拉到医院。赵大勇是死是活对我们而言已经没什么关系,赵家出了这等丑事,不敢伸张不便追究,只能打断手指往袖笼里拽。铁村的那一小撮人因群龙无首而四分五裂,相继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工业园区的征地平稳推进,项目如期进入。在我歆享那种成功的同时,赵大勇呲牙裂齿暴睁双目的恐怖画面总会同步进入,让我兴致大败愧疚顿生。但转念一想,觉得自己没啥不对,一切缘于赵大勇活该!谁叫他不听劝阻领头闹事不洁身自好呢?谁叫他老牛啃嫩草霸占人家妻子十几年呢?谁叫他沉缅美色得意忘形呢?这就是报应!

几天后的下午,我单独来到徐丽丽家,看到徐丽丽的两只眼睛肿得像煮烂的樱桃,整个人瘦得脱了形。我敲打道,你对你儿子的身世应该有个说法吧。我听说赵大勇——没等我说完,徐丽丽便像一摊烂泥趴在地上,继而呈下跪状,双手抱住我的双膝央求道,好大哥,千万别张扬出去,我和孩子都没法在镇上呆了。说完,她嘤嘤哭了,很伤心。我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拎起来,厉声道,我们可以永远替你保守秘密,但你得付封口费!徐丽丽几乎匍匐在地,求饶道,我那死鬼丈夫外出打工,几年未归,也不寄钱回家。我只有打点零工赚点钱和儿子相依为命,我确实没钱。看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有些于心不忍,但心软非男人,无毒不丈夫,碰到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为什么不顺手牵羊地敲一笔呢?我抬脚要走,故意吓唬道,没钱,那好说,明天街坊邻居讲起来的话,那会很恶毒很刺耳。她挣脱我的手,冲到柜子前,打开抽屉,拿出一摞钱,双手呈到我的面前,可怜兮兮地说,这有两千元钱,是前些天赵大哥给的,我都给你。我一把从她手中夺过钱,潇洒自如地装入荷包,说,钱是少了点,但你态度很好,我们会替你烂掉这个秘密。徐丽丽双手合揖,口里不停地念叨“好人”、“好人”,一直念到我走出她的家门。

回到住地,良叔把我拉到他的寝室,欣然表扬道,这次行动做得很利索,很漂亮,没有打打杀杀,没有弄刀动武,没有留下后遗症。建筑老板十分满意,欢哥非常高兴。你让作为师傅的我倍感荣光啊!接着,良叔让我通知小胖小非,晚上一起到县城的天广大酒店喝酒,建筑老板请我们的客。

天广大酒店我只是听说过,曾经梦想成为座上宾在里面喝酒吃饭,哪曾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走进宽敞明亮华贵气派的包间,我都不认识我自己到底是谁了。

酒搬来了两箱,五粮液的。菜点了鱼翅、龙虾、鲍鱼等等。建筑老板对点菜小姐说,只要是你们酒店有的,大菜狠菜统统上!老板敢眼睛不眨慷慨大方地点,我们当然就不眨眼睛胡饮海吞地吃。反正是别人的,不吃白不吃。

喝掉一箱六瓶酒,我们都略有醉意,良叔说到此为止,算是散席。临走之时,老板又给我们每人塞上两条珍品烟,六百元一条的。我拎着烟,心里在想,铁湾工业园区镇里补给村民每亩地每年六百元,而我手里拥有两条烟,正是村民们两亩地的全年回报。是呀,“找到靠山,有吃有穿”。现在的我,不仅能吃香的喝辣的穿贵的,还能够得烟捞钱。这样的生活,真得让人快乐让人幸福啊!

父母给我打了几遍电话,让我十月二十日务必回家一趟。虽然近段不是很忙,但手头也有一些事情牵着,所以我并不想回家。但父母几次三番地电话催促,打动了我的心。再说,我出来小半年,一直未见他们的面,心里还是怪惦记的。回家前一天,我去向良叔请假,良叔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还准我三天假,让我好好休息休息。

十月二十日早上,我怀揣一万元钱,手提六条烟,和小胖小非打过招呼后,准备坐五菱面包车回家。良叔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说,小英雄凯旋故里怎么能坐五菱这种低档车?我把大哥的坐骑借来了,你就风风光光地回家吧。

停在我面前的是一辆黑色锃亮豪华气派的“卡迪拉克”,是欢哥的座骑之一。能够坐上这等豪车,我感到自己不枉来人世走一遭。拉开厚重的车门,坐进舒适的椅窝,靠着温软的椅背,我的心里像揣着个“暖宝宝”,暖融融的。欢哥也好,良叔也好,给了我足够的面子,让我享受到一种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荣耀。

车停在我家禾场上,引来一阵围观。我下了车,被一帮乡亲簇拥着来到门前。抬头一看,我家大门口焕然一新,兴建了一栋门楼。两根粗大的立柱上,横放着一块写着字的匾额,用一红绸布遮着。匾额上饰有花卉和蝙蝠、蝴蝶等图案,立柱上雕龙画凤一派喜庆。父亲走到我的身边,兴奋地告诉我,这是你隔壁的朱爹和村里的几户人家出钱为咱家建的,多漂亮多吉利呀!他们一定要请你回来,让你剪彩揭牌。我一眼扫过站在父亲母亲周围的那一班,都是我恨之入骨的人。我故意嚷嚷道,什么猪爹狗爹的,做这种花里胡梢的东西管屁用?被叫朱爹的人一点也不介意我的谩骂,顶着花白的头,佝着微躬的腰,挂着满脸的笑,走到我的面前,说,贤侄呀,我们这几家都曾做过对不起你家的事情,造这个门楼,除了表达我们的悔过之意外,更重要的是祝福你在欢哥手下平安顺利。那一班人也随口逢迎道,是的,是的。

看一看门楼,瞅一眼隔壁朱家房屋的面墙,大致处在平行位置,或者说门楼较之朱家面墙还稍稍靠前一点。看来这个叫朱爹的家伙还真服了软了。我们湾子里造房子,村里划了一条基本控制线,拆房新建下墙角时,一般要在基本线内,但也有一些有狠的人家就要突破那么一点,按乡下人的说法,叫“抢运头”。朱家当年仗着他儿子在黑道上混,在拆旧房建楼房时逾越了基本线半尺距离。虽然是引起公愤的事情,但大家敢怒不敢言。只可惜他儿子涉黑被判了死缓,可能要在牢里呆一辈子,不然他能这么驯服地带头为我家修建门楼。当时,这件事对我家影响最大,朱家新房比我家那破矮平房超出一米距离,用农村的话说,把我家的风水占完了,财运挡走了。我父母窝囊无用,不敢找朱家理论,只能关在家里叹息生气。小学毕业那年,我家拆除平房兴建楼房,下墙角的那天早上,叫朱爹的家伙逼着我家墙角必须沿村里定的那条基本线下,不得超出丝毫。我母亲不满地咕噜了几句,叫朱爹的老东西竟然扇了我母亲两记耳光。可怜我母亲鼻子被打破,鲜血喷了满脸。我拣起一块砖头,冲过去要找他拼命,被我父亲拦住了。我的心里蓄满了仇恨,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发狠道:长大了报仇!长大了报仇!

还有那一班人,有的是为田界之争,把我父亲按在水田里,揍得我父亲鼻青脸肿满身伤痕。有的是为放牛时我家的牛吃草撩到了他家庄稼,便跑到我家掀我家的神龛,家里被砸得稀汤泼水,列祖列宗的神灵也受到亵渎……父亲母亲在村里的境遇比“五类分子”的阶级敌人还要差,比牛鬼蛇神还要惨,占理的变为悖理,有理的变为无理,赢理的变为输理,因为他们不让你讲理,是人可打,是人可骂,是人可辱。那一幕幕挨打被骂的画面深深地烙在我幼小的记忆之中,累加一块埋在心底,矗成了一座仇恨之山。当尘封已久的山峰露出其狰狞恐怖的面目时,锐利的棱角刺得我心口滴血。面对这种复仇的机会,我能轻易饶恕他们吗?不能,坚决不能!尽管他们集资建造门楼意欲抹平我家面墙和隔壁左右人家的面墙距离,但怎么能抹掉我心中的仇恨?我义正辞严铿锵有力地命令道,我不需要这种无用的东西。我要你们下跪作揖,忏悔对我们罗家的欺凌和对我父母亲的伤害!

场上一片愕然鸦雀无声。父母亲也许认为儿子的提议太过苛刻,准备到我身边求情说理,被我厉声喝住:不关你俩的事!我要为罗家找回尊严!父母亲立马打住低头不语。

再看看那一班人,简直就像缩头乌龟一样,眼里满是畏惧和乞怜。在我凌厉而锋利的目光的逼视之下,叫朱爹的狗东西“扑通”跪下,接着一班人也齐刷刷地跪下,预备起地双手捧成拳状,恭恭敬敬地给我父亲母亲作了三个长揖。

一阵大风吹过,掀翻了门楼匾牌上的红绸布,露出红底黄漆书写的四个大字“罗家大顺”,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我的心里像剜掉一颗沉重无比的毒瘤一样,特别惬意无比轻松。有靠山的感觉真好!人可以头高颈旺,伸腰挺背,气指颐使,为所欲为。我旁若无人地像横着行走的螃蟹一样走进我的房间,把自己丢在床上。我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

我是个爱做梦的人,只要沉睡过去,人就腾云驾雾飘飘欲仙起来。当我踏着白云来到一片山林,潺潺溪流穿林而过,花果飘香,景色怡人。正在我欣赏这仙境美景之时,突然看到黄倩倩白衣飘飘驾云而来,望着我嫣然一笑,伸手让我抓住她。但我反应迟钝,未能攥住她的手。眼看着她要从我视线里消失,我便脚踏浮云,乘风追去。追呀,追呀,就是追不到。翻过一座奇峭山峰后,她从我眼前顿然消失,我大声呼喊起来:倩倩——倩倩——

母亲拿着毛巾替我擦拭额头的冷汗,心疼地说,工作太累了吧,看你一睡就是大半天。我捂住胸口,喘了口气,平缓了一下心绪,说,娘,我不累。我过得很好。母亲捏住我的手,叹了口气,带着批评的口气说,顺啦,你今天早上做过了份。所谓“赶人不上百步,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都拿钱为咱们罗家修建门楼,破了费用,低了下气,能做的都做了,你怎么不依不饶呢?我有些气鼓鼓地说,我只有那么做,才能消弥我内心积攒的那些仇恨。母亲摇摇头说,你找到欢哥这座靠山,为咱们罗家撑了门面长了威风。但风水轮流转,厄运总有时。尤其是人在得志之时,切不可太过张扬太过猖狂,更不可赶尽杀绝。后路是自己留给自己的。母亲平时寡言少语,但此刻却能说出这么富有哲理的话,让我心生敬佩。我乖顺地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我走出家门,来到门前的小河边。薄雾环绕,秋水泛蓝,空气中弥漫着秋收过后的浓郁气息。那种婉约,那份恬静,那股幽香把我带进了远离尘嚣远离喧闹远离是非的桃源世界,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该死的手机铃声响起,我不想接,可铃声不知疲倦地唱个不止。我的忍受力实在拗不过手机铃声的坚持不懈,便打开翻盖接听。电话那头传来良叔略带责备的声音,你小子为啥不接电话?跟了我这么久,怎么一点敏感性都没有。我随口撒了一个小谎,说自己睡着了,手机放在兜里没听见。良叔没过多与我计较,吩咐道,你赶紧来县城“庄屋茶吧”,早上送你回家的车马上会去接你,我在门口等你。我爽快地答应下来。

县里的开发区已经建到我们村边上。坐上“凯迪拉克”的车,穿过村里的一段小道,很快就驶上了开发区宽阔平坦的大马路,疾行一会,拐了两道弯,车就停在了“庄屋茶吧”门前。良叔像哥们一样揽住我的肩膀,嘴贴进我的耳窝,小声道,欢哥在三楼,准备见你。我不相信地惊问道,真的?良叔沉稳地点点头。想到即将能够见到欢哥,我从小到大崇拜的英雄,我的心里有如万马奔腾,胸口好似小鹿乱撞。

三楼“大红袍”厅门口,有两个壮汉把守。跟着良叔走进包间,我看到一身西装革履的欢哥坐在沙发中央看电视。良叔说,老大,我把罗太顺带来了。欢哥拿眼睛从上到下扫视了我一眼,赞许道,良叔带出来的人真是不一样,一看是个精明相。良叔脸上像涂了油彩一样满面荣光,我的心里也像灌了蜜一样甜蜜无比。我有些拘谨地在旁边沙发上坐下,欢哥问我答,聊了一阵子天。我揣摩这是欢哥在闲扯胡聊中考察我。看到欢哥脸上一直没断过笑,我就知道自己的“面试”还令欢哥满意。

转入正题,良叔对我说,顺子,我们今天下午接到一挺急的活儿,想让你负责完成。十一月份,县里换届选举拟对干部进行大调整。有人觊觎公安局政委的位置,但现任政委没到退下的年龄并且在省厅有强硬靠山,所以要想撼动几乎没啥可能。我们想了很多计谋,综合分析,惟有一招胜算最大。我忙问,哪一招?良叔轻言慢语地说,偷。我有些茫然不知所云。良叔说,偷出一个贪官,他就下台了,下台后位置不就空出来了。我有些胆怯地说,偷谁也不敢去偷公安局呀?何况还是政委家,那不是往枪口上撞啊。良叔说,的确挺危险。我们找人查看过,公安局的住宅小区内装有先进的监控设施,每家都有报警器,且都装有防盗网,八名从一线退下的老公安二十四小时轮流值守,不说偷,恐怕进门都难。正是因为难,所以才让你领头负责。我明知良叔后边抬举我的话是给屁我吃,但我得硬着头皮接受下来。我刚入道不久,凡事只有无条件接受的份,岂有抗命违令的资格?何况,人就是在这种攻难克险中成长起来的。我要成为欢哥那样的人,为什么不把这次行动当作超越自我证实自己的机会呢?我自信而勇敢地说,力争完成任务。

欢哥听到我的回答,叮嘱道,这次行动属绝密行动,不可造次,不能外传!良叔接着布置道,我想让小胖小非参与你的行动,由小非去做“钳手”。我思臾片刻,摇头建议道,小胖小非参与行动没问题,只是小非不能当“钳手”。我认为由小非秘密去丐帮物色一个“惯偷”,比小非亲自出面要好。欢哥眼睛一亮,夸赞道,入道不久道痕挺深的。能够想出借刀杀人借手偷赃的主意,看来你悟性不错呀!良叔高兴地附和道,我向你举荐他来干这件事,应该成功在望不会有失。欢哥举起茶杯,同我同良叔的茶杯相碰后,欣然道,等着你们成功的消息。

我和良叔走出包房。我低声问良叔,谁有这么大的面子,敢派欢哥的活?良叔说,公安局的三号呗,十年前在我们镇上做派出所长,当时做过欢哥的保护伞,眼看五十岁了,再不当上政委恐怕官就做到头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俩来到大门口,没见着五菱车。良叔骂道,狗日的小六子,眨不得眼睛放不得手,偷功摸夫地找按摩女去了。我马上为小六子开脱说,跟着您,一天到晚就是行动行动再行动,枯燥乏味死了,好不容易来县城一趟,尝尝晕腥未尝不可。良叔很理解地说,都到了猫叫春狗打连的年纪,不出去玩玩还不正常咧。怎么样,想不想消遣消遣?叔带你到金地洗浴城去,俄罗斯女人那个白呀!看良叔边说边擦口水的样子,我知道良叔心痒痒了。其实我的心更痒痒的,但我不能去,我的初次不能轻而易举地给那些个遭千人摸万人弄的小姐,我的心里只装着黄倩倩,因为我和她有过约定。约定好比一剂灵丹妙药,让我抵御住了来自外界的乱七八糟的各种诱惑。我压住呼呼上窜的欲望,说,良叔您去吧,我得赶回住地和小胖小非商议行动的事。良叔用手在我肩膀上推了一把,笑着离我而去。

我坐的士回到住地,把小胖小非召拢来,给他们布置任务。我没有给他们讲明来龙去脉,也没透露所偷主人的官职,只是告诉他俩所偷主人住在公安局宿舍前排一单元三楼的东边。小非嘻嘻笑道,偷了多年,偷了多家,唯独没偷过公安局的,太有挑战性了。我敛住笑容,慎重提醒道,你以为公安局那么好偷呀?森严壁垒防范严密,恐怕门都难进咧。小胖插嘴说,你足智多谋诡计多端,不说区区一个县公安局,就是美国五角大楼都不在你的话下。我被小胖的话逗乐了,心里蛮滋润的。最后,我对前期摸排工作作了具体安排:我负责摸清所偷主人的家庭成员以及生活习性等情况,小胖负责熟悉周围的地形和摸清变压器安放位置,小非负责物色“钳手”。

我们三人分头行动,花一星期时间,圆满完成了摸排任务。小胖对公安局家属院周边的地理情况掌握得烂熟于心,找到了最为僻静,极易翻墙入院的“突破口”,还弄清楚了变压器安放的位置,并通过供电公司的朋友,打听到了最简单的停电办法。小非托人结识丐帮的弟兄,找到了县城绰号“墙上飞”的“钳手”。“墙上飞”只有一米五过一点,身瘦如猴身轻如燕。最主要的是他偷得多了,眼光极其敏锐感官特别灵敏,只要到那个家里瞧一眼,就知道那家藏钱匿物的地点,出手千次,无一失手。我呢,摸清楚了政委家以及政委司机家的基本情况,也弄到了司机家的电话号码。我还了解到,政委两口子关系处得不错,一般晚饭后,只要政委不陪客吃饭,两人会一起外出锻炼一个小时。刹时,我脑海里突然冒出利用这一小时入室行动的想法,但立即被自己否定了。因为一个小时里,手忙脚乱,翻箱倒柜,不可能顺利取到东西。何况晚上七点钟左右的时候,是人来人往高峰时段,极易暴露。我思虑良久,觉得只能把行动定在政委外出开会不在家住的时候。我给良叔打通电话,让他找欢哥问问那个副局长,弄清政委近段时间外出开会的具体时间。只有政委不在家,才是入室行动的最佳时机。

根据摸排的情况,我们三个人围在一块,制定出详细周密的行动方案,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没过几天就来了。良叔给我回话,政委十一月十一日十二日在省城开会。我把行动时间定在十一月十一日晚十一时,代号“61”行动。

当晚十时,我用公用电话打通政委司机家的座机。因政委司机是当兵转业的,我便谎称有战友从外地来,一定要见司机本人。电话那头的女人说,司机不在家,陪领导到省里开会去了。得到确认后,我的心才踏实下来。

十一时,公安局家属院突然断电。刹那间,探头瞎了,报警器哑了,院子里漆黑一片了。我和小非以及“墙上飞”头戴“狗毡洞”帽,从那个僻静处翻墙进院。“墙上飞”轻悄悄地奔上前排宿舍的六楼顶上,顺着落水管轻巧地往下滑行到三楼,从洗手间狭小的窗户里拱了进去。我和小非爬到三楼,主人家的防盗门被“墙上飞”打开,我们进得屋子,关好门。

三房两厅的房子里面,唯有最里间那道门紧闭,显然女主人就睡在里边。“墙上飞”拿出万能钥匙,门迅即被打开。我们冲进房里,惊醒了女主人,她正要喊叫,被小非用手堵住了嘴巴。我从裤包里掏出透明胶和绳索交给小非和“墙上飞”,他们敏捷地把女主人的嘴巴封住,又把女主人绑在床背上。我拿手电光对着女主人的脸,和颜悦色道,阿姨,你只要规规矩矩地听我们摆布,我们不会动你一指头,更不会杀你。如果你——我没说后边的话,只是从腰间抽出匕首,在她眼前晃了晃。女主人惊恐万分地望着我,一个劲地摇头。我守着女主人,小非和“墙上飞”拿着电筒开始寻找东西。

只花了一刻钟,“墙上飞”就给我拿来了八本存折和两本省城的房产证,还有几千元现金。

我让小非给女主人松了绑,并撕掉她口上的封胶。我在她面前扬了扬存折和房产证,警告道,你不会傻不拉叽地报警吧?一旦报警,你老公就会被当作贪官捉进号子。

我的话刚落音,来电了,政委家的报警器尖利而急促地响了起来。只怪我们毛手毛脚的,在捆绑女主人时,不小心碰到了床头的报警器。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吓得魂都不在身上,下巴快掉地上了。

立即,听到报警声的门卫和没有睡觉的人涌出来,嚷嚷着跑到楼下。咚咚咚咚,脚步声自下而上纷至沓来。跑,无疑自投罗网,不跑,只能束手就擒。

我自认为能够承担所有凶险的 “大心脏”突突直跳,慌得不行,但此时我必须冷静,不然,事情会变得更糟。我若无其事地对女主人说,我们被捉,至多判个一年两年的,有多大点事呢?充其量就是“二进宫”、“三进宫”呗。继而我口气一转,带着威胁的口气说,如果我们进去,扯出萝卜带出泥,必定要牵出你家的存折和房产证。你两口子工薪阶层,哪来这么多的存款和房产?你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家老公就这样完蛋吧。

我的话敲山震虎很有份量,让女主人颇为纠结难作决断。

“叮当”、“叮当”,门铃响了,我们赶紧躲进洗手间,拴上门,我们得为自己留点后路,如果女主人供出我们,我们就从窗户里钻出去顺下水管溜下去。

我们耳贴门缝,倾听着外边的动静。

门打开了,女主人说,没事,刚才关灯时不小心扫到了报警器,让你们操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帮人没进屋,站在门口说。

我迅速给小胖打通电话,让他再次实施断电。

我们原路返回,到了一僻静地,我给了“墙上飞”八万元“根子”钱,这是事先谈好的价码。直到他离开,我也没看清他的模样,只是从“狗毡洞”帽的两个黑洞里,看到他有一双贼眉鼠眼。当然,我也戴着“狗毡洞”,他也没看清我的真实面目。

当晚,我赶回住地,给良叔报告了喜讯。八本存折,合计存款三百二十万,两张房产证上的地址都写的是省城中心地带的,每间一百三十多平米,购置金额超过三百万。良叔拿着存折和房产证,感到沉甸甸的,他说,咱们连夜去给欢哥汇报吧。

欢哥在县城五个住处中的一个住处接见了我和良叔。拿着存折本和房产证,欢哥喜笑颜开地说,明天只要匿名往县纪委一寄,政委就会被“双规”。狗日的东西就能如愿以偿,坐上政委宝座。良叔说,你为他帮这么大的忙,够对得起他了。欢哥拉下脸,不太高兴地说,狗日的东西太小气了,只给了我十万费用,你说这政委的职位只值这个价码吗?哼!想起来都有点小瞧人。

一阵沉默过后,我小心谨慎地说,如果换一个思路,欢哥您不仅可以捞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还可以多结识一位“后台”。欢哥眼光犀利地盯着我,问,此话怎讲?我的眼前顿时浮现出政委家女主人乞怜的眼神,虽然女主人长得肉呼呼胖墩墩的,是我印象之中深恶痛绝的“贪夫人”形象,但想到她危急时刻放我们一马的那份善良,我想我得报答报答人家。我沉住气,试着建议说,政委家失窃,不会声张不会报案,但政委会借助他的眼线打探情况。如果欢哥通过旁人放话给政委,政委必定会亲自找您,您可以向政委索要一笔两百万的封口费。政委心里有鬼需要抓紧按下这桩事,不仅不会与您计较钱的事,还会把您作为救命恩人来对待。所以,您从中不仅可以赚到两百万,而且还结识一位强力靠山,更重要的是没有伤害别人。这一举几得的好事,何乐而不为?至于那位出十万让您帮忙的副局长,您也很好交代,就说找人去偷了,但没偷着有价值的东西,他也讲不出什么道理的。

欢哥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欣喜若狂地说,妙哉妙哉!你小子的脑壳就是好用。我看看良叔有些冷落的样子,忙说,我这都是良叔教的。欢哥说,名师出高徒嘛。我现在的地盘要扩充,准备在开发区开辟地盘,你家住在那儿,人熟地熟。我决定调你从良叔班子里出来,独挡一面地给我负责一块。我呆呆的、傻傻的、木木的,不相信眼前的现实。良叔在一旁点醒道,顺子,你只用半年多时间,就坐到了和你良叔一样的位置,赶快感谢欢哥的提携和栽培之恩。我这才回过神来,腰弯成九十度,诚惶诚恐地说,我入道时间短,规矩懂得不多,不知做不做得好?欢哥大手一挥,果断地说,我看中的人,一定没错。我手下的“四大金刚”,都是我一手一脚提携起来的。今后你加入了,我的手下就是“五虎上将”。你得给我开辟一片新天地!我斩钉截铁自信满满地回答道:是!

离开欢哥家时,欢哥扔给我一包钱,说是对“61”行动的奖赏。回到住地打开一看,只有十万元,扣除给“墙上飞”的八万元和购买工具的费用,我恨不得要倒贴本。虽然心有不满,但想到自己已经成为欢哥的心腹,那点小不满瞬间烟消云散而去。

为了支持我组建新的班子,良叔把小胖小非给了我,还为我招来两名手下,这样我的班子里算上我就有五个人,相当于半个班的建制。同时,良叔还带着我在开发区转悠,为我们挑选住地。分别之时,我送出良叔很远很远,良叔拉着我的手,很知心地嘱托道,顺子,你虽然单独带班子了,但你得记住:你是在替别人做事。凡事悠着点,别太猛。另外,命和毒这两样东西切切不可染指。良叔说完,拱进车里,小车一溜烟地走了。良叔予我,除了“扶上马”外,还“送一程”,的确对得起我。只是他的临别之言,让我有些费解。好歹我们是欢哥的“五虎上将”,属左膀右臂,应该算是君臣关系,怎么能说是在替“别人”做事呢?难道——怎么想也想不透。我告诫自己想不透就别想,踏踏实实地把事做好,不枉欢哥的伯乐之情和栽培之恩。

外出行动总得有个交通工具,我拿出一万元积蓄,在二手车市场连吓带蒙地购置了一台老款别克车。小非原来没事的时候,捣腾过几次五菱车,对车性有点基本了解。所以,我们不用花钱请师傅,小非临危授命当起了司机。

开发区的建设主体是县上的,而用地很多是占用我们镇里的田。道上有条规矩叫“井水不范河水”,意思是各自在自己的地盘上觅食求财。按说,开发区发展到我们镇上,只要是涉及到修路以及项目征地所有的基建工程都得由我们欢哥来做,也就是由我的班子来做。但是,一直霸占着开发区所有建设工程的东哥不答应。道上奉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虾子吃泥巴”的信条,东哥人多势大,当然不会拱手相让。据说,东哥和欢哥坐在一块谈过这事,但鸿沟太宽没有谈拢,最后不欢而散。好的是两个人面子顾着,没有撕破脸皮。

有一件事摆在东哥和欢哥面前,已经无法回避了。开发区新近引进了一个投资五亿的电子项目,所征用的四百多亩地全在我们镇区内。这是一块硕大无比的蛋糕,打墙院造厂房建配套的基建投资超一点儿八亿,谁拿在手上谁就可赚到三千万以上。按惯常,这块蛋糕该东哥吃,因为项目是开发区引进的。但是按地盘,又该欢哥吃,项目毕竟落户在欢哥的地盘之上。双方互不相让,好比斧头把越斗越紧。没有谁会轻言退让,因为不仅仅是巨大的利益问题,更重要的是在江湖中的面子和地位问题。

相持不下怎么办?按道上的规矩,双方只能选择“摊排”,也就是在项目落户地“摆阵”。

几天以后,中午,欢哥把我约到天广大酒店一豪包,开了一瓶茅台,喝了几杯后,欢哥有些心虚气短地说,明天就要“摆阵”,我把你们“五虎上将”的人马全部聚集,也不过三四十人,满打满算可出十台车。而东哥据我所知超一百人,将近二十台车。我这不要丢人现眼当众服输么?我今后有何颜面在江湖上混呢?我替欢哥斟满酒,自己也满上,端起酒杯敬道,欢哥别发愁,我有办法在“摆阵”中出奇制胜。只是您要给我一笔经费开支。听到能出奇制胜,欢哥立马干掉杯里的酒,问,得花多少钱?我喝掉酒,大口大气地说,不多,五十万。欢哥还是打了一个顿儿,但他突然想开了似的,豪气冲天地说,只要你能在“摆阵”中胜出,不说五十万,花五百万我也愿掏!我紧追不舍地说,你现在得给我五十万现金,我立马行动。欢哥有些犹豫地说,你总得让我知道你用什么计谋花这五十万吧。我笑笑,把握十足地说,既然我向您要钱,就决不会让它打水漂。您就别打听了,提心吊胆的。等着我的胜利消息吧。欢哥洒脱地说,行,老子信你!下午给你划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拿到钱后,我找到征地所在村的支书,往他荷包里塞了一万元后,指令他明早八点钟组织两百男劳力在村里集合,开赴电子项目工地。村支书咪了几口鱼刺,直打“拦头板”,什么劳力难集中呀,什么怕发生集体械斗呀,等等。我把装有九万元现金的纸包往桌上一摔,成扎成扎的钱飚出纸袋,散落一桌。村支书的眼睛霎时像猫眼睛一样发蓝发亮起来,口里喃喃道,行,行,我来组织,我来组织。

接着,我带上小胖和两个新来的手下,坐上小非开的破别克车,来到县客运出租车市场,花费二十万,租用了四十台出租的小型面包车,并且让每台车前面副驾上坐一个年轻男人。我吩咐小胖和两个新来的手下带着四十台车到车饰店,全部更新换上暗色太阳膜,并且洗刷一新。我则赶到“金迪商厦”,找到商厦经理,把二十万现金往经理办公桌上一板,提出租用一百六十套衣模架。经理面色冷静地算了一会儿账,大概认为有赚的,立马答应下来。离开时,我用命令的口气说,今晚八点衣模架连同衣服全部到位!经理把钱塞进抽屉,眉开眼笑地说,没问题,没问题。

晚上九点,四十台面包车的后座上都装上了四个穿着衣服的衣模架,由安全带固定着,从暗色太阳膜看进去,好比坐着真人一样。我让小胖和两个新来的手下把他们集中在“怡家”酒店住宿,除防止走漏风声外,更便于明早统一行动。

第二天上午八点钟,东哥的二管带着二十台车浩浩荡荡地开进电子项目工地内,整整齐齐摆在路的左边。二管叉着腰挺着肚站在那儿,一副君临天下志在必得的样子。

八点十分,欢哥手下“五虎上将”的十台车和我租用的四十台面包车鱼贯而进,长龙一样地摆放在路的右边,紧接着村里的两百劳力手持铁锹,打着“我们的土地我们作主”的横幅,成形列队地走进院内,在车的后边摆成了方阵。

我走到东哥的二管面前,感觉到自己俨然像个财大气粗的老板,故意奚落道,都说东哥在县城人多势大,怎么“摆阵”才有这么几个人?东哥的二管犟嘴道,你别显摆,谁输谁赢还不定呢?鬼都知道你家欢哥是从农村上来的“土克西”,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突然涌出这么多的人,必定有诈。我心里有些发虚,但我却表现得底气十足,我放大音量高腔高调地说,你别鸭子死嘴壳子硬!如果你不怕现丑,我把五十辆车上的人马放下来,让你检阅检阅。我是故意在激将他,如果他真让车上的人下来,我就要露馅,那个丑就丢大了。我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想从气势上逼得他透不过气抬不起头,主动缴械投降,但是,他毫不惧怯我的眼光,似乎在我眼窝深处捕捉到了难以掩饰的破绽。他顺水推舟道,把人马统统拉出来,我要眼见为实!

坏了,坏了。难道他察觉到了车内的“假象”?不可能呀!我强力镇静住自己的心绪,虚张声势地嚷嚷道,车上的人都下来,切切注意把“家伙”收好!喊过之后,我走近他,眼光犀利地盯视着他,厉声威吓道,双方人马都下来,剑拔弩张充满火药味,保不准擦枪走火,你那几个人,抵挡得住吗?他躲过我的眼光,转过头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一鼓作气穷追猛打道,你方总共才百人,而我方超过两百人,谁的势力大谁的人多,已经一目了然。另外,我们还有两百老百姓作坚强后盾。你如果还想癞蛤蟆垫床脚,硬撑下去的话,我愿意奉陪!只是事态闹大,伤了你方人马,我可负不起责。我的话夹棍带棒有理有节,让东哥的二管变得搓脚顿手没了主张。思虑片刻,他掏出手机,走到一旁,汇报请示去了。电话打完,东哥的二管走到我面前,有些垂头丧气地说,东哥答应去找欢哥谈判。我冷笑一声,不阴不阳地回击道,你们东哥还有谈判的资格?道上的规矩是“我的地盘我作主”,你们混迹道上多年,不会不懂这个规矩吧。我看了一眼二管,警告道,回去告诉你们东哥,这块地盘是欢哥的,今后别在这儿插手踹脚!

东哥的二管狠狠地挖了我一眼,恨恨地说,算你狠!带着那班人马仓惶离开狼狈而去。我仿佛看到电影上被击败的匪军丢盔弃甲拖枪而逃的画面。我站在那儿,放声大笑起来。

为庆祝我成功恢复“失地”,欢哥请“五虎上将”举行了一场家筵。席间,欢哥提议曾经的“四大金刚”一起站起来为我敬酒,提出一个“课题”让我解答:怎么做到在不大动干戈不冲冲杀杀不违法犯罪的情况下,把事办成?欢哥是我的偶像,“四大金刚”是我的前辈,这种场合怎么容得下我夸夸其谈释疑解惑?我只能佯装不知笑而不答。欢哥说,你别谦虚了,快快说来,不说的话,我们都不坐下了。望着欢哥和“四大金刚”齐刷刷地站在我的面前,流露出来的刨根问底一探究竟的表情,我知道不说几句恐怕难以脱身,便轻描淡写地说,其实我是从老大和四位长辈那儿学的。归纳一下,应试是三点:一是借助“名声”以吓为主。二是与时俱进对症下药。三是万不得已不犯法律。欢哥“啧啧”几声,不吝赞美之辞地表扬道,这都是开创先河的经验之谈,总结得多好!你们得认真听虚心学,让自己的“小宇宙”爆发爆发。接着欢哥拉下脸,指示道,今后你们给我记住:做事别开口就杀动手就打的,多动动脑子多用用计谋,想方设法地退去咱们身上这身黑皮。否则,咱们将无路可走无处可逃!“四大金刚”唯唯诺诺齐声道是。我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出风头的人讨不到好。果不其然,我被“四大金刚”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吐得一塌糊涂。是良叔把我搀扶到酒店开房陪了我一夜。

元旦就要到了。三十号晚上,我召集手下在住地加了一个餐,准备放他们三天假,让他们回家去看一看。我正在寝室收拾东西,手机响了,是欢哥打来的,他让我迅速赶到县长途客运站,从一个叫樊斌的人手里取回一个包裹,然后送到“飞歌夜总会”,交给名叫宽子的人。欢哥特别强调,这个包裹很重要,本来是他亲自接收的,因在省城他不能来接,便委托我来接收,让我小心加小心,务必亲手交到宽子手里。接着欢哥给我发过来樊斌和宽子的手机号码。

我让小非开车送我来到长途客运站,心里直犯嘀咕:什么包裹这么重要,非得让我来取来送?没等我想明白,樊斌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我们约好了见面地点。樊斌是个年轻人,他交给我一个快递邮件,一句话没说,匆匆而去。我上车后,马上给宽子打电话,电话接通后,我让宽子到“飞歌夜总会”门口等着取东西。宽子说,我是夜总会的调酒师,此时很忙,你给我送到三楼吧台来。我有些不耐烦地说,东西是你的,应该是你下来取!宽子强硬回应说,我没时间,你必须送上来!你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宽子最后一句话里提到“规矩”两个字,让我茅塞顿开,我有些惊悚和惧怕了,因为我已经隐隐感觉到快递邮件里是那个可怕的东西。这个货我是绝对不能送上去的,一则我怕“飞歌夜总会”有公安设下的埋伏,最近关于这方面的专项行动一个接一个。二则我不想染指这个东西。良叔提示过我,我也深知触碰这种东西就是走向一条不归之路。我冷静地想过后,让小非把车开到离“飞歌夜总会”不远的副食烟酒批发市场,找到一红酒批发点,我花钱买了两件红酒,把快递邮件用透明胶粘在一件红酒箱的底部,让小非穿上专送红酒伙计的工作服,坐着老板驾驶的专门送酒的电动三轮车,拉着红酒驶向“飞歌夜总会”。

我的心忐忑不安,整个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我便上车打开DVD听摇滚,让那种刺激缓解我的惶恐。

半个小时后,小非乘着老板的三轮车回来,向我报告红酒和邮件已经交到宽子手里。我舒了一口长气,但心里总像揣着块石头,硌支硌支地不舒服。我给欢哥发了一条短信:“东西按要求送达到位。”之后,我便关了手机。

回到家刚好十点钟,父亲母亲一边看电视,一边聊闲话,瞧见我回来,又是问这又是问那的,我简单地回答了几句,洗也没洗,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睡到第二天将近晌午,我才醒来,发现短裤衩又湿漉漉的,下面的那个东西像新出的藕毡直挺挺的。我知道我又梦见黄倩倩了,时间越久,对她的思念越甚,也不知她身处何处现在干什么?打开手机,屏显上立马跳出黄倩倩的生活照,那么妩媚,那么楚楚动人。我用嘴巴对着屏显亲了又亲。

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起,我翻开收件箱,看到良叔发给我的短信:“中午来我家,叔侄聚聚喝杯酒”。我写下“十二点到”几个字,发了过去。为昨晚送货的事,我正要去讨教良叔。

我让一位同学用摩托车把我送到镇上。走进良叔家,看到表婶又是蒸又是煮地弄了一桌子菜,我的食欲大开。良叔从屉柜里翻出一瓶“古井坊”,拿出两只长形玻璃杯,正好把一瓶酒分完。良叔说,叔侄今个对掰了。我笑道,听叔的。

从踏进良叔的屋里开始,我从良叔的言行举止之中已经看出今日的午筵不是喝酒那么简单,一定有重要事情要告诉我。在良叔开口说重要事情之前,我把昨晚替欢哥送货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向良叔作了汇报。良叔听完,有些着急地说,当时你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呢?我说情急之下人都晕了,哪里想到那么多?良叔说,这是欢哥下套让你进,做笼子给你钻。我有如坠进迷雾找不着北。良叔咪了一口酒,用筷子拣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边嚼边说,欢哥现在很欣赏你想控制你,他要把你当作赚钱的“工具”,牢牢地抓住你。怎么着?你没有杀死过人,也没砍残过人,更没有搞走私贩军火,他只有把你引到贩毒这条道上,让你紧紧地绑在他的战车上,使你不能自拔不能脱身。我感到浑身发冷毛骨悚然。我真是一个大傻B,当时已经悟到那个东西有问题,但还是接到手里。我急切地问,良叔,我犯这事严重吗?良叔沉吟片刻说,说严重很严重,毕竟你成了贩毒链条上的一链,接货和送货。说不严重也不太严重,因为你受人之托不知内情。再说,你是初犯,所以问题不会很大。良叔的话让我的心绪稍稍有所平复。

两人你敬我我敬你地喝了一阵闷酒。当酒剩不多时,良叔突然问我,上次你“摆阵”成功收复开发区那片“失地”,欢哥给了你多少奖励?我咕噜道,两万。良叔有些轻蔑地说,打牙祭塞牙缝咧。你知道他从中赚了多少吗?那单基建合同他前几天和电子项目的投资商签了,一点儿八亿。他从中至少要赚三千五百万。良叔的一笔账算得我有些心烦意乱起来,我不满地鼓噪道,偷政委家,他只给了我十万,害得我贴了几千块。良叔进一步爆料道,他让我去找政委,开口索要两百五十万,政委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你知道吗?欢哥偷政委家有更深的用意。公安局在南区建新办公大楼,投资一个亿,政委分管财经和基建。所以,欢哥隔了几天就到政委那儿要拿这项基建工程,并承诺能够想办法把那两百五十万给弄回来。政委的疼脚捏在欢哥手上,加上欢哥还能把失去的钱给找回来,当然只有答应的份。你说欢哥签下这笔合同,又可赚取两千万。想到欢哥赚钱的速度和堆头,比拣破烂的老头拣破烂的时间要短堆头要大咧。我的心里像倒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

良叔脸色难看闷闷不乐,独自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我看出良叔不高兴,是希望我有所回应。我想了想说,欢哥一笔都是几千万几千万地捞,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小气那么抠门呢?良叔叹了一口气,纠正道,不是小气抠门的问题,而是他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的问题。我跟了他十几年,风里雨里,火里水里,舞刀弄枪,挥棒出剑,“灌窑”给他看场子,“霸市”给他守摊子,“扩充地盘”给他出点子,“强占工地”给他挡枪子儿,把他弄成了亿万富翁,省城买了五套房,县城拥有八套房,另外还有两个坐收租金的市场。而我,今年将近不惑,落得个什么?存款不到三十万,县城没房,省城就甭提了。做人,要将人心比自心,自己吃肉,分块骨头下属啃,自己喝汤,给点羹下属尝。不然,谁还那么死心塌地地给你卖命呢?我安慰道,良叔,谁叫咱们寄人篱下受制于人呢?要是咱们自己为王,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良叔的眼里闪烁出希望之光,他摘下眼镜,呵了一口气,用大拇指擦擦镜片,说,顺啦,叔找你来喝酒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件事的。我想带着你脱离欢哥,投奔东哥,在开发区那块干!东哥那边的政策很优惠,挂他的名,他只收百分之三十的挂名费。那样的话,咱叔侄有赚的了。良叔脸上的那种阴郁和沉闷一扫而去,瞬间像涂上一块暖色的油彩,给了我极大的感染,行啦,我听您的。我又不无担忧地问,咱们叛逃过去,欢哥会放过咱们吗?良叔琢磨了一会儿说,曾经有一个心腹想脱离欢哥,被欢哥追杀得背井离乡两年,后来这个人回到县城组织人马,现在的势力远远盖过欢哥。凭我这十几年对他作出的贡献以及和他的交情,他应该会放我一马。这件事议到为止千万保密。春节期间,我找机会试探试探。

我举起酒杯和良叔的酒杯相碰,“崩”地一声快要溅出火花。干!俩人异口同声,继而一饮而尽。

春节前的一段时光,相对于平时要清闲许多。我的班子组织了几场“灌窑”,再就是帮助欢哥在城区收了几笔烂账,没有组织大的行动。

小年那天,我买了两份烟酒,先去拜了良叔,接着赶往县城拜了欢哥。欢哥很高兴,随手从包里掏出三万元现金递给我,让我去给父母买点礼品给自己添点衣物。

怀揣三万元钱出来,我的心里荡漾着一种幸福感和满足感。虽然只有区区三万元,但我的父母劳作一年未必有这个收入。找到欢哥这座靠山大半年,我的生活发生了质的飞跃,吃喝穿都不在话下,我还有了自己的存款。作为一个不到十八岁的青年,我还有什么不知足呢?何况,春节过后,跟着良叔单飞出去,前方还有更加美好的生活向我招手致意咧。

带着这般美丽的心情,揣着这份美好的憧憬,我来到商城,在进旋转门的刹那,我的眼前一亮,黄倩倩竟然在我前面的门格里。我们为这种邂逅喜出望外激动不已。我说,咱们到隔壁“罗兰咖啡”去叙叙旧吧。她一脸羞红地答应下来。我真想凑上前去,啃一口她红扑扑的苹果一样娇美的脸。我们手牵着手来到“罗兰咖啡”,找了一包房。

我问她,你还好吧?她撅起樱桃小嘴,小声道,好什么?你逃走后,我在学校也呆不下去了,只好到省城父母身边,帮助他们守摊子。我有些愧疚地说,连累你让你受苦了。她毫不在意地说,没受啥苦?就是想你想得很苦的。说着,眼睛向我放了一次电,勾得我魂魄出窍。我反锁上门,走过去抱住她,在她脸上狂吻。一边吻,不安分的手从她的内衣里伸进去一边摸,一丝不苟,步步为营,摸遍了她的全身。我难以自制地说,我要!她理智冷峻地说,我也想要!但我们得遵守约定。等到你十八岁那天吧,我会毫无保留地献给你。说完,莞尔一笑。那一笑甜到了我的心里。

吃完饭,我从兜里掏出一万元递给她,你去买点衣服和化妆品吧。她愣了一下,惊问,哪来这么多钱?我得意地说,跟着欢哥赚的呗。她饶有兴趣地问,跟着欢哥一定赚了不少钱吧?我点了点头。她抱住我的胳膊,撒娇道,我也要跟着欢哥去干。我摇头否定道,你一个女流之辈,怎么能干这个?她反驳道,女流之辈怎么啦?女飞侠、女特工、女间谍多得是,比你们男人干得不会差。我坚持道,反正不行。她摇着我的胳膊嗲声嗲气地问,为什么不行嘛?我解释道,这里面很复杂,一时说不清,春节以后再谈吧。她很不高兴地站起身,眼泪汪汪道,我都是你的人了,你却什么都隐瞒我。你不让我加入欢哥的班子,你得给我一个说法吧。算了,看来你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说完要走。我拦住她,抽张纸巾给她擦去泪水,劝慰道,你别耍小性子了,我告诉你。她破涕为笑,歪倒在我怀里。我有些迟疑,因为那个秘密是我和良叔不可外泄的绝密,要死人的,能告诉她吗?正在我犹豫不决时,她那只柔软的小手伸进我的内衣,在我胸前轻抚,我盛装秘密的宝盒不攻自开。我小声道,我和良叔准备脱离欢哥,挂靠东哥,自己单干。她并不惊讶,劝我,欢哥对你不薄,为什么一定要“叛逃”呢?我说,欢哥的确对我不薄,但我要赚钱。良叔提醒我,跟着欢哥赚不到钱。赚不到钱我今后怎么养活你,让你过衣食无忧的生活?说完,我在她的脸上嘬了一口。她追问道,离开欢哥投靠东哥是良叔的主意吧?我不置可否没有回答。

晚上,我陪她到“飞歌夜总会”疯了大半夜,把她送回家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正月初二早上,父母督促我给良叔去拜年。我拎着别人孝敬我的礼品来到镇上良叔家。良叔把我拉到书房,告诉我,已经和东哥接上了头,东哥非常高兴“收编”我俩,还愿意为我和你提供一切保护。我急不可耐地问,咱们什么时候过去?良叔说,我和欢哥约好了,明天下午去给他拜年,顺带说一说这件事。我欣喜地说,等着您的好消息。

回到家,我和同村的几个同学玩牌,从初二下午一直连轴转地玩到初三晚上十点。回到家,人疲惫不堪,刚要睡下,手机响了,是表婶的。她在电话里哭着告诉我,良叔从县城回来的路上出车祸了,正往县人民医院送,让我迅速赶过去。我睡意顿消,让父亲骑着摩托车驮着我往县医院赶。在快上开发区的大马路时,快速行驶的摩托车被一根电线绊住,父亲和我摔在地上。刹时,两个蒙面人直奔我来,在我左小腿上狠狠地砍了一刀,痛得我昏死过去。

我躺在省城医院里,不敢回忆那恐怖的一刻。幸亏我父亲送我到县人民医院及时,县人民医院没有耽搁又用救护车把我送到省城医院,医生很快安排了手术,才保证我快要砍断的腿能够移接上,保住了腿不落残疾。想到良叔的离奇车祸,想到我突然遭到砍杀,难道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连环行动?良叔初三那天在欢哥处喝完酒后,欢哥派车送他回镇,良叔坐在副驾位置,行至半路,司机避让一辆大巴车,便一头将小车撞向路边的一棵大树,正好将坐在副驾位置上的良叔撞成“肉饼”,而司机只是受了一点轻伤。最为蹊跷的是,怎么会有蒙面人守在路口,好像早就料到我一定要通过那里一样,并且蒙面人没有动我父亲,只是砍断我的小腿……

住院期间,父亲一直陪护在我的身边。父亲只有四十多岁,长得太过于“着急”了。头发花白,好似下雪天掉在头上怎么也抖落不掉的雪花,脸上皱纹密布,棱角比搓衣板还要明显,整个人变得更加沉默少语。母亲既想照看我,又要顾家里,心惊两头慌,人变得像祥林嫂一样,神神叨叨落魂掉腔似的。我知道父亲母亲心里哑急哑怄。他们把面子看得比生命还珍贵,把虚荣看得比身体还重要,但我的受伤让他们的面子赊光虚荣掉尽。他们本以为宝贝儿子找到欢哥这座靠山后能够顺风顺水一路风光下去,没想到这种风光短暂得昙花一现,只维持了大半年时间。还有一点,他们从良叔的悲惨人生结局中,似乎已经预见到我的未来。所以,他们的心情很复杂,惊惧、疚愧、担忧、迷惑等等。他们在我面前想说又不敢说,说深说浅都不好。他们不说,我也懒得搭理,反正每天躺在病床上,我能心无旁骛地对着白墙壁发呆,一呆可以几个小时,思考我的人生。

在省城医院住了两个半月,主治大夫劝我转回县人民医院。在转院前的那天晚上,父亲实在憋不住,向我道歉说,顺子,我和你娘错了,不该让你寻找欢哥这座靠山,差点把命丢了。我看到父亲眼眶红了,心里顿时软下来,满不在乎地说,这不是你们的错,是我命中要挨这一刀。谁叫我上学时刺别人一刀呢?这是报应!再说,不经风雨,何以见彩虹?不洒鲜血,怎能做英雄?父亲看我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赶紧央求,你趁这次机会迅速退出吧。我和你娘商量好了,准备送你到邻县你叔伯舅舅那儿去继续念高中。我摇摇头,说,我没有天分,不是读书的料。再说,退学大半年,我的心玩野了,人变岔了,身体也坐不下来了。父亲有些急了,责问道,你不回学校读书,难道你还去找欢哥不成?这一问点到了我的死穴,一语中的我的抉择。我作出这个抉择,有过纠结,但我是个什么东西,我的心里比谁都明白。我有几斤几两几大能耐,我心里掂量得清清楚楚。用我们家乡的话说,我是一个没多大用的人,良不良,莠不莠,读书读不出名堂,干活干不出花样,也就那么点出息。只有在道上混在班子里干,才能够充分激发我体内仅存不多的那点潜能和“小聪明”,让我享受到如鱼得水般的快乐和游刃有余的快感。想到这里,我对父亲说,只有继续在道上混,我才有机会为良叔为我自己报仇雪恨。父亲几近愤怒几近崩溃,但他没有大发雷霆,而是语重心长地说,一刀还没砍醒你呀。顺啦,挨一刀买个教训,别想着报什么仇雪什么恨了。欢哥人多势众,辉煌当顶,你去找他报仇,等于是蚂蚁拱大树——徒劳,鸡蛋碰石头——找碎呀。父亲说得不无道理,的确,欢哥是一头凶猛无比的大鳄,而我只能算是一只四处乱撞的苍蝇,并且被折断了翅膀,现在趴在充满灰垢的窗玻璃上,前途暗淡且没有出路。我想到去投靠东哥,但欢哥会放过我吗?所以权衡再三,我还是决定依傍欢哥这座靠山,继续走下去。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笔账还记在那儿呢。为了让父亲母亲不再为我担惊受怕,我对父亲说,您和娘放心,我即将满十八岁了,知道怎么处理好自己的事。父亲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

转回县人民医院那天,正是我十八岁生日。考虑到我能拄拐行走生活可以基本自理,我便让父亲回家,家里春耕农忙等不得。父亲千叮万嘱地啰嗦一通后,背上装着衣物的编织袋回家去了。我一个人躺在普通病房的破铁架床上,想着我的十八岁,应该是青春舞动活力绽放的啊!怎么会变得如此惨淡如此灰暗如此失败透顶呢?

下午五点钟,几名医护人员替我收拾好住院物件,用手推车把我推到设在新楼房里的康复理疗住院部。我住进了窗明几净设施簇新的单间病房,病房里花团锦簇,床边的桌上摆放着水果。

我知道我住进了特护病房,只有县领导和有钱的大老板才能住进来,还得提前预约。正在我疑惑之时,黄倩倩出现在病房门口。她浅笑盈盈地飞到我的身边,温柔地说,知道你今天转院回来,我下午在病房里布置了半天,准备为你过生日。我愈发疑惑,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她转过头,有些调皮地说,欢哥说的。她的回答让我更加疑惑,你和欢哥是——她轻巧地回答道,欢哥是我舅舅。我离开学校后,就在他的公司做出纳。所有的疑惑迎刃而解,一系列的揣测终成现实。我满腔仇恨地问,春节前在“罗兰酒吧”你为啥要演那出戏?她沉下头说,我舅派我去的。我舅早已看出良叔已生二心,只是要得到确切消息。你应该知道做大哥最最忌恨什么?背叛投敌。我舅和东哥本身是死对头,而良叔要带着你投靠东哥,我舅能不出手吗?我吼叫道,我们只有这种心,还没做呢?值得良叔拿一条生命我拿一条腿来偿还吗?她被我的吼叫声吓着了,很是伤心地说,我舅对手下布置的只是撞伤良叔,挑你脚踝一根筋,让你们接受一点教训。谁知道“四大金刚”中的另外几个和良叔早有芥蒂,对你在我舅面前少年得志出尽风头很是不满,所以在行动中他们都用过了火。我气恨难捺,手指她的眼角说,你说得太轻飘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我的腿再砍深一点,就要腿脚分离终生残废了。她抓着我的右手,放在她双手中抚摸着,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呀,我让舅狠狠地教训过参加行动的那两班人。另外,我叫舅拿出八十万赔给了良叔家,拿出二十万给你治腿。刚才我令小胖小非把存折给你家送过去了。我赌气地说,我不要!她一往情深地望着我,柔情似水地说,亲,为啥不要?你得攒钱娶我呢。我转过头去,没有理她。

她用小刀削了一只苹果,切成麻将块状,放在盘子里,插上牙签,坐在床边,拈起牙签穿上苹果喂到我口里,充满自豪地说,你知道我舅多欣赏你吗?他说你少年老成,说你善用脑子,说你胆大心细,说你精明能干,是干大事的料。他还向我透露,他准备隐退江湖到省城发展,县城的业务和人马交由你统领。你就放手干吧,我会护着你。她的一番温言软语正中我的下怀,但我不能表现得太猴急,毕竟欢哥和良叔和我的那笔孽债血债未干痛感犹在。

当天晚上,黄倩倩领着小胖小非为我举行了十八岁生日派对。在鲜花、蛋糕、红酒和女人的香吻中,我总算找回了一种青春绚烂的感觉。

晚上十一点钟,小胖小非走了。黄倩倩留下来,吻了我一下,郑重其事地说,今天是你十八岁,也应该是我兑现约定的日子,但你腿脚不便,美好的那一刻留待你出院之日吧。我抱着她纤细柔软的腰,紧紧地往怀里靠了靠,心里感动得不行。

黄倩倩走后不久,我的病房里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两位进屋后,在病房里查看一通,一位从床头柜边发现了秘密,轻声告诉我,有人在病房里安装了针孔探头和微型录音机。他们扶我来到医生办公室,关上门,俩人掏出证件递给我看。我一看是警官证,心里顿时有些害怕,眼睛都不敢朝他们看。其中一位便衣开口道,我们是县公安局“打黑除恶”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一些犯罪事实,替欢哥开赌场、敲诈勒索、贩运毒品等。我很想不表现得那个熊样,让自己镇静淡定下来,但如何也镇不住淡定不下来,双手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似地抖个不停,身子也像打摆子一样颤栗不止。另一位便衣说,你虽然未满十八岁,但你的犯罪足够送你去劳教几年。我有些绝望,整个身体快要支撑不住歪倒下去。我曾自诩是新型的“道上”人,尝试着揭掉黑道留给人们印象的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脸谱”,撕去凡事拳头开道比刀试枪的“标签”,完成从上到下从外到内脱胎换骨般的“蜕变”,自认为做得高明做得隐秘人不知鬼不觉的,谁想到早已纳入公安的监控范围。看来那句俗话说得一点也不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正在我惊恐无望时,先前的那位便衣说,考虑到你是初犯,我们准备给你一条生路。我的眼前霎时露出一线生机,赶忙问,什么出路?另一位便衣接着说,希望你充当我们的“卧底”,借助欢哥信任你器重你这种优势,顺利打入内部,掌握核心机密,搜集犯罪证据。我没有立即表态。我考虑到了,如果我答应下来,那就意味着背叛欢哥背叛黄倩倩,意味着我要失去那虚位以待的统领位置和已托芳心于我的黄倩倩。那是多么诱人的职位!多有魅力的女人!失去他们,我的生活还有什么色调还有什么精彩?这倒是其次,最最让人担忧的是,欢哥为人奸诈出手狠毒,要是他知道我背叛了他,我这条小命恐怕难保。越想越觉得后怕,我委婉推却说,我能力有限,恐怕做不来。另一位便衣好像窥探到我的内心,很是严肃地说,只要你用心去做,凭你的精明肯定能做好,何况还有我们给你提供保护。只是你心存侥幸心有不甘,沉缅于过去难以自拔。告诉你,他们并不相信你,只是利用你。所以,希望你认清形势,为我们提供足够的证据将欢哥绳之以法。那位便衣同志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厉声警告我,你如果执迷不悟继续找欢哥做靠山,危害社会,祸害乡邻,只会死路一条!如果你找政府做靠山,和公安配合,戴罪立功重新做人,我们热忱欢迎!孰轻孰重,你自己选择吧。另一位便衣趁热打铁地激将说,良叔死得不明不白,你被砍得无缘无故,仇要报冤要伸,真相要揭开,你就没有一点男人的血性吗?

我已经十八岁了,骨子里流淌着浓浓的男人血性,仇恨的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烧,我还有什么犹豫呢?望着两位民警饱含深情充满期许的目光,我坚定而自信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