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务

2013-11-19 08:41韩永明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2013年4期
关键词:陈方范伟丹丹

韩永明,湖北秭归人,现供职湖北省作家协会。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大河风尘》,散文集《日暮乡关》,中短篇小说《毛月亮》等30余种,多部作品被转载,《滑坡》曾被改编为同名电影。

第一章

月光中有很重的黑色,似乎空气中藏了一只只怪眼,伸着无数只手。欧阳秋筠躲在距离三江桥大约60米的一棵梧桐树后面,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桥下,等待九叔或者老鹰行动。

这是九叔的命令。九叔说,万一他们的行动出现意外,她要想办法掩护他们撤离。

欧阳秋筠是第一次执行任务,有些紧张。她还有点担心九叔是在试探她。因为她现在不再是台湾军情局第九行动小组的特派员了。她被市公安局的老鹰策反了。正是她把九叔策划的这次炸桥行动报告给了老鹰。

九叔的指令是昨天下午下达的,任务是:凌晨两点从红光旅社女厕所从右至左第二个储水箱里拿一个包裹,然后将包裹送到三江桥下面,交给一个瘦高个子、鼻尖上长着一颗黑痣的人。

指令藏在一块肥皂里,请一个小学生带了来。她划了一根火柴,将纸条烧了,同时点了一支烟。吸完了烟,就抱着丹丹去了妇幼医院,借医院的电话联系了老鹰。

老鹰听了她的报告,说包裹里有可能是炸药,他们这是要在国庆节前制造一起轰动事件,炸毁三江桥。让她按照九叔的指令行动,还说这是他们一次大的行动,一定会有很多人来完成这个任务,甚至连潜伏在三江市的大鱼也可能浮出水面,搞得好可以一举摧毁三江市的敌特网。

刚才,她去红光旅社拿到了包裹,并且顺利地把包裹交给了那个人。之所以担心,是因为她的眼前太寂静。三江桥上下泊着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只仍像在安睡,江岸除了几盏睡意惺忪的桅灯亮着,江里除了江水泛着细碎的波浪,就没见哪里有什么活物,而她身后的滨江大道,也是静静的,静得能听见树叶的沙沙声。

她借着远处的街灯看了看表,时间已经临近了。她准备离开。可就在这时,泊在大桥上游几十米的一只小渔船动起来了。渔船上有一盏桅灯,一个人在优哉游哉地划桨,似乎是想去收渔网。

欧阳秋筠的心“怦怦”跳起来。

一会儿那只小渔船划到第四个桥墩跟前。船舱里钻出两三个人。这时岸边几艘机动船上的探照灯突然打开,“唰唰”照着小渔船。有四艘小汽艇突然从不同的方向冲过去,街面上的卷闸门也突然打开,从里面冲出来一些警察和战士。

欧阳秋筠这才松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欧阳秋筠望着小汽艇上的人跳到小渔船上,把躲在船舱里的几个人按倒,她的双臂也被一左一右两个男人紧紧夹住了。

她的两臂本能地动了一下就松懈了,并把双手反剪到身后,让两名战士铐住了她的双手,捆绑了她的胳膊。

她瞟了一眼岸上,这才看到在距离她不到30米的地方,几个警察在捆绑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不太老实,挣扎着,油光的秃顶在月光中闪烁出来。她认出来了,是九叔。

警察很快就将她捆结实了,并且给她嘴里塞了毛巾,捡起放在梧桐树旁边的那个装有手枪和手雷的黄挎包,吼了一声走,用枪押着她往街上去。

凌晨的街道很空旷。没有行人,沿街的店铺门也都关着,只有几点慵懒的灯光。

她被押解到一辆用帆布绷了顶的大卡车前面。她看到秃顶九叔此时也跟她一样五花大绑着,嘴里也塞了毛巾。她感觉九叔此时像一只被捆住了翅膀和腿的鸡。

九叔把头直了一下,轮了她一眼。

她不知道九叔这一眼是什么意思,只感到九叔的眼白比往常多,很凶,很瘆人。她心里一怔,想九叔一定是怀疑上她了,也轮了九叔一眼。

九叔也落网了,她叹了一口气。她想,一切应该都结束了!

一会儿,又有几个人被押上来了,有刚才从她手中接过炸药的那个鼻尖上儿有颗黑痣的人。她扫了他们一眼,便把眼光投到那些押解他们的武警战士和公安人员身上了。她想找到老鹰,或者说让老鹰看她一眼。

可没有老鹰的影子。

欧阳秋筠老以为抓她只是做做样子,进去后就会放出来,没想到也被押到了审讯室。她没当回事,审就审吧。可一个问题令她着急:孩子放在家里。

孩子还只有八个月大,一夜要喂好几次奶,她是出发前喂了奶的,算起来有五个多小时了,一定饿了。她对审讯的警察说想回去奶孩子。

男警察瞪了她一眼,看见她面前鼓鼓囊囊,奶水湿了一大片,有点犹豫。他没想到有这种情况,他接受的任务是突审,深挖潜伏在三江市的敌特分子,而突审打的就是时间差,趁他们还懵懵懂懂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时,交代出我们需要的线索。他想了想,和站在一旁的女警察商量了一下,便对欧阳秋筠说:“这样吧,我们派人去你家,把孩子弄过来。这样不会耽误你奶孩子。”

欧阳秋筠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要真的接受审讯。

“我……”她想说要找老鹰,可一想有些不对,她记得老鹰曾多次说过,他们的联系是单线联系,任何时候都不能向第三者透露她的真实身份,因为公安局内部也可能有潜伏的特务。她把话咽下去了。

又回忆了一遍老鹰交代她的话。老鹰说收网的时候,要连她一起抓捕,这是为她的安全考虑,同时,也考虑到她今后的工作,如果她愿意留在三江市当侦查员,有可能仍然把她留在那边,做警方的眼线。

她想了想,决定等,等老鹰出现。

她开始交代她是怎么成为台湾军情局第九行动大队特派员的,怎么接受九叔的指示去拿炸药包的等等,可有一个问题她觉得很不好回答:她收到九叔的指令后干了什么?

因为她觉得现在还不能说出老鹰。

她望了一直站在她一旁的女警察一眼,“喻同志,能给我一点儿水吗?”

女警察给她倒了一瓷缸水。她接过缸子慢慢地喝。又望着正在吸烟的男警察说:“可以给我一支烟吗?”

男警察给了她一支。

欧阳秋筠是想拖延一下时间。现在,时间对她来说是一件法宝。

她深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将烟雾吐出来。

这个样子有点浪,甚至可以说有点嚣张,是那种电影里常常出现的女特务的范儿,一点儿也不像受审讯的特务。伍科长轮了她一眼。

伍科长好像知道自己今天遇到的是什么角色,等欧阳秋筠把烟抽完,说:“现在,你接着说吧,你接到九叔的指令后是怎么行动的。”

欧阳秋筠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主意:试试这个伍科长。

“伍公安,我想起一个人来了,他的代号叫老鹰。”

“老鹰?”伍科长眼皮往上跳了一下,声音高了一点儿。

“是的。”她盯着伍科长,观察伍科长的反应。

“老鹰?”伍科长重复了一遍,声音不疾不徐。

“是的。”她心里有点激动了。她想,伍科长很可能知道老鹰吧,不然他为什么重复?“就是……”

“谁?”伍科长瞪着她。

“我只知道这个代号。”

伍科长皱了一下眉头,然后,问道:“他长什么样子,多大年纪,什么职业?”

“高1.74米左右,偏瘦,脸是长脸,五十岁左右,眉毛很浓,鼻子……”

她说的正是王天明。她是故意的。她想,如果伍科长知道老鹰,她这么一说,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如果他不知道老鹰,她这样说说,也并不碍事。反正等到天亮,一切都结束了。他们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这时,一个警察进来了。警察走到伍科长跟前,跟他耳语着。

她心里高兴起来。想一定是老鹰发话了,是老鹰来让他们放人了。她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可等了一阵,却听伍科长说,他们派去酒红巷接孩子的人没有看到孩子。

“什么?”她一个激灵,大吼了一声,身体往起一冲,可人没站起来。这时才记起左手铐在椅子上,“没看见孩子?”

伍科长说:“你不要激动,我们已经联系了居委会。”

欧阳秋筠吼叫起来,“你们给我打开,让我出去,我要找孩子!”

女警察按住她,“你不要着急,孩子不会有事的。”

“孩子才八个月,现在不在家了,我能不着急吗?我走的时候,门锁得好好的,她,有可能从窗户上摔下去。你们给我打开,打开!”欧阳秋筠有点歇斯底里,而且被铐住的左手用力挥着,就像她要挣脱。

女警察厉声吼道:“老实点!”

伍科长说:“欧阳秋筠,我们正在全力寻找你的孩子。请你相信我们、相信组织,不管你做了多少为害人民的事,孩子是无辜的,我们一定会把孩子找到。”

欧阳秋筠突然说:“我要见老鹰,你们把老鹰叫来!”

伍科长说:“老鹰?”

“就是王天明。政保处的处长。”

“你说谁,王处长?王处长是老鹰?”伍科长一下怔住了。

伍科长不是政保处的,是预审处的。今天抽他来审讯,主要是因为这次抓捕的人多,而政保处的警力不足。

“就是他。”

欧阳秋筠说过之后,突然意识到,现在审讯她是不是老鹰的计划?

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她觉得将她和其他一些落网的人一起审讯应该也是老鹰的计划。老鹰不可能粗心大意把这事给忘了。他现在是故意不给他们打招呼。她甚至想,老鹰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不让第三者知道她是老鹰派过去的卧底,或者是不是考验她。

伍科长听到欧阳秋筠这个回答,差点笑开了,他想,这个女特务,不是故意耍他,就是脑子进了水。“刚才你不是说老鹰是你的同伙吗?”

这话把欧阳秋筠问住了。她有点后悔刚才耍了这个心眼,后悔一激动就说出了老鹰。想了想,说:“我想找你们领导,我心里急。”

“欧阳秋筠,你应该明白你现在是在接受审讯,接受审讯不能见任何人。而且,你找任何人都不起作用。孩子的事,我刚才已经给你说过了,我们的同志正在找,找到以后就会立即抱过来。”

“我担心你们找不到,或者压根儿就找错地方了。我想请你们把刚才去抱孩子的同志叫过来,我问问他是否把地方闹错了。”

欧阳秋筠真以为是警察没找对地方。家里的床虽然靠窗摆着,但床面距离窗口还有三四十公分高,丹丹才刚刚能爬几步,绝对爬不到窗口去。而滚到床下来,然后爬出门,也不可能,临走之前,她在床边摆上了凳子、板凳,把窗沿堵得严严实实的,她绝对掉不下来,何况,房门也是锁着的呀,她记得清清楚楚锁好了门的呀,她怎么能出去?

伍科长也考虑过是不是弄错了地方的问题,刚才他就问过执行任务的警察小石,小石说,他们不仅问了她的隔壁邻居,还打电话问了派出所管片儿民警,地方绝对没有错。

伍科长说:“刚才,你谈到了老鹰,你说老鹰……”

欧阳秋筠说:“伍同志,我脑子昏了,全是孩子。我不见到孩子……没法回答问题。我求你去请示一下上级,让我回去看一眼孩子。”

因为欧阳秋筠坚持要见了孩子才开口,伍科长只好去请示上级。一会儿,有两个持枪的武警战士来了审讯室。伍科长示意警察给欧阳秋筠戴上脚镣,并对欧阳秋筠说:“走吧,去酒红巷。”

到酒红巷时,天要亮了。几户人家窗户已透出灯光,在准备起床。收粪便的已推着板车,敲着竹梆子过来了。欧阳秋筠望了她家一眼,窗玻璃亮着,立刻疯了似的扑过去,脚镣在地上拖出一路刺耳的声响。

门敞开着,欧阳秋筠叫着丹丹,一进门便扑到床上,抖开叠在一起的被子——好像丹丹会藏在被子里一样;然后一弯腰把头伸到床下去,钻进去搬那些收纳衣物的纸盒;然后跳到床上去,推窗户,看看窗户是否插紧了;又反身冲到门口,把门合上去看门旮旯……

她痴痴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似乎在思考丹丹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又像在确认这究竟是不是她的家。

童车、尿布、丹丹的小毯子、三屉桌、三屉桌上的镜子、一家三口的合影、煮饭用的煤球炉子……呈现在她眼里,她不怀疑这儿就是她的家。她一下怔住了。

家里有两位警察,正在收集指纹。其中一位是南山派出所的警察范伟,另一位是同事老蓝。

范伟欧阳秋筠认识,一进门就看见了,可是她只扫了范伟一眼。

欧阳秋筠认识他是他去友谊商店买凤凰牌自行车。他差一张兑换券,欧阳秋筠给他想了办法。为了感谢她,范伟请她吃饭。一来二往,两人就熟了。他是她成为军情局特派员之后发展的第一个下线。她之所以要发展范伟,是铁心要求她在三江市的党政机关和公检法机关发展新人。而范伟是她最熟悉的人,而且有点嘻嘻哈哈,做事没个正形,还讲点哥们义气。

欧阳秋筠一进屋,范伟便一直紧盯着她。范伟现在的心情有点复杂。过去,他不知道欧阳秋筠是特务时,对她有极强的好感,对她想入非非,想处朋友。没想到她竟然是特务。他当时吓呆了,立刻报告给了政保处长王天明。

范伟看到戴着脚镣手铐的欧阳秋筠,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欧阳秋筠对他视而不见,他想,难道她恨我?

伍科长这时问范伟了,“你们是派出所的吧?”范伟回答了伍科长,并说刚才市局打电话来,说这儿丢了孩子发了案,所里让他们来看看。伍科长问找到什么线索没有,范伟说,他和老蓝刚才仔细察看了现场,提了一些指纹,孩子是否被人抱走了,这要比对指纹后才知道。老蓝说,我们问过市局派来抱孩子的小石,小石说,他是用钥匙打开门的,锁好好的,没人动过。而窗户一直关着,没有打开过的痕迹。

范伟准备和欧阳秋筠说句话,安慰一下欧阳秋筠,可欧阳秋筠突然晕倒了。伍科长、范伟、小喻这才拥到欧阳秋筠身边。

欧阳秋筠一会儿清醒过来,她望了一眼蹲在她周围的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来,发疯似的向门口冲去。

伍科长当然没让欧阳秋筠冲出门去。他对欧阳秋筠说,现在必须回去,如果她知道孩子在哪儿,可以提供线索,他们会尽全力去找。他让欧阳秋筠相信,他们一定会把孩子找到。

欧阳秋筠其实哪有什么线索?她只是憋,只是急,或者说只是一种本能。

天已经大亮了。酒红巷的人看到欧阳秋筠门口站着一些警察和武警战士,看到欧阳秋筠戴着脚镣手铐,都拥了过来。

欧阳秋筠在酒红巷本来就是那种出众的人。她虽然是方脸,眉毛也粗,嘴巴也大,不是那种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口,可眼睛水灵,会说话,大嘴巴也有一种特殊的味道,用现在的话说,很性感。酒红巷的人除了下嫁到酒红巷给古瘸子当老婆的吴财主家的五姨太梅香儿说欧阳秋筠不是美女,其他的人都说她长得比电影演员还耐看。当然,这个好看,可能也与她爱时髦有关。所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欧阳秋筠因为在国营商店工作,而且还是友谊商店,工资高,穿得很时髦,自然给人一种特殊的气质。

住欧阳秋筠附近的是这么几户人家:左邻邢阿大,和老婆邢嫂都是建筑工人;右舍彭淑英,在国营第十蔬菜公司上班。正对面是古瘸子,在居委会办的一家工艺美术厂当师傅,斜对面是捡渣货的蔡荒货。这些人是跟她最近的人。

酒红巷的人都觉得奇怪,交头接耳议论着。蔡荒货突然挤到前面去,对押着欧阳秋筠的战士说:“我说公安同志,她究竟犯了什么事啊,你们又是手铐又是脚镣的?”

有人带头,立刻有人附和起来。

“她孩子丢了,就要坐牢?”邢嫂帮了一句。

伍科长见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越说越不像话,便示意武警战士押着欧阳秋筠快走。没承想蔡荒货抓着一个武警战士端着枪的手,“小同志,小筠姑娘她到底怎么了?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伍科长轮了蔡荒货一眼,吼道:“把手放下!”蔡荒货不知道伍科长是吼他,手没放下来,继续说:“她住在这里,大事小情的,我们左邻右舍,未必还不知道?我们不相信她会干什么坏事。”邢嫂这时也帮着腔,“是呀,如果她是坏人,那我们酒红巷就没有好人了。”

伍科长感到这些人的情绪有些不对,咳咳两声,扫了一眼众人,“担心我们抓错了?实话告诉你们吧,她犯的不是一般的罪。”

“未必她还杀人?”

“实话给你们说吧,比杀人都重。”

“未必是……”

“特务!”

伍科长这一说,众人都开始往后闪了,噤若寒蝉,眼光直愣愣地瞪着欧阳秋筠。

欧阳秋筠一直低着头,心里一直想着丹丹。现在,她突然想离开了,似乎现在才想起她是戴着刑具,是在荷枪实弹的警察和武警战士看押下面对这些街坊邻居。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时天已经亮了。她想,昨晚一直没有出现的老鹰也许现在出现了,正在市局大院里等着她。

此刻,当伍科长说她是特务时,她心里猛然一跳。她觉得特别刺耳。她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一眼伍科长。她想问问他怎么可以随便说话。她是什么人,谁都不清楚呢。

伍科长脸黑着,眉头皱着,目光很凌厉。这让她想起了老鹰。

想起了老鹰,欧阳秋筠把那句涌到喉头的话又咽下去了。

她看了一眼蔡荒货、邢嫂和众人。蔡荒货的手放下来了,目光里满是不解。邢嫂和众人眼里是一片疑惑和惊恐。

她感觉到她的目光有些羞怯。

可是往车上走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不对。“凭什么我要羞怯?我不是特务,不是!”她在心里说,“再过一刻,你们什么都知道了。我也不再是过去那个表面上笑靥如花,而内心怀着鬼胎,时刻提心吊胆的欧阳秋筠了。”

她把头仰了仰,望着那些惊恐和疑惑的眼睛一笑,然后转过了身。

一束阳光落下来,正照在她僵硬的笑脸上。

回到局里刚刚七点。阳光洒满大院。

大院里的人比往日多,脚步都很匆忙。有的人手上拿着报纸包住的油条油饼,边走边吃。一些骑着单车来上班的人,把车推到车篷下,车也不锁就急急忙忙地往大楼里走。

欧阳秋筠一下车目光就抓住了来来往往人的脸。她幻想在这里遇到老鹰。她到底还是有些拿不准,这究竟是老鹰的有意安排,还是一时疏忽。可她看遍了所有人,也没有找到一个哪怕是外形上有点像老鹰的人。

她的脚步很慢,她想在院里多待一会儿,以便老鹰碰到她。伍科长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催促她快走。

欧阳秋筠蹲了下来,用手去弄脚镣。脚镣磨得她的脚踝生疼,她把裤脚边往里塞了塞。

伍科长说:“想耍什么花招,给同伙发信号?欧阳秋筠,你没有机会了。”

伍科长说话间,院子里开来了两辆军用大卡车,车上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立刻在大院内布了岗。

欧阳秋筠瞄了那两辆军车一眼。她感到这个早晨,不是她想象中的。

到了审讯室,小喻除了她的脚镣,重新将她铐在椅上,开始审讯。伍科长说:“现在你也回家去看了,你接着谈吧,谈老鹰……”

老鹰她怎么谈?欧阳秋筠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你可能还不知道今天早晨,局里为何调集这么多武警战士来执行任务吧?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没猜错,我想是我们昨天的突审取得了很大的收获,你的同伙又交代出了很有价值的线索。”伍科长又说,“所以你最好聪明点,以争取宽大处理。”

欧阳秋筠眼皮抬了一下。

现在,欧阳秋筠心里,除了盼望老鹰早点出现,早点结束对她的审讯,早日找到丹丹,再就是这次审讯能有大的收获。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了。这次战役战果越大,她的功劳也就越大,她就越安全。

又想,是不是老鹰要等将潜伏的人悉数抓获了才能放她出去?

想到这里,欧阳秋筠打了一个哈欠。她实在太困了,把头靠到椅背上。

瞬间的工夫,她却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伙人把丹丹劫持到一条小船上,丹丹嚎哭着,死命叫着妈妈,她叫着丹丹,冲到船上,扑向丹丹,可她正要抓住丹丹时,丹丹却掉进黑沉沉的大海里了,她跳入海中,不想有一些既像绳索又像章鱼吸盘的东西从四面八方向她伸来,并慢慢地裹紧了她,拖着她向无底的深渊快速下沉……

小喻叫醒她的时候,她满头大汗,心“嗵嗵”直跳。她想丹丹难道真是被人劫走了?

她以为自己睡了很长时间,更急了。她不想再等了。

“我要见老鹰!”她说。

“就是王天明!”她吼叫起来,“他是我的上线,我被他策反了。”

欧阳秋筠和老鹰其实也就见过一次面,那是在公正路上一家冷饮店里。那时她还不知道要和她见面的人是老鹰。她以为是范伟。

老鹰给了她一杯冰水,然后告诉她,他们早已掌握了她加入台湾军情系统的事。她没有分辩。她知道,在她还不知道铁心是什么人时,老鹰很可能就知道了。铁心很突然地消失就可以说明一切。她问老鹰是不是要抓她。老鹰对她这么承诺:只要她协助公安局破获了三江市的敌特案子,她的问题一笔勾销,不予追究,而且,如果她愿意,她还可以被三江市公安局特招为侦查员,或者由组织出面,安排到远离三江市的城市去工作。她想了想,答应了老鹰。

“你有什么证据吗?”一个警察问道。

欧阳秋筠说:“我给他提供了九叔要炸毁三江桥的情报。”

审讯的警察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审问她的警察这时说:“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王天明已经死了。”

欧阳秋筠叫道:“什么?你说什么?”

“他是‘四特分子,今天凌晨,红卫兵去抄了他的家,他心脏病突然发作,死了。”

欧阳秋筠只喊了一声这怎么可能,就晕过去了。

第二章

欧阳秋筠被判了八年,刑满回到酒红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找到孩子。

这和她开始服刑时的想法很不一样了。那时她心中最强烈的愿望就是证明自己不再是台湾军情局第九行动大队的特派员,而是三江市公安局潜伏在那边的卧底。

可她在提篮桥监狱服了三个月刑后,这种想法便慢慢淡了。王天明是“四特(资特、通特、养特、放特)分子”,一个“四特分子”是她的上线,谁会相信她是被策反的?何况人还死了,死无对证?

她不再对澄清事实、弄清她的身份抱什么希望了。她想,这大概是命吧,是她的劫数吧。

可放不下的是孩子。一想起孩子,心里就疼得厉害。她一次次去找管教干部要求回家找孩子,可回答她的都是千篇一律的一句话:如果有孩子的信息,组织上会第一时间告诉她,会将她迅速送到上海,让她们母子见面。

这句话听得她都要发疯了。

慢慢熬过了八年,总算出来了,可以去找孩子了。

在监狱里,欧阳秋筠就想好了出来后怎么挣口饭吃的事。友谊商店是回不去了,她想弄一个小担担去卖针头线脑,这样可以养活自己,可以找丹丹。可回来后,居委会却安排她做环卫,具体任务是打扫两条大街和两个公厕。欧阳秋筠把自己的想法给居委会主任邱大妈说了,可邱大妈说不行,一是她现在是刑满释放人员,要接受居委会的监督改造,活动不能脱离居委会的视线;二是现在全国正在开展文明礼貌月活动,她去做环卫工作,这是直接投入到中央部署的活动中去,对改造有利。

扫街淘厕所,这和在国营友谊商店当售货员,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生。在世人的眼里,简直有天壤之别。欧阳秋筠虽然服了八年刑,早已觉得自己可以承受一切眼光,可当她拿起扫帚、拎起铁皮水桶的那一刻,她还是觉得有些难堪。想起老鹰曾对她的承诺,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干了几天,才敢抬头。可没想到一天早晨去打扫人民剧院后面的公厕时,遇上麻烦。几个小流氓找上她。

就在这时,一队警察打着旗子、掮着扫帚拖把提着水桶过来了。那些小流氓才做鸟兽散,放过了她。

也就在这个早晨,她遇到了范伟。范伟帮她做了邱大妈的工作,跑了手续,让她推着铁皮车在街上卖馄饨。

卖馄饨比扫大街淘厕所好,更重要的是可以找孩子。她先从小学校找起。每天清早,学生上学之前她就把车推到小学门口,一边卖馄饨,一边去盯那些学生。

找了几所小学,没有找到像丹丹的孩子。丹丹身体上有一个特殊的记号:后颈窝有一颗紫红色的痣。有好几个她感觉有些像丹丹的孩子,她都想法子看过她们的后颈窝。

这天放学,欧阳秋筠正推着车往回走,刚到解放大街街头,有人要买馄饨。

客人戴一顶布帽子,帽檐压得很低,穿着风衣,衣领子竖着,手中拿一张报纸。欧阳秋筠看不清他的脸。

她像往常一样把挂在推车一边的小板凳取下来,让客人坐,问客人要吃鲜肉的,还是韭菜的。客人坐下,专注地看着报纸,瓮声瓮气地说:“韭菜。”

一会儿馄饨煮好了,欧阳秋筠舀到碗里,递到他面前,他眼睛仍没离开报纸,伸出一只手出来,将碗筷接过去,低着头,三下五除二吃完了。

然后,把两毛钱放到车上,用碗压住,转身就走。

欧阳秋筠望了这个古怪的食客一眼,才收拾碗筷,清点钱票。这时发现两毛钱中间夹了一张一指宽的纸条,上面有一行字:

“五一广场有你想要的消息。”

欧阳秋筠一愣:这是什么意思?抬眼去寻找刚才那个吃馄饨的人,可那人早已融入滚滚人流中。

欧阳秋筠回到家,数钱,又看到了那张字条。她把字条拿起来又看了一遍,感觉这张字条不简单。她回想了一遍客人吃馄饨的过程,想,他那样做,是不想让她看到他的脸。

“你想要的消息”,难道指的是丹丹?

想到这里,她脑子里“嗡”地一响:难道是他们?

想到“他们”,脑子里立刻出现了铁心讲给她的那些传递情报的故事。想起丹丹离奇的失踪,越发觉得像。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出门时,她把门锁得好好的,丹丹绝不可能出门。即使她从窗户上爬出去,摔下去了,没有人在,也应该有尸体在。那么,难道他们早就设计好了?

往常这时候,欧阳秋筠会去菜市场,买韭菜、肉和作料,然后回来清洗、揉面,准备明天的事情,可是今天,她被这个字条绊住了。她觉得这很像是“他们”,觉得那个她想要的消息,就是指的丹丹,可是又总觉得这不可思议。当时他们不是都被抓了吗,这怎么会?

她把菜篮子拎起来,准备去菜市场,可走出酒红巷,脚却朝公交站迈去了。

倒了几次车,到了五一广场,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广场上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红旗猎猎,大喇叭里播着《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歌声。

广场上一片忙碌。有的在清扫地面,有的在铲除地面的泥巴,有的在用水冲洗街面,有的在擦洗广场中间的工农兵雕像和四周的栏杆。广场一头的绿地里,还有一些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在捡拾纸屑和垃圾。

欧阳秋筠站在广场外面,看了一阵,然后又将目光落到广场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人身上。她想,那个给她字条的人在这里?

沿着广场转了一圈,并没有看到昨天那个吃馄饨的人。这时便去广场一头那片绿地。她想,难道丹丹在那些捡拾纸屑的红领巾中?

绿地上都是捡拾纸屑的小学生。他们人人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子,有的弯着腰,盯着地面,有的蹲着,像螃蟹一样爬行,有的直着腰跑去跑来。他们叫嚷着,追赶着,特别兴奋,就像这是一种特别有趣的游戏。欧阳秋筠感觉,这片绿地就像春天的田园,活跃着一群叽叽喳喳的燕子。

欧阳秋筠就走到他们中间去。她臂上挽着菜篮子,小学生们大约把她当成居委会的阿姨了。有的把纸屑拎过来,抖落在她的菜篮子里。

她挽着菜篮,在他们中间穿行,有时蹲下,有时又站起来,一个一个去盯她们的脸,甚至后颈窝,时不时也捡一捡纸屑和垃圾。

可她把绿地上的一百多个女孩看完,也没有找到丹丹。

五一广场并没什么她想要的消息,她这才彻底相信那个语焉不详的字条是那个粗心男人弄错了。她想可能是自己太想孩子了。

直到第三天下午,她正在街上卖馄饨时,一个老太太给她送来一块药皂。

她心头一紧,立刻推着车回家。

她把门关好,把那块药皂放到桌上,找来刀,将药皂切开,里面滚出了一个小纸卷儿。

她怔在那里,往后退了两步,似乎她现在才知道那里面藏着情报,似乎那个小纸卷儿是一条毒蛇。

她望了门窗一眼,然后把小纸卷打开。

是一封密写信。

“白兰花,祝贺你经受住了考验。”

欧阳秋筠下意识地丢开密写信,往后退了一步。远远地瞪着桌上那封信。

果真是他们!

她浑身颤抖起来,就像掉进了冰窟。她把信揉了,扔掉,又找来火柴,准备将它烧掉。

可手抖得厉害,火柴棍断了好几根,也没有擦燃。

却无意中把信展开了,瞄了一眼。

“组织上对你付出的巨大牺牲深表沉痛和钦佩,对你以极大的勇气和力量坚守住操守深表欣慰,特对你的社稷之功给予嘉勉,着于即日起晋升为少校特派员……”

她感到不可思议。他们怎么会?他们不是都被抓了、判了,九叔不是还在服刑吗?再说,她听铁心讲过,一旦他们被抓了,上级就会把他们从名单中删除,或者干脆就是“殉国”。而且通常对于被抓的人,他们不会再联系……

欧阳秋筠是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当了那个什么特派员的。当时,她不知道铁心说的军情局特派员就是特务。那时她刚刚与铁心结婚。一天晚上,铁心和她翻云覆雨、欲仙欲死一番之后,便说出了他的真实身份:台湾军情局派遣到大陆的上校特派员。她怔怔地望着铁心,似乎没听清楚铁心在说什么,直到铁心问她听懂了没有,她才嘿嘻嘿嬉笑起来。

“我不是开玩笑,”铁心一只臂搂着她的胳膊,一只臂放在她光滑而饱满的臀上,“特派员就是你们说的特务。”她头枕在铁心臂弯里,一只臂压在自己身下,另一只放在铁心的胸脯上,丰满的胸脯紧紧地贴住铁心。她抽出一只手,拍了一下铁心的脸,“有你这么帅气的狗特务?”

她确实不相信铁心就是特务。电影里的特务都是丑陋的,要么面部有刀疤,要么是说话口吃的结巴。他们总是喜欢戴鸭舌帽,竖着衣领,形象猥琐,行动总是躲躲闪闪,鬼鬼祟祟,像一只老鼠。而铁心,身材魁梧,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就像电影里的英雄。

说实话,她喜欢铁心就是从喜欢铁心的外表开始的,跟铁心手里那大把大把的兑换券和大把大把的钞票几乎没什么关系——虽然在她和铁心处朋友以后,铁心为她掷过大把兑换券和人民币,给她买了昂贵的上海牌手表和漂亮的裙子和单车。

铁心确实称得上是一美男子。脸四楞方正,轮廓分明,干干净净,眉毛细长,眼窝深陷,鼻梁高而端正,就像欧洲人和东方人的混血,尤其是那个欧米伽形下巴和自然卷曲的头发,给这张脸更增添了不少英气。

这样一张脸配在1.81米的身材上,着实可以迷倒不少情窦初开、想入非非的少女。欧阳秋筠在友谊商店当了两年售货员,还从未见到这么帅气的男人。她差一点看呆了,直到铁心走到面前,要买一件西装。

这是她和铁心第一次见面。当时她竟然忘了找铁心要兑换券。之后,当铁心给她送来兑换券、当铁心约会她、当铁心抓住她的手、当铁心揽住她的腰肢、当铁心捧着她亲吻、向她求爱……她什么都不曾拒绝。她没有拒绝的勇气。她觉得铁心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她害怕失去这个心爱的礼物。

“我真的就是潜伏在这里的特务,”铁心把搂着她肩头的那只臂抽出来,掀开盖在身上的毛巾被,坐起来,眼睛瞪着她,“我的任务有两个,一是弄情报,二是建立一个情报站。”

铁心的表情非常严肃,声音低沉而有力,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欧阳秋筠这才坐起来,从侧面抱住了他,“你不是进出口公司的采购员吗?”

“这个身份是假的。”

欧阳秋筠这时松开了铁心,摇着头。问他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铁心说,“因为我爱你。我不想你一直蒙在鼓里。”

欧阳秋筠怔怔地瞪着铁心,瞪了一阵,突然抓起一件衬衣穿到身上,穿好了衬裤,双腿一摆下了床,抓起放在椅子上的百褶裙,“走!起来!我们——去自首吧,我陪你去自首!”

铁心一把抓住了她,“如果去自首,在监狱里度过余生还不是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明天什么时候就有一颗子弹射向我,或者不明不白地倒在街头,或者淹死在江里。”

欧阳秋筠怔怔地瞪着铁心,摇头。

“你不要以为三江市就我一个特务。告诉你吧,在三江市,有几双眼睛不分白天黑夜瞪着我,他们随时都可以取我的性命。我只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只鹭鸶。”

欧阳秋筠手中的裙子落了下来,人跌坐在床上,“你……为什么要干这个?”说着,一转身抱住了铁心,泪从眼里漫了下来。

“这不是我的选择。我没有选择的机会。”铁心说。

欧阳秋筠没有再说什么,她把上衣甩掉了,“我不管你是什么,我不管!只要你真心爱我。” 然后骑到铁心的腿上,疯狂地吻着铁心。

铁心双手捧住她的头,把她的嘴巴移开,“即使我不去自首,你不去举报,我仍然时时刻刻都有可能被抓进去,判刑坐牢,甚至枪毙……”欧阳秋筠叫了起来,“我不管!你不要跟我说这些,你抓进去了,我给你送饭,枪毙了,我给你收尸。”铁心还要说什么,欧阳秋筠用嘴巴堵住了。

之后,铁心开始要她协助工作,他说只有这样他才会更安全。欧阳秋筠答应了铁心,她说,她可以为心爱的人做一切,哪怕是去死……

可没想到,铁心会扔下她和孩子逃跑。那天晚上,她莫名其妙地醒了,睁开眼看到一个女人握着手枪指着她。

她当时完全吓呆了,“啊”地大叫一声,并下意识地抱起了酣睡的丹丹。

“我是铁心。你小声点。”

她这才注意到女人是铁心化了装。“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你们落入他们手中。”

“不是都说好了吗?”

睡觉之前,铁心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告诉她的新上级是九叔,还说他现在要回去述职。而且会很快回来,将她们母女俩送到美国去。

“实话告诉你吧,我暴露了。”

“要死我们死一起。”欧阳秋筠这时冷静些了,“要不去自首,一起坐牢,被砍头。”

铁心手抖个不停说,“人都有求生的本能,这个我做不到。”

“所以你就要我们的命?”

“我怕你们落到他们手中……”

“那好吧,你枪……准一点。”

可是铁心没有开枪。他端着枪的手臂垂下了,头低了,流着泪,“我下不了手,我们……听天由命吧。你还没有暴露……”他把枪插进后腰,然后抱着丹丹亲了一口,走了……

后来……当老鹰策反她时,她几乎没怎么思考就答应了。她觉得这是把她从泥淖中拉出来的一条绳索。

欧阳秋筠看完密信,在屋里怔了很大一会儿。她想把这一切报告给范伟。

范伟已经调到市公安局,在治安处工作。那天早上碰上欧阳秋筠是响应市局团委号召上街做好事。

范伟是记得欧阳秋筠的。欧阳秋筠算是他的初恋情人。他之所以到二十八岁才结婚,也与欧阳秋筠有关——因为他无形中把欧阳秋筠当成了他的择偶标本,直到他发现欧阳秋筠是特务。

欧阳秋筠被抓,丢了孩子,范伟心有愧疚。这事像一个石子横在他心里,时不时硌一下他。他觉得有些对不住欧阳秋筠。

范伟为她找孩子,付出了极大努力。不仅找遍了车站码头、医院、托儿所,而且还把社会上那帮哥们儿叫起来,要他们帮忙。可一直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看见欧阳秋筠出来了,扫大街,而且还受流氓欺负,范伟心里更不自在了,想为欧阳秋筠做点什么。这时,局里正提倡干警做好事,他想了想,就给派出所老蓝说想做欧阳秋筠的帮教人。老蓝正为欧阳秋筠帮教人的事头痛,因为所里的干警们都不想和女特务打交道,因此便答应了范伟。

范伟做了帮教人,就隔三岔五去一趟酒红巷。见欧阳秋筠扫街受人欺负,才想办法让她卖馄饨。

一开始,欧阳秋筠对范伟很排斥。这倒不是因为范伟检举了她,而是觉得她和范伟不是一条道的人,她不想和范伟这种官家的人交往,直到范伟给她弄了馄饨车,让她卖起了馄饨。

因为欧阳秋筠是刑满释放分子,加上长相好,街邻就有些故意刁难她。一天傍晚,她正在屋里剁馄饨馅儿,门忽地被推开了。邢嫂、梅香儿、彭淑英等七八个女人挤进她屋里,说她剁馄饨馅儿吵了她们的瞌睡,一条街都遭殃了,说她把她们的心脏病都搞发了,还勾起了孩子们想吃肉的念头等等,要欧阳秋筠不要再卖馄饨。

这些理由其实是站不住脚的。真正的原因不是吵了她们,而是她们心里有些不平衡。

欧阳秋筠被抓走那阵,一条街的女人围在一起谈过女特务。她们讲,女特务最大的本事就是靠色相诱惑男人,她们接受的训练就是如何勾引男人、利用男人。还有的讲得更具体,说她们一进去便是看那种下流电影,教官还会让她们自由选择伴侣当着几十名男女同学的面模仿电影里,因此她们都没有羞耻心,什么时候她只要看上什么男人都可以来事。还有的说,女特务连内裤都不穿的,那里藏着无声手枪。女特务的眼睛里可能藏着照相机,乳罩里面藏了发报机……她们没想到魔头一般的女特务欧阳秋筠会活着,而且这么快就放回来,还会回酒红巷。

因此,欧阳秋筠回来时,酒红巷的人,特别是女人,都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神经立刻绷紧了。可见她不过就是扫街道淘厕所,看见人不声不响、侧身而立、低眉垂眼、小心翼翼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

可怎么能卖馄饨呢?

而且还这么张扬,推着一个明光放亮的铁皮推车,假八意思穿戴着大餐馆的大厨师才会穿戴的白衫子、白帽子,还娇滴滴地喊“馄饨啊,鲜肉馄饨、韭菜馄饨”?

几个女人聚在一起说这件事,越说越感觉不对,就像这有失自己的脸面。邢嫂把“老本”都拿出来了。说,该死的邢阿大自从欧阳秋筠回来后就不得劲儿了,在床上眼神就不对了,直直的,空空洞洞,根本就不是看的她,脑子里装的是那个妖冶的婊子吧。

梅香也说她的两个狗崽子只怕也被这个狗特务勾了魂了,原来天一亮就往外跑,深更半夜不回来,现在,嗨,要等婊子出门了,才出去。就像那是八代人没看过的稀奇,要天天看一眼才能走路。还一回来就照镜子,用水抹头发。啧啧啧,邢嫂你说这样下去,两个狗东西不犯法才怪呐。

邢嫂说,她的眼珠子不是会勾人吗?老娘哪天一把锥子戳她个透明窟窿;我就不明白了,她身上的东西就这么好看,贱男人们眼睛瞪得不转弯?她身上是香的,男人们看见就想扑去去啃一口?她两腿夹的东西是金子做的,会发光闪亮的?哼,是金子做的,哪天老娘烦了,一把红火钳戳进去,也把它搅成一泡稀屎!

这时便有些群情激愤了。有人说要给她提个醒,不能让她太张狂,一个狗特务还风风光光在她们面前显摆,她们成啥了?晚上,听到欧阳秋筠又在家里噼里啪啦剁陷儿,邢嫂一吆喝,人就来了。

欧阳秋筠哪里知道这些?忙不迭地给大家赔罪,说以后剁陷儿把门窗关紧,用刀切,保证不再弄出声音。可人家又说话了,卖的时候不能叫喊,不能嗲声嗲气地叨着个腔儿喊。而且不准穿得白汪汪的,推车屁股不能一扭一扭的。欧阳秋筠明白她们是故意找茬啊,可也只好答应。没想到邢嫂又提出要欧阳秋筠打扫酒红巷的卫生,欧阳秋筠也答应下来。

想不到这帮人走到门口时,邢嫂突然回过头来,要欧阳秋筠把裤子脱了,要看看女特务到底穿没穿底裤,身子里是不是藏了无声手枪和发报机。欧阳秋筠没想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会来这一手。她有些忍不住了。

欧阳秋筠抬起手指着门外,吼了一声滚,这可把人激怒了,嚷嚷说今天就要欧阳秋筠脱裤子,邢嫂卷起衣袖,张牙舞爪往欧阳秋筠身上扑,可就在她要扑到身上时,欧阳秋筠一闪,躲开了,邢嫂扑了个狗啃泥。欧阳秋这时抄起案板上的菜刀,要朝邢嫂砍下去,人们这才算了。

这下,可真把街坊惹恼了。早晨起来,门口有垃圾和粪便。推着车出门,便有一些人过来围观。还有人深夜来敲门,问要多少钱一次。有人夜晚用石子砸窗子。有时候,突然会从街边蹿出几个小学生,要欧阳秋筠交出无声手枪和发报机,或者冷不丁把车掀翻要找武器……

夜晚补好的窗纸,夜晚又被戳一些大窟窿。各种传说也多了。有说她不穿内裤的,有说欧阳秋筠是暗娼的,说不三不四的男人常常往她的黑屋子里钻,就连巷子口捡垃圾的蔡荒货也可以上她。 还有说她淘厕所后没洗手就直接去做馄饨,屎啊尿的都揉在面里。

欧阳秋筠感觉到,这馄饨卖不下去了。想改回去卖麻线。没想范伟听说后,来找她,让她继续卖馄饨,说针头线脑人家买一回要用小半年,而馄饨是人天天要吃的。并且把一帮兄弟们带过来吃馄饨。这之后,情况才慢慢好转了。

欧阳秋筠想不到范伟会这么实心实意地关照她,心中很是感激,也信任了范伟。

范伟给她讲过,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帮教人与被帮教人之间的关系,他这样做,是为了让她早日改造成为一名社会主义新人。

因此,当她收到密信后,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便是向范伟报告。

可就在她准备出门去找范伟时,她又犹豫了,联系几天前那张字条的内容,她肯定,丹丹就在他们手上。

第三章

欧阳秋筠到底还是往新时代广场走了。她不想放弃寻找孩子的希望。

约定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地点是新时代广场顶层。新时代广场和酒红巷隔着好几条街巷,搭公交车要倒两次,步行要一个多小时。七点,欧阳秋筠出门了。

正是下班高峰,公交车挤得很。欧阳秋筠等了两趟,没挤上车,想步行过去。

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平常这个时间,她没有出去过。今天出去,会不会被人觉察什么,会不会有人报告给居委会。不自觉地瞟了一眼周围,发觉有两双眼睛瞪着她。

两双眼睛,一双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另一双是一个年轻女人。欧阳秋筠从未见过他们。她扭过身去的那一刹那,两双眼睛都躲闪开了。

欧阳秋筠心上一紧。

两个人的样子也像在等车,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等在这里的。欧阳秋筠决定走到下一站去搭车。这时迅速转身,望了那两个人一眼,记下他们的样子,然后离开了公交站。

正是华灯初上时分,街灯、商家的霓虹招牌渐次点亮。白天看起来平淡无奇的街景这时便有了几分绚烂、几分光怪陆离。街道上行人也比白天多,欧阳秋筠走得急,几次差点撞着行人。

走了一段路,想看看后面有没人跟踪,装作脚下被绊了,突然转身往后望,并没有见到那两个眼神可疑的人。这才觉得自己可能是紧张了。

可回过身没走几步,听到有人叫她。回头望,见是范伟。

范伟人还骑在单车上,两腿着地,瞪着她,“去哪儿?”

“我想去……买点……用品。”

欧阳秋筠说“用品”,范伟不好再问个究竟了。“那你先去吧,我在门口等着,有事找你。”

欧阳秋筠想不到这个时候范伟来找她,而且还不屈不挠,想问他到底有什么事情,可不敢。“那我……还是先回了吧。”

回到家,欧阳秋筠就站好了,毕恭毕敬的,等着范伟说事。可范伟却坐到床上,说:“倒杯水啊!”

欧阳秋筠这才倒了一杯水放到范伟面前。范伟抓起杯子一阵猛喝,把水喝完,抹一下嘴,说:“欧阳秋筠,今天的事情不是一般,你可听好了。”

欧阳秋筠瞟了范伟一眼,见范伟很严肃,抽紧了身体。

“三江市现在有一件大事你知道吗?政府招商引资,招来了港商丁默轩,投资两千万港币开发象山温泉国际旅游度假村。”

象山工程欧阳秋筠是知道的,丁默轩欧阳秋筠也知道。因为三江市的大报小报都报道了。工程开工时,省长还来剪了彩,报上都有大照片。可她不明白范伟说这些干吗。她望了范伟一眼,“知道。”

“这是三江市的天字一号工程,市政府很重视,要求市局搞好安全保卫工作,我就抽在这个保卫小组里,专门负责丁先生的出行安全,可偏偏接二连三出问题,先是有人往他的车上泼红油漆,往他房间里泼猪血,昨天,有人还在他车上做手脚,让他出了车祸,差点就丢了命。你明白吗?”

欧阳秋筠摇头,不知道范伟跟她说这些干什么。

“那你就给我听仔细了。丁老板的事,不简单。从我们初步侦查的情况推测,这事不是那些小混混干的,极有可能有海外势力在背后操纵。因为作案的手法非同一般。譬如说制造车祸,他们是用氯仿腐蚀轮胎,隐蔽性非常强,这种手法很像你们的手法。”

欧阳秋筠抬了一下眼皮。她觉得范伟说的“你们”很刺耳,很想说一句她早就不是“你们”了,可不敢。她把水杯拿起,又给范伟倒了一杯水。

“还不明白?”

“不……明白。”

“什么智商呢,还当特务?”范伟喝了一口水,“今天下午,局里专门开了会,通报了情况。局领导讲,这是新形势下出现的新情况,说明海外敌对势力也在寻找新的方式破坏我们的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过去,他们是炸大桥、发传单等等,现在他们不会这么干了,而像这种阻止我们的对外开放、发展经济很可能就是他们的一种新方式。要求我们密切注意这个新动向,在加强案子侦破的同时,也要加强对一些刑满释放的敌特分子、反革命分子的监督、教育和改造。”

范伟说时观察着欧阳秋筠。欧阳秋筠仍是那样站着,恭恭敬敬的,但心里早已打起了鼓。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又有什么打击要来了。

又想,给丁老板找麻烦的真是他们?这与找她的人是一起的吗?

“这回明白了?”范伟问。

“报告范公安,明白了。”

“明白了,我也还要把话说透一点。你才释放不久,而且是因特务罪抓进去的,在我们眼里你是个危险分子。说不定他们还会找你。”

“我明白。”欧阳秋筠心里更紧了。

“我是你的帮教人。要是他们真的找上你了,你被他们拉过去了,我有责任。所以今天来找你,给你敲钟。我不愿意看到你才出来,又稀里糊涂被抓进去,那样你一辈子就玩完了,而且我也脱不了干系。”

“我明白。”

“这样吧,这段时间,你除了卖馄饨,除了去菜市场买菜,粮店买面,别的地方都不要去,以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怀疑。遇到什么情况,就立刻告诉我,让我来处理。听清楚了吗?”

欧阳秋筠望了范伟一眼,没有回答。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她想把“他们”联系他的事报告给范伟。

可话涌到嘴边,就是张不了口。她太想孩子了。她朦朦胧胧地感觉,“他们”有可能能帮他找到孩子。

范伟见她不吱声,问:“有什么问题吗?”

欧阳秋筠说:“没……我……这一阵……在找孩子……”

“找孩子?我跟你说过,我会帮你,你……怎么找?”

范伟说完这些,才问欧阳秋筠这几天馄饨卖得怎么样,还有没有人找茬。临走时,又从裤兜里掏出几块钱、十几斤粮票,放到桌上。

范伟走了许久,欧阳秋筠还怔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心里乱得很。

怔了一阵,才看了看手表。八点早过了。

欧阳秋筠想,孩子一定是他们设的圈套,他们有什么能力找到孩子呢?除非那是他们早就设计好了,八年前就设计好了。可这可能吗?她在那边压根儿就不是什么人物,不是他们派遣的训练有素的特工,在这边也没做什么事情,他们怎么可能花这种本钱?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早知道她被老鹰策反了,可他们如果知道,九叔怎么还会将炸三江桥的信息透露给她,还给她下达了掩护任务?

可是把他们找她的事报告给范伟,也不妥。范伟一旦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和老鹰一样,让她联系、再去卧底?

她觉得最好的办法是不理睬。对谁都不理睬。她觉得,不理睬他们,他们也不会把她怎么样。他们不会不顾忌范伟。

第二天下午,欧阳秋筠就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她推着车回来,打开门时,看到一封信。

欧阳秋筠把信捡起来,看了一眼信封,上面什么字也没有,没有收信人,也没有寄信人,赶紧把车放好,关了门,然后拆开了信。

信里装着一张黑白照片: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姑娘正在编织一只竹篓。小姑娘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堆枯草,脸上白一块黑一块,像从煤窑里出来,一双编织着竹篓的小手黑而粗粝。

欧阳秋筠有点蒙。她不知道谁会塞这样一张照片给她。

她把照片放下了,拿起信封仔细看。又把信封拆开了,走到窗户跟前,对着光看,还是没看见什么特殊的地方。这才又把照片拿到手上。

照片的背景是一处土墙的局部。那堵墙裂了好几道口子,墙前面零乱地摆着一些竹筐和竹篮。

欧阳秋筠想,这是乡下啊!乡下——谁会把一个乡下孩子的照片塞给她?

再细看脸部,这时眼睛便直了。孩子的眼睛,她觉得有些熟悉,好像……丹丹?是啊,丹丹不就是这种眼睛吗?大,双眼皮,眼窝深,这像铁心啊,铁心就说丹丹的眼睛是随他。

再看脸型、耳朵和下颌,越看越觉得像丹丹。

想起范伟说的孩子可能是人贩子弄走的话,神经立刻绷紧了。

她叫了一声丹丹,眼泪立刻漫了下来。

新时代广场顶楼没有灯,远处滨湖饭店的霓虹灯和正在兴建的几栋高楼上的灯光投来微弱的光晕,楼上的水塔和女墙显出几分阴森。

因为约定的时间是昨晚,欧阳秋筠对于今天能否见到人并没有把握。她抱着的是听天由命的态度。

上了楼顶,她瞄了瞄四周,没人,又绕到水塔那边,还是没有,便走到女墙前望楼下的大街。

街道上也没有什么异样,一切都显得很平静。她不知道是该在这儿等一等,还是立刻回去。

等在这里,希望是很小的。昨天晚上她没有到,他没有任何理由等在这里了。他一定会担心她把这个地点透露出去。

想到这里,欧阳秋筠觉得自己确实有点笨了。是啊,他们有这么傻吗,等在这里让人来抓?

想起范伟讲的不要到处乱走的事,心中更后悔了。这时便拿定主意走,想趁早赶回去。

正转身要离开,看到女墙前面一个人影,听到一个男人说:“站住,别动!”

欧阳秋筠吓了一跳,她知道这正是那个人影在说话。

“转过身去!”男人又说。

欧阳秋筠慢慢转过身子。

“手举起来,张开双腿!”

欧阳秋筠慢慢举起手臂,张开双腿。

“白兰花开在何处?”

听到接头暗号,欧阳秋筠明白是他们,心里咚咚跳起来。“山上也开,山下也开。”

“怎么才能看到它?”

“那要看你心诚不诚。”

欧阳秋筠对答如流。她自己也吃了一惊。接头暗号这么多年没有用过了,她居然记得清清楚楚。她觉得人的记忆有时候像伤疤,看起来坏掉了,可一根针扎进去,立马冒出血来。

“白兰花,你辛苦了。”男人说。

欧阳秋筠没有转身,“照片是你送过去的,是丹丹?”

“你可以转过身来了。”男人说。

欧阳秋筠慢慢放下手臂,转身,看着面前那个黑影。

“不用看我,你知道这不是我真实的脸。我是你的联络员,我的基础代号是‘搬运工,你也可以叫我李明亮、周长海、胡志杰、王炳坤,随便叫什么都行。我负责向你传达上面的指示,告诉你如何开展工作,并取得工作成果。”

“我不想听这个。”欧阳秋筠说,“我只想知道,照片上的孩子是不是丹丹,她在哪儿?”

搬运工停了一会儿,“有必要这么急吗?”

“如果你是孩子的母亲,能不急吗?”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搬运工说,“按照程序,我应该先告诉你另外一些事情,那有可能比孩子的事更急迫。”

欧阳秋筠不再叫嚣。她头脑清醒些了,他们这本来就是在拿孩子要挟,说得更直接点,就是绑架,他们不可能简简单单就告诉她孩子的去向。“说吧。”

“你好像有些情绪,是不是对组织有些误解?”

“误解?我被他们逮捕的时候你们在哪儿?我被押上审判台的时候你们在哪儿?我被关进大牢里的时候你们在哪儿?你们知道我吃的是什么苦吗,知道吗?”

搬运工说:“请你别激动。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你也应该理解组织,这些年大陆把自己搞垮了,也把我们搞苦了,情报网所剩无几,也不光我们,苏联人和美国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吃了很多苦,这些组织上都知道,组织上会补偿你的。”

欧阳秋筠说:“我有点儿激动,请别介意。”

搬运工说:“我说了,能理解。你刚才说,你吃苦的时候我们在哪儿,我可以告诉你,你吃苦的时候,我也在吃苦。我和组织取得联系不久,我们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欧阳秋筠不想听搬运工说这些了。她心里急着孩子。

“好了,不说这个了, 如果你一定要说……”她想说你不要这么遮遮掩掩,有什么条件就说出来吧,可转念一想,觉得不对,“你说有比孩子更急迫的事情……我想知道那是什么。”

搬运工等了一下,“好吧。组织上给你的任务是让你接近一个人,策反他。”

欧阳秋筠心里一惊,这不是让她重复过去一次,让她再回到过去吗?她很害怕。那是一个噩梦,她不想再回到梦中。

“我现在……在监视改造中,谁见到都躲得远远的。”

“组织上考虑过你的能力和条件。你虽然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但是你有很高的天赋,漂亮、聪明、冷静,而且环境也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差。”

欧阳秋筠想了一想,“这是——条件吗?”

“条件?”搬运工显然没有意识到欧阳秋筠会这样直接,“白兰花,你可能觉得孩子是我们绑架了是吧?那你就错了。组织上不会这么做,也做不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为帮你找孩子,组织上费了很多周折。昨晚给你的照片是四个孩子中的一个。我们分析应该是丹丹,这要你才能确认。这件事成功了,组织会立即让你转移,离开大陆……”

欧阳秋筠也不能确认照片上的孩子就是丹丹。丹丹离开的时候太小了,不到一岁,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她自己也说不准。

“那个孩子在哪儿?”欧阳秋筠问。

“组织上没有告诉我。”

欧阳秋筠真想立马转身走掉。可这时,照片上孩子那瞪大的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瞪着她,她仿佛听到她在呼唤妈妈,那双粗粝的小手揪着她的衣衫。是啊,如果孩子是他们绑架的,找到孩子就没有别的途经了。她把扭过去的头又扭了过来。

“那送我照片干什么?”

“让你确认。”

“我确认不了!”欧阳秋筠很愤怒,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了。

“你可能误解了。组织上不告诉我地址,我想是出于慎重,或者说是出于对你的保护。因为你没法把人弄回来,我也反复研究过那张照片,那是在大山里,你现在出三江市都难,怎么去得了大山里?我想组织上是想通过一些途经把人弄回来交给你。”

欧阳秋筠心里很清楚这都是托辞,心里很气愤。可一点办法也没有。人家摆明了是拿孩子胁迫你。“我想组织上能给我更清晰的照片。”

“你这个要求很合理。”

“我想知道……他是谁。”

“范伟。”

“他?”欧阳秋筠心又提起来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她的生命中会有如此惊人的重复,“这怎么可能?”她很想说八年前,她就是想策反范伟,才被盯上了,“他是市局的警察,是……”

“是你的帮教人,对吧?”

“我根本不可能策反他。再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治安警察,根本就不具备什么价值。”欧阳秋筠不想答应这事。可不可能是一个个问题,还有一个问题是,她现在对范伟,心里好像又多了另一种东西。她觉得他是个好人,是个关心她的人。如果她现在是往岩下跳的话,她不想拖着范伟。

“有没有价值那不是你要考虑的,”搬运工说,“你要考虑的问题是怎么策反成功。”

“你不了解他。”

“可我们了解这个时代。现在,时代变了。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简单、幼稚,他们开始喜欢金钱、财富,憧憬外面世界的享乐,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换一句话说,他们的思想乱了。这就给了我们很大的空间。”

“他不爱财,见我困难,还常常接济我。”

“是人就会有弱点,”搬运工停了一下,“他好色吗?”

欧阳秋筠摇了摇头,“他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一个漂亮贤惠的妻子。他根本就不在乎我。”

“这只是你的看法。对男人,我比你了解。美满的家庭也好,漂亮的妻子也好,并不能保证他对别的女人不感兴趣。我看他对你,不是一般的帮教人那么简单,倒很像一个追求者。”

欧阳秋筠摇头,“这只是你的想象。”

“不要再说什么了。组织上相信你一定会漂亮地完成任务。”搬运工停了停,接着说,“作为战友,我想给你一点提醒。你应该知道情治人员的大忌,明白党国不会忘记你、亏待你。”

欧阳秋筠听懂了,他这就是说,如果她拒绝接受任务,不会有好结果。她想了想,瞪着黑影说,“我必须见到丹丹。”

搬运工说:“明白了。我会如实报告你的情况,然后告诉你上面的决定。作为战友,我还想告诉你,在三江市,甚至在酒红巷,你有同志,你并不是孤军奋战。”

搬运工说到这儿,停了一下,望了欧阳秋筠身后一眼,“怎么起火了?”

欧阳秋筠转身看身后,什么也没有。再回头,搬运工已经不在那里了。她走过去,看到他刚才站着的地方放着一只小包。欧阳秋筠拿起包,打开看,里面有一沓人民币。

欧阳秋筠回到家,关上门,把那沓钱掏出来,放到桌上。这是一整扎十元票。她把扎钱的纸条扯开,仔细地看,确认没有什么信息之后,再把那沓钱拿起一张一张检查。

钱共有一百张,几乎都是新票,上面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她这才用一张报纸把那沓钱包起来,藏到床下。

然后把那张照片掏出来仔细地看,眼泪唰地漫下来。

哭了一阵,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坐到桌子前,对着镜子,看自己那张被泪水泡过的脸。

这张脸已经不是过去那张脸了,像鲜花已凋零,皮肤黯淡,没有光泽,眼光也没有过去的那种神采,眼神看起来也有些呆滞,而头发也不再鲜亮。

她把镜子拿起来,抬起另一只手,伸到眼角,用指头去揩眼角的眼泪,完了,又伸手去捋飞在脸边的头发,整理衬衣领子。

什么都不是从前了,她的漂亮、魅力,都被时光悄悄带走了,都留在提篮桥监狱了。她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放下了镜子。

又拿起那张照片来看。

看了一阵,站起来,挪动椅子,蹲到床边,把藏在床下的那沓钱拿出来,打开报纸,抽了几张,塞进衣兜里。这才开始准备明天的馄饨。

早晨,欧阳秋筠推着馄饨车从酒红巷到巷口时,感到与往常有些不同,觉得四面八方到处都有瞪着她的眼睛。

街上雾气很重,天又没大亮,一切都有些影影绰绰,模模糊糊。她没敢四下张望,只埋着头推车,想早点走出酒红巷。

突然有人叫欧阳姑娘,她吓了一跳。

听出是蔡荒货的声音,她才转过身去,只见大雾中一个木桩般的黑影。

难道真是他?她想。

在酒红巷,蔡荒货是唯一没有刁难过她的人。不但不刁难,而且还表现出对她格外关心。她刚回来的时候,家里的门窗都沤烂了,床也散了架,是他拿着钉锤凿子帮她修了。她卖馄饨,每天要发煤球炉子,他捡了破柜子破桌子,就劈成柴火,一捆一捆给她送来,还常常给她粮票,让她买面粉。

昨晚从新世界广场回来,她把酒红巷常常接触她、关注她的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都觉得不像那个“同志”。唯有蔡荒货与其他人有些不同。

可要说他是“同志”,是他们的眼线,她又觉得不太可能。她想,蔡荒货这么对她,也许真正的原因是:他是一个孤独的鳏夫吧!

可是,蔡荒货在这个大雾弥漫、朦朦胧胧的清晨一声喊,却让她顿时改变了想法。也许老实、小心是装出来的呢?

她站住了,然后推着车往蔡荒货跟前去。

蔡荒货拉着板车走过来了。欧阳秋筠望了蔡荒货一眼,停下,似乎在等待着蔡荒货叫她白兰花。

可蔡荒货叫着的却是欧阳姑娘。然后他四下打量一下,小心翼翼地说,“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昨晚上……就想告诉你的,可你不在家里,后来你回来了,我觉得……天太晚……”

欧阳秋筠瞪着蔡荒货看,似乎要从蔡荒货花白的平头上,从他黝黑而布满皱纹的脸上,从他躲躲闪闪的眼神和他结结巴巴的话里……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她心里有点急了,“蔡哥,说吧。”

“今天中心百货大楼,卖……涤纶成衣,不要布票,”蔡荒货说。

欧阳秋筠心里叹了一声。她想不到蔡荒货搞得神神秘秘的事是这个。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很希望蔡荒货是那个“同志”。

“这,这是个,划得来的事咧,我估摸着会有很多人去抢购,我的意思是,你今天卖馄饨,就不去别的地儿了,就……去那儿,我估摸着很多人不会吃早饭就会去排队,馄饨一定卖得好。”

欧阳秋筠望着蔡荒货一笑。她顿时觉得蔡荒货不像那个“同志”。他只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大哥,“多谢蔡哥了,那儿太远……”

“欧阳姑娘客气,这要多谢什么?你卖个馄饨也挺难的。我也考虑到中心百货大楼那里有点远,你推个车过去吃力,所以我想,今天,我准备到那边捡渣货去,这样可以帮你搭个手。”

欧阳秋筠本来准备今天去中心百货看看的。她正想买衣服呢。可听蔡荒货这么说,不想去了。

突然觉得蔡荒货好像知道她要去买衣服一样。这时心里又嘀咕了:他真是那个“同志”?

她很想试探一下蔡荒货,可一时又想不到法子。

只有一条很清楚。不能去中心百货大楼,更不能让蔡荒货帮她推车去。“昨晚上,馅儿少,做得不多。我打算在附近转转,卖完了,去买点面。”

欧阳秋筠说完,便推着车往一边走了。

欧阳秋筠没去中心百货,去了市商贸大厦。她买了一件的确良衬衣、一条青色呢绒大摆裙、一双皮鞋,以及时髦的束胸背心和衬裤,还买了洗发膏、香皂和去年才有的珍珠霜。

其实并不确定自己要去色诱范伟,只是朦胧地感觉到需要,觉得自己应该变个样子。

回到家,她用洗发膏洗了头,用香皂洗了澡,便把新衣服换上去,又在脸上擦了一点珍珠霜,然后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

突然间感到有一种变化,似乎又回到了入狱以前,而且有了一种让范伟看到的希望。

可是范伟却一直没有出现。一连好几天,不来酒红巷吃馄饨,也不去她家里。她想去碰碰范伟。

这天早晨,她推着馄饨车去了市公安局门前的公正路。

公正路是条主干道。街边栽有梧桐,有绿化带隔离车道和人行道。人行道两边有商铺和好几家餐馆。欧阳秋筠去时,七点多,正是市局警察过早、上班的高峰时段。看到一些警员三三两两走到餐馆去过早,吆喝起来:“韭菜馄饨——鲜肉馄饨——”

欧阳秋筠今天把新衬衣新裙子新皮鞋都穿上了,外面再套上了白大褂。这个样子看起来比往常要年轻漂亮许多。

几个警员被她的吆喝声吸引过来。欧阳秋筠麻利地把馄饨丢进锅里,然后把碗摆好,往碗里盛汤,再用勺子去勾作料、调味,等着起锅的时候,就拿眼去瞄街上,瞄公安局大门口。

也许是因为这条街上没有卖馄饨的,或者是觉得这种方式很新鲜,又有几个警察走过来。可欧阳秋筠没看到范伟。她想,他出差了,休假了,还是担心有人说闲话,躲了?

锅里的馄饨已经煮好了,欧阳秋筠将馄饨起锅,一碗一碗盛好,然后递给他们,再往锅里放一些馄饨煮上。

前前后后来的警察们,有的相互认识,有的似乎并不熟悉。吃着的没吃着的相互问候几句,也说些闲话。

欧阳秋筠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她注意着锅里,注意着街上那些穿警服的推着单车、骑着单车,或者步行着的。她想是不是该问问他们。

突然“王天明”的名字闯进她耳里。欧阳秋筠心里突然一紧,心像被人紧紧拧住了,握着漏勺的手抖起来。

“我早就说他不是什么‘四特分子。这个道理其实再简单不过了,他是‘四特分子,会把人家搞得那么苦?正是因为他把人家搞得太苦了,人家施了反间计。”

“冤案终得昭雪,王处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

“能瞑目吗?知道他两个孩子吗?他被打成‘四特分子之后,孩子上不了好学校,高中毕业,成绩一塌糊涂,考不上大学,也就不了业,家属宋老师把人求遍,也没人安排工作,一直待业在家里……这叫什么,一个家都完了!”

“怎么是一个家完了?或许并不只他一个家。王天明喜欢用线人,他那么一猝死,他的那些线人找谁去?那些线人有谁来给他们平反,他们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是一家,还是几家?”

欧阳秋筠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她感到喘不过气,心就像被撕碎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激动还是伤痛。

“怎么现在才平反?砸烂公检法砸出去的不是早都回来了?”

“听说并没有把他当做砸出去的人对待,这次他沉冤得雪,还是我们渗透到那边的人,把这事弄明白了,不然,他可真要永世不得翻身……”

欧阳秋筠忘了搅动锅里,等一位警察嚷着好了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这时馄饨已烂成了一锅粥。

欧阳秋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自从她知道老鹰王天明死了后,她的心就死了,不再对有一天能弄清她的身份抱有任何希望,她让自己慢慢地接受了,她认了,她坚定地把这一页翻过去了……不想现在又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她真不知道上天是不是在故意折磨她。

她也知道,王天明平反对她不是坏事。如果她去找市局,谈她被王天明策反的事,或者可以得到证实。那个时候,她就不再是刑满释放的特务,不说会不会穿上他们漂亮的警服当上一名警察,至少能和蔡荒货、邢嫂、彭淑英一样,成为一个不受歧视、不被监视的自由自在的人吧,更重要的,她就可以利用警方的力量去寻找丹丹,而且丹丹不再是一个狗特务的女儿,她会和其他人的孩子一样……可不知怎么,她一想到这一些,心里就会颤栗,就很恐惧。

而且,她突然间对策反范伟也没了兴趣,看着自己买回来的面霜、镜子和唇膏,她觉得自己很下贱很肮脏,她开始讨厌自己。

她把那些衣裳、面霜都扔到地上。

突然蹲下来,把放在床下的皮箱拖出来,找出丹丹的衣裳、襁褓、拨浪鼓,丢在地上。然后,她开始用手去撕那些衣裳,用脚踏那只拨浪鼓。

襁褓撕不动,她找来剪子,一阵乱剪。

剪子戳到她的小臂上,鲜血喷了出来,人也昏倒了……

范伟这阵子一直没去酒红巷。路晨知道他给欧阳秋筠找孩子的事后,和他闹别扭。他不想因为这事让路晨不快。

范伟和路晨是很恩爱的一对夫妻。路晨在市局机要室上班。每天早晨,范伟用单车驮着路晨上班,路晨紧紧地抱着范伟,脸贴在后腰上,深情款款的。到了大院,范伟去放车,路晨不会先进办公楼,而一定要等范伟放好车,帮范伟整理一下衣装,然后再一起走进办公楼。每天下班,不论是谁加班,另一个一定要等着对方,就连星期天也一样。星期天,如范伟要来加班,路晨也会过来,带一本英语书,坐在范伟办公室里看,陪着范伟。范伟守点吧,她给他送饭送水去。

市局食堂有中餐,两人的饭菜自然是打在一起。一个端饭,一个端菜,到了桌上,你给我盛饭,我给你夹菜,都恨不得把好菜夹给对方。一次吃冬瓜排骨汤。路晨把碗里一大块排骨夹给范伟,范伟又把这块骨头夹回去。推去推来,掉了,掉地上了。

这是在单位。回了家,门一关,那就更不得了了。路晨学英语,范伟吭哧吭哧把家里的杯子、柜子、椅子、菜刀、勺子上都写了单词贴在上面,更别出心裁的是,范伟竟然把自己脸上、耳朵上、胸脯上也贴上单词。几天一换。还在屋里写了叶帅的一首诗:“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只要肯登攀。”用范伟的话说,他要给路晨创造一个好的学习环境。

可因为欧阳秋筠,他和路晨间已生了一些龃龉,家庭的天空上好像笼罩了一层乌云。他准备找老蓝,慢慢从欧阳秋筠那里撤出来。

还有一个原因是工作。丁默轩出了车祸以后,撤资了。可这时,三江市又来了一个大老板:阿波罗公司亚洲地区总裁苏珊女士。

阿波罗公司是一家跨国公司,主业是新能源的开发。苏珊女士这次三江之行,是为捐建三江大学图书馆做一些前期考察和磋商。

苏珊透露的捐款额度是200万美元,而且又是无偿援建。市府高度重视,要求市公安局最大限度地搞好保卫工作。为防备保卫工作断档,出现类似丁默轩先生那样让人在车上做手脚的事情,市局要求保卫小组的所有警员24小时不离岗,不离人,不离车。范伟仍在担任保卫工作,具体任务便是保护苏珊和助手乔永的车辆安全。

今天送走了苏珊一行,范伟蹬车回到家里,没洗脸没脱衣服,往床上一倒,拉过被子蒙头便睡。

刚刚睡着,听着有人拍门,喊范公安。

范伟慌里慌张起来,一边揉着眼,一边扭开了门。

“范公安,范公安……应该认识我吧,酒红巷的,我问了好多人才问到范公安住这儿。”

范伟轮他一眼,见他气喘吁吁,一副讨好、又不好意思的样子,不耐烦地说:“什么事啊?执行任务,刚刚上床,你还让不让人睡啊?”

“欧阳姑娘她……把,手腕割了,人……都昏过去了。”

“你说什么?”范伟大声地问,“自杀?”

“不清楚是不是自杀,反正人……昏过去了。”

“往我这儿跑什么?送医院啊。”

“人我已经送医院去了,可没钱,医院不给治。”

范伟这时才转身进屋,打开抽屉,拿了几十块钱出来,又从衣袋里找出几块钱,一起递给蔡荒货。

蔡荒货伸手接钱的时候,范伟又把手收回来了。他突然觉得还是应该看看去,这就把钱揣进自己兜里,把门锁了。

蔡荒货大约是想告诉范伟什么,一路走,便一路说他是怎么发现欧阳秋筠割手腕的。他说今天捡了一张破柜子,留着没用,就劈开了,给欧阳姑娘送去,好让她发炉子。往常,欧阳姑娘不在家,他就把柴火放在门外头,可他今天看到欧阳姑娘门未关,就抱着进屋去了。一进门,就看到欧阳秋筠倒在地上,地上的血一汪一汪的,这就把欧阳姑娘弄进板车里,送去了医院……

下了楼,范伟拉过单车,骑上去,驮着蔡荒货就往医院赶。到医院,医生已对欧阳秋筠的伤口进行了缝合,打了止血针,只不过人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范伟去交了住院押金,和蔡荒货一起把人弄去了检查室。

等医生检查清楚,范伟和蔡荒货把人弄到病房。等护士给欧阳秋筠挂上点滴,范伟便去医生办公室,问欧阳秋筠是不是自杀。

医生不能肯定。说,病人植物反应迟钝,可能受了什么刺激,也有可能是失手造成的。

范伟问,“受了什么刺激?”

医生轮了范伟一眼,“你不清楚,你不是她家属?”

“她没家属。”

医生说,“明白了。下午让她去做个脑干神经反应检查,如果正常,就没有什么事。”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范伟便去了病房。他想给蔡荒货打声招呼后回去。可蔡荒货没等他开口,说要先走,说他在这儿帮不上什么忙,说自己哪里哪里还有事情。范伟感觉到蔡荒货有点甩包袱的意思,不耐烦,“要走就走吧,给我说这些干吗?”

欧阳秋筠其实人已清醒了,睁开眼,望着蔡荒货说:“谢了蔡哥。”

蔡荒货已经走到病房门口,不知道是不是没听到欧阳秋筠说话,头也没回出了门。

范伟问:“要喝水吗?”

欧阳秋筠不吭声儿,只看着他,范伟坐到床沿上,“没事儿了,就淌了点儿血,医生说了,没什么要紧。”

欧阳秋筠不说话,眼瞪着天花板。

范伟问:“说吧,为什么?”

欧阳秋筠还是不说。

范伟问:“那不是一次事故,对吗?”

欧阳秋筠仍然不说。

范伟说:“你说话呀!刀子都动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要站起来,欧阳秋筠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范伟本能地往回抽了一下手。欧阳秋筠像是意识到什么,把手放了,“你也……走吧,回去!”

范伟走后不久,欧阳秋筠就从医院回了家。她拿定主意把老鹰策反她的事说给范伟。

第二天早晨,欧阳秋筠借还钱的理由去找范伟。在大门口等了一阵,才见范伟骑着单车来了。

“范公安!”她叫道,手伸进衣袋里。

看见欧阳秋筠,范伟下了车,推着车走到欧阳秋筠面前。他心里有点烦。这个时候,门口人来人往的。“什么事啊又是?”

欧阳秋筠忙从衣袋里掏出一沓零钞——这是昨晚上专门兑换来的,“范公安,谢谢你了。这是昨天你帮我垫的住院费。”

范伟不想在大门口和欧阳秋筠拉拉扯扯,把钱接了装进裤兜,推着车进了大院。把车子放进车篷,出来过早,掏出那沓零钞,才发现欧阳秋筠在里面夹了一张纸条,说有事找。

范伟本来不想再理欧阳秋筠这茬儿了。可有个问题让他心里不踏实:欧阳秋筠究竟是自杀,还是失手。

在别人,这个问题算不上问题,可对范伟却是。因为事故发生的时间刚好是在他去了苏珊的保卫组,和她没有联系之后。他担心这才是欧阳秋筠出事故的原因。

过了早,范伟去办公室晃了一圈,就骑车去了酒红巷。

欧阳秋筠一直等在家里。看见范伟进屋,忙给范伟倒了水。

范伟像往常那样坐到床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说吧!”

欧阳秋筠的新衣服,几个地方沾了血,昨天从医院回来才洗了,今天她穿着入狱前的旧衣服,衬衣显得有点短,也有点紧,胸部绷得很紧。她望了一眼范伟,转过身去,把两个苹果几根香蕉拿出来放到范伟面前,并剥了一根香蕉递给范伟。范伟接过香蕉,“看来你过得很不错啊,的确良衬衣、呢绒大摆裙,皮鞋,还有香蕉。”

欧阳秋筠望了范伟一眼,“谢谢。”

范伟把香蕉吃了,站起来,把皮丢到门背后的铁皮簸箕里,拍拍手,望着欧阳秋筠,“不是有事吗?”

欧阳秋筠说,“我是自杀。”

范伟点头。他也很怀疑欧阳秋筠是自杀。在医院里,看到欧阳秋筠穿着新衬衣新裤子,就觉得不对。“我想也是这样,穿那么漂亮。什么原因?”

欧阳秋筠把头低下了。

“又受欺负了?”范伟问。

欧阳秋筠抬起头,望一眼范伟,她咬着嘴唇。

看着欧阳秋筠欲言又止的样子。范伟说,“你痛快点儿好不好?我真有些搞不懂,你服过刑的人,八年徒刑,出来时受别人那样欺负,你都受住了,现在还有什么受不了,想到死?”

“我不是特务。”欧阳秋筠瞪着眼睛,咬着嘴唇。

欧阳秋筠声音并不大,可范伟听来犹如惊雷。他瞪着欧阳秋筠,结结巴巴说:“你……说……什么,不是特务?开什么玩笑你?”

“我不是特务,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什么狗特务,不是劳改释放犯!”欧阳秋筠叫喊起来。

范伟皱了一下眉头。他想欧阳秋筠是不是疯了。

“我是被冤枉的。”欧阳秋筠声音低下来。停了一会儿,慢慢把昨天早晨去公正路卖馄饨,听警察说起王天明的事,把王天明策反她的过程一口气说出来。

“这……就是你自杀的原因?”范伟又说,“你说你给王天明提供了情报,可为什么还要抓你,审讯你那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还关了八年?你不会是看到王天明死了,编出这些东西来,想摘帽子吧?”

“王天明告诉我,抓我是为了我的安全,并且承诺行动结束之后,将我招进公安队伍,以便继续卧底。被抓以后,我没交代,是因为王天明曾告诉过我,除了他,不能将我是卧底的事透露给任何人,以防公安局内部有问题。我还考虑到这是不是王天明有意考验我,因为他说过,案子破了之后,有可能继续让我联系那边……所以直到被押解到提篮桥监狱服刑,我都没有说出是王天明的线人。我以为这一切都是他在考验。”

范伟愣住了。“这怎么可能,你觉得这说得通吗?你难道是傻子,不知道判刑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但王天明死了,而且还是‘四特分子,我能怎么办?我只能慢慢接受事实。我想,就当我没有被策反。我甚至想到了你,要是你当初不向王天明举报,王天明就不会策反我。结局和现在没有区别……”

范伟心里“砰”地响了一声。因为他的报告,她被抓,孩子弄丢了,一想起来心里就很愧疚,想不到她是这样想。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这似乎有点道理。可是我还是不能接受。这太离奇了,不可想象——我是说要真是这样的话。”

“有时候,在外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身陷其中,反而是自然而然的事。这也许就是命。”

“你这事我会立即向局里报告。如果这事真像你说的那样,你就不应该是敌特分子了,你就是我们的人,是卧底,不仅不该抓,而且还是功臣,要受到嘉奖的人。我相信组织上会想尽一切办法调查清楚。”

“我蒙受冤枉,我认命,可我不能连累孩子。我反复想过了,如果我是一个不清不白的人,孩子会跟着遭殃。孩子是无辜的,我不想孩子为我承担什么。”

“如果你真是被我们策反了,组织上会给你平反昭雪,恢复名誉,安排工作,补发工资,还可以帮你寻找孩子。”

范伟虽然对欧阳秋筠的话有些将信将疑,可这事太大了。他站起来,戴上帽子,对欧阳秋筠说:“这事是个大事。我现在就回局里,找政治部,把你的事情反映上去。”

范伟走到门口时,欧阳秋筠“唉”了一声,她突然想把搬运工联系她的事说给范伟——是啊,现在,既然她下定决心要求平反,就不能顾忌那边了。

范伟回过头来,站住,“还有什么事吗?”

欧阳秋筠突然又不想说了,她嗫嚅一阵,“我想……当面给首长……谈谈。”

范伟说:“还是我先给政治部说说吧,他们会找你的。”

虽然给范伟谈了要求平反的事,但欧阳秋筠心里并不轻松。最大的担心是搬运工那边会不会知道她要求平反的事。如果知道,孩子——那可能就完了。

还有就是这“反”究竟能不能平,王天明死了,公安局会怎么对待这件事。

完全有可能出现一种既不能平反,又弄不回孩子的结局。她很有些后悔自己冲动了。可话既然都说了,还能收回来?

她想知道公安局对她要求平反的反应。第二天一早,就推着馄饨车到公正路。可没有看到范伟。第二天、第三天又去,还是没见到。

她准备再去公正路卖馄饨,碰碰范伟。到街口,瞟了一眼电线杆,看到上面有两道蓝色粉笔画的横线。

这是搬运工给她的联络暗号,意思是让她去二号接头地点。

二号接头地点在墨水湖公园,在三江市东边,和酒红巷隔得很远,她不可能推着馄饨车去。可现在出门了再把车推回去,这很容易让人怀疑,何况酒红巷还有各种各样的“眼睛”?她想了想,手捂着腹部蹲下来。过了一阵,“挣扎”着站起来,把车推到蔡荒货门口,喊开蔡荒货的门,请蔡荒货帮她照料一下车子,她去去医院就回。

蔡荒货说车子放他这儿不安全,要帮她把车子推回去,并向她要钥匙。欧阳秋筠把钥匙给了蔡荒货。

蔡荒货把车子推回去后回来,把钥匙还给欧阳秋筠,要送她去医院,欧阳秋筠连说不必,接过钥匙就站起来,弯着腰捂着腹部走到街口马路牙子上等出租车。

上了出租车,欧阳秋筠让司机往医院方向开了一段路,到建设路口,便让司机调头往墨水湖公园走。

搬运工约定的具体地点是鸭子湖。早晨雾气还浓,鸭子湖边的垂柳、石凳朦朦胧胧,欧阳秋筠沿着鸭子湖转了一圈,只见到一人戴着斗笠、穿着雨衣坐在那里垂钓。

欧阳秋筠朝垂钓人走过去。

垂钓人斗笠压得很低,欧阳秋筠站着根本就看不到他模样。“先生,这是二号垂钓点吗?”

搬运工这时扔了一副渔竿一个斗笠给欧阳秋筠,“坐下来,戴上斗笠,拿上渔竿!”

欧阳秋筠确定他就是搬运工,坐下来,瞥了搬运工一眼。这才看到雨衣领子遮了他大半个脸,能看到的只有一个鹰钩鼻子。她把斗笠戴上,把渔线抛到水里,“孩子有消息了?”

“没有。”

“不是答应立即去确认吗?”欧阳秋筠心里紧张起来。她想,是搬运工知道了她要求平反的事吗?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湖边。

“这个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为了确保不出错,除了要拍照片,以便于你辨认,还要想办法弄清他的血型等等。而且孩子现在又不在三江市,所以时间需要长一些。”

“时间不短了。”

“组织上也知道你着急。一有消息,会立刻告诉你。你要相信组织。”搬运工说,“你还记得孩子的血型吗?当时医院留有手模和脚模吗?”

“血型是AB型,可没留牙模和手模,当时妇幼医院还没有这个。”

“好。这个事情就到这儿吧。说正事。”

欧阳秋筠心里“咚”地响了一声。她又扫了四周一眼,她想搬运工会不会对她下手。是的,这儿可真是个杀人的好地方,把人弄死了,丢进湖里,神不知鬼不觉。“说……吧,”她咳一声,清清嗓子,“我听着。”

“组织上想了解一下你的工作进度。”

她松了一口气,“还没有正式给他谈。”

“上钩了吗?”

欧阳秋筠知道搬运工是问他们上床没有,“没有。这种事不能太急。太急往往会适得其反。”

“男人我比你了解,这很像钓鱼,如果他不是一条很有耐心的鱼,就会摇头摆尾走掉,鲤鱼脱却金钩去。”搬运工说,“我不相信有男人会对你的主动无动于衷。”

“其实,我对这种办法并没有信心。他不是那种人。他的弱点是纯朴,或者说太有同情心,而不是好色。”

“这就是你使‘苦肉计自杀的原因?”

欧阳秋筠没想到他们会这样看待她的失手。她有点高兴。这对她是有帮助的。这会增加他们对她的信任。而且,她断定他们目前并不知道她要求平反的事。

“是的。我觉得对他而言,感情比肉体更有效。”她说。

“你是说,你可以用感情搞定他?”

“我相信感情。”

“这就是你的单纯了,人这个东西,感情是靠不住的。”搬运工说,“就说他同情你,或者说爱你爱得死去活来,这一切都建立在你是他的帮教人这一点上。如果他一旦发现你仍然在替我们工作,你知道他会怎么样?爱立刻会被恨取代,同情立刻就会变成厌恶。因为他会觉得你是在背叛。而且,最关键的问题还不在这儿,在他什么问题也没有。他什么问题也没有,就不会就范,不会听命于我们。说到底我们就是需要他出问题,而且我们要拿到证据。这个你难道不明白?”

欧阳秋筠明白搬运工的意思,她本能地感到这太龌龊,想拂袖而去。可想到孩子,忍住了。“这个办法,对他而言,也许不管用。我对自己也没有信心。请组织上给我一些时间,太急了,适得其反。一旦他发现什么,我们就没有机会了。”

“这个时间不能太长。”搬运工说,“我分析组织上在三江市有大的行动,警局里没有我们的眼睛,我们就是聋子、瞎子。”

“好吧。”欧阳秋筠说。

突然想起自己要平反的事,“有一件事要向组织报告,一个叫王天明的人平反了。据说,是因为他们有人渗透到我们中间来了。”

“这件事情我们知道。总部会查出那个渗透进来的共谍。”

欧阳秋筠很想和搬运工说说她要求平反的事,因为她很担心搬运工知道了这事。她想了想说:“听说王天明过去喜欢用线人。王天明猝死后,有的线人被一起抓了,死无对证。我有一个想法,让组织物色一个在三江桥案中落网现已放出来的人,自称是王天明的线人,去要求平反,如果成功了,那就不需要我们再在范伟身上下功夫了。”

欧阳秋筠这样说,有点以防万一的意思,她想,如果真有一天,搬运工他们知道了,她就可以用这个作解释。

当然,也对搬运工能同意抱有一点点希望。是啊,如果同意了,一切不都简单多了?不是可以把策反范伟的事推掉了?

可搬运工不吱声,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鱼漂。他似乎压根儿就没听欧阳秋筠说什么,又像在认真揣摩欧阳秋筠这话的意思。半晌,才说:“你这个想法很大胆。可他们没有你想的这么天真、这么友好,除非我们真有这么一个人,他真的被王天明策反了。可如果有,组织上也不会在土拨鼠身上费力气了。好了,你可以走了。鱼篓里有鱼,你拣几条带着。”

欧阳秋筠放下钓竿,取下草帽。“我不要鱼,只要你记着,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孩子。我快承受不了了。”欧阳秋筠说着离开了。

太阳出来了,雾慢慢散开,水面上只剩下一缕一缕雾丝。微风吹来,她感到了一阵凉意。这才知道出了一身汗,内衣都湿透了。

范伟想不到,就在他要辞去欧阳秋筠帮教人时,又会横生出欧阳秋筠要求平反这个枝节。这事他总觉得有些不对。他甚至感到很滑稽很荒唐。而对于平反,更觉得是不可能的事。可既然现在他和欧阳秋筠的帮教关系没断,而且也答应了要帮他向组织反映,他还是立即去找了政治部。

政治部的丁主任听了他的报告,皱了半天的眉头。然后对他说,这个事情很特殊,很复杂。但既然当事人有这个要求,我们就要受理。范伟问是否让欧阳秋筠自己来局里谈谈,老丁说不忙,等他与政保处沟通沟通再说。

从政治部出来后,回办公室,处长卢勇垮着脸,问他去哪儿了,范伟见卢处长脸色不好看,说去医院了。卢处长眯了一下眼,轻声说,严重吗,要不要住医院?范伟咳了两声,说还好。卢处长声音顿时大起来,“你怎么连假就不知道请了?局里开紧急会,人都找遍了,也没见到你的影子,害得我被骂。”

范伟问什么事,卢处长这才说他被抽到象山工程安保小组了,局里直接抽的。任务也还是老路数:负责吴老板的车辆安全。

范伟问是不是丁默轩又吃回头草了,卢勇说不是丁默轩,市政府这回去香港招商,引进了光华公司,投资比丁默轩还大,大许多。

范伟没想到这次又抽他,心里有些不乐意。“嗬嗬,这种好事还真是铆上我了啊,你应该知道我手头的事情。一连搞了几次保卫,案子都压着。”

“不乐意是吧?”

“主要是有点想不通。我们不是人民警察吗?要说保卫,最多也是保卫人民,保卫党和国家领导人吧,可现在我们保卫的是什么?是人民,还是党和国家领导人?”

“人家来投资建设,就是人民。而且我们保卫的可以说不是一个人,而是改革开放。”

“不就是一资本家吗,”范伟犟起来,“这种人放在前几年,别说什么安全保卫,前呼后拥,那是一举一动都要监视的。再说,就说保卫吧,那也不至于连他的车也要24小时保卫啊,你说我们这算是人民警察,还是资本家的家丁?”

“不要越说越出格啊。有意见找领导提去。你现在的领导是市政府何非雄副秘书长。”

“那我手头的事怎么办?”

“交给小波吧。局里要求,这次不同上两次,抽调到安保小组的人,工作完全和处里脱钩。”

范伟不想再说什么。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领导的安排他不会不服从。

“什么时候到位?”他问。

“现在,刚才开的就是这个会议。抽调的人现在立即去友谊饭店集中。”

就这样,范伟去了酒店里。这天下午,饭店大堂服务生突然叫他接电话。

电话是政保处长陈方打来的,让他去政保处。

范伟和政保处没打过交道,他问什么事情,并说现在正在执行任务。陈方什么解释也没有,只说了四个字:“这是命令。”

到了政保处,陈方将他带到保密室,待他坐下,便说:“范伟同志,欧阳秋筠要求平反的事,你除了给政治部反映,还给别人讲过吗?”

陈方搞得神神秘秘的,范伟心里紧张兮兮的,想不到是为这事,禁不住笑了,很肯定地说,“没有。”

范伟感到有点奇怪,平反冤假错案不是政治部管吗,怎么是政保处来找他?

陈方看出了范伟的疑惑,“范伟同志,欧阳秋筠的情况很复杂,政治部把任务交给我们政保处了。”

“这事——有谱吗?”

“我们去查过档案,还找到了王处长留下来的笔记本,都没有找到相关证据。”

范伟突然意识到什么。“这事我也觉得挺悬的,觉得这……有悖常理。可我吧,她的帮教人,她有这个要求,我应该帮她向上反映……”

“你不要紧张,这种事情,没有档案和记录也正常。你帮她反映要求是对的。今天我这么着急找你,是想先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王天明策反她的事,我不知道。要是知道,我肯定……”

“不是过去的事,是现在。”陈方说,“我想知道的是,欧阳秋筠除了要求平反,还跟你谈过别的事吗?”

“有,她孩子的事。”

陈方点头,又问:“还有别的吗?”

范伟不知道陈方究竟要问什么,摇着头,“好像没有了。”

“她有没有跟你说过,有人现在又来联系她?或者说,你发现她有没有跟什么人有异常接触?”

“没有。”

“三江市这段时间,敌特活动死灰复燃。有释放人员向我们报告,那边有人联系他们。欧阳秋筠没向你反映这个情况,这有些不正常。我们分析,有两种可能。一是那边确实没人与她联系,因为她毕竟不是他们经过训练派遣过来潜伏的,还因为她几乎一出来,你就在联系她。二是那边和她联系了,而且联系上了。”

范伟抓了一下脑袋,“第二种可能性应该很小吧,如果有人联系她了,她还会要求平反?她要求平反,就等于告诉他们,她是我们的人啊。”

“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陈方说,“我今天找你,是要交给你一项任务,做她的联系人。”

范伟愣了一下,他正想不做她的帮教人了呢,这下倒好,又来了一联系人。“联系人?”

“有什么困难吗?”

“我有些不懂,联系人是干什么的。”

“跟帮教人差不多,”陈方说,“这么说吧,帮教人是居委会的老太太们说的,而联系人是我们说的。如果一定要说有区别,也有。就是如果发现她有什么异常情况,你要及时报告。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这个我好像有些懂了,只是现在,我正不想做她的帮教人了,准备去找老蓝,让她另请高明。”

“有什么问题?”

范伟干涩地笑了一下,“欧阳秋筠是个女人,而且还有几分姿色。而且路晨……”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你是担心和欧阳秋筠接触多了,会有人风言风语,担心路晨误解你。这个问题,我这么回答你,这个任务是组织交给你的任务,风言风语你压根儿就没必要往心里去,路晨那里,我们在适当的时候,给她透露一下你在执行任务,我相信她会理解你。我们担心的,是你自己有没有信心。”

范伟说:“我自己,请组织放心好了。这么说吧,对欧阳秋筠,我之所以做了帮教人,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是有些可怜,甚至有些愧疚。所以说,对她,我心里是干干净净的。再说,我这个人,不是那种花心的男人。心里装着路晨,别的女人,任她怎么会使手段也钻不到我心里去。”

陈方望着范伟点点头,“这就对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够接受这个任务。”又说,“这个任务不是一般的任务,关系到欧阳秋筠能否平反,甚至还有可能帮我们从中找到敌特案的线索。”

范伟说,“关系到欧阳秋筠平反?”

“对。”陈方说,“欧阳秋筠究竟是不是被我们策反了,我们既找不到证据肯定,又找不到证据否定。可行的办法就是观察她现在。这也是对她负责。”

范伟想了想,不很肯定地说,“那我试试吧。”

陈方说,“你这项任务是分外工作,我们会适当考虑给你一些补贴。还有什么问题吗?”

范伟想了想,“欧阳秋筠很关心她平反的事,这几天,我都躲着她,没敢跟她见面,如果她问,我怎么回答?”

陈方说:“就这么说吧。组织上对她要求平反的事很重视,但因为情况比较复杂,可能时间会长一些,让她相信组织,组织会把事情弄清楚。对了,让她暂时不要对外说出她要求平反的事。”

范伟说:“为什么不说?”

陈方轮了范伟一眼。

出保密室,范伟骑了车便直奔酒红巷。天已经有些热了,此时又近中午,太阳落在小臂上已有些扎人。范伟车蹬得快,不一会儿额头上便沁出一层汗。到酒红巷,衬衣都湿透了。

这个时间,欧阳秋筠不会在家里。他来酒红巷,是想向邻居打听一下她的去向。可是左邻右舍,包括斜对面蔡荒货家门都关着,只好蹬车去欧阳秋筠常去的地方找。跑了几条街,才在中华路小学门口找到了。

欧阳秋筠看见范伟,很激动。搬运工又来找她了,带来了孩子的三张照片。其中一张从孩子右侧后拍的,孩子后颈窝那颗痣清清楚楚。搬运工还告诉欧阳秋筠,他们想办法弄清了孩子的血型,也是AB型。欧阳秋筠相信照片上的孩子就是丹丹无疑。

可是搬运工仍然没有告诉她孩子在哪里,也不同意她去接孩子。搬运工说,孩子不在三江市,她去接孩子,动静太大,会引起人怀疑,会关系到整个组织的安全。欧阳秋筠问组织上什么时候能把孩子送回来,搬运工说这很难说,即使组织上把孩子找回来,也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让她自己找到,不然会有破绽。

她很清楚,这些理由无非是搬运工的托词。核心问题是她还没有完成任务——因为搬运工在把孩子的照片交给她时,赤裸裸地说,希望早点看到她的照片,并且给了她一部火柴盒式的照相机。

照片当然是指她和范伟的床上照。她觉得她办不到,可现在,离她见到丹丹,或者说离丹丹回到她身边,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她想冒这个险。她还想到平反的事。她想只要孩子回来了,她就可以把搬运工联系她的事报告上去。她想组织上会理解她。

欧阳秋筠瞪着范伟走近,待范伟走到身边,又把眼皮低下了,问道:“平反的事,你报告了吗?”

范伟一只手把着车,一只手揪起衣摆擦脸上的汗,然后四下看了看,说,“我正是为这事来的。组织上很重视。可因为情况太复杂,短时间内不会有结论。同时,组织上让我告诉你,这件事要严守秘密。”

欧阳秋筠梭一眼范伟,叹一声,“这几天,我天天去公正路……找你。”

欧阳秋筠去公正路找他的事,他都听说了,而且还有同事跟他开玩笑。说这个“馄饨西施”看范伟的眼神与看别人不同,有点含情脉脉、暗送秋波的意思。也有人拿范伟这个“帮教人”的身份开玩笑,说有这么漂亮的帮教对象,他也愿意去帮几个。要范伟不要帮成了一家人。

“我……听说了。”范伟慌张地瞟了街上两眼。

街上人虽然还不是很多,但范伟注意到,来来往往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总会瞥他们一眼。他今天穿着制服呢,意识到他们站在这大街上说事有点不好。想起陈方交给他联系她的任务,就想找个地方好好和欧阳秋筠聊聊,以观察观察她。他看了一下表,对欧阳秋筠说:“这样吧,我还有一点时间,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去。”

欧阳秋筠也正在想着怎么和范伟多待一会儿,以便早日拿到照片,听范伟这么说,心里高兴。她望了范伟一眼,“去酒红巷?”

“好吧,”范伟说着,就把车头掉了过来。

到酒红巷,范伟将单车锁好,帮欧阳秋筠把馄饨车弄进屋,然后坐到床上,望着欧阳秋筠说:“有件事,我先给你解释一下。这几天我没在单位上班,我去执行任务去了,一直在酒店里。”

欧阳秋筠揪了一条毛巾丢到面盆里,然后冲上水,将毛巾拧起来,递给范伟,让他擦汗,然后折过身,走到门口,“砰”地把门关上。

“其实你的事情,我及时给政治部报告了。”范伟一边擦汗一边说,“政治部也很重视,但你这个案子不同于别人的案子,弄起来更复杂一些。”

欧阳秋筠接过范伟手里的毛巾,在面盆里搓了一把,又拧起自己擦,“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的第二次生命。你虽然是警察,常常接触罪犯,常常和一些刑满释放分子打交道,可是你不一定知道他们承受的压力和侮辱,想象不出这对他们的影响究竟有多大……”

范伟想不到欧阳秋筠会这么激动,“欧阳秋筠,这个问题,你可以不说了。我想知道的是,你自己能否找到一些证据什么的。听懂了吗?我说的是证据,不是过程。如果你能提供一些可靠的证据,这件事落实起来就会快些。”

欧阳秋筠说:“证据?三江桥一案,老鹰还有别的线人吗?如果没有,谁给他提供了情报?还有谁?”

“你能肯定给王天明提供情报的就一定是你,不是别人?”范伟说,“你这还是一种推论,推理不能成为证据。”

“那就没有证据了,王天明死了,死无对证。”欧阳秋筠胸脯剧烈地起伏着,“那我就只能认命,只能这样过一辈子,而且孩子……”

想起孩子,欧阳秋筠的心缩紧了。她又想起了搬运工要的照片。这几天找范伟,除了要说平反的事,还有一件事就是想怎么弄到搬运工要的照片,让他们把丹丹送回来。她喘了几口气,又抓起杯子喝了一杯水,“对不起范公安,我有点激动。”

“你的心情我很理解。”范伟说,“我也希望你是冤枉的,希望你早点平反,甚至早日成为战友。”

范伟这是大实话。今天,他见欧阳秋筠这样,心情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有点相信欧阳秋筠是真的冤枉了。

“谢谢。”欧阳秋筠说,“其实我应该感谢你。”

欧阳秋筠这么说时,憋了一眼三屉桌——那里面放着那架火柴盒式的照相机,还有烟。她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她抽上一支烟,打开相机,然后抱住范伟。

这样想时,她已经把抽屉抽出来了,把“火柴”也拿出来了。她掏出一支烟,用手指夹住,又从“火柴”盒里掏出火柴棒。是啊,现在只要她拿出一根火柴棍擦一下,相机就可以自动拍照了。她相信,只要她抱住了范伟,就有可能让他脱掉衣裳。

“感谢我?我让你不扫大街,让你卖馄饨?”范伟说。

“这是一方面吧。”欧阳秋筠停下来了,她掏出一支烟递给范伟,“抽吗?”

范伟摇头,“我不会。你抽吧,我不介意。”

欧阳秋筠望了范伟一眼,把烟放下了,“我现在抽得少了。”

“如果我从监狱里出来后,没有遇到你,没有你的帮助,我可能真的活不下去了。”欧阳秋筠考虑着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以便让自己和他显得更加亲近一些,“而我今天……说谢你,却不只是这个,而是平反的事……我的意思是……这事,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不敢有这个想法。”

欧阳秋筠说到这里时,突然感到这样做有些对不住范伟。是啊,他是个好人,他心地善良,而且力所能及关照她,她感激他,在某种程度上也依赖着他。可要是她和他拍了照,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就等于把他拉下了水。她有些奇怪这些天来没有想到这一点。

范伟当然不知道欧阳秋筠此时思想在斗争着。他接过欧阳秋筠的话,“欧阳秋筠,你不要觉得欠了我什么似的,也没必要感激我。我们的关系是帮教人和被帮教人的关系,我这是工作,是任务。”范伟说到这时,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到了陈方交给他的任务上,“如果你心存感激,那你感谢组织好了。用什么来感谢?就是好好改造。譬如说,如果说有什么可疑的人联系你,接近你,你就及时向我报告。”

欧阳秋筠怔怔地望着范伟。她心里突然一亮,闪出了一个既能拿到照片,又可以不连累范伟的办法:把搬运工联系她的事告诉范伟,然后要范伟配合她。

欧阳秋筠想到这里时,心里“怦怦”直跳,她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包火柴,把烟卷送到嘴里,划燃了火柴,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地把烟子吐出来。

她一支烟吸了半截,就掐灭了。然后她坐到范伟的对面,“好吧,我现在就向你报告。有人联系我了……”

欧阳秋筠给范伟说了搬运工联系她、给她下达策反范伟的任务后,范伟瞪着欧阳秋筠半天没吭气儿。

他确实感到有些难以置信。他问欧阳秋筠为什么现在才报告。欧阳秋筠说:“我没答应他们。”

范伟觉得欧阳秋筠有问题,搬运工联系她是在三月中旬,她刚释放没几天,距现在将近两个月了,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她已经被那边拉过去了?

“就这么简单吗?”

“这种生活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过一次。既不想做你们的卧底,也不想做他们的。我想拖过去。”

“为什么现在又报告了?”

欧阳秋筠想了想说,“我相信平反的事有希望。我想立功。你刚才问我要证据,我找不到证据,但我想用这个来证明自己。”

范伟怔怔地望着欧阳秋筠,似乎想找出她话里的破绽。

“我还想找到孩子。”欧阳秋筠说,“我想只有这样,才能弄到照片,才能让他们把孩子给我送回来。”

欧阳秋筠把那部火柴盒式的照相机递给范伟,“实话告诉你,我刚才就想拍我们的照片,我想抱住你,脱掉你的衣裳。我想不顾一切完成这个任务,然后把孩子弄回来。”

范伟把相机拿起来看,觉得相机外形上跟三江市市面销售的火柴一模一样,只不过是重一点。看了看,又把相机放回去。

“可是我下不了手。你知道我不是羞涩,不是胆小,不是怕你看轻我看贱我。为了孩子,我什么都做得出。可是我觉得这会害了你,我不想毁了你。所以才把一切都告诉你。”

范伟觉得欧阳秋筠说的似乎有些道理,“欧阳秋筠,你这件事,非常非常大,我必须立即向上报告。要照片的事,我也做不了主,这本来就是一个陷阱,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好吧,我现在就回局里,有什么指示,我会传达给你。”

范伟说过就走了。戴帽子时,才发现额头上一层汗。

陈方不像范伟想象的那样吃惊。他很平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这是一件很寻常的事,又似乎他早就知道。

范伟见陈方不吭声,说,“陈处,事情就是这样,至于真假,我现在不能判断。”

陈方不说话,站起来,在屋里踱步,手背在身后。

范传说,“老实说,我感到这事很离奇。我真有些搞不懂欧阳秋筠到底是个什么人了。哦,我还问过欧阳秋筠,他们为什么要策反我?我搞治安,一个小科长,没有情报价值。再说欧阳秋筠孩子的事,也离奇得很。几年了,八九年了,难道他们八九年之前,就想到了现在?他们知道欧阳秋筠被策反了,劫持了她的孩子?”

范伟很激动,说着站起来,走到陈方跟前,“我建议采取行动,找欧阳秋筠谈话,跟踪搬运工,或者直接逮捕……”

陈方突然停住脚步,瞪着范伟,“跟踪?不行。动静大了,闹不好就打草惊蛇。逮捕?凭什么?就说你抓了,审问他们,可我分析,搬运工有可能知道他的上线,有可能他连上线是谁都不知道。正像他的名字一样,只是一个上传下达的人。而他们传达指令,现在根本用不着见面。”

陈方说着坐了回来,范伟也坐回来。

陈方说:“现在,我交给你一项任务,配合欧阳秋筠。”

“配合?怎么配合,让她策反?”

“是的。目前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能进入他们中间去,弄清楚他们的意图。”陈方说,“就是——演一出戏吧,看看他们给你什么任务。只要弄清楚他们给你什么任务,我们的侦破工作就有方向了。”

“你是说,让我去做卧底?”范伟问。

“差不多吧。”

“那么照片呢?”

陈方怔了一下,“给啊!”

范伟这下怔住了,虚着眼睛瞪着陈方,“给?”

陈方说:“有什么困难吗?”

“你觉得这很容易?”

“不就是装装样子嘛,难道你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

“这根本就不是有没有信心的事儿!”范伟站起来。

不知为什么,范伟一想到照片的事,就浑身不自在,他感到那就像自己在大庭广众下被人扒光了衣服,而且,她和欧阳秋筠,他一直是一个正直的警察形象,他没法在她面前脱光自己。

“那是什么?你顾虑路晨知道了?我保证不会。我们不会等到他有机会使用这种照片。再说,能够看到这些照片的人,你可以把他们当成死人。我担心的倒是你自己。毕竟现在还是血气方刚的年龄,而且欧阳秋筠漂亮,也还年轻,身边一直没有男人。毕竟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

听陈方说到这里,范伟一句话冒到嘴边:“那你就换人啊。”可刚要开口,陈方抬了一下手,“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想提醒你的是,你现在面对的欧阳秋筠是个很复杂的人。她有可能是你的战友,她过去确实是老鹰的线人,她现在给你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也有可能这一切都是假的,她是你的敌人,这一切都是他们的圈套。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明白,你是警告我。”

“你好像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他们要照片,你要配合欧阳秋筠给他们照片,但你,也只能是给照片。你得对自己负责。你应该知道你还有一个任务是观察欧阳秋筠,弄清她。你不能真让她拉下水——当然,这是假定她站在那边的话。”

听陈方这么说,范伟越是不想做这个什么联系人了。“陈处,我这个人天生不是当演员的料。我一直搞治安案件,面对的都是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猪脑子,搞案子都是实话实说,直去直来,压根儿都不需要心计,也不需要演戏,何况这……戏的观众都是那种老奸巨猾老谋深算的家伙,是专家。还有搭档,又不知道她究竟是演员还是观众,她是不是也在演戏给我看。我很担心把戏演砸。所以,你还是换个人吧。”

“你觉得现在能换吗?如果欧阳秋筠是真的,我们这不是把她出卖了吗?我们不是失去了一次绝好的打入他们内部的机会吗?”

范伟感到很为难,“陈处,我确实干不了这个。一个人脱得一丝不挂,让人家拍照片,想着就害怕。那不是脱光了站在屋里,站在一个女人面前,那是站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再说,我确实也演不了戏。我其实今天也想到了你说的那些观察欧阳秋筠的话,可我总觉得,欧阳秋筠一直在观察我,就像把我看穿看透了似的。”

陈方说:“你说的这个我理解。可你应该站在欧阳秋筠的角度想一想。她的顾虑不会比你少,难度也不会比你小。毕竟她是女人。”

“她想救出孩子,”范伟说,“她……没有老婆。”

陈方说,“你执意不接受这个任务,我也不想勉强你,但有两个问题,你必须明白。第一,这个任务不是一般的任务,它关系到国家利益和国家安全。任何个人利益在国家利益和国家安全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奉献甚至牺牲都义不容辞。第二,这是我们侦破这起敌特案的最好时机……”

范伟说,“这个我知道,你省点力气。”

陈方又说,“既然搬运工已浮出水面,这个时间就不会拖得很长,案子破了,一切都结束了。那时候,你就是有功之臣。”

范伟叹了一声,犹犹豫豫地说,“那我……就试试?”

范伟走后,欧阳秋筠立刻关好门,检查屋里。她突然想起了会不会有人在家里装窃听器。

因为从那一刻起,她突然有了一种意识:她站到范伟这一边了。

她检查得很仔细。屋里的旮旮旯旯,床下推车里,都没放过,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也用手摸过。还把抽屉都抽出来,把坛坛罐罐、针头线脑都找出来看,把皮箱、装衣物的纸箱也从床底下扯出来,把衣服都拿出来,一颗纽扣一颗纽扣检查。

并没有发现什么。这才打了水,洗手洗脸。开始想搬运工说的酒红巷那个“同志”。

是啊,现在她要和范伟一起演戏了,她不能让这个“同志”看到幕后。

怀疑最大的应该是蔡荒货。她走到窗前,撩开窗帘,瞟了瞟蔡荒货那边。

蔡荒货家的门敞着。欧阳秋筠想了想,从被褥下拿出几张钱,打开抽屉放进去,然后把抽屉锁好,在锁上系了一根头发丝。

找了一张报纸,把馄饨包了一些,去了蔡荒货那里。

蔡荒货此时正在吃饭,看见欧阳秋筠进门,忙把碗放下了,问她有什么事情。欧阳秋筠把一包馄饨放到一张小桌上,说今天有点事情,要出去一趟,馄饨卖不成了,现在天气热,放这儿怕馊了,就给蔡哥包了些来。

蔡荒货连声道谢,说他常常吃欧阳姑娘的馄饨,吃得都不好意思了。欧阳秋筠这时把一挂钥匙掏出来递给蔡荒货,说家里的火炉还燃着,上面煨着水,请蔡荒货一会儿去给她上上水,换个煤球,把炉子封好,免得她一会儿回来再生炉子。

蔡荒货连声说好,说他这儿又有了一些柴火,正寻思着劈好了送过去。

欧阳秋筠说完就往公交站走去了。转了两个小时回来,从蔡荒货那儿拿了钥匙回家,看到抽屉锁上的发丝不在了,打开锁看抽屉里,钱和其他物品都原样放着。

欧阳秋筠想,蔡荒货就是那个“同志”了。

可欧阳秋筠喝了水,揭开火炉封门,准备煮馄饨吃时,发觉推车上干干净净的。再看地上,发觉也被扫过。走到桌前,用手摸桌面,手指上也干干净净的。想,他是给她做卫生了?

那根头发是他擦桌子时弄掉了?

对于配合欧阳秋筠的事,范伟虽然有些顾虑,很无奈,却不能不干。第二天晚上,他跟鲁明调了班,去了酒红巷。

欧阳秋筠刚刚买了菜回来,在家里揉面,准备明天的馄饨皮。看见范伟进门,忙停下来。

范伟把门关了,走到欧阳秋筠身边,轻声说,“欧阳秋筠同志,组织上对你的情况很重视。”

范伟从来没叫过欧阳秋筠“同志”,欧阳秋筠有些激动,怔了一下,连忙舀了水洗手,“你都报告了?”

“报告了。”

“有任务吗?”

“让我配合你。”

欧阳秋筠怔怔地望着范伟,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转过身给范伟倒了一杯水。

范伟接过水喝了一口,“欧阳秋筠,你坐下。现在,我们基本上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

欧阳秋筠望着范伟一笑,“你是……”

欧阳秋筠想说范伟是领导,可话没说完,范伟把话扭过去了,他突然问道,“《永不消逝的电波》看过吗?”

“看过,监狱里组织我们看的。”

“你说我们这……像不像李侠和何兰芬啊?”范伟想把话扯到他的任务方面。这倒不是担心欧阳秋筠会拒绝拍照片,而是她会不会假戏真做。他到底还是有点担心,欧阳秋筠如果来真的,他会不会抗拒得了。他觉得应该事先把话挑明。

欧阳秋筠摇了摇头。她有些蒙,有些不明白范伟怎么突然把话扯到电影上。

“不像?认真说,这确实也不像。他们那是假装夫妻,而我们不是,我们只是联系人,线人,结对子。时代也不同,那时他们是在国民党统治之下,环境很恶劣,现在是在共产党领导之下,他们在地下对吧?其实他们算不上什么地下,算臭水沟。我真难想象,如今我们共产党坐了天下,还需要去钻地下,是不是这种东西无论哪朝哪代都要有啊,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也还有啊?”

欧阳秋筠瞪着范伟不说话。

“其实,我觉得他们这些人简直就是吃错药了。首先,他们想翻天,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对吧,再说,我堂堂一个人民警察,还是市公安局的科长,他们有什么理由可以策反我?我还稀罕什么?”范伟又说。

欧阳秋筠又一笑。

“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我现在是科长,老资格了,除了有些吊儿郎当,别的都还行,特别是业务能力,局里还是公认的,下次提拔,我不定就上副处了。我家里的情况,你可能知道,也可能不太清楚。我告诉你吧,我老婆路晨,局里机要室的,既漂亮又贤惠,还有很强的上进心,人也大度。”

范伟说到这里时,欧阳秋筠好像有点懂了。她望着范伟点着头。然后莞尔一笑,“我没有非分之想。”

范伟瞪了她一眼,矢口否认着,“不是不是,你别误会我的意思啊!我知道你不会有这种想法,我……是说,过去,我……没跟你谈过什么吧,你可能对我不了解,现在,我们……是战友了。我可以向你说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情况了。”

欧阳秋筠这时是真的懂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真的明白了。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其实你的担心多余了,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是个什么身子,现在,我……除了想完成任务,别的什么都不会想。”

范伟被欧阳秋筠看穿了,觉得难为情,连忙否认。“这样吧,我想我们还是应该找个安全的地方。虽然,我们,是要拍那种照片,可我还是不想让酒红巷的人知道了。酒红巷看起来风平浪静、波澜不兴的,可好像……人都爱……管个闲事什么的,表现个正直什么的,现在,也许都躲在窗户后面瞪着这里,说不定冷不丁就有人来砸门了。”

欧阳秋筠不置可否,怔怔地望着范伟。

“我的意思你没懂?我们虽然是在执行任务,可要是被别人砸开了门,捉奸在床,我们就说不清了,丑就丢大了。我有个线人,住了个小阁楼,在老鼠街,也不是太远。就去那儿吧。我先走,把他轰出去,你后面再去。记着是135号三楼的亭子间,是小青瓦的老房子。”

欧阳秋筠轮了范伟一眼,往瓷盆里舀水洗手。

范伟说过,就转身了,要出门时,又转身回来,“这样吧,我出门之后,往东走,然后绕到老鼠街北头,你出门以后向西走,绕到老鼠街南头进。”

欧阳秋筠说,“好吧。我记住了。”

吴文庵回香港了,保卫小组放了假,范伟便回了家。这一阵一直漂在外头,家很少顾,他想把家里拾掇拾掇,并好好做餐饭,犒劳一下路晨。

路晨下班回家,一进门看到小桌上摆满了菜,听到厨房里丁丁当当的,知道是范伟回来了,放好提包就去厨房。问范伟今天怎么回来了,范伟说:“想,想你就回来了。”

路晨撇一下嘴,“哼,遇上什么喜事了吧?嘴上像抹了蜜。”范伟说,“当然高兴啊,吴老板回香港耍去了,这几天我可以好好保护一下我真正应该保护的人了。”

“就为这?”路晨说。

“是啊。”范伟说,“这还不够?”

范伟的高兴当然不只是因为放了假,他可以休息几天,可以好好和路晨亲热亲热,还有他和欧阳秋筠的任务完成得相当顺利。

那天他们在小阁楼拍照,范伟担心的一切问题都没有出现。没有出现一点意外。他既没有脱不掉衣服,又没有控制不住自己。他当时就觉得是在演戏,是在拍照,好像有好多双老奸巨猾的眼睛瞪着他,以至于他吻着欧阳秋筠,抱着一丝不挂的欧阳秋筠时,他的身体没有任何感觉。

欧阳秋筠似乎也跟他一样。她脱光了衣服之后,就打开了相机的自拍开关,然后抱紧他,没有顾忌,没有任何扭捏,就像他们是一对老夫老妻。

范伟感到很奇怪,不明白为什么人会这样。

吃过饭,路晨把厨房拾掇好,便约范伟出去走走。范伟说,“不学那个英格力希了?”

路晨说:“不学了。”

“太阳从西边出了吧?”范伟说。

“我想——要个孩子。”路晨说。

范伟担心听错了,“你说什么,要孩子,你说要孩子?”

范伟十分喜欢孩子。结婚之前,就买了育儿的书,胎教的书,听说书店里卖孕妇听的唐诗宋词磁带,也买了回来。可路晨却不想马上要孩子,路晨说,他不想让孩子夺走范伟对他的爱。路晨这当然是开玩笑,真实目的是要学英语。她对英语有点着迷。路晨不想要孩子,范伟也并不怎么样。他知道路晨是个上进心很强的人。

“你不是喜欢孩子吗?我想过了,你那么喜欢孩子,我就给你——生一个吧。”

范伟一下疯了,抱住路晨转圈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路晨放下来,打开衣柜,找了一些书、磁带和一些线手套扔到床上。

书和磁带都是有关育儿的。有《孕妇膳食大全》、《怎样让宝宝更聪明》、《给宝宝取名的艺术》,磁带是一盒孕妇听的配乐唐诗朗诵。

“我早就准备好了。这些书和磁带都买了大半年了,没让你看见。怕你说我蓄意扰乱军心。这种手套,纯棉的,织线衫软和,而且还时髦,我要亲自给宝宝织一套线衫。明天我去书店买一本有关针织的书,看看哪种花形最好看。”

看到这些,路晨心里很激动。可嘴里说,“还在哪儿呢,种子还没入土。”

“这还不简单?我们这种子、这土地,保证……一颗种子下去就可以长出一片森林。我简直就不相信它第二天才发芽。”

路晨说:“看你贫。小心——牛皮吹破了。”

范伟又说:“怀孕期间不能感冒,不能吃药,吃药对宝宝不好。”

“最关键的是不能受气,”路晨眼一瞪范伟,“不能受窝囊气!”

范伟说,“怎么会呢,我让你生过气吗?没有吧?以后更不会有。我向毛主席保证,以后绝不会有。”

“如果呢?”

“如果以后惹你生气了,你可以——可以罚跪,不不不,打屁股,不,这、这、这……都轻了,你可以不理我,这……还是轻了,干脆,干脆一刀砍死我。”

路晨说:“哼,还警察呢,净说些犯法的话。”

范伟说:“其实我早就有犯法的想法。”说着就抱住了路晨,“散什么步啊,就在屋里活动吧,抓革命促生产。”

事后,他搂着路晨说,今天的感觉太好了,就像他的身体也知道今天是在执行一项特别光荣特别艰巨的使命。

路晨脸贴在范伟胸膛上,双手箍着范伟,你说啊。范伟又说:“也可能是今天没戴。我今天是第一次没戴。我感觉今天是真正进入你,过去不是,是进的套子,就像是穿着袜子洗脚。”

路晨把一只手抽出来,拍一下范伟的脸,“不要脸!”

象山项目修编、扩大用地范围的报告被批复了。三江市上上下下都兴高采烈。这是一个比丁默轩的旅游和无公害农业项目更宏大更诱人的工程,它包括一个工业区,一个仓储基地和一个货运港口等等。按照吴先生的规划,项目全部建成后,产值将达到一百多亿,上交给三江市的税收将达到二十多个亿,相当于再建了一个三江市。毫无疑问,这将成为全国最大的引资项目。

可兴奋劲儿还没过去, 问题就出来了。象山农民不愿意搬迁,一些农民拥到市政府静坐。

就在市政府抽调干部前往象山做调研、做移民动员工作的时候,新问题又来了。有人在去象山的公路上埋了炸药,掀翻了吴文庵的车,而且市政府收到了从省政府转下来的检举信,检举吴文庵的光华公司有台湾官方资本。

问题突如其来,而且这么严重,市政府只好将工程先停下来,责令市公安局侦破、调查。

市公安局认为敌特势力介入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虽然吴先生车被掀翻,但人只断了一只胳膊,在三江市人民医院进行处理后,便回了香港。保卫小组的人分成几拨,一部分侦破车辆被炸案,一部分赴香港调查,还有一部分到象山走访。

范伟分在爆炸案这一组。这天下午,范伟正准备和鲁明一起去几个销售炸药的地方找找线索,陈方打电话让他立即去保密室。

陈方问范伟的工作进展,范伟说没有什么进展。

“他们要的东西给了吗?”陈方问。

范伟明白陈方问的是他和欧阳秋筠的照片,“应该给了吧。”

“这几天没跟欧阳秋筠见面?”

“没有,一直在保卫组,没工夫。”范伟说。

没工夫其实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他想尽可能地回避欧阳秋筠。因为他不想和欧阳秋筠的这种接触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陈方说:“象山工程出现问题,敌特势力介入的嫌疑越来越大,因此我们迫切希望知道搬运工跟这些人是不是一伙的,他们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这个我明白。我也想早点进去。”

“欧阳秋筠着急平反,着急见到女儿,应该会及时把东西送给他们,他们应该会给她下达新的指令了。”

“难道是戏演砸了?”范伟说。

陈方瞪着范伟看了一阵,“你去见一下欧阳秋筠,了解一下这几天他们有没有跟她联系。另外,酒红巷那个眼线,我们排查了这么一段时间,现在都没有线索。你要特别注意这一点。同时要想办法检查一下欧阳秋筠家里,看看有没有人在她家里装窃听器什么的。还有那部照相机,你想法带回来,让我们技术室的人看一下。”

“欧阳秋筠说,相机是那种不能取下胶卷的,估计拿不回来。”范伟说着站起来,往外走了。

陈方叫住他,“你和欧阳秋筠这出戏,既然大幕已经拉开,戏也开演了,这戏就要演好。你要控制好情绪。这关系到我们能否准确掌握他们意图的问题。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就是必须弄清他们的意图。”

欧阳秋筠这几天一直在为丹丹回家的事做准备。拾掇家里,找布票给丹丹买衣裤鞋帽,买书包文具等等。

范伟晚上去找她时,看到床上摆了好几件小孩子的新衣裳,书桌上还放着一个新书包和文具盒。欧阳秋筠正拿着一件连衣裙在身上比划。

看到范伟进屋,欧阳秋筠才把衣服丢到床上,望着范伟一笑,情不自禁地说:“丹丹有消息了!她就要回来了!”

范伟眼睛都直了,“你去见他们了?”

“见了。搬运工告诉我,孩子找到了,他们现在正在考虑把孩子交给我的方式问题,孩子失踪这么多年,突然回来,会引起警方怀疑,因此,他们想把事情做得合理一些。”欧阳秋筠说时,从抽屉里拿出一些照片,递给范伟。

范伟看了这些照片,放到桌上,“你能确认照片上的孩子就是——丹丹吗?”

“样子、血型都对,还有后颈窝那颗痣。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巧合。”

范伟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孩子八年前失踪,现在他们居然找到了,他们究竟有多大的能量?这究竟是圈套还是真的?

不过现在,他最关心的问题不是这,而是那边对他有什么指令。正想问,突然想起陈方说欧阳秋筠家里也许被偷偷安装了窃听器的话,便对欧阳秋筠翘嘴,“我们还是出去走走吧。”

欧阳秋筠有点蒙,瞪住范伟看,范伟没有解释,瞪了欧阳秋筠一眼,站起来走了。

到了小阁楼,范伟才给欧阳秋筠解释为什么要来小阁楼的事,然后让欧阳秋筠详细说说她和搬运工见面的过程。

欧阳秋筠说,这是昨天下午的事。昨天,她正准备主动去找搬运工,可居委会来人通知她参加学习,便在居委会学习了半天,昨天下午,她推着车正准备去中华路码头,可搬运工打扮成一个老人来找了她,给了她那些照片和一封信。

“没说话?”

“当时没认出来。直到看到照片,才知道是搬运工,可这时他人已经消失了。”

“没有告诉你,让我做什么?”范伟问。

欧阳秋筠摇头。

范伟骂了一句“他妈的”,要欧阳秋筠回家以后,好好检查检查家里,怕他们在那个破房子里装了窃听器。

欧阳秋筠说她早检查过,包括台灯,床下、书桌下面都看了。问范伟,酒红巷的那双眼睛,局里弄清楚是谁没有,如果弄清楚了可不可以告诉她。

范伟没接欧阳秋筠的话,“那些照片,你都交给我,我带给局里,让技术室看看。”

欧阳秋筠说:“不知道你要这些东西,放在家里。”

范伟说:“欧阳秋筠,你不要以为,孩子要回来了,你就万事大吉了。你要主动一点,动动脑子,想想办法,弄清楚他们策反我,到底是要干什么。这个事你想想就明白了,只有我们早日破获了这起特务案,你才有出头之日,你平反的事才有指望。”

欧阳秋筠觉得这话很可笑。她怎么可能不着急呀,可这是着急的问题吗?你太着急了,别人还不一眼看出来了?可她没有这么说。

“我比你还急。我想办法吧。”她说。

范伟想了想说:“这阵子,我在侦查吴老板的那起爆炸案,发现了一点新线索,导线和炸药都是境外来的。”

欧阳秋筠不明白范伟为什么和她说这个,怔怔地望着范伟。范伟说:“你去见见搬运工,把我侦查爆炸案的事告诉他们,看看他们对这件事感不感兴趣。”

范伟也是突然想到的。他想这样做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让他们相信欧阳秋筠,相信他;二是看看他们对这起案子感不感兴趣,如果感兴趣,就可以证明一个问题:爆炸案与他们有关。

欧阳秋筠说:“是组织的意思?”

范伟说:“是啊。”

第四章

搬运工和欧阳秋筠在中心公园金叶亭见了面。他这次戴了一顶白色的宽檐布帽、一副墨镜,穿着红黑条的T恤衫、白色裤子白色尖头皮鞋,有点像一个港商。

这是搬运工没有伪装“暴露”在欧阳秋筠眼里,欧阳秋筠没认出来。欧阳秋筠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有人叫白兰花,站住,才认出他。

欧阳秋筠对这样一个搬运工有些好奇。他这是什么,不提防她了?

“今天我们在公园见面,而公园应该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地方,所以我的角色应该是一个求爱者。”搬运工望了一眼欧阳秋筠,“你说是吗?”

欧阳秋筠一笑。

“我太老,太邋遢,你又这么漂亮,就不像了。”

“想不到你——也会这么时髦。”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老实说,干我们这个行当,得自己找点乐子。我们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人,谁也不敢晚上说一定能够看到明天的太阳,所以我不想放过任何机会。”搬运工挑逗地望了欧阳秋筠一眼,“坐近些吧。你见过坐在两张凳子上的恋人吗?”

欧阳秋筠望了周围一眼,坐到搬运工跟前。她不明白搬运工今天演的是哪一出。“我也很想每天都过着谈情说爱的日子。只是我现在不相信爱情了。”

“我没有说爱情。我们这些人说爱情,那简直是糟蹋这个词。我们不仅没有爱情,什么感情也不会有。我们有的永远都只是需要。”

“你这是悲观,还是埋怨?”

“是客观。铁心应该给你讲过吧。好了,不说这个了。我知道你没有心情和我谈这个,还知道你这次为何主动约我。”

欧阳秋筠望他一眼,“这个不难,你知道我现在最关心什么。不过今天,我并不是为这件事来找你,还有一件事。”

“说吧。”

欧阳秋筠停住了,“我还是先说说孩子吧。上次你说,丹丹回来,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我想好了,在报上登寻人启事。”

搬运工望着欧阳秋筠一笑,“对别人,这是个办法。可是你不行。因为你在他们眼里是一个受管教的刑满释放分子。假如你登寻人启事的话,他们会不会认为这是在发布什么情报?还有一个原因,孩子失踪了这么些年,当年失踪,警方是立了案的,现在突然被送回来,你觉得警方不会注意吗?而且孩子不是个物品,是长了嘴巴会说话的。”

欧阳秋筠站起来,“难道怕警方调查,我们母女就永远不能见面?”

搬运工拉一下欧阳秋筠的手,要她冷静,坐下来。欧阳秋筠说:“我不想再听到你说什么理由。只要你给我一个确切时间,孩子什么时候给我送回来?”

金叶亭在一片湖水之中,一对恋人从回栏上走了过来。搬运工说:“你应该知道,组织上这也是为你的安全考虑。”

“我必须见到孩子!”欧阳秋筠坐下来。

“人现在不在三江市,在香港。”

“在香港?”欧阳秋筠又站了起来。

“坐下!”搬运工的声音放低下来,“组织上把她弄过去体检。”

那对勾肩搭背的恋人走过来了,瞟了搬运工和欧阳秋筠一眼,过去了。

欧阳秋筠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把孩子弄到香港去。她站起来,“你们不觉得这样太过分吗?就说为了孩子,为了方便工作,难道就不能等到我抱一下她?难道你们就不能站在孩子的角度想想,等她看一眼妈妈?”

“组织理解你这种心情,你也应该理解组织的良苦用心。”

“不就是胁迫吗?”

“你要这么理解我也没有办法。这些年大陆的环境这么恶劣,谁都不会保证自己会永远忠诚,何况是对别人?”

“我不管这些。我早给你说过,我是因为孩子才活下来的。不然我早就在监狱撞墙而死了。你既然是我的上线,就把我的话带给组织,孩子就是我的命、我的一切。不见到孩子,我无法开展工作。”

搬运工说:“我说过,组织会在适当的时候,采取适当的方式把孩子送给你。我相信这一天不会很远了。同时作为一个战壕的战友,或者说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不想把你今天的情绪、你今天的话报告给组织。那样,那一天也许会更长。”

欧阳秋筠意识到自己今天情绪是过于激动了。搬运工虽然令她讨厌,“他们”的做法令她愤怒,可名义上,毕竟搬运工是她的联络人,她是“他们”中的一员,何况她还有范伟交代的任务呢?

“这是你的事情。”她坐下来。

“你可能对我有些抵触,其实你可能并不知道我为你做了些什么,也并不了解我。好吧,现在你说第二件吧。”

“土拨鼠这段时间正在侦破象山工程爆炸案,有一些新线索,让我告诉你。”

搬运工皱了皱眉头,手下意识地抹了一下鼻尖,“他这是——想表表忠心?”

“也许是吧,看样子,他挺上心的。”欧阳秋筠观察着搬运工,看见他眉毛像一只蠕动的蚕,心想这事有些不妙,立马补充说,“有件事,我忘了给你报告了,为了策反他,我曾经给他许过诺,只要他做出成绩,组织会让他到国外去定居。他可能对这个很上心。”

搬运工瞪着她,不吱声。欧阳秋筠又说:“现在三江市,有点海外关系的,都吃香,酒红巷的梅香,听说准备移民到海外了。”

搬运工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瞪着欧阳秋筠,“他告诉了你什么线索吗?”

“他们对收集的导线和炸药残留进行了技术分析,认为是境外带进来的。”

搬运工说:“告诉土拨鼠,我们对这种情报不感兴趣。”

“他的意思是,这事他们怀疑与我们的人有关。他有点担心这事会让我们被人家盯上。”

“我明白了。”搬运工说,“土拨鼠是着急在我们这儿领薪水了。”

欧阳秋筠想起范伟那么急切地想知道他的任务的事,问道:“土拨鼠现在有什么具体任务吗?”

搬运工说:“没有。他的任务,只能由我的上级下达。我只有传达的任务。但组织对他的甄别已结束了,并批准他为上尉情报员,薪水从这个月开始。那可是他做警察的好几倍。”

欧阳秋筠下意识地望了搬运工一眼。她觉得有些怪。他们费尽心事策反范伟,怎么会没有任务?

“我代他感谢组织。”欧阳秋筠说。

“还有别的事情吗?”搬运工问。

“组织上能告诉我身边的那个同志吗?”

“我也只知道他的代号叫‘僵尸。我没有联系他的任务。需要他配合的时候,组织会告诉你。”

欧阳秋筠不能再问下去了。往回走的时候,她感到脑子里越来越糊涂了。

陈方听范伟报告了欧阳秋筠见搬运工的情况后,严肃地批评了范伟。因为范伟让欧阳秋筠给搬运工透露侦查爆炸案的情报无疑是给了那边一个信息:想进去卧底。范伟解释说,主要是因为心急,他现在做梦都在想他们给他下达任务。陈方要范伟以后不要自作主张,任何行动都要先请示他。范伟问他现在该怎么办,陈方说等着,等他们出手,他们既然任命了你,就不会不出手,只要出手,狐狸尾巴就会露出来。陈方让范伟要像以前一样,加强和欧阳秋筠联系,要把戏演得逼真一点。

范伟转身要走的时候,陈方告诉范伟,现在可以排除搬运工与爆炸案的联系。去香港的同志在那边找到了相同的导线和炸药,还抓了一个嫌犯,他们供认是光华公司内部的人让他们干的。有几个股东不同意吴文庵在三江市投资。

而且光华公司资本来源确实有问题。光华公司是一个总资产不到两千万港币的小公司。可在光华公司进入三江市之前,却有两笔数额巨大的资金转入公司账户。调查组在相关方面协助下,追查资金来源,其一来源新加坡,另一部分来源于澳门。可光华公司在新加坡和澳门并没有业务。调查组分析,光华公司有台湾官方资本的检举并非空穴来风,还有一种可能是涉嫌洗钱。这说明我们把方向弄错了,或者说我们把问题想简单了。

范伟走时,陈方把几张孩子的照片交给范伟,说,技术室分析过了,孩子确实在香港。范伟站住,把照片接到手中,“看来,他们在欧阳秋筠身上花了血本啊!难道就因为我?”

陈方说,“这样吧,欧阳秋筠不是要求要和我见见面吗?你找个时间,安排一下,我们见一见。”

和陈方见面的事,欧阳秋筠向范伟提出过好几回,可都被范伟拒绝了。这确实也是陈方的意思。因为她目前正在执行特殊任务,周围的环境很复杂,搞不好会让那边发觉。

范伟将欧阳秋筠和陈方见面的地点安排在居委会,这天正是欧阳秋筠去居委会学习的时间。上午十点,派出所老蓝陪同陈方去了居委会。老蓝给邱大妈说分局想了解一下刑满释放人员的改造情况,想找几个刑满释放人员聊聊。随后老蓝便点了几个人,其中就有欧阳秋筠。

陈方要见欧阳秋筠,主要意图是想当面考查考查她。对欧阳秋筠这个人,他现在心里越来越没底了。他想到的一个问题是,欧阳秋筠要求平反是不是那边的一个计划。如果是,这条线该怎么用。

老蓝和陈方走过场地问过几个释放人员,便让邱大妈叫来了欧阳秋筠。邱大妈并不认识陈方,老蓝给邱大妈介绍陈方时,也说得很含糊,只说陈方是分局政治部的老陈,因此,邱大妈把欧阳秋筠叫出来时,特地把陈方叫到一边,说欧阳秋筠这个人应该是他们这个居委会改造态度最差的了,生活不检点,跟市局的某某警察不清不楚的,差不多闹得满城风雨,影响极坏,希望分局的领导对她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陈方说他今天 只是来了解一下释放人员的思想动态,教育管理还是要靠居委会。

邱大妈出去后,陈方找了个理由支走了老蓝。

“欧阳秋筠,我就是你要见的首长,政保处的陈方,”陈方走到欧阳秋筠跟前,压低声音说,“坐吧坐吧,别站着。”

欧阳秋筠没有坐,双手贴着裤缝,恭恭敬敬地,“首长能够见我,我很感动。这是对我的信任。”

陈方又让欧阳秋筠坐下说话,欧阳秋筠这才坐下了。

“我们今天在这里见面,主要是现在不能让人知道我们在接触。这个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欧阳秋筠点头,“我明白。”

“到现在才见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陈方又说,“小范早就反映过你的要求,而且按规定,我们应该立即向当事人做调查。”

“我能够理解这些。因为我现在是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我要见首长的目的是两个:一是我想亲口给首长报告一下老鹰策反我的细节,我知道证据是找不到了,可我相信这些细节能够说明一些问题。二是我对现在的工作,也有一些想法,我现在又在为公安局工作,而且和以前一样,仍是那种地下工作。所以,我很担心自己重蹈覆辙,案子破了,我重新被抓进去,谁能料到范伟不会是下一个老鹰?所以我必须得到组织上的确认。”

“这是合情合理的。”陈方说,“这样吧,你先谈谈老鹰和你见面的细节,以及你如何给老鹰提供情报的事吧。”

欧阳秋筠讲完后,陈方突然问道:“你要求平反的事,那边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

“为什么是‘应该?”

“如果知道,他们就不会联系我了。毕竟我也被抓进去了,坐了整整八年。他们没有理由怀疑是我。但我不能肯定的是,八年前的三江桥案,我们是否把人一网打尽了。如果有几个漏网了,他们或者会有一些联系。还有九叔的上线,九叔的上线如果没有抓住,那他一定会寻找那个为公安局提供情报的人。”

陈方点头。这一层他也早想到了。而且自从听到范伟报告那边在联系欧阳秋筠后,他重新调出三江桥案的卷宗看了,还真有几个漏网之鱼。他们那天并没有参加行动。而且那几个人的去向一直没有找到。“他们会不会在知道你就是那个给我们提供情报的人,知道你是我们的人之后联系你?”

欧阳秋筠有点蒙。“这怎么可能呢,他们不怕暴露吗?”又说,“我害怕他们知道我要求平反的事,曾经给搬运工建议,找一个人要求平反。”

陈方说:“我明白你的想法。他们是什么态度?”

“搬运工觉得不可能。以后,也没再提起这件事。”

听到这里,陈方心里有数了。

“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如果现在的他们就是那几个漏网之鱼呢?也就是说,如果现在的他们仍是那些人,或者和那些人有联系,他们有可能在导演一场戏。”

欧阳秋筠摇头,“这不可能。”

“我觉得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我的理由是孩子。”

欧阳秋筠脸色顿时变了,“孩子,我的孩子?首长是说孩子早就被他们劫持了?他们早就设计好了这一切?”

陈方见欧阳秋筠很紧张,说:“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不能排除。他们迟迟不把孩子送回来,还弄到了香港,我想他们这是在胁迫你。欧阳秋筠同志,无论孩子是不是他们劫持了,但目前,孩子的安全等等都是有保障的。而且我们也会在适当的时候,帮你把孩子弄回来,这个你不要担心。”

欧阳秋筠听陈方叫“同志”,很感激地望了陈方一眼,心里却似乎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有一个问题要特别说明一下,我们在还没弄清你的身份之前,在没有征求你意见的情况下就让你工作,主要原因是时间问题,现在情况很特殊,我们没有办法把你的问题调查清楚后再下达任务,同时,也有个保密问题。”

“这个我能理解。”欧阳秋筠反问陈方,“组织上不担心我站在那边?”

“担心。”陈方说,“但不能因为担心就不让你工作。这是个机会。至于你说的要组织给你一个身份证明的事,我觉得是必要的。我们会想办法将你的档案保存好。你尽可以放心,绝对不会出现你以前那样的事情了。”

欧阳秋筠叹了一口气,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陈方又说:“有个问题你要有思想准备。这个案件我们到现在为止不摸底,他们究竟要干什么,有多少人,我们现在一无所知,所以,什么时候能够破获这起案件,我们也不敢盲目推测。我的意思是,如果时间较长,这对你的生活影响是很大的,也就是说,你在社会眼里,仍是释放的特务,是人民群众监督改造的对象,总之你要承受现在承受的一切。而且,我们也不可能给你提供更多帮助,我们不能让那边觉得有人在帮你。”

“我有这个准备。”

陈方点点头。“你确认他们找到的孩子就是丹丹吗?假如他们让你带着孩子离开三江市,到大陆以外的地方,你愿意吗?”

“我相信他们找到的那个孩子就是丹丹,”欧阳秋筠说,“他们不会让我带着孩子离开三江市,因为我不重要。按照惯例,他们应早已以为党国殉职的名义将我除名了。”

陈方觉得欧阳秋筠比他想象的要成熟,也要复杂。

“顺便问一下,你的身份问题弄清楚之后,这起案件侦破后,你有什么想法?”

欧阳秋筠摇了摇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只知道我要弄清楚我的身份问题。”

陈方点头。“你放心,我们一切尊重你个人的选择。在这里,我承诺你,如果任务完成了,你的身份问题被证实了,你考虑换个环境,想出去,我们会协助你,为你提供方便。如果你愿意继续工作,我们也很欢迎。”

听陈方这么说,欧阳秋筠心里轻松不少。她觉得首长是信任她的,比她想象的要信任得多。

欧阳秋筠见了陈方之后,心里的压力非但没减轻,反而更重了。这就是孩子问题。她想,既然他们是在拿孩子胁迫她,他们是不可能轻而易举将孩子给她送回来的。

可没过几天,搬运工居然把丹丹送回来了。

搬运工这回戴了一顶鸭舌帽,挎着一个帆布挎包,打扮成工人模样,手里牵着一个孩子。

欧阳秋筠正准备出摊,刚把车推到门口。她这时没认出搬运工来,直到搬运工望着她问:“欧阳师傅是住这儿吗?”

“您找我?”欧阳秋筠疑惑地望着搬运工。

“欧阳师傅,”搬运工说时从兜里掏出一个纸条,看着,“我再看看,没错,就是这儿,酒红巷十四号。”把小姑娘往面前一推,“有人托我把这个孩子带给你,说是您的孩子。”

“孩子?”欧阳秋筠扫了一眼孩子,尖叫了一声,跑过去,蹲下来,把小姑娘紧紧抱住,“你是丹丹?丹丹……”

她双手捧在小姑娘腋下,“你真是丹丹!丹丹,丹丹,你可回来了,我是妈妈!”又紧紧地把小姑娘抱住,就像要把她重新揣回自己身体里,泪顿时汹涌而下,一点一点滴在丹丹脖子里。

可能是因为欧阳秋筠抱得太紧了,丹丹犟起来,“阿姨,阿姨!”

欧阳秋筠怎么也想不到搬运工会把孩子给她送回来。她感觉这就像在梦里。直到丹丹不住地叫阿姨阿姨,才松开手。这时又捧着丹丹的脸看,看眼看眉毛鼻子,看后颈窝,嘴里喃喃地,“丹丹,没错,你是丹丹,你就是丹丹,丹丹,你总算回来了……”

看了一阵,站起来,才想起带她回来的人,望去,只见那个工人模样的人一瘸一跛地走在巷子口。

她把丹丹拉进屋,给丹丹洗脸,问丹丹想吃什么。丹丹很惶惑,“阿姨,我不是丹丹,我想阿姨和那些叔叔们是弄错了。”

“丹丹,你就是丹丹,”欧阳秋筠把丹丹转过来,又去看她后颈窝那颗痣,“丹丹,你一岁的时候妈妈不小心,让人贩子把你拐走了。丹丹你给妈妈说说,他们都把你拐到哪儿去了?”

丹丹瞪着欧阳秋筠摇头。

欧阳秋筠连忙打开抽屉,把搬运工第一次给她的照片拿出来,指着上面的破房子,“丹丹,你去了这儿,真的就是?”

丹丹瞟了一眼,点头。欧阳秋筠的泪哗啦哗啦流得更厉害了,“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让你吃苦了……”

欧阳秋筠哭了一阵,从床下拉出皮箱,拿出她给丹丹准备的一些衣服、玩具……摆在床上,把那张合影也拿出来,指给丹丹看。“丹丹,你还记得这些吗?”

丹丹摇头。

欧阳秋筠指着那张照片,“丹丹你看,这个是你,这是爸爸,这是妈妈。你看你,长得多可爱。”

丹丹还是摇头。

欧阳秋筠拿了一件新衣裳让丹丹试,“丹丹,这是妈妈给你准备的新衣裳,估摸着你的身子买的。喜欢吗,漂亮吗?”

丹丹扭着身子,躲着,“阿姨,您还是把这些衣服放这儿吧,我真的不是丹丹,我的名字叫朱小红。”

丹丹不认欧阳秋筠,欧阳秋筠不觉得奇怪。但欧阳秋筠十分想让丹丹能想起一些什么。她拿出一个拨浪鼓,摇起来,“丹丹,这是你小时候的玩具,还记得吗?你很喜欢的,那时我和爸爸蹲在你面前一摇拨浪鼓,你准咯咯咯咯笑。”

丹丹无动于衷,“阿姨,明天你会送我回朱家畈吗?”

欧阳秋筠一愣,“回朱家畈?你不回朱家畈了,这儿是你的家,这才是你的家啊!”

“我一定要回朱家畈。”丹丹说,“就是因为我一定要回朱家畈,那些叔叔们才带我过来,他们说阿姨会送我去朱家畈。”

“朱家畈不是你的家,朱家畈那个爸爸也不是你的亲爸爸。”

丹丹不吱声,欧阳秋筠又说:“妈妈这里不好吗?”

丹丹瞪着欧阳秋筠看了一阵,“我……答应过朱家畈的爸爸,我长大了,给他养老送终的。”

丹丹这话像一把刀,扎得欧阳秋筠心直冒血。她想不到孩子会承受这么多。

“朱家畈——我们会去的,你朱家畈那个爸爸,妈妈不会不管。他既然养了你几年,妈妈会感谢他。妈妈给他养老送终。”

欧阳秋筠说着说着泪又淌开了。过了一会儿,才把搬运工留下的行李包打开。在衣物中,她找到一个纸包,里面有两千块人民币,有两张她和范伟的裸体照片,并附有一封短信,说是土拨鼠的薪水。

爆炸案侦破结束后,范伟回到了治安处。这些天,范伟的心情不错。因为路晨怀孕了,他想疯了要当爸爸的愿望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

路晨也高兴得不得了,用心得不得了。一有时间就听那几盘唐诗磁带,背古诗,咬着牙喝骨头汤、吃水果;只要范伟在跟前,就和范伟谈孩子,有时候装作身体臃肿要分娩的样子把手伸到范伟面前,让范伟扶着她走。有时候半夜醒来,说梦见孩子了,让范伟伏在肚子上听孩子是不是有了动静,是不是有了心跳……

这样的日子放在谁身上,会觉得不幸福呢?

这天早晨,范伟骑着车美滋滋地往公安局赶,看到了在门口卖馄饨的欧阳秋筠,忙走过去。

欧阳秋筠低声说:“孩子回来了。”

“你说什么?孩子回来了?”范伟很吃惊。

欧阳秋筠说过转身走了,范伟连忙去了处里,给陈方挂了电话。陈方让他去一趟酒红巷,弄清楚孩子是怎么回来的,什么时候回来的。

放下电话,范伟便向处长卢勇请假,说家里没煤球了,想去买几个煤球。

范伟骑了单车,绕路去了酒红巷。欧阳秋筠正在择菜,准备馄饨陷儿。范伟进去,瞄了屋里一眼,没看到孩子,问道:“孩子呢?”

欧阳秋筠说,“我让蔡哥带她出去了,熟悉熟悉这街上。”

范伟问是什么时候送回来的,她能不能确认孩子就是丹丹。欧阳秋筠回答了范伟后,范伟问,“孩子过去在朱家畈,哪个朱家畈?”

“我也问过她,她说不清。她只记得她的养父叫朱家成,记得有人弄她出来时,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坐了小半天的汽车,还坐了一天的轮船。而这次回来,则是坐飞机。”

“这么说,孩子真是他们找到的?”

“是的。”

“孩子的行李,他们带来了吗?”

欧阳秋筠这就把搬运工留下来的那个提包拿出来,拉开,把孩子的衣物都放到床上。“我问过丹丹了,这些衣服都是在那边买的。她说她在家里,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衣裳。”

范伟拿起衣服来看,并仔细地检查衣扣,“都检查过吗?”

“都检查过,连她脚上穿的鞋子,我也仔细检查了。”欧阳秋筠说着,把锁在抽屉里的一沓钱拿出来,递给范伟,“这个放在行李包里,搬运工在里面留了一封信,说是给你的薪水。”

范伟把那沓钱拿在手上,掸动着,叹道,“还真可观啊,相当我小半年的工资。”说着把钱装好。

欧阳秋筠说:“他们可能会给你任务了吧?”

范伟也觉得是,但嘴上却说:“他们有这么友好?”

“我觉得应该是。”欧阳秋筠说,“另外,我觉得,陈首长,我们,都把他们想得太复杂了。”

范伟说,“总的来说,这应该是个好兆头吧。我只想提醒你,你也别高兴太早了。这样吧,你去找找孩子,把孩子叫回来,我看看。”

陈方听了范伟的报告后,让范伟带着孩子去医院做个检查,以防他们在孩子身体上做什么手脚,譬如说抽血化验,譬如那颗痣,同时,要检查检查牙齿等等。

陈方问范伟听出了孩子的口音没有,范伟说听不太准,好像是西南一带的。陈方告诉范伟,他得安排人找到这个朱家畈,找到这个朱家成,弄清楚这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早晨,范伟和欧阳秋筠一起带着丹丹去医院给丹丹做了一个全面检查。下午他亲自去医院拿了检查结果,丹丹的所有检查都没有任何问题,他把结果报告给陈方后,陈方说这基本可以认定孩子就是欧阳秋筠的孩子。

陈方还说:“这可以说明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计划,他们极有可能很快给你下达任务。”

范伟听了,有些高兴。他想,他的任务可能很快就会结束了。

因为和陈方谈话的时间长了些,下班时路晨已经走了。他一进门,便像往常那样,走到路晨面前,蹲下来,要把耳朵贴在路晨肚子上,听听他们的孩子,可他刚刚蹲下,路晨便转过了身。

“走远些,我看到你就作呕。”路晨说。

范伟站起来,嬉皮笑脸地,“妊娠反应,我知道,你现在看到什么都作呕。我就高兴你作呕。”

路晨的妊娠反应刚刚开始,这时恰到好处地呕起来。她冲到卫生间呕了一阵,出来时眼泪兮兮的。

“范伟,我没心思跟你开玩笑,你太让人失望了。”

范伟这才感到路晨是真生气了。“又是什么事啊,我哪里做得不对,你就打!”范伟说着就打自己的脸,又打手,说,“是这儿,还是这儿?你觉得哪里惹你生气了,你就打哪儿?”

路晨冷冷地说,“你不要演戏了,我也不会相信你这一套了。”

范伟着急了,“究竟是什么事,你得让我有个解释机会啊!”

“你说我就那么喜欢听谎话吗?解释?无非是编一套一套的谎言来蒙我,我不想听这个。我更不想肚子里的孩子听着谎话长大。”

范伟看到桌上有些药片,这才意识到路晨今天可能是去医院了。他背过身去,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因为光华公司涉嫌利用不正当资金,市政府中止了与光华公司合作,并宣布吴文庵为三江市不受欢迎的人,劝其离境。阿波罗公司亚太地区总裁苏珊女士到三江市与三江大学正式签订捐建三江大学图书馆协议时,市政府分管经贸的副市长刘翔在招待晚宴上便与苏珊谈到象山工程。

刘翔这次给苏珊谈象山工程,其实是讲改革开放之难,对于阿波罗公司投资象山未抱希望。在吴文庵到三江之前,市政府就向苏珊推荐过象山,可苏珊明确表示他们在中国大陆只做慈善、社会公益活动,没有投资意向。没想到苏珊这次却很爽快地表示可以就象山项目合作问题进行接触。

阿波罗公司是国际著名的跨国公司,在欧美和亚太地区建有分支机构。除了再生能源开发,业务还有通讯信息服务、稀有材料贸易等等。如果能投资象山,不仅象山的开发建设有了保障,而且其影响也是巨大的,其现代管理的理念、运作模式等等都将对三江市的发展起到重要作用。

刘翔想不到苏珊会答应做一些前期接触和考察,既感意外,也很高兴。他想,阿波罗公司不可能看不到象山巨大的开发价值。只要阿波罗考察、接触,就完全有可能在象山投资。

因此,市政府高度重视苏珊的这次考察,除了要求高规格的接待,还要求最高规格的安全保卫工作。

苏珊考察后,表示对象山工程有投资意向。但究竟投资什么产业,还要作进一步的调研,要根据公司的现有资源和需要来确定。她表态留下助手乔永,组成一个工作小组,对象山做前期考察,并做出规划,然后报到总部,提请专家论证。

鉴于以往的教训,市政府成立了一个象山工程工作委员会,下设安保组、后勤组、移民组等,并派出市政府副秘书长何非雄任安保小组副组长,到市公安局坐镇指挥。

何非雄是路晨省公安专科学校的同学,去美国读博回国后,分到公安部。公安部将其下派到三江市政府锻炼。因为他的留学和公安部下派背景,以及他出类拔萃的工作能力,很受领导赏识,给刘副市长当了一年秘书后就提拔为市政府副秘书长。

乔永和工作小组的专家就下榻在友谊饭店,也在饭店办公。安保小组的警员大部分也吃住在饭店,全天候寸步不离地保卫着乔永和工作小组的专家。

范伟这次也抽在安保小组,任务仍是保护乔永的车辆安全。这天上午,乔永不出去,范伟待在饭店里。九点多钟的时候,同事小波过来,轻声对他说,“酒红巷那个女人来找你,在门口。好像有什么事情。”

小波这次是范伟的搭档。范伟给小波说一声那你好好盯住车辆啊,就出去了。

“有事了?”范伟出门,走到欧阳秋筠跟前,看看周围没有可疑的人,便直接问欧阳秋筠。

欧阳秋筠说,“我要见首长。”

“见首长?”范伟疑惑地瞪着欧阳秋筠,“情况特别特别重要?”

欧阳秋筠摇头,“是吧。”

“说吧,我是你的联系人,和我说,就等于和首长说。我不会贪污。”范伟说。

欧阳秋筠不吱声,瞪着范伟。

范伟说:“首长不是都见过了?你觉得你有那么好见吗,现在?这么给你说吧,现在,你见一次首长,或者你只要去一趟局里,你的危险就增加了一分。你可以想象,你现在是管制对象,你去局里干什么?这会让很多人猜疑。如果搬运工知道,说不定就知道你要求平反的事了。如果他们知道你平反的事,我们这一切都白干了。”

“可是我现在没有别的办法,”欧阳秋筠说,“想去想来,我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局里给我平反。”

“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知道是什么时候。可你知道我现在遇到了什么问题吗?”

“你说。”

欧阳秋筠这才说是丹丹的事。丹丹回来了,上不了户口。这一阵子,她一直在跑居委会,跑派出所,给孩子报户口。可居委会不认这个账。说这个孩子究竟是谁,要欧阳秋筠拿出证明。欧阳秋筠问什么证明,居委会说出生证、医院的亲子鉴定结论、孩子的来龙去脉等等。出生证,欧阳秋筠早弄丢了,找不着。而医院的亲子鉴定,必须要有父母的血型记录等等,铁心早已不知所踪,他到哪去弄这种证明?孩子的来龙去脉更不能讲。

弄不到这些,户口就上不了。邱大妈还三天两头过来,让欧阳秋筠趁早把孩子送走,说孩子来历不明,是涉嫌拐卖人口。

还说鬼知道这里头有什么猫腻。现在,是人不是人,都削尖脑袋弄城市户口。那些农村人,超生要罚款,就把孩子送给城里人养;什么猫啊狗啊,想着的都是吃商品粮,算计国家,挖社会主义墙角。

又说,孩子跟着欧阳秋筠这种人,简直是冤枉,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让欧阳秋筠别害了孩子……

欧阳秋筠明白,邱大妈这是故意刁难。

孩子上不了户口,粮食、布票等等都没有,上学也不行。更重要的是,丹丹仍然不认同她这个妈妈,动不动就要回朱家畈。

范伟听欧阳秋筠说了这些,叹了一声,他也没想到这些细节。可现在,别说平反,就是见领导也是不实际的。

他想了想,对欧阳秋筠说,“你这个事情确实有些特殊,还是我给你报告吧。”

范伟给陈方报告后,陈方让范伟想办法帮她解决孩子上户口的问题。范伟不乐意,让陈方给分局打个招呼,让分局给派出所发个话。陈方说:“你知道为什么那边迟迟不给你下达任务吗?就是他们在观察我们。他们或许就是通过这件事,观察欧阳秋筠究竟和我们有没有联系。如果这事我们出面了,这就等于告诉他们,欧阳秋筠是我们的人。因此,这事只能你去办,别人谁都不行,一办就露馅儿。”

这道理范伟当然懂,只是现在,他不想干。他和路晨已经有了隔膜,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岌岌可危,再有风声出来,他这个家非散了不可。“陈处,这种事,我……能吗?我没这个能力啊,这个邱大妈,典型的马列主义老太太,对什么人都讲原则,而且说的也有道理。我拿她没辙啊!”

“无论怎么说,你是市局的干警。你跑这件事,比欧阳秋筠自己来跑要容易得多。出生证明的事,你找找妇幼医院,那儿可能存有档案。”

陈方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了他派人去调查那个朱家畈的事,“有一件事,给你通通气。朱家畈我们弄清楚了,是广西的朱家畈。我们的同志化装去了朱家畈,那儿确实有个朱家成,是个老鳏夫。八年前,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一个女童,就是现在的这个孩子。这样看来,事情就是吻合的了。也就是说,孩子并不是他们在八年前劫持了,而是他们现在找到的。他们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孩子,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他们控制或者说熟悉贩卖人口这条线。我们甚至可以设想,他们有一个十分强大的网络。”

范伟听陈方这样说,想打退堂鼓了。“陈处长,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我想——撤出来。”

“你说什么?”

“你知道,因为我联系欧阳秋筠,路晨很生气,而且……她现在怀孕了。”

陈方也觉得是个问题。

范伟见陈方不吭声儿,补了一句:“我知道,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撤出来很困难。我的意思是,组织上能把联系欧阳秋筠的事给路晨透露透露吗?”

“你和欧阳秋筠那种关系,路晨如果没有反应就不正常。他们应该从路晨的反应上来验证你和欧阳秋筠关系的真假。”

“我和欧阳秋筠不就是演戏吗?组织上给路晨讲清楚了,我们在外面,也演,让她抓破我的脸,在大街骂我,难道会让人不相信?”

“你觉得事情有这么简单吗?换一句话说,你愿意把路晨拉进来吗?这件事,只要路晨知道了,她就成了局中的人了,谁也说不清楚,他们会不会针对路晨做什么。”

范伟无话可说了。是啊,他稀里糊涂进了这个泥潭就够呛了,怎么能把路晨也拉进来呢?

陈方见范伟不吱声,接着说:“还有什么情况?”

范伟说:“我想请你考虑考虑我撤出来的问题。如果有可能,你就让我撤吧。”

说完怏怏地站起来,往外走,连帽子也忘了拿了。陈东低声吼了一句帽子,他才转过身把帽子拿起戴上。

范伟回到饭店时,乔永又去象山了,范伟便利用这个时间去见欧阳秋筠。

欧阳秋筠卖馄饨去了,范伟找了一圈,总算在胜利3路找到了她。范伟盯一眼丹丹,伸手要摸丹丹的脑袋,丹丹却躲开了。欧阳秋筠让丹丹叫范叔叔,丹丹瞪着范伟,不叫,人往后退。范伟便和欧阳秋筠说要找铁心病历的事,没想丹丹突然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腿,要范叔叔送她回朱家畈。

范伟今天穿着警服,明白丹丹现在并不相信欧阳秋筠。他蹲下来,抱住丹丹,给丹丹说过段时间一定送她去朱家畈。

好歹把丹丹哄住,范伟才给欧阳秋筠说他给首长汇报了。欧阳秋筠听了,叹了一口气,好半天才说,丹丹户口的事,她太受刺激了,冷静下来想,自己太冲动了。范伟这时便问能不能找到铁心的病历。欧阳秋筠说,她也不清楚能不能找到铁心的病历,铁心走了之后,除了一张全家的合影,她把所有与铁心有关的东西都丢了,而且她印象中,铁心没病过,也没去医院做过检查。

“还是回去找找吧。”范伟说。

欧阳秋筠这就开始拾掇馄饨车,并推着车往回走。范伟让丹丹坐到单车货架上,推着丹丹。

一边走,欧阳秋筠便给范伟说丹丹,说丹丹虽然没念过书,却懂事,懂事得让人想哭。她洗衣服,丹丹卷起袖子帮她;还要跟她学做馄饨,帮她去卖馄饨;等她老了,她就卖馄饨养活她。她回家累了,丹丹会舀了水端到她面前,给她拧毛巾……唯一的不好就是她心里放不下朱家成,说她知道她是朱家成买去的,可朱家成养了她这么多年,她一定要给朱家成养老送终。

听欧阳秋筠说这些,范伟心里也酸酸的。又过了一阵,突然问欧阳秋筠:“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欧阳秋筠疑惑地望了一眼范伟,“你说铁心?我想他应该早死了。”

“他突然离开,是发觉到什么问题吗?”

“他以为警方注意他了。”

“没有怀疑你?”

“没有。他如果发现我被老鹰策反了,就不会让我去找九叔了,我就不会弄到他们炸毁三江桥的情报了。”

回到酒红巷,欧阳秋筠便把塞在床底下的纸箱子拖出来,找铁心的病历。范伟坐在床上,说:“我觉得你可以跑。”

这话很突兀,欧阳秋筠回过身来望了范伟一眼。范伟说:“你现在,丹丹回来了,母子团圆,还赖在这儿干吗?这酒红巷的人都是你的亲戚,还是你觉得这种生活很刺激,很过瘾?”

欧阳秋筠这才悟过来,笑了一下。她从来没想过要跑。不说跑不跑得出去的问题,而是她不想跑,她得想法证明自己不是人们眼中的狗特务。这个证明不了,她就是跑到天堂又有什么意义?

范伟又说:“如果你跑的话,我可以帮你。什么内蒙古、新疆、贵州,哪里都可以。这几个地方,我有哥们儿。”

欧阳秋筠又望了范伟一眼,她觉得范伟不像在开玩笑。

范伟说:“不懂啊?你带着孩子一跑,我们这条线就断了,我也解脱了。”

欧阳秋筠说:“我没想过要跑,我也不会跑。我连累了你,心里也不安,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现在什么都能做,只要能证明我的身份。”

欧阳秋筠把家里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铁心的病历和化验单。范伟这时便让欧阳秋筠回忆铁心去过哪些医院,住过院没有,欧阳秋筠说记不起来,因为他真正在家的时候并不多,他说他是采购员,大多数时候并不在家。

范伟一有空便去跑医院,可跑了几天没有结果。想了想,去派出所找了老蓝,想让老蓝帮忙想想办法,或者通融通融。可老蓝头摆得下露水来。范伟说,这事前前后后你不都一目了然吗?老蓝说他只知道欧阳秋筠当年丢孩子是事实,至于现在这个孩子是不是欧阳秋筠的孩子,他怎么知道?范伟让老蓝给居委会说说,让酒红巷的人联名出个证明,证明现在的孩子就是欧阳秋筠当年丢失的那个孩子。可老蓝也摇头,一是他不能给居委会说这种话,二是街坊也好,居委会也好,出证明都不管用。

范伟想不到老蓝这里也是铁板一块。他清楚老蓝这是怎么了,明摆着没把他当同事看了呢。想了想,只好买了些麦乳精、罐头等等,硬着头皮和欧阳秋筠一起去见邱大妈。

邱大妈见范伟拎着一大包礼品和欧阳秋筠一起上门,早知道这是为什么事,她让范伟把东西拿走,说这上户口的事,政策性极强,她胆子再大,也不敢拿这谋私,收别人钱财。范伟嘻嘻笑着,“谁不知道在酒红巷邱大妈就是政策呢?再说,这算什么礼呀,无非是看您老人家,为居委会的工作劳心费神,平时也没少关照欧阳秋筠,所以表示一下敬意而已。”邱大妈说,“什么是口是心非、口蜜腹剑?你小范这就是。你这话说得多好听啊,可肚里在骂人呢,恨不得撕了我呢。你以为我连这点就不知道?实话给你说吧,你这就是把我往岩下推呢。”范伟还想说什么,邱大妈站起来了,说她知道范伟想说什么,但这事范伟就是说破大天,她也不敢做这种主,除非市局、分局的领导写条子来。

范伟见邱大妈没留任何余地,只好告辞。临走,邱大妈把范伟叫住,说,好好的干警不好好地当,难道这身衣服穿得不耐烦了。要范伟悬崖勒马,否则会后悔莫及。说完把那袋礼品塞到范伟手里。

这事花了不少精力,却没有一丁点效果,赔了钱赔了笑,还遭了人家奚落,范伟心里不是滋味。令他想不到的是,就在这时,在他和欧阳秋筠往回走的时候,路晨出事了。

他是晚上回家才知道的。这几天一直在外面跑,没回家,衣服都有了馊味,刚才又淋了一阵雨,就回家换衣服。

刚进门,隔壁的老喻便过来给他说路晨出车祸了,要他赶紧去医院。

范伟拔腿就往医院跑。到医院时,路晨已从手术室出来住进了病房。办公室主任老吴和机要室同事小李、小卜在那里。

路晨身上盖着单子,挂着点滴,脸色苍白,范伟走到床边,没有说话,路晨便说:“我们的孩子……没了。”说完把脸扭到一旁。

“你怎么样?”范伟抓住路晨的手。路晨没看范伟,只默默流泪。

“小路她人还好,只肩膀在地上擦破了。”吴主任说,“现在刚做完手术,你让她休息一会儿。”

“都是我!”范伟说时,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又说一句,又抽。吴主任这时才拉住他,把他弄出病房。

“你也真是太不关心小路了。”吴主任说,“她怀了孩子,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就不知道接接她?”

小李也出来了,她鄙视地轮了范伟一眼,“他还有时间关心路姐?”

路晨出事后,局里一时来了很多人。有人去单位找人,有人去家里找人,还有人去了酒红巷,因找不到范伟,大家议论不少。有人断定他跟欧阳秋筠在一起。

“你说你还是个人吗,你像话吗?老婆怀孕,你却在外面鬼混。出事了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我就没见过世上有这种贱骨头男人!”小李忿忿不平,就差拿把刀子在范伟身上捅。

范伟低着头不吱声,只默默流泪。

“还不明白?就是你害了路姐。这一阵子,她就是那种六神无主的样子,人呆呆的,不然,怎么会出这种事?你这叫什么,自作自受,还是报应?”

小李喋喋不休地数落范伟,吴主任听不过去了,才制止了小李。

范伟一声不吭,靠在墙上,人呆着。吴主任说:“现在伤心不解决任何问题,要做的事有两件:一件,路晨小产了,要催奶,不然以后……孩子没奶吃。二件,不能让路晨伤心。这时候伤了心,会落下病根。”

范伟在菜市场买了些鱼肉回家,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揪着自己的头发撞墙,骂自己是混蛋,骂一句撞一下……直到自己再没有力气吼出声音来。

欧阳秋筠突然想去见搬运工。她想知道他们迟迟不给范伟任务,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或者是不是知道了她要求平反的事。

搬运工没告诉他的地址,只告诉了她一个“死信箱”。早晨,欧阳秋筠带着丹丹推着车往中华路码头去,在一张水泥长凳下面粘贴了一封要求和搬运工见面的信。

第二天早晨,搬运工便给她传来了消息,约她晚八点到七码头巫山九号趸船见面。

晚上,欧阳秋筠将丹丹托付给蔡荒货,说自己要去一趟居委会,便绕道去了七码头。

舱里很黑,一片凌乱,不远处的散光透过来,舱内有一些斑驳的光影。欧阳秋筠进去的时候,搬运工站在舷窗边,那只是一个黑影。

“你迟到了。”搬运工没有回头。

“我绕了几个地方才过来。”欧阳秋筠走到舷窗跟前,“而且上错了船。”

“说吧。”搬运工侧了一下脸,欧阳秋筠看到他眸子里有一束阴森的光一闪。这让她心里有了一点紧张。

“感谢组织给我找到了孩子,可现在,孩子上不了户口。居委会不承认孩子是丹丹,他们要亲子鉴定,可现在,铁心死了,亲子鉴定根本没法做。我想,组织既然能帮我找到孩子,也可能会帮我想到这个办法,譬如,伪造一份铁心的血型证明?”欧阳秋筠说。

“户口很重要吗?”

“是的。没有这个,没有粮食、布票,还不能上学。”

“没有那些指标,组织给了你那么多钱,足够在黑市上买到粮食了。不是有人倒卖粮票布票吗?”

“那些钱我根本就不敢花。而且,最重要的还是难以应付居委会的检查,居委会说涉嫌拐买人口,让我把孩子送到孤儿院。孩子现在本来就不认我,我担心这样下去,她会跑掉。”

搬运工想了想说:“我早给你说过,任务完成后,如果你要求换个环境,组织可以考虑,让你带着孩子,去台湾、东南亚,或者美国、日本等等。”

欧阳秋筠敏锐地感到,搬运工这是在试探什么。“我想知道,是否跟土拨鼠一起。”

欧阳秋筠料定他们不会让范伟离开。他们刚刚把范伟策反成功,什么事情都没干,怎么可能让他走?

搬运工停了一下,“我理解你的要求。在他完成任务后,我可以帮你向组织提出要求。”

欧阳秋筠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他不走,我不会出去。我必须和他一起。”

搬运工瞪着欧阳秋筠,“你不关心组织给土拨鼠什么任务?”

欧阳秋筠很想知道搬运工究竟会给范伟什么任务,“有任务你会告诉我的。我现在最着急的是请你将我的要求报告给组织,让丹丹成为一个有户口的人。”

“你的困难我想组织上会尽力解决。现在,你告诉土拨鼠,上锋给他任务了。”

“说吧。”

“让他弄到712厂安保部署情况。”

“知道了。”欧阳秋筠说着站起来,准备离开。

“一周内,时间并不富余。”搬运工望着欧阳秋筠的背影说。

欧阳秋筠回到家,就去友谊饭店找范伟。搬运工给他任务了,她很兴奋,想早点将这个消息告诉范伟。

到了饭店才知道,范伟老婆出了车祸,范伟去了医院。

欧阳秋筠一个激灵,想了想,决定去医院。

回到家,她把丹丹从蔡荒货那儿弄回来,给丹丹洗了澡,让丹丹睡了,就去菜市场买了一只母鸡。

第二天凌晨三点,她就起床了,把鸡煨好。等到天亮,就抱着个砂锅挤上公交车,去了市医院。

很快打听到了路晨的病房。到了病房前,她把砂锅放到地上,轻轻敲着门。

开门的正是范伟。他手里拿着毛巾。看见站在门口的欧阳秋筠,压低嗓门吼了一声:“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欧阳秋筠怔了一下。她从范伟这话里听出了厌恶和反感。可一想明白了,他这是在做给路晨看。她弯下腰,端起了那锅鸡汤,大声说:“我来看看路公安。”说着人就挤进病房了,将鸡汤放在另一床的床头柜上。

“你……出去,别在这儿添乱!”范伟低声吼道。

这次车祸,路晨虽然只有一些皮外伤,但孩子流产了。范伟把这一切都算到欧阳秋筠头上,心里怒火万丈。没想到欧阳秋筠还会跑到医院去。

欧阳秋筠怔住了,她感觉范伟不像演戏,是真烦她。可她没理会范伟。现在,她人都进来了,能怎么办呢?何况她还有任务呢?看到床头柜上有只碗,有汤勺,便拎起开水瓶,将碗涮了,把砂锅里的鸡汤往碗里舀。

“没听见我的话吗?”范伟又吼叫起来,“你给我走,把你的坛坛罐罐都带走!”

路晨对于范伟今天这么对欧阳秋筠有些云里雾里。开始,她以为范伟这是在演戏,是在做给她看,可看到范伟满脸怒气,才觉得范伟今天是动真的了。这让她有些迷糊了。她本来是想看看范伟怎么演这出戏的,在欧阳秋筠进来的时候,她还想着怎么教训她几句的,可这时的心情全变了。她觉得范伟太过分了,觉得欧阳秋筠有些可怜。

“范伟,有什么气别在我面前撒。人家今天是来看我的,要发脾气还轮不到你!”

范伟轮了路晨一眼,他可没想到路晨会为欧阳秋筠说话,他声音低了,“看见她,烦!”

“能比我还烦?”路晨说,“真比我还烦,我就不会躺这儿了。”

欧阳秋筠把鸡汤递到路晨手上,“路公安,这事都怪我,是我不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为你熬点鸡汤,也是因为内心抱愧,你什么都别计较,趁热喝吧。”

路晨对欧阳秋筠说了声谢谢,接过了鸡汤。正在这时,小李和吴主任过来了。小李用保温桶装了豆浆和烧卖。她把保温桶放到床头柜上时,认出了欧阳秋筠。

“呵呵,这不是……”小李瞪着欧阳秋筠,一双眼睛像要把欧阳秋筠吃了。欧阳秋筠感觉到了这双眼睛的鄙视和愤怒,转身要离开。小李却拦到她面前,把欧阳秋筠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既然来了,急什么?我今天才相信世界上真有那种不要脸又不命的人啊。呵呵,好像也不是西施贵妃啊,除了身上有种狐狸气味,身上有哪个地方,比我们路姐还强?”

欧阳秋筠低头看着地面,不吱声儿,也不望小李。

小李是个刀子嘴,平时爱打抱个不平,得理更不饶人。路晨本来觉得这话太过,想劝住她,可这当口,你越劝,她越来劲,所以索性只喝着汤。

“我是今天才头一回见到世上有这么假惺惺的人,有这样的厚脸皮,不就是几天没见吗?就找到这儿来了?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路姐怎么出了车祸吧,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你!”

欧阳秋筠仍不吱声儿。她能够理解这些。心里顿时升起了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她觉得她该骂,她真希望路晨能爬起来,扇她一阵耳光。

“你知道你害了多大的人吗?还好意思往这儿跑?你以为煨点鸡汤,装装好人,路姐就会原谅你?你难道没想象你是什么人,你有这个资格吗?你没想到,你现在出现,是在往路姐的伤口上撒盐?”

说着把路晨手中的碗接过去,说,“路姐要喝鸡汤,我给你炖。你难道不嫌脏?”

吴主任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这才制止了小李。

欧阳秋筠抬一下头,望一眼小李,脑子里飘出一个念头,真想说她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想说她并不是什么狗特务,而是和她一样,是一名警察,可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一闪就过去了。她很清楚,她现在什么话都不能说,她没有辩解的权利,她唯一的权利就是让别人羞辱。她的任务就是要让别人误解。只有误解,她才能早日被人们看清。

她看了一眼范伟和吴主任,“扑通”给小李跪下来,磕了一个头,又走到路晨床前,跪下来磕头,然后转身离开了。

小李看到床头柜上的砂锅,望着她的背影喊:“砂锅拿走!别还想来第二次。”

欧阳秋筠没理,快步走了出去。

范伟明白欧阳秋筠今天来送鸡汤不过是个幌子,她一定是有什么重要情报要报告。可是他就是不想理。

这两天,撤出来的想法变得更加强烈了。他也知道现在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知道他现在撤出来,会影响到整个案件的侦破,可他就是不想再这样下去,他甚至感到再坚持一天都难。

市局的警力本来有限,加上象山工程抽调了大量警力搞安保,市局的警力捉襟见肘。因此,范伟只能晚上待在医院里侍候路晨,白天又赶到饭店值班。

等路晨用过早点,范伟开始拾掇碗筷。这时听到路晨说:“你顺便把砂锅给她送去吧。”

范伟望了一眼路晨,“这砂锅不要了。”

路晨说:“我觉得你们不像那种人。”

“我说过不是。”

“可也不像是帮教人。”

听路晨这么说,范伟眼里有些发酸。他真想把一切都说给路晨。可是他忍住了。“你爱怎么想怎么想,下午我来给你送饭。”

范伟走到医院大门口,往公交车站走去,这时听见有人叫范公安,回过头见是欧阳秋筠。

范伟站住了。他没想到欧阳秋筠会等在这里。

欧阳秋筠睃了一下左右,见没人注意,就低声说:“他们给你任务了。是712厂的安保部署。”

欧阳秋筠说过就离开了。范伟狠狠瞪了她背影一眼。

范伟还是联系了陈方,陈方让他晚上去一趟局里。晚上,范伟去医院给路晨送了饭,说晚上要加班,就绕道去见陈方。

范伟到保密室时,陈方早已等在那里了。他看了陈方一眼,便坐到陈方对面。

范伟脸上没有表情,木木的,也不说话,陈方说:“你好像有什么心思?”范伟说:“我想知道,你考虑了我的要求没有。”

陈方说:“考虑过,但现在不是时候。”

范伟说:“我记得你说过,这行有规定,如果我和家人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就可以拒绝继续工作,是这样吗?”

陈方说:“对。”

范伟说:“你觉得我现在是这种情况吗?”

陈方说:“对。但我想给你讲讲我的理由,如果你听了,仍然坚持撤出来,我尊重你的选择。”

“你说吧。”

“这次敌特活动,和以往有很多不同的特点,譬如说,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动机,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人等等,这就是一个相当可怕的事情,就好像他们在我们三江市安装了一个炸弹,可我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爆炸,它在什么地方爆炸。根据象山工程开工后出现的一些问题,我们初步分析敌特活动与象山工程有关。因此,我们像赌博押宝一样把安保方面的力量都押在这上面,主要的目的,一是为了保证工程不受破坏,二是也想从此找出蛛丝马迹。”

范伟说:“这个我知道。”

“那好。但今天,你给我们提供的情报,说明了一个重要问题:我们的判断有问题。或者可以说,因为你的工作,我们在这起案件的侦破中,获得了重大的突破。你知道712厂吗?那是我们国家一个重要的军工厂,尖端技术是生产红外线的夜视镜,可以广泛运用于枪械及军舰、军车等,是当今国际先进技术。也就是说,他们的动机,就是窃取这个核心技术。这也符合当今天敌特行动的规律和特点。我的意思是说,他们的行动,证明了这样两件事:一是你已经取得他们的充分信任,二是你已经为我们侦破这起案件立了头功。事实上,我们也通过你这条线,掌握了一些新的情况。譬如说,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们是军情局第九行动大队派出的,还知道这个组织的一些联系方式等等。我接到你的报告后,就跟江山局长在一起认真分析了敌情,研究了一个方案,我们准备把用在象山工程方面隐蔽的警力调过来,实施计划。可这个计划的实施,成功与否,收获的大小,都取决于我们对他们这个计划的掌握,也就是你。这样说吧,我们现在构思的计划,基础就是建立在有你这条线上,如果你现在撤出来了,我们这个计划就无从实施了。而且,对手也会发现问题,会改变行动,那时我们就前功尽弃,我们必须另起炉灶从头再来。”

“我知道。”范伟说,“陈处长可能不知道路晨为何躺在医院里吧,可能不知道我们丢了孩子吧?”

“知道。”

“你不知道!”范伟声音大起来,“你知道就不会还讲这些,就不会还让我干。”

陈方没想到范伟情绪有这么激烈。“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告诉你,我心里也难受。我很抱歉。我坦率地给你讲,我确实没准备让你撤出来。因为到了目前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我觉得只要你再坚持一下,我们就大功告成,就可以彻底解决问题。而你就成了我们的功臣。”

“我现在不需要什么‘功臣,我需要的是一个家庭,是我爱的女人不再误解我,不再受气,能够风平浪静、踏踏实实地生活。”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有两件事,我必须讲明,即使你现在撤出来,我们也不能现在对你的行为做出解释,对路晨也不能。这个时间,只能在这起案件侦破之后。同时,你撤出来,我们必须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和理由。譬如说,我们可以考虑将你的工作调整一下,调到基层所去,这样,让他们自然中断与你联系。但如果这样,我们还做另一件事,给你一个处分,否则,这会引起那边怀疑,当然,处分的事,案子破了之后,我们会纠正,而且,你在这起敌特案侦破中,已经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因此我们还会考虑给你记功、奖励。你听清楚了吗?”

范伟没想到这些。不能跟路晨解释,这不跟现在一样吗?而且还要调到基层所去,还要弄个假处分,这不是把人们的猜测变成了事实吗?虽然案子破了后,可以纠正,可到那时,会出现什么事情,路晨又会怎样,谁说得清?再纠正,再记功,又有什么意义?

范伟有些犹豫了。

“另外,你撤出来的事,关系到全局,也关系到欧阳秋筠的安全,”陈方又说,“所以,我必须给江山局长请示。我只能明天答复你。”

范伟太纠结了。他把双手插进头发里,抓着脑袋。

陈方瞪了范伟一眼。他没有想到范伟有这么坚决。按道理,当事人有这种要求,他理所应当,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他。这个道理很简单,这项工作,不同于别的工作。你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勉强、摇摆,你得忠心耿耿,有面对一切困难的勇气。

可现在情况太特殊了。他也有些拿不准了。

他在决定把联系欧阳秋筠的任务交给他之前,就反反复复地研究过范伟的档案,又从侧面了解了他工作的情况,感觉他是可靠的。想不到他会要求撤出。

他想了想,“这样吧,撤还是不撤的事,你回去认真考虑后告诉我。但时间不能长,明天下班以前吧。同时,我也利用这个时间,好好考虑一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征求一下领导的意见。如果你不犹豫了,坚定了,我们也觉得你还是继续干下去才好。我再告诉你我们的行动计划。”

陈方停了一会儿,继续说:“还有一个问题,我得事先给你讲清楚。现在这起案子,虽然我们估计离侦破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但情况在不断变化,还有一种可能是我们现在的判断也许是错的,那样,什么时候侦破此案,在侦破此案中还会遇到一些什么样的问题,我们都不得而知。如果你想继续干,你必须有这个思想准备。同时,一旦进去,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不能再回头。这好比打仗冲锋,你必须勇往直前,不能有丝毫犹豫,更不能当逃兵。”

陈方给江山局长报告了范伟要求撤出的想法,江山局长认为,范伟有想法是正常的,他这个时候提出撤出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这并不能说明他没有顾全大局的意识,或者说对敌斗争的意志不坚定,或者说他没有牺牲精神等等。因为目前他承受的一切,远远超过了一个刑警对于这种斗争残酷性的想象。陈方问现在是否还让他干下去,江山局长说,一切尊重他个人的选择。陈方说,他会不会在立场上出问题?毕竟现在社会大环境变了,他们毕竟年轻,没有经历过人生历练。江山局长说,我们从好的愿望出发吧。

江山局长有了态度,陈方这才放心了。第二天下午,陈方打电话把范伟约到保密室,征求范伟意见。

范伟说,“还是干吧,既然……现在已经都……胜利在望了,我该承受的承受了,该付出的付出了,我不想别人认为我临阵脱逃。”

陈方这时便和范伟谈了整个行动方案。

范伟要离开时,陈方让他尽快去找找欧阳秋筠。范伟问为什么,陈方说:“第一,你要去找她要相机。第二,你时时刻刻都不要忘记了你和欧阳秋筠这对搭档中你扮演的角色。酒红巷有他们的眼线。那么,这段时间,他们一定会加强对你们的观察。如果你们关系不正常,他们就会发现问题。另外,路晨出车祸,而且流了产,我有些担心你迁怒欧阳秋筠。如果你在行动中表现出来了,这事就很糟糕了。当然,我希望这只是我的顾虑。”

范伟说:“我真不知道,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我被弄成这么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还不知道埋怨谁。”

陈方笑笑说:“谁都可以怨,生活、时代、我,还有那些躲在阴沟里、想我们翻船的家伙等等。另外,这段时间,我们的联系尽可能少一些,一般打电话就行了。如果你老往保密室跑,容易引起一些人猜疑。”

范伟出保密室后,先去了饭店。晚饭后,他跟小波说要去医院照护路晨,就去了医院。到了医院才知道,路晨下午出院了。这时又赶回家里。

路晨已经吃过饭了,这时正在厨房洗碗。范伟一进门,就到厨房,把路晨手里的抹布夺了,埋怨路晨没在医院住几天,路晨说,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没病也能住出病来,现在什么事都没了,也就出来了,也免得范伟天天医院饭店连着跑。范伟说:“饭你等我回来做啊。”路晨说:“饿了。医院的饭,饿得快。”

范伟将路晨推出厨房,洗着碗,边想是否今天晚上去见欧阳秋筠。

理由是现成的。路晨出事后,每天晚上几乎都是小波在顶班,他说今天晚上去换换小波,路晨不会往旁处想。可洗完碗后,主意又变了。他觉得晚些时候去更好。是啊,现在都到这个时候了,他既然答应干下去,只有咬牙坚持了。

他在床边上坐下来,望了一眼路晨,看到路晨手上的书仍是怀孕前读的那本英语,想说句什么,突然感觉喉咙有点哽。他突然想起路晨怀孕时候的那些情景,突然感觉路晨不像原来那个路晨了。

他站起来拾掇屋里。这阵子,家里没人住,没人打理,显得乱了些。他先去卫生间洗了拖把,仔细把地拖了,又开始抹灰,然后开始洗自己和路晨的一些衣服。

把这些都干完后,看表十一点。这就和路晨说要去换换小波,明天早晨,他把早餐买回来。

路晨这才说话,要他早晨不要买早点回来。她明天就去上班了,去街上吃。

范伟到酒红巷时,大半人家都睡了,窗口没了灯。只有欧阳秋筠、蔡荒货、邢嫂少数几户人家灯亮着。他轻轻地敲欧阳秋筠的门,轻轻地叫欧阳秋筠。

欧阳秋筠开门时,他听到街上也传来“吱——吱”的开窗声。他回头望了一眼,却没找到是哪户人家。

范伟进了屋,顺手把门关上,然后走到窗前,撩开窗帘一角,望一眼外面。

范伟进门之前,欧阳秋筠在擀馄饨皮,戴着厨师帽,系着白布围腰,戴着白布袖套。范伟进屋后,她把厨师帽取下来,并去面盆里洗了手,给范伟倒了一杯水。

丹丹睡到床上。她怕吵醒了丹丹,说话的声音很低:“路公安她好了吧?”

范伟坐到床上,瞪她一眼,“今天出院了。”

欧阳秋筠坐到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是我……”

范伟喝了一口水,低声说:“我今天不是来要你道歉的。你歉道得再好也无济于事。知道我为什么这时候来吗?”

欧阳秋筠说:“有任务了?”

范伟瞪她一眼,“我不是你情夫吗?没有任务就不能来?”

欧阳秋筠低头一笑,“是已经把东西弄到手了?”

“有这简单?”范伟说。

欧阳秋筠一笑。

范伟感觉到这笑里有几分讥诮。“你认为我一定是那种不吃人的老虎?欧阳秋筠,你最好不要惹我。实话告诉你吧,有时候,我真想掐死你。好吧,不说这个了。说正事。相机在吗?我得自己去干。我今天是专门过来拿相机的。没这个玩意儿,我拿什么给他们弄资料。未必我敢把文件偷走?”

欧阳秋筠心里轻松起来。

获取712厂安保材料最简单的办法是去向路晨借档案。范伟去借这个档案有很好的理由。他现在也在从事安保工作,借阅一下别的安保材料,不会让人怀疑。路晨更不会认为有什么不妥。可是范伟却不想这样做。他害怕路晨受影响。

他把目标盯在712厂上。他觉得可以以检查军工厂安保工作的名义,让他们自己把这份材料拿出来。他是市局的,检查工厂的安保工作,天经地义,而且也不会引起他们怀疑。顾虑就是他们要不要介绍信。像这种检查,一般应该有单位开出的介绍信。

712厂就在市区。第二天下午,乔永不出去,范伟让小波在饭店盯一盯,自己便骑了车去厂里。他找到厂安保处,拿出自己的工作证,说是奉命检查厂的安保情况,要他们把所有安保资料先拿出来他看看。

厂安保处长老于看了范伟的工作证,问介绍信呢,范伟说处里管介绍信的人出差了,没带。老于说,没有介绍信不行。你这个同志,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虽然你是上级,是领导,但这个我们得公事公办。每次市局来检查,也是再三要求我们这么做的。

范伟想不到老于这么不好说话,准备溜,转身时突然说,我们局陈处长你该认识吧?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给你说。

老于想了想,答应了范伟。范伟这就用内线电话找陈方。陈方一听到范伟的声音,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让范伟把电话给老于。

老于接了陈方的电话,这才答应让范伟检查。

欧阳秋筠给范伟的相机,比那种火柴盒式的相机更高级。他是钢笔式的,专门用于拍摄文件的,将笔尖放在文件上,可以一行一行地拍摄文件内容,拿起来,可以拍摄整个文件页面。老于把文件找出来后,范伟拿着“钢笔”读了一阵文件,就把方案弄到手了。之后,假模假式地看了看厂里的岗哨就骑着车回去了。

范伟将胶卷交给欧阳秋筠之后,陈方开始调兵遣将,在厂里张网。

第五章

对于这次行动,陈方满怀信心。可过了十多天,也没见着有什么动静。陈方有些坐不住了。一天晚上,他打电话给范伟,让范伟去见见欧阳秋筠,让欧阳秋筠想办法和他们见见面,看看能否探探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范伟说,这行吗?陈方说,欧阳秋筠有理由啊,她不是在要求他们帮忙弄铁心的血型吗?

范伟放下电话便去找小波,撒谎说家里有了事,要回去一下,就去找欧阳秋筠。可刚要到酒红巷,便听到警笛声响起来。抬头一望,见几辆警车亮着警灯从公正路那边驶过来。

他心里一跳:是他们行动了?于是就下了车,推着车往前走,想在哪个街铺找个电话联系陈方。

正在这时,一辆警车“哧溜”一声在他身边停下了。车窗玻璃摇下来,露出了何非雄的头。何非雄向他招手,让他上车。

上了车,何非雄才告诉他:友谊饭店出事了。赶到饭店时,武警战士已将饭店严密封锁,只有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正把担架往救护车上抬。范伟进了院子之后,看到副市长刘翔、局长江山、卢勇、刑侦处长老向等等都来了,众多的同事们正在紧张地勘察,提指纹,找遗留物。何非雄让范伟和小波把饭店所有工作人员都集中起来,清点人数,了解情况。

往大堂走的时候,范伟问王小波究竟出了什么事情,王小波说有持枪歹徒窜到饭店,对阿波罗工作组的专家开枪。

正说着,好几个人往卫生间跑去,说那里发现一具裸体女尸。

范伟和王小波把饭店工作人员集中起来的时候,人们已辨认出了那具女尸,是中心医院急救室的护士罗兰。分析歹徒是在警察包围饭店之后,弄死罗兰,然后换了罗兰的衣裳混上救护车逃走了。

江山命令,封锁所有港口、车站、机场,在全市进行搜捕。

范伟和王小波盘问饭店工作人员,并没有发现可疑情况和线索。范伟向何非雄报告盘问结果,请示何非雄是不是将这些人放了,何非雄说放了吧。

乔永回到宾馆,听江山简单说了一下发生的情况以后,就在刘翔、江山、何非雄的陪同下去了医院。这时陈方也来到饭店。陈方看到范伟,问范伟饿不饿,旁边有个夜宵摊子,是不是去那里填填肚子。范伟知道陈方是有什么话要说,问王小波想不想吃什么,他吃了给他带点回来。王小波说有炒河粉吗?

出大院,到旁边的友谊饭店西路,到了胖子熊夜宵店里。陈方捡了靠里的一张桌子坐下,对范伟说,他很怀疑这事是他们干的。因为这不是一般的手法。他刚才问了值班警察,根本就没见到有陌生人进来。那么可以肯定,这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高手,他根本就不是从正常的通道进来的。还有,他开枪后,并没有及时逃跑,而是等到救护车来了之后逃跑。他为什么不及时逃跑?

范伟想起上次侦破那起爆炸案,“会不会还是那边?”

陈方明白范伟指的是香港黑势力,“有动机吗?”

范伟说:“上次捞回来的那个放了吗?”

陈方说:“没有。”

“这可能就是动机。”

“你是说报复?”陈方摇了摇头,“这不太可能。”

陈方每人要一碗炒河粉。这时服务员端上来了。这是一个包间,陈方让服务员出去时把门关好。

“厂那边没有动静,连一只可疑的麻雀也没有。这边发生这么大的事,你知道我担心什么。”陈方一边吃炒粉一边说。

“你是觉得他们在声东击西,在转移视线?”范伟问。

陈方见范伟不动筷子,拿筷子敲了一下范伟面前的盘子,“吃啊。天塌下来,也不能当饿死鬼啊。”

范伟说:“你吃吧,我不饿。一会儿我给小波带回去。”

范伟确实没有胃口。虽然现在时间已是零点过了,但他没有一点食欲。说实话,这几天,他也有点焦虑。在他的想象中,对方只要拿到了712厂的安保资料,就会迅速采取行动。只要他们行动,即使案子破不了,他也暴露了,不能再在里面干了。

“厂那边……他们应该没有发现吧?”范伟问。

陈方抬起头来,“不会。”

范伟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你刚才说声东击西?你意思是——他们要厂的那个资料是假的?”

“不排除这种可能。他们只是放一颗烟幕弹。”

“那这不完了吗?这不说明他们发现我们了吗?”

陈方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把自己那盘炒粉吃完了,又把范伟那盘端过去,“我真是饿了,下午一直待在厂旁边的一栋民房里,连午饭也没捞着。”

范伟心里更不踏实了,“你的意思是他们知道我是想进去卧底?”

陈方不说话,只低头吃着炒粉,直到吃完,揩了嘴,才说:“现在的情况很复杂。你刚才说的这些问题,我现在没法告诉你。我只能说,一切皆有可能。我这个时候找你,只有一个目的,提醒你一下,注意一下欧阳秋筠。”

“你觉得她有问题?”

“这个问题,我无法给你结论。能够给她结论的只能是你。她如果是那边的人,一举一动,总会留下破绽的。”

“她不是要求平反吗?”

“这不能说明问题。好了,我吃饱了。我找你的意思,你应该很明白了。”

范伟听陈方这么说,心里没底了。他感到这太复杂了。他问陈方还要去见欧阳秋筠吗,陈方说:“这儿发了这么大案子,溜了太显眼了,等等吧。”

临走,范伟让服务员又炒了一盘河粉,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拎着回了友谊饭店。

欧阳秋筠早晨带着丹丹出摊的时候,看见电线杆上有搬运工给她的信息,连忙拉着丹丹去见蔡荒货,请蔡荒货帮她带丹丹。她给蔡荒货说,她忘了今天要去居委会学习,她不想让丹丹去那种地方。蔡荒货高兴得不得了,说他喜欢丹丹,他今天正好要去江边,可以顺便带着丹丹去一趟儿童公园。

搬运工和欧阳秋筠这回的约会地点是墨水湖公园。欧阳秋筠到公园时,搬运工早已租好一条游船等在湖边。

上了船,搬运工将船划向湖中间。欧阳秋筠瞟了一眼搬运工,见搬运工表情严肃,一言不发,耳朵里只有桨片和船帮摩擦的唉乃声,心里不免又增加了几分紧张。

她想打开这种沉闷,“我的请求你给上峰报告了吗,怎么样?”

搬运工望了欧阳秋筠一眼,一边划着船一边说:“这事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欧阳秋筠心里跳得更厉害了,“我还以为你弄到了化验单。”

搬运工仍然木着脸,“你这个事情,在我看来,一点也没必要。我们的任务,很快就完成了。我还是倾向你离开。不是说要跟土拨鼠一起离开吗?任务完成了,我想组织上会考虑到这些。”

欧阳秋筠心里平静了一些。 “你可能不知道,一个没有户口的人会有多麻烦。居委会三天两头来查,孩子知道我是特务,坐过牢,现在受着管制,天天嚷着要回朱家畈,找她朱家畈的爸爸,都偷偷跑到火车站了。”

太阳照过来了。阳光在波浪上跳跃,把一轮一轮的光照在搬运工脸上。欧阳秋筠觉得搬运工并不丑。她甚至想,如果没有这些事,搬运工也应该有一个温柔漂亮的女人,他也应该是一个和蔼可亲的男人。

欧阳秋筠这时也拿起一只桨划起来。她想早点知道搬运工找她究竟是干什么。“昨晚上,他们好像有行动了。满城都是警笛声,响了好几遍。”

搬运工轮了她一眼,“是友谊饭店出事了,有人枪杀阿波罗的专家。”搬运工说着坐下来,“三江市今天所有的交通出口都封了,全城进行大搜捕。”

欧阳秋筠并不知道友谊饭店发生了什么事情,疑惑地望着搬运工,“你是让我们行动谨慎一些?”

船已经划到湖中间了,欧阳秋筠把桨放下,把手伸进湖水里玩水。她用手捧起湖水,让湖水从指缝间漏下。她突然想起了铁心,想起了范伟。铁心和她谈恋爱的时候,也在这里划过船。而有一瞬,她恍惚间觉得现在划船的人是范伟。

搬运工也把桨放下来,把舵把卡在一只腿弯里,躺到船舱里,任船在湖上飘摇。

“你今天约我见面,我想是有新任务了吧?”欧阳秋筠问。

“我想见见土拨鼠。”

对于搬运工要和范伟见面的事,陈方认为这是情理中的事。他们迟迟不行动,说明他们还需要观察,还需要了解有关712厂的安全保卫工作的某些细节。

他们迟迟不行动,陈方的心一直悬着。他觉得他们要么是知道了他的计划,要么是在转移视线。特别是昨晚饭店发生枪杀案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现在,搬运工提出要和范伟见面,这让他感到事情可能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糟。无论怎么说,他们要和范伟见面,至少可以说明,他们还没有怀疑范伟。因为他们不可能傻到把自己暴露在市局警员的眼皮下。

他让范伟按照搬运工约定的时间,准时与他见面。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八点,地点是中华路码头上的一家茶馆。范伟按照搬运工的要求,左手端住警帽,敲开了303包间。

范伟看到一个戴着墨镜、蓄着偏分头,手上拿一根烟卷的中年男人,说出了搬运工给他的暗语。

“请坐,范公安。”搬运工取下了墨镜,“范公安想喝点什么?这儿的大红袍很有名。”

“那就大红袍。”

搬运工这时吩咐服务员上茶。服务员上好茶出去后,搬运工从提包里拿出一扎钱递给范伟,“土拨鼠,这是这个月的薪水。”

范伟把钱收好,“你不怕我是警方的卧底?”

搬运工一笑,从提包里拿出几张照片丢到范伟面前。范伟看清是他和欧阳秋筠的那些不雅照。

他装作很吃惊的样子,拿起照片看着,“你们……拍了照?”

“别着急。”搬运工说。

“我不想看这些。”

“你难道没发现问题?”搬运工说。

范伟又瞄了一眼照片,“你们这好像不太高明。”

“你应该知道这些照片的来历。难道你不觉得它们是假的?”搬运工说着,挑出一张推到范伟面前。

范伟瞄了一眼,确实不是那么回事,头上来了汗。他明白了,这原来是他们设的局,是他钻了他们的圈套。他有些紧张了。他扫了屋里一眼,就像是要看看房间里有没有埋伏、机关。

“不要紧张。我们不会笨到在这儿下手。我也不兜圈子了,打开窗户说亮话吧,你的动机一开始我们就很清楚。”搬运工说,“你们想安插一个眼线到我们这边。”

“就凭这些照片?”范伟不想就这么认输。

“当然不是。土拨鼠,我不想给你解释很多,你们给我的时间也不会太长,我知道,现在,你们一定有人盯着这家餐馆,如果时间太长,会有人闯进门来。我之所以冒险与你见面,是想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们想你成为我们在市公安局的卧底,而不是市公安局在我们这边的。”

范伟想不到事情有这么糟糕。“你觉得我会?”

“我想应该有人喜欢我们丰厚的报酬,以及任务完成后,可以举家迁往国外定居的待遇。我们很清楚,现在总算有人开始向往国外的那些东西了。你们不是信奉唯物主义吗?你应该看到一个事实,那就是你们现在开始喜欢金钱,喜欢物质享乐了,不再是过去那种只讲理想、只讲信念的精神狂徒了。”

“你不觉得太自信吗?”范伟说。

“应该说我们有自信的理由。你认真想想就明白了。”

“不需要想,这不过就是威胁,老一套,对我不管用。”范伟实在忍不下去了,“既然你知道这一切都是组织安排,我怕什么?”

“你害怕的东西很多啊,你害怕失去你爱的老婆,害怕不能进步,或者犯错误等等。你觉得我们没有这个能力吗?”

“欧阳秋筠那些照片吗?你给我的薪水吗?照片的事,组织知道;薪水,我都交了。你还有什么?”

“你的组织会相信这些照片是你在执行公务,你老婆相信吗?你在我这儿拿的薪水确实也交了,但你拿了多少,你能给你的组织说清楚吗?当然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们有足够的能力让你的组织相信,你不仅是一个背叛了家庭的道德败坏的男人,而且是一个背叛了组织的货真价实的罪犯。”

范伟根本不相信搬运工的鬼话,考虑到他现在的处境和任务,他觉得没必要跟他理论。想了一想,说,“你就是为这见面?”

“这很重要。”

“那你说吧,给我什么任务,我得考虑一下。既然是一种买卖关系,我得权衡一下值不值。”

“你想知道我们给你什么任务对吧?可以告诉你。这次你的任务很简单,帮我们找一个可供一个人藏身的地方,直到他的任务完成,出境。组织开出的价码是两千美金。”

“价格确实很诱人。我答应考虑。”范伟说,“说说具体要求。”

“这个地方,不能是宾馆饭店小旅社,因为那会常常遭到检查,所以最好是机关宿舍或者民房,但要出入方便,最好在三楼以下,视线要好。”

“什么时间?”

“时间我会提前一天告诉你。”

范伟走出茶馆,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撤出来。是啊,他们根本不相信他,还要真正策反他,他有充足的理由撤出来了。

骑了车就往市局走。他想陈方这时应该在市局。

他突然笑起了自己。几个月了,在这个泥凼子里摔打得鼻青脸肿,结果却是他们设的一个局。

走着走着,看见前面有一街铺当门挂着电话的牌子,想给陈方打个电话。可走近时,发现电话有人用着,又往前走,到了另一条街上,找到一部电话,拿起电话时,看见了商铺挂在门口的泳装美女照。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他和欧阳秋筠的那些照片,他心里突然一紧。

他想,现在,他要求撤出来,陈方同意应该没有问题。可这样一来,搬运工一定会把那些照片寄给路晨。路晨看到这些照片会怎样?如果给路晨解释,她会相信吗?想到解释,他心里突然一紧:现在案子没破,能解释吗?

想到这里时,他觉得应该好好想想后再联系陈方。

前面不远处有一家冰室。他骑过去,把车锁好,进去,要了一杯冰水,找了靠墙的位置坐下,一边喝着冰水一边想。

直到冰室的人渐渐散去,这才打电话联系陈方。

陈方一会儿来了冰室,要了一杯冰水坐到范伟的对面。范伟说:“他交给我一个任务,给他们一个人找个藏身的地方。”

陈方说:“他问了712厂的一些安保细节吗?”

范伟说:“没有。但他知道我们在712厂的部署。”

陈方说:“从这次见面的情况来看,他们是信任你的,他们让你找地方,很有可能是要接应一个行动高手。这说明他们的动机还是在712厂那边。”

范伟听陈方这么讲,心里又斗争开了。他想还是应该把搬运工知道他是想进去卧底,搬运工要真正策反他的事讲出来。

可一想到他和欧阳秋筠的那些照片,想到路晨手里拿着那些照片时那种鄙视、绝望的眼神……他又没有勇气了。

范伟骑了车准备回家。可走了一段,觉得不对。他不想路晨看到他今天这个样子。想了想,去了友谊饭店。

象山事件一出,乔永就向何非雄表示了要中止考察的意向,并透露是苏珊的想法。这让信心满怀的市府领导感到很有压力。市府为此专门约见乔永,就象山工程安全问题作专题磋商。

阿波罗公司现在已与市政府就象山工程问题达成了一个框架协议,一些大的问题都取得了实质性进展。但在一些细节上还存在着分歧,象山工程的安保问题就是其中之一。阿波罗公司提出,阿波罗公司的新能源技术是当前世界上最前沿、最尖端的技术,为防止发生公司核心机密外泄,公司拟组建自己的安保队伍。同时,公司核心工程的规划图纸不能由中方技术部门审核。

阿波罗公司声称提出这个要求,是鉴于三江市安保力量的现状。他们认为三江市目前甚至在短期内还无法保证他们的技术安全。前来投资象山的丁默轩和光华公司就是最好的证明。

公司技术保密这显然是必要的、合情合理的。问题在于他们要组建的安保队伍的人数和警械配置,再就核心工程图纸不经过中方评审等等问题。这让许多人感觉阿波罗好像要在象山建立一个特殊的王国,或者就成了变相的租界。有人甚至提出,如果他们生产毒品、军火呢?

这时改革开放刚刚开始,一切都在摸索中。因此,市政府对这个问题一直很慎重。想不到发生了阿波罗专家遇刺这样的恶性事件。

市府要与乔永就象山工程安保问题进行紧急磋商的目的,当然是为了留住阿波罗专家组。象山工程经媒体报道,省领导、国家领导人过问,已经闹得热火朝天、沸沸扬扬,绝对不能再次“流产”。

为了留住阿波罗公司,市政府在安保问题上作了一些让步。原则同意了阿波罗公司在工程正式开工建设后组建自己的安保队伍以及核心工程图纸不经过中方评审的要求。

相比市政府,市公安局的压力更大。象山工程几起几落也好,阿波罗公司提出比较苛刻的条件也罢,归根到底都与安保工作有关。而且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是,阿波罗公司一再强调,三江市要迅速侦破这起刺杀案,抓获凶手,找到他们背后的人,让他们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

为了抓住刺杀阿波罗专家的凶手,市公安局除了封锁交通路口、对重点区域进行地毯式搜查等等措施,还在医院布了一个局。

这就是不公开专家死讯,而是摆出一副抢救的架势。江山局长认为,既然凶手敢于冒险杀死护士、搭乘救护车逃走,这说明他有些自恃技高、藐视警方。如果他知道对象并没有死,他极有可能再去行刺。凶手不明就里,果然去医院“补课”。他穿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扮成一名医生进了病房,可他刚把听诊器伸到病人胸部,双臂就被人死死捉住了。

突审获知,嫌犯叫黄四,香港人。他交代来大陆杀人,是因为钱。他并不知道他的上家是谁,联系他的人只给了他照片和地址,都戴着面具。

这让市公安局很头疼。因为市局现在最需要的是弄清黄四背后究竟是什么势力。专案组跟香港警方联系,证实了黄四是香港丫角龙哥的人,因犯了命案,香港警方正在四处缉拿。香港警方要求大陆将黄四遣送回香港。

为了取得香港警方的配合,弄清黄四刺杀阿波罗公司专家的动机,专案组决定派两名警员押解黄四回香港。

范伟没想到押解黄四的任务会落到他头上。虽然香港这个花花世界他没有去过,好多同事都眼红这桩美差,但他却不想去。因为他感到路晨像越来越有些不对了。

这是前天下午的事。他回局里办事,看到院子里一堆人围着一辆车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就凑过去,这才知道是局里买了一辆新车,何非雄、卢勇、路晨等都在人群里,这时卢勇正跟何非雄说:“何组长,你刚才的话当真?”何非雄说:“当真。安保小组用过了,就转给你治安处。”

掌声噼里啪啦响起来。卢勇兴奋得都不知道把眼光放哪儿。见范伟走过来,向范伟招手,“来来来,快来看看何组长弄过来的新车,进口原装桑塔纳。他说你们用过了,就留治安处了!”

范伟想不到何非雄真能弄一辆轿车来,而且这么快。这话是头天提起的,饭店发案后的第二天,何非雄过来,问范伟有没有什么要求,范伟问何非雄是什么意思,何非雄说,饭店发案后,市政府很重视,让我们了解一下安保各方面执行任务还有什么困难。范伟想了想,说,他们执行这任务最需要的就是一辆车,像现在蹬单车去跟人家的轿车,吃灰不说,不管用。

何非雄和范伟很熟,算是朋友。他到三江市来了以后,孤家寡人,节假日没事,就常到范伟家里来坐坐,喝茶聊天,偶尔也和范伟、路晨一起出去吃吃饭;出国出境考察,还给路晨和范伟带一点小礼品。譬如说知道路晨学英语,就从香港给路晨买英汉词典等等。

这是因为路晨。因为同学期间,何非雄追过路晨。路晨住院期间,何非雄也去医院看望,并跟范伟开玩笑,说范伟如果不珍惜路晨,他要横刀夺爱。范伟知道何非雄这话是开玩笑,可心里有些疙疙瘩瘩。这阵子在饭店值班,偶尔回家,家里会有一只茶杯,问路晨,路晨说是非雄来坐了。范伟看茶杯,里面的茶叶都冲淡了,坐的时间一定不短。

范伟这样说,有一点给何非雄出出难题的意思,他也就一个市政府的副秘书长,难道还能真搞到一辆车?何非雄说试试吧。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把车弄来了。

“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样,”范伟在心里佩服何非雄的办事能力,可他不想表现出来,开玩笑说,“我现在有点后悔,当初何组长征求意见时,我没敢说要一架直升机。从执行任务的角度说,直升机更有效。”

大家哄地笑起来。

何非雄这时从车里拔下钥匙,丢给范伟,“小范,这车我现在就交给你了,明天我在哪儿借个司机过来。费用不要你们考虑,我拿市政府报销去,你们用车就行了。”

范伟把车钥匙拿在手里抛了一抛,瞪一眼何非雄,见何非雄眼光落在路晨身上。

范伟觉得那种眼光很特别,有炫耀有骄傲甚至还有点卖弄,而路晨也似乎有什么感应,回应了何非雄一眼。

范伟心里有点酸,“何组长,我突然有个想法,你干脆到我们这儿来当局长。”

大家又笑。何非雄很得意地说:“看来收买人心没那么难啊。”

范伟说:“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人心算什么?”

范伟正说着,传达室老金钻了过来,一把拽住他胳膊,“小范,小范,我找你有点事情。”

范伟不知道老金是什么事,跟着老金到了门房,没好气地说:“老金,有事说吧,我正忙着。”

老金说:“我想跟你说说你和那个狐狸精的事。说实话,她人长得是挺漂亮的。不过小范,我可得嘱咐你几句,和这种人接触可要心里有数,千万不要一时冲动把不住自己。说实话吧,我都听到些风言风语了。”

范伟甩了一下臂,想挣开,发觉老金抓得非常紧。

“没错,我们接触是挺多的。”范伟不想和老金捋下去,路晨,还有何非雄等等都站在院子里呢。

可老金不屈不挠,“不只是接触吧,我过去也干刑侦,干了十几年,说个夸口的话,我只要看人家一个眼色,听人家说话的声音,就可以断出她是什么货色,只要看人家一个眼色,听人家谈两句,就知道他们之间什么关系。八九不离十。”

“我们的关系确实不一般,你好眼力,但你这回看错了,她是我的帮教对象。”他斜了外面一眼,看见好几个人乜斜着门房这边。

“我眼睛没瞎。帮教对象会那样看你?小路会是这种表情?给你说吧,每天从这大门进进出出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心里有没有事,这瞒不过我。”

范伟又甩了甩胳膊,可老金并没松懈,“老金,感谢你谆谆教诲,可今天我实在是没有闲工夫接受教育。哪天有了时间,我打二两烧酒,请你喝酒,边喝边接受你教育。”

老金一下子恼怒了,“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呢,我吃饱了撑的!我告诉你,我脑子虽然残疾了,被人拿斧头劈过,可是我还知道羞耻。我还觉得,还觉得不能……”老金拿起桌上的警帽,指着警徽说,“给她丢脸。不能侮辱了她的名声。你好好想想,你这样做,对得起我们身上的这身警服吗?对得起头上顶的这颗警徽吗?好,也不说大了,说小一点,你对得起小路吗?我老金放一个屁在这儿,如果你真做了对不起小路的事,别说小路不答应,连我老金也不答应。我保管有人来收拾你。这叫什么,叫大路不平,旁人铲修……”

老金骂完总算松手了。范伟出来时,路晨、何非雄等已离开了。

因为欧阳秋筠的事,范伟在单位已经“臭”了。昨天中午,范伟去食堂吃饭,碗里竟然从天上飞来了一块被啃光的骨头。他居然不声不响地把骨头拿在手里啃起来。路晨看不下去,才走过来把他手里的骨头拿走,把饭倒掉,重新打了一碗饭给了他。

路晨自出院以后,没有再和他提过欧阳秋筠,就像她压根儿不知道这事一样。开始的时候,范伟以为,她是理解了,或者有可能是陈方给她透了底,过了几天才发现不是这回事。他觉得路晨是一种冷漠、一种无所谓。他觉得路晨对他好像是心死了。

现在,当安保小组安排他押解黄四到香港,他想得更多了:这是不是何非雄的有意安排,以这个理由把他调开?

因此,便不想去香港。他想让陈方给何非雄说说,换个人。

理由也是充分的。712厂那边还在等着他这边的行动,搬运工让他找房子呢,他这一去,最少也要一个礼拜,搬运工找他怎么办?他打电话把这些想法说给陈方,可陈方不假思索地说不行。范伟问为什么,陈方说,你想让别人知道你在执行我这边的任务吗?范伟说,不是何非雄嘛。陈方发起火来,“这件事,我再强调一遍,除了我,你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在执行这种任务。”

陈方不给他一点余地,范伟没招了,这才急急忙忙去办出入境手续等等。

去香港的头天晚上,他回家收拾行李。对路晨说了要去执行任务的事,路晨只望了他一眼,眼光就放到书上去了。

过去路晨不是这样的。只要范伟说出差,她就忙着给她拾掇,牙膏牙刷漱口杯都找出来,去卫生间里洗得干干净净,揩干了,在提包里放好,再去给他找换洗衣服、感冒药、粮票等等,可今天,她看着范伟找这找那,一直没动身。

路晨的不理睬,越发让范伟心里不踏实起来。他想了想,和路晨说:“我这次执行任务……是去香港。”

路晨回过头来,望他一眼,“是吗?那是美差。”

“我是问你,有没有想买点什么东西,我们去一趟那边……也不容易的。”

“没有。”路晨说过,就把头扭回去了,眼光放到书上。

范伟这时坐到床上去,“路晨,我想和你谈谈……自从车祸以后,我一直想找你谈谈,可怕你伤心,就一直憋在心里。”

“你……想谈什么,要谈就谈吧,我无所谓,因为那些谎话我听厌了,我想你应该也说厌了吧。”

“你别这么好吗?我……宁愿你骂我,揍我……或者……”

“你觉得我还有这个兴趣吗?”

“我知道……我理解……如果是我也一样。我是说……我和欧阳秋筠……我们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范伟说到这里时,真想把自己是执行一项特殊任务的事说出来,可最终忍住了,“我爱你,心里没有一丁点杂念……”

“我说过,我不想管你们之间的事。我甚至想你们是那种事还好了,虽然那让我很不堪,但我却心里揣着个明白。可现在不是这样,这就让人害怕了,我总觉得我面对是一个模糊不清的人,我不知道他是谁。”

“模糊不清的人?”范伟拍拍自己的脸,扯一扯自己的衣衫,“我,模糊不清?难道我……变了,不是过去的范伟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所以我感到害怕。”路晨说,“你不觉得和一个陌生人一起生活,天天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住在一间房里,很可怕吗?”

“道理是这样,我……也理解,”范伟觉得路晨的说法有道理,而且这时特想把他是在执行任务的事说出来,他相信,他只要透露给她那么一点,她心中所有的疑虑都消除了,他了解路晨,可一想到这有可能把她也牵扯进来,想起搬运工也有可能对她下手,又把话咽下去了。他想了想,叹了一声,罢了罢了,现在案子都弄到这份儿上来了,还是再忍忍吧。等案子破了,云开日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了,路晨,我……也没想变成这样,我只想你不要对我失去信心,我只要你相信,我永远爱你。”

可想不到押解黄四出了问题。他们押解黄四的飞机一落地,就有穿着警服、拿着警署公文的几名警察登机,把黄四接走了。范伟和小齐走下飞机时,看到又有人来接黄四,才知道先前的警察是假冒的,他们赶在警方之前劫走了黄四。

押解黄四,却让人半路劫走了,范伟不知道有多沮丧。他打电话请示何非雄,何非雄让他找香港警方弄到黄四的案底,同时等待香港警方缉拿黄四。

欧阳秋筠再次主动约了搬运工。现在,她越来越担心搬运工知道了她要求平反的事。她想把这个事抛给搬运工,试探试探他。

这次见面在三江桥下游码头,时间是晚上八点。欧阳秋筠到江边不久,搬运工也到了。已经是夏天了,江边有些情侣来散步,也有些老人来吹风、看水。

搬运工走到欧阳秋筠跟前,“我们往前边走走吧?边走边聊。”

欧阳秋筠瞥了搬运工一眼,跟着搬运工往下游走。搬运工今天穿着纺绸短袖,手拿折扇,下巴上粘了一绺白胡子,俨然一位风度翩翩的老者。

“我有一个想法请组织考虑。”欧阳秋筠说。

“说吧。”

“王天明平反后,有好几个人要求平反,说是王天明的线人。土拨鼠告诉我,现在他们都受理了,因为王天明过去喜欢用线人,而且,档案,在‘文革中都弄丢了。”

“这个计划,你上次就说过,我也给上峰报告过。可有一个问题,你应该清楚,他们需要的是证据。”

“我知道要靠证据。可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既没有证据证明是,也没有办法证明不是。我上次给你讲过,我现在向他们提出平反,至少有一个好处,他们可以放松对我的监视,而且不会联想到我们联系了。这有利于我开展工作。而且,我的有些问题,也可能会好解决一些。譬如孩子上户口的问题,这阵子,我一直在跑这事,土拨鼠也在帮我,可到现在,这事就落实不了,主要的原因,就因为我是释放分子。还有孩子上学的问题。不说找不到学校,就是找到了,孩子的母亲是一个释放分子,她会在学校受欺负。而如果我是一个正待落实政策的人,我想,这一切就会不同。”

搬运工把折扇一合,在手掌里敲了一下,“你是说,你想趁这个机会,也进去搅搅这潭浑水,解决你眼前的困难?”

“我的意思是要借助组织的力量,让我真正平反。我给你说过,我平反了,就成了他们的人。那时我工作起来,会更方便。”

搬运工把折扇打开了,漫不经心地扇着,“这个想法可以理解,可你觉得这可能吗?”

“我听说,王天明死后,抄家时发现他少了一个笔记本。”

王天明死后,红卫兵抄家时,从笔记本的编号和记录上分析,确实少了一个笔记本。欧阳秋筠听说这事后,心里有些紧张。因为她有些担心王天明的笔记本是让那边偷走了。他们摔了这么一跤,一定会想办法找出那个“内奸”,他们完全有可能从王天明的笔记本里寻找那个人。

“有这样的事?”搬运工的样子很吃惊。

“我只是听说。”欧阳秋筠说,“但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存在。红卫兵砸烂公检法,过去有很多档案都弄丢了。”

“你是说伪造一个笔记本?”搬运工说,“这不现实。而且不符合情理。王天明他根本不会把线人的情况记到笔记本上。”

“我的想法是,请组织制造一些证据。”

搬运工又把扇子合上了,“制造证据?你这个想法很大胆,只是我想不出怎么制造这种证据,而且也不知道上峰怎么想。”

欧阳秋筠能感觉到搬运工多多少少接受了她要求平反的计划。这至少说明他们还并不知道她向这边提出了平反要求的事,而且他们并没有怀疑她。她想了想说:“我觉得组织完全有这个能力。我希望你能够把我的计划给组织说得详细一点。”

搬运工不置可否。他摇着扇子,不声不响地往前走着,样子十分悠闲。

距离码头越来越远,灯光渐稀。搬运工转过身,面向江水坐下来。欧阳秋筠也坐下来。

搬运工突然问欧阳秋筠,“这阵子跟土拨鼠没见面吧?”

“没……可能是因为案子很紧吧。”

“他们把人抓住了,好啊!”搬运工感叹了一声。

欧阳秋筠不明白搬运工为何叫好,望着搬运工。搬运工说:“你不觉得他这是在帮我们?他把视线都引过去了,这不是更有利我们行动?”

欧阳秋筠心里激动起来,“你是说我们要行动了?”

“难道现在不是行动吗?”搬运工似乎掩盖着什么,“好了,今天不说这个了。这儿凉风习习,空气湿润,月光满地,让我们好好享受一下,什么也别想。”

搬运工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他们要行动了。欧阳秋筠决定立即找范伟,将这个情况报告给范伟。她在回来的路上,便找了一家店铺,打电话到友谊饭店,可饭店的服务员告诉她,范伟执行任务去了。

她想了想,决定去找陈方。她是这样想的。这个情报应该有价值,她应该立即报告,以便让市局正确判断,早日破案。再说,即使这个情报没那么紧急,也应该及时报告。现在,她必须让公安局的首长觉得她十分忠诚。

找陈方是违背纪律的,陈方交代过,他们不能见面,她有事情只能向范伟报告。她贸然去找陈方,可能会挨陈方批评。而且也是冒险的。如果搬运工知道了他跟陈方见面的事,那她就彻底暴露了。

可是她却很冲动,觉得非找到陈方不可。第二天早晨一早,她就带着丹丹,推着馄饨车去了公正路。她想陈方如果来局里上班,看见她,一定会注意到她。可她在公正路守了一天,也没有等着陈方。直到第二天下午三点多钟,陈方从外面回来。

黄四被人劫走的消息前天下午就传回来了。陈方这两天一直在忙一件事,究竟是不是局里人透露了范伟押送黄四的航班。

这确实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航班信息是这边透露出去的,这就说明一件事,局里有内鬼。

黄四这个人,对于整个案件来说,是一个关键人物,是解开许多谜团的一个扣子。陈方早就想知道黄四究竟与敌特势力有没有关联,想知道黄四背后的人究竟是谁,他为何要来刺杀专家等等,想不到人却丢了。这条线断了。

陈方感觉到情况是越来越复杂了。

陈方骑着单车,从欧阳秋筠面前一晃而过。要进公安局大门时,才停住,把车停到门房旁边,对老金说他还没吃午饭,想弄点东西填填肚子,让老金留意一下他的单车。

走到欧阳秋筠跟前,他让欧阳秋筠给他一碗馄饨。然后望着一旁的丹丹问:“这就是丹丹?”

欧阳秋筠一边把馄饨往锅里丢,一边让丹丹叫陈方陈伯伯。陈方和丹丹敷衍了几句,欧阳秋筠便让丹丹去买冰棒,支走了丹丹。

陈方看看四下没人,说:“说吧。”

“我见了搬运工。”

“给了任务?”

“是我找他。”

“你找他?”

“我担心他们知道了我要求平反的事,因此,我给他说,我有个计划是向市公安局要求平反,以便趁机打进去。”

陈方当然知道欧阳秋筠向他提出这个计划是一步险棋。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这几乎等于告诉了他们她是什么人。可他理解欧阳秋筠,她太担心那边知道了她要求平反的事,而且他也不能保证这消息不会透露出去。“他怎么说?”

“要请示上级。”

欧阳秋筠停了一下,“我这样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我想向社会公开。现在,只要让别人知道我要求平反,我,还有孩子,可能情况就会好一些,有些问题也容易解决一些。”

“我理解。”陈方说,“还有别的吗?”

馄饨已经煮好了,欧阳秋筠盛到碗里,端给陈方,“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有没有价值。”

陈方接过馄饨,吃起来。

“他们知道在饭店行凶的刺客抓住了。搬运工像很高兴。”

“很高兴?”

“他说——刺客这是帮了他们。”

陈方心里一惊。黄四被劫走后,他认为黄四应该不只是一个职业杀手,而且黄四背后,极有可能与敌特势力有关。因此,他分析敌特势力的动机就在象山工程,而712厂只不过他们的烟幕。

三江市敌特势力的真正目的究竟在哪里,是712厂的情报,还是象山工程,这一直是陈方纠结的问题。他问自己,难道自己弄错了,他们的真正目的是712厂的情报?

“还有吗?”

“看搬运工的样子,好像要行动了。”

说话间,陈方将碗里的馄饨吃完了。他想,难道搬运工是通过欧阳秋筠来给他传递假信息?

陈方从兜里掏出钱和粮票递给欧阳秋筠,“欧阳秋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在这里的时间也不能太长。这样吧,你有情况,仍然向范伟同志报告。除非情况十分紧急,而且又找不到范伟。”

“我明白。今天就是因为找不到他。”

待在香港的范伟要求参与香港警方缉拿黄四的行动,可遭到拒绝。因此他和小齐只能天天待在宾馆里,翻来覆去研究黄四的案底。可这个黄四,案底里也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是一个罪犯的讯问笔录,笔录里供述与黄四相关的内容不到一百个字。范伟特想回三江市,又打电话请示何非雄,可何非雄让他和小齐在香港等,以便香港警方将黄四抓获归案后,参与审讯,以弄清黄四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没有事做,范伟便和小齐商量要出门溜溜,小齐知道范伟是想暗中去寻找黄四,碰碰运气,不同意,说:“我们手上没枪没弹,什么都没有,即使盯着了黄四,也只能给他行个注目礼。”范伟说:“找什么黄四啊,我是想看看这个花花世界。”

范伟其实是想给路晨买个袖珍录音机。路晨学英语,一直想买这个东西,可太贵,曾念叨着请何非雄带一个,可一直没敢开口。这次正好是个机会。自从联系欧阳秋筠后,路晨受了不少委屈,他想起来就有些愧疚,他早想着找个方式向路晨表达一下心意。

小齐当然不明白这些。小齐说:“看花花世界,一个人最好了。你去吧,我就睡我的大觉了。在家里,什么时候有这闲工夫,天天熬夜,我要把在家里没睡的那些觉都统统补回来。”

范伟听小齐这么说,不再给他说什么,一个人出了房间。在宾馆大堂里,向服务生打听了一下电器市场,便出了大门。

他跑了几家音像器材市场,最后在湾仔街的“瞎子”录音店里买了索尼的“袖珍宝”,就在他出了店门,准备去乘大巴时,看到人群中有一个人像黄四。

街上人流如织。他悄悄地朝“黄四”靠过去,这时看到“黄四”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他确认他就是黄四,他拨开人群,朝黄四追过去。

黄四也奔跑起来,看看渐渐近了,黄四却招了出租,钻进车里。范伟想追上他,也招了出租,跟着他。

可范伟没跟多远,突然感到头部被人猛地一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房的圈椅里,而且身边坐着四五个陌生人。

屋里的光线很暗。看不到窗子,天花板上有几只功率很小的射灯。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揉了揉眼睛,坐正了,瞟了那些人一眼。这一瞟,他的眼睛突然瞪大了,他看见黄四就在他面前。

黄四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们总共有五个人,穿得很凌乱,有的背心,有的短袖;有的肩上、臂上有刺青,有的蓄着长发,有的剃着光头。他感觉他可能是落到了龙哥手里。

要想从他们手里弄走黄四绝对没有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办法报警。他站起来,“我要上卫生间。”

有两个人把他按在圈椅上,嘴里咕噜着。

“放开!我要出去,你们这是非法拘禁。”范伟吼起来。

这时从里间走出一个穿着大花短袖摇着蒲扇的中年男人,在他面前坐下,“范先生,先喝喝茶吧,别总是那么着急。我们知道你有的是时间。”说时拍了两下手掌。

立刻有身着服务员服装的小姐送来了红酒和酒杯,并在每个人面前摆上一只杯子,斟上红酒。

范伟想,这是一个酒吧,一个茶馆?拿眼盯那服务员,却没看见她衣服上有徽章什么的。他想,只有让服务员把这儿的情况告诉给警方了。

他把酒杯端起,装作要饮的样子,站起来,突然间把酒杯砸到坐他对面的中年男人脸上,并抄起椅子朝面前的桌子砸下去。

几个人立刻扑倒了他。有人狠狠踢了他几脚。

中年男人从兜里掏出手绢揩着脸上的酒,“放开他。”又对范伟说,“你在这儿就是制造爆炸,也没人会去报警。”

他确实是想用这种方式让小姐去报警,只要警察来了,一切都好办了。听中年男人这么说,他明白了,这并不是一家茶馆。

那些人松开了他。他起来,坐到椅子上。中年男人把酒杯捡起来,摆到范伟面前,让服务员斟了酒,“范先生,还是来点酒吧,压压惊。不明白的事,一会儿就明白了。”

范伟只在心里叫苦。他有点明白了,他们并不是什么龙哥的人,而是那边的。黄四就是军情局的特工。这一切都是他们设的局。

他在心里骂自己混账,不把小齐约出来。要是小齐今天一起出来就好了,不说抓住黄四,至少他可以报警。

“从你一落地,我们就注意到你了。我知道你现在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就是他!”中年男人望了一眼黄四,“这样说吧,他就是让你们抓住的,现在,你也可以把人带走。

范伟当然不相信他的话,“那还废什么话?”

“你不觉得这样把人带回去有问题吗?”

“这是我考虑的事。”

中年男人这时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递给范伟。范伟接过照片,第一张是他和搬运工在一起喝茶的照片,第二张是街头一张车祸照片。

他盯着车祸照片仔细一看,明白了,倒在地上的人是路晨。脑子里嗡地一响。

“路晨是你们,孩子是你们……”他跳起来,向中年男人扑过去。

“范先生你冷静一点。”中年男人说,“车祸不是我们制造的,我只是想告诉你,现在这个时代,死亡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生命很可贵,可是它很脆弱。”

范伟怎么都没想到他们会对路晨下手。他恨不得一头撞上去,撞死这个表面上温文尔雅的男人,这个笑里藏刀的刽子手。

“你们不要太嚣张了,总有一天,你们会付出代价。”范伟说。

中年男人笑了一下,从衣袋里掏出一盘磁带,把磁带放进录音机里,打开。

录音机里传来范伟打电话给陈方的声音,内容是他押解黄四到香港的事。

范伟明白他们怎么知道他押解黄四的航班了。他怎么没有想到他们会窃听电话呢?陈方难道就不知道他们会窃听电话?

正这么想时,他突然听出了问题。他感到接电话的人不是陈方,像谁?有些像搬运工?他一下蒙了。

“奇怪吗?”

“这不可能。”他想那天通话的情形,他听得明明白白,那是陈方的声音,怎么会是搬运工?

“你听清楚了。现在大陆还不知道这种技术,更别说三江市了。好吧,我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们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让你好好跟我们干,不要再耍花招。你答应了,我们让黄四被警方抓获,这样你回去后责任就会小一些。而且组织已经为你想好了退路。如果你被发现了,组织会把你弄出去。你可以选择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定居。薪水足够你一家人过着富裕生活。”

范伟沉默了。“我想想。”

范伟清楚得很,他除了答应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不说他们告发他,也不说他们会拿路晨怎样等,最现实的问题是现在必须活着走出这间房子——他们让黄四去刺杀专家、他们从飞机上劫走黄四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他想,无论怎么说,他必须留一条命回去。

“我答应你们的条件。说吧,让我干什么。”范伟说。

当天晚上,香港警方就抓住了黄四。他们特地派人到宾馆来,邀请范伟和小齐参与黄四的提审。黄四仍像在三江市公安局接受审讯时那样,一口咬定他并不认识雇主。提审结束后,他联系何非雄,给何非雄说,他们在此旁听已无意义。何非雄让他们回去。

范伟没有给香港警方讲黄四是台湾军情局特务的事,他越来越感到害怕了。他想,他们能让黄四进去,又让黄四出来,不是一般的能力。而黄四,来去自由,现在居然心甘情愿让他们抓获,也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又想,他即使对香港警方说了他被劫持的事,他们也不会相信,而且他们关注的只是刑事案,也不想掺和到这里面来。

还是回家了再说吧。现在,问题已经很清楚了。黄四背后的势力就是台湾军情局。他们刺杀象山工程的专家,动机应该就是让象山工程流产。

回到局里,范伟向何非雄详细汇报了黄四被劫走的过程,以及审讯黄四的过程。何非雄说这件事,他也有责任,没有考虑到对方有这么大能量。他让范伟写一份详细的经过。

给何非雄报告后,范伟便给陈方打电话,陈方将他约到市中心广场旁边的冷饮店见面。

他给陈方报告了押解和审讯经过后,陈方说:“有一件事我要给你透个底,我们内部可能有他们的卧底,不然他们不会知道我们押解黄四的航班。我告诉你的意思是,从现在起,我们之间的接触,要更加隐蔽。一般情况我们就用内线电话。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这个道理范伟当然明白。如果局里有那边的内线,范伟频繁地去见陈方,这就会引起他们注意。可现在,他知道陈方错了。泄露情报的不是他们见面,而正是陈方觉得安全的电话。他想把这个告诉陈方。

“他们会不会正是窃听了电话?”

“这种可能性存在。我们的技术部门也请教了电讯专家。他们觉得这种可能性有,但很小,我们的内线电话都采用了先进的加密技术,目前他们还没有可能进入我们的电话线路。”

范伟真想把香港那边弄到的他和搬运工通话录音的事说出来。

正在他犹豫时,陈方又继续说:“你和欧阳秋筠的接触,和搬运工的接触也要谨慎。”

“欧阳秋筠?”范伟觉得有些奇怪,“她……我们现在不是……”

“你去香港后,欧阳秋筠来见过我。她说,她向搬运工提出了她向我们要求平反的计划,还说搬运工透露了要行动的消息。我反复思考这个问题,觉得这里面有问题。我怀疑让欧阳秋筠提出平反的要求,可能正是他们的计划。而且我们也不能排除,她正是搬运工用来转移我们视线的,给我们提供虚假情报的。”

范伟觉得陈方错得很远了,可没有吱声儿。

陈方又说:“你和搬运工接触的时候,也要更谨慎。要提防他们对你下手。他们一旦发现你是想混进去卧底,完全有可能狗急吵跳墙,杀人灭口。”

听陈方这么说,范伟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真想把一切都向陈方坦白了。

是否把一切都向陈方报告,这是一件大事。回来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可一直没有拿定主意。

报告了,组织上有一个正确的判断,这个案子才能早日破获,他就能早日完成任务。可这一报告,搬运工毫无疑问会对他下手。

在香港的那间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一间什么房子的房间里,他们逼迫他写下的加入台湾军情局的志愿书,并在蒋经国的画像前宣了誓,在一本据说是瑞士某银行的存折上签了名,还和黄四在一起照了相等等。

他相信,只要他把这一些报告给陈方,这一些东西,连同那盘他和搬运工通话的录音磁带等等都会飞到陈方的桌子上。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把这一切说清楚。

而更让他担心的是路晨,他简直不敢想象他们将如何对路晨下手。

他脸上滚下汗来,他用手抹了一把汗。“我……你不是让我和欧阳秋筠的戏演得更真一点吗?”

“我的意思是,你要认真观察。弄清她究竟站在哪一边。”

“我……明白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想镇定一些,“我……觉得……黄四不是一个职业杀手那么简单,我觉得……搬运工他们的真正动机就是象山工程。”

范伟说完这话时,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把一切报告给陈方了。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欧阳秋筠说他们要行动了。他们有可能有什么行动。”

陈方走了之后,范伟又坐了好一阵才出来。可站到家门口时,突然发觉自己有些不敢开门,似乎觉得有些无颜见路晨。

是啊,现在,他想,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三江市的警察了,而是台湾军情局安插在三江市公安局的卧底了。

现在还是上班时间,路晨还没有回家。他打开门,把录音机拿出来放到书桌上,把行李放好,又在家里做了一遍卫生,就去了饭店。

饭店的安保工作又增加了警力,车辆组也加了人。范伟去饭店后,何非雄让他回家休息一晚上。

范伟想了想,去了酒红巷。

去酒红巷,当然不是因为陈方要他和欧阳秋筠把戏演得更真一点,而是他心里堵。

欧阳秋筠刚刚买了面粉回来。范伟扫了屋里一眼,欧阳秋筠以为他是在找丹丹,说:“去买面粉,我让蔡哥帮忙带带,现在还没回来。”

范伟转身“砰”的一声把门关了。

“有任务?”欧阳秋筠问。

范伟瞪着欧阳秋筠。

“我见过搬运工。你执行任务去了,我直接去见了首长。”欧阳秋筠说,“我认为他们要行动了,感到很着急。”

“是吗?”范伟仍瞪着欧阳秋筠。突然在心里涌起了一种对欧阳秋筠、对这种方式的憎恶。他觉得这就是他沦落到现在这步田地的罪魁祸首。他真想一枪崩了欧阳秋筠。

“我还给首长谈了我要那边帮我平反的事,首长默认了。我正想着去见搬运工……”

范伟脑子里嗡嗡作响,根本没听欧阳秋筠说什么。他向前跨了一步,两眼逼视着欧阳秋筠,“我们不是在装一对狗男女吗?”

欧阳秋筠意识到范伟今天有些不对,她有些惊讶,“范伟,你……”

“不愿意?”范伟吼起来,“我们不是都脱得赤条条的抱在一起照过相吗,还装什么?你不是也想吗?”

欧阳秋筠向后退了一步,“范伟,我们不应该是这样的,不是,我们不能这样,我们是在执行任务,任务很快就完成了,你要回到你的生活中去,回到你的岗位上去,路公安他那么爱你,你不能对不起她……”

范伟把枪套解下来,扔到床上,把衣服扯开了。欧阳秋筠吓愣了,双臂本能地抱在胸前,向后退着。范伟扑上去,抱住她,把她扔到床上,扑了上去,一把撕开了欧阳秋筠的上衣……

结束之后,范伟一声不吭,穿好衣服、带上枪就出门了。

这才知道外面下雨了。

街面上有厚厚的积水,雨点下在水面上,像街道在开花。他骑着单车在大街上狂奔,把花朵搅乱了,搅起两道水帘。

他在街上乱跑了一气,最后去了中心公园。

中心公园有一棵垂柳,很大,树干要两人合抱的样子,树根突出在地面上,他和路晨的初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以后也时常常跑到这里。

衣服早湿透了。他坐到树根上,任雨滴从树枝间落下来,落到他头上……

第二天下午,范伟和搬运工见了面。

是范伟约的搬运工,就在滨江公园茶馆里。范伟对搬运工说,“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搬运工一笑,“白兰花。”

范伟确实是想找搬运工说说欧阳秋筠的事。对于欧阳秋筠,过去范伟对她是被王天明策反的事还有些将信将疑,可现在,他不这么看了,他确信欧阳秋筠就是那个给王天明提供了三江桥案情报的人。而且,他一点也不相信现在她还能真为那边做事。

“你应该并不知道她是被王天明策反了吧?”范伟说时望了搬运工一眼,他感觉搬运工一点也不吃惊。

“她在向这边要求平反。”范伟又说。

“她给我们讲过。”搬运工说。

“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想表示一下你的忠诚?”

“有这个必要吗?”范伟说,“她是我的上线,我要从她那里得到你的指令,你觉得这合适吗?我安全吗?”

“目前你们的这种关系不能变,只有不变,他们才不会怀疑你。你和白兰花才会安全。”

范伟听搬运工这样说,有些蒙。难道欧阳秋筠也真被他们拉过去了?“好吧,这话就算我没有说。我说另一个问题。”

“你说吧。”

“你们要我过来,我什么条件也没提。现在,我想提一个条件,唯一的条件。”

“说。”

“不要伤害路晨。不管是什么方式。”

范伟说过就站了起来。搬运工这时叫住了他。他给范伟说,他们的人很快就要进来了,让范伟在三天之内把房子找好。

房子的事,范伟在去香港之前就找好了。现在,他的任务就是向陈方打一个电话,把这件事告诉陈方。

打了电话,他决定回家。现在,他觉得有一件事必须要做了:和路晨离婚。

路晨正在灯下翻阅一本厚厚的英文书,耳朵里塞着耳机,听到开门声,只扭了一下头。

“路晨,可以耽误一下吗?”

路晨这才把头抬起来,把书放下,把耳机摘下来,“是不是还没有吃饭?”

“吃了。有件事我觉得比较重大,因此我想你把书放一放听我说。”

“你说吧。”

“我们离吧。”

路晨停留了片刻,“你……早就这么想了?”

范伟咬了咬牙,“是的。”

路晨把耳机拿在手里,看着,笑了一下,“怪不得给我买了录音机。”

“我很愧疚。”

“你甩不掉她了?”

范伟笑了一下,样子很苦。“你说过,你无法和一个不爱你的人在一起,我现在不爱了。”

“范伟,我不相信!”路晨突然高声地叫起来,“我不相信你会爱她。不相信你爱她胜过爱我!”

泪水似乎是早埋伏在路晨眼里,随着她这一声叫喊,立刻倾巢而出。

范伟的心早已碎了,难受至极。这些天,自从他脑子里冒出和路晨离婚的念头,心便像刀割一样难受。可想去想来,觉得还是离了好。

他知道,现在他不再是三江市公安局的警察了,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内奸。他反复思考过自己的未来,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被抓获,坐牢或者被枪毙;一种是侥幸脱逃,去国外或者台湾生活。可这两条路,都会把路晨推向深渊。

“我觉得离了,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你很清楚,我们之间出现了危机,严重的危机。感情的裂痕修复起来很难。与其双方不顾一切来修修补补,不如干脆让它破裂。那样双方都是一种解脱。正像你说那样,我确实已经想了很久了。我不想再这样耗下去。我觉得我熬不下去了。我觉得既然是一种疼痛,那就越早结束越好。”

路晨没有想到范伟有这么坚决。她现在才知道什么是恩断义绝,“好吧。”

“房子——你住着,我找到房子后就搬出去,只是目前我们单位房子很紧张,一时半会可能找不到房子,我想在我找到房子之前,还是要和你住在一起。我天天买菜做饭,当做房租。我就在屋角里垫一张草席,再在墙上打几个钉子,拉一块窗帘就行了。”

路晨说:“那边住处不是现成的吗?”

范伟没接路晨的话。“那我们明天就去居委会办手续。明天我跟人调个班,我早晨……我回来约你。”范伟说完站起来。

走到街上,范伟再也忍不住了。他蹬着车,眼泪才在脸上泛滥开来。

因为要和路晨去街道办离婚手续,范伟起得特别早。他买好早点,骑着车回到家,把早点在桌子上摆好,才去叫路晨。

路晨坐到桌子上,“最后的早餐?”

范伟不言,低头看着桌上。

路晨又说:“看起来你挺急的。”

范伟买回来的是烧卖、蒸饺和牛奶。路晨夹了一个饺子,“你昨天晚上好像没怎么睡好,是不是很兴奋,为即将开始新的生活?”

“也谈不上什么兴奋,”范伟也夹了一个饺子,喂进嘴里,“可以提一个要求吗?”

路晨望了范伟一眼。

范伟说:“我们离婚的事,最好不要让我们单位的同事知道,要是他们知道了,我非得被他们扒一层皮下来。我的意思是,我们俩离婚的事,不能让他们感到太突然,要……有一个过程,一点一点地渗透,不然他们会接受不了……”

“我可以答应不说,但不能保证别人不会问我。我不会撒谎。”

范伟说:“也是。算了吧。”

两人一边说一说吃着,就像在讨论一件与他们不相干的事情。范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平静,也没想到路晨会这样平静。昨天晚上,范伟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没有睡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敢想他和路晨会怎么面对,会怎么开始这一天。

他想路晨可能会很激烈,甚至会改变主意,他想他也可能没法控制好自己,可能失态,会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来。想不到真实的情形却是这样。

他简直有些搞不懂了。他感到有些吃惊。他想,一支用惯了的枪、一副手铐换了,还有点恋恋不舍呢。何况我们是这样两个大活人,一直相亲相爱,甜蜜得让人脸红,现在要清清白白去分手,从此劳燕分飞?难道路晨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爱他,或者说她现在已经一点也不爱他,离婚正是她所希望的?

“我没有想到你这么……爽快……我是说……我们结束,你好像很渴望似的。”范伟叹了一声。

路晨说:“我确实够爽快的。我仔细想过了,我不能和一个模糊不清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觉得那比和不爱我的人生活在一起更可怕。”

范伟瞟了一眼路晨,一种悲凉涌上心头。

他把筷子放下了,站起来,走到床头,抽开屉子,“我记得户口簿是放在这里头吧。”

路晨说:“我没有动。”

路晨这时也放了碗,拾掇桌上。范伟找出了户口簿,把户口簿装进衣兜里,“你放着,换衣裳吧。我想我们还是不穿制服好。”

路晨真的放下了,去换衣裳。

两人一起下楼,各自骑了单车,一起去街道办事处。街道干部看了范伟递过去的户口簿,问道:“单位证明呢?”

范伟没想到还要单位证明,一时愣了,看路晨,路晨把脸扭到一边。

第六章

欧阳秋筠心一直悬着。这天早上,她带着丹丹出摊,正想着是不是去滨江公园给搬运工发个信息,搬运工找到酒红巷来了,告诉她:组织同意她要求平反的计划。

欧阳秋筠心里高兴无比。回到家,把门一关,抱着丹丹大哭起来。“丹丹,阿姨……今天总算可以和你说,阿姨不是坏人了,不是……”

丹丹说:“阿姨,我不会跑了,我不记得回家的路。”

欧阳秋筠说:“丹丹,阿姨真的就是你的妈妈,这儿就是你的家。你现在和其他小朋友一样了,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你也要和别的小朋友一样上学、读书,将来在城里做事……”

欧阳秋筠真的感到她现在解放了,就像她真的平反了一样。她哭了一阵,放下丹丹,舀了水洗脸,然后把床底下的皮箱拿出来,拿了十几张钱在手里,拉着丹丹的手,说要一起去商场里买衣裳。她给丹丹说:“丹丹,我们上街去吧,阿姨给你买花裙子去,买彩笔去。”

正要出门,范伟进来了,问她这是要去哪儿,欧阳秋筠说上街。范伟一愣,欧阳秋筠这才给他说搬运工刚才过来了,同意了她向组织提出平反。

范伟脸木木的,看不出什么表情。欧阳秋筠说:“你不高兴?”

范伟不屑地说:“高兴啊。”

范伟自从上次他在这里发泄一通之后,这是第一次来见她。他不想见,恨不得一辈子不再见到她。可是,他不想让欧阳秋筠发觉什么。

欧阳秋筠掩不住兴奋, “我太高兴了,我现在终于可以和人家说我不是特务了。哪怕我,还没平反。或者说离那天还很远。我想庆祝一下,我想跑到外面去喊,跑到大街上去喊。”

范伟说:“那天……我有些冲动,我向你道歉,我……前几天就想过来的,可是……抹不开面子。”

欧阳秋筠知道范伟说的“那天”,望了范伟一眼,脸上露出尴尬之色,“都过去了,我没把这事放在心里,我知道你心里堵。”她不想再说这件事,“哦,你看我,都被这事高兴得昏了头了。我今天和搬运工见面,都忘了问他们给你什么任务了。”

“我不是来问这个的。”范伟说,“我来是道歉的,我真的很后悔那样对你。另外,我想告诉你。我离了,和路晨离婚了。”

欧阳秋筠一下愣住了,“你……离婚了?”

“我没有别的办法。”

欧阳秋筠自责起来,“我很愧疚。我没想到这事会……这么严重……不过,你也别太难过了,现在,案子马上就要破了,案子一破,你给路晨解释一下,我保证她会原谅你,你们又可以重归于好。”

范伟叹了一声,“没有这一天了。”

欧阳秋筠疑惑地望着范伟,她觉得这一切太突然了。

范伟将搬运工要他接应的人安顿好了以后,将地点告诉了陈方。然后,他给搬运工打了电话,说警方知道了这个计划。搬运工说知道了。

陈方安排人监视了这间房屋,又派人跟踪,可跟了好几天,也没发现他接触什么可疑的人,在他外出的时候,派人进房间搜查,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

陈方把范伟约到健身房里。他在跑步机上慢跑,一边问在训练器上举哑铃的范伟,“你和搬运工见面了吗?”

范伟说,“没有。”

陈方拿毛巾揩着汗,“你觉得他们是不是真正信任你了?”

“应该……没问题呀!”

“会不会还在是试探你,或者说,他们发现了我们在跟踪那个家伙?”

“这很难说。他们太狡猾了。”

“当然,也有可能他们就是用712转移我们的视线,拖住我们,把我们的人都陷在那边。而他们真正的目标是象山。”

范伟不吱声,只一个劲儿地举着哑铃。

“我想不明白的是,他们如果意在象山,那到底要在象山干什么?暗杀专家,使象山工程流产?”陈方又说,“如果是这样,他们有必要拉开要弄712情报的架势吗?仅仅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说不通啊。”

范伟也不明白这个问题。虽然他现在都成他们的人了。可他也不明白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只好附和着陈方,“这些人真是太狡猾了。”

“会不会——象山那边是他们的烟幕?”陈方说,“象山工程从开工到现在,虽然发生了许多事情,但事实查证,除了黄四的背景我们还不清楚以外,其他几起案子都与台湾方面无关。而光华公司的问题更蹊跷,注册资金里居然有台湾官方的资金。难道台湾方面想来投资象山?可据我们对那封检举信的调查,信是光华公司内部人写的。”

范伟一个劲儿地举着哑铃,身上汗涔涔的。

“我们要弄清这些问题,最好的办法是弄到他们的通讯方式。”

“不是用死信箱?”

“那只是他跟欧阳秋筠的联系方式。他与上级联系的方式,我们分析不是电台,因为我们没有侦听到异常信号。最大的可能是通过收音机,用一种特殊的形式向他发送指令。”

“去他房间里一搜不就妥了?”

“不能让他发现。”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是要找到他的密码本。我试试吧。”

“欧阳秋筠这段时间怎样?”陈方也是大汗淋漓,拿肩上的毛巾擦脸。

“他很高兴,就像她现在已经平反了一样。”

“这可以理解。这么些年来,她连自己是冤枉的话都不能说。现在,可以说了。”

“你觉得她真是冤枉了?”

“没有。”陈方停了停,“欧阳秋筠提出平反的要求后,我们一直在进行调查。负责这起案件的同志,不仅找了当年分管政保工作的吴局长,还找了省厅分局的领导鲁厅长,查阅了省厅保密室的档案,还去了提篮桥监狱。”

“找到证据了?”

“没有。政治部准备近期去一趟居委会和酒红巷,做一些调查。听听他们的意见,找找线索。”

“让她在家里等着?”

“不是。是要给欧阳秋筠交代明白,不能向调查组的人透露她现在正在执行任务的事。”

“我明白。”范伟停了一下,“哦,有件事,你可能听说了。我和路晨离了。”

“你说什么?”陈方吃了一惊。这一阵,他一直在忙案子,没听人说这事,“是路晨要离?”

“是我。”

“你?你觉得他们没有信任你,想通过离婚获得他们的信任,还是担心连累了路晨?”

“都有吧。路晨说,我是一个模糊不清的人。”

陈方发怒了,“你为什么不向我报告?这件事,我开始就说过了,在合适的时候,我们可以向她透露一下你的任务。这样,她就不会有什么想法了。”

“我想早点破案。”

“你以为这事很简单?案子破了再复婚?”

范伟叹了口气,“唉,我……不知道还有没有那天。”

晚上,范伟去了酒红巷,给欧阳秋筠说组织要来酒红巷调查的事,并特别交代欧阳秋筠不要向前来调查的人透露她目前执行任务的事。欧阳秋筠高兴得不得了,问她是不是需要等在家里。范伟说不用,你该干吗干吗,他们说不定只找居委会、街坊邻居。

这事说完了,范伟便问搬运工这几天联系了她没有。欧阳秋筠说没有,问组织上是不是有了任务,她现在天天盼望着组织上能给她任务,盼着案子早日破了。

范伟说:“你联系一下搬运工,我想见见他。”

第二天下午,范伟和搬运工见了面。这是在三江市一家澡堂里。搬运工要了一个带澡盆的双人洗澡室,和范伟进去后,便脱得赤条条的,泡进澡盆里。

搬运工说:“说吧。”闭上了眼睛。

范伟说:“他们很关注我们的意图。”

搬运工没有睁眼,也不吱声。

范伟又说:“我的任务是找到你的联系方式。”

搬运工睁开了眼,伸长胳膊把香烟拿出来,点了一根,吐着烟圈。“这个简单,不简单的是你获得联系方式的方式。不然会露出破绽。”

“他们没提防我。”

“我与上峰的联系方式确实是用收音机。我们靠的是密码本。你可以选择的方式就是拍照。但你可以想象,他们会相信我让你拍照吗?”

“当然是偷拍。”范伟说。

“好吧。”搬运工说,“我准备好以后,让欧阳秋筠告诉你。”

“准备?”

“我不能给你假的密码本,那样你就暴露了。我们需要更换密码,但更换之后,必须有一些行动相呼应。”

“好吧。”

过了一阵,搬运工又说:“有一件事情你必须做了。”

“说吧。”

“和欧阳秋筠结婚。”

范伟吃了一惊,扭过身子,“你开什么玩笑?想让他们怀疑我?”

“你错了,这样才能让他们更信任你。在他们看来,你是想取得我们的信任而与老婆离婚的。为了让我们更加信任你,你完全有可能与白兰花结婚。不然,你离婚就没有道理。”

“这只是你的想象。你应该知道,我和欧阳秋筠的偷情关系是假的,我并不喜欢欧阳秋筠。我给你说过,白兰花她不是我们的人,我们结婚,意味着我要时时刻刻处在她的监视之下。这不利于我的工作。”

“给你说实话吧,组织上的意图正是让你去监视白兰花。我们不想失去她。她是一个很有潜质的人。在你的任务完成之后,如果你离开大陆,离开公安局,她就成了我们安插在三江市的‘钉子。”

范伟明白了,他们是想通过结婚把欧阳秋筠拉过来,“她不像我。我对自己没有信心。”

搬运工说:“这话,白兰花当初也这么说,现在你不是过来了吗?”

范伟心里特憋。怎么说呢?虽然他现在跟路晨离了,但不想让路晨、让所有的人认为他是因为欧阳秋筠而抛弃了路晨,虽然他知道他不可能还和路晨有什么,但他心里却没有放下路晨。

“一定要结婚吗?”

“这是任务。”搬运工说。

“不能让欧阳秋筠知道这是计划。”搬运工又说。

范伟从澡堂出来后就去找了陈方,向陈方报告了要与欧阳秋筠结婚的事。陈方问为什么,范伟说,他和搬运工见面了,但他感觉搬运工仍然不信任他,提防着他,因此,他想和欧阳秋筠结婚,以取得他们的完全信任,以尽快拿到密码。陈方一开始并不同意,他说,如果他不与欧阳秋筠结婚,等案子破了,他和路晨还有破镜重圆的希望。但一旦和欧阳秋筠结婚,他和路晨重归于好的难度就要大很多。可范伟说,他现在只有一条路了,就是早日破案。无论他将来还有没有跟路晨复婚的可能,他都无所谓了。陈方见他态度坚决,只好同意了,说等案子破了,他会尽其所能为他挽救婚姻,决不会让他妻离子散。

晚上,范伟便去找欧阳秋筠。

因为市局来人向欧阳秋筠和街坊邻居了解了她的情况,欧阳秋筠很兴奋,一见范伟,便告诉他市局和居委会来调查她了,说她有一种感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马上就要到了。

范伟今天带了一网兜苹果,他把苹果放在三屉桌上,拿起一个苹果削了递给丹丹,一边祝贺着欧阳秋筠。

然后,便给欧阳秋筠使眼色,想让丹丹离开。

欧阳秋筠以为范伟是要给她什么任务,让丹丹拿着苹果去蔡伯伯那里。

丹丹一出门,范伟便把门掩了,“我今天来,是有一件大事想和你谈谈。”

“你是我的上级,有什么事就说吧。你知道我现在天天就在盼望能多做点事。”

“我想……和你组成家庭。”

欧阳秋筠嘴角浮起一笑,“演戏?”

“这事挺复杂。我的意思是,我想是真的,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

这很有些出乎欧阳秋筠预料。她一直以为范伟是为了配合她完成任务,为了打进去,为了不让路晨受连累才跟路晨离的婚。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范伟会和她结婚。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辈子还能和谁成立家庭。”

“你不觉得我们是水到渠成吗?” 范伟说,“虽然这渠是人家挖好的,虽然一开始是演戏。”

欧阳秋筠心里平静了些。她醒悟过来了,范伟这是孤注一掷,他可能觉得那边没有行动,是对他还不够信任。“是组织的……任务?”

“不是。”范伟说,“你……觉得不合适?”

“这事太突然——假如这不是任务的话。”

“难道你心中就只有任务,没想过自己吗?”范伟说,“现在,平反的事,也有了一些进展,案子可能马上就要破了,你可能就要成为人民警察了,你难道就没想过以后的幸福生活?”

“想过……可我没想过……结婚。”欧阳秋筠说,“怎么说呢,我对你吧,主要是感激,是愧疚,当然也有一点喜欢……”

“你痛快点吧,行还是不行?”

“我觉得你应该慎重考虑。案子马上就要破了。路晨那里,只要你解释清楚了,就会和好如初。但如果我们结了婚,路晨怎么办?”

范伟把苹果递给欧阳秋筠,“你是担心我还会回去?放心吧。我和路晨不可能再在一起了。她有了意中人。”

欧阳秋筠接住了范伟手中的苹果,却忘了去咬。她真的觉得这事太突然了。“这事我得想想,我觉得我们把这件事放在案子破了以后再谈吧。”

“我之所以要现在结婚,就是想早日破案。早一天破案,你就早一天平反。现在都到了最后冲刺阶段了,我们不能疲下来,不能引起他们怀疑,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这事你让我先想想。”欧阳秋筠很坚定地说。

范伟说:“好吧。”

因为市局来作了调查,欧阳秋筠再去居委会找邱大妈,说丹丹户口的事,邱大妈态度比以前好了些,可仍不答应孩子上户口的事,她说,孩子上户口的事,与平不平反没有多大关系。问题的关键是要找到能证明孩子身份的证据。没有证据,就是公安局长的孩子也照样不行。她让欧阳秋筠去找派出所,只要派出所同意,居委会照办就是。

欧阳秋筠只好去派出所,她给老蓝说了她的身份问题,让老蓝看在她曾经做过贡献,而且受了这么年冤枉的分上,帮忙解决一下丹丹的户口,可老蓝说这事他做不了主,他劝欧阳秋筠不如干脆等着,既然是被冤枉的,可以平反落实政策,那就干脆等平反昭雪了再说。只要能够平反,孩子上户口的问题,应该很容易解决。

欧阳秋筠说,她等没有问题,等不起的是孩子,孩子要上学,没有户口,学上不了,还有居委会动不动就检查流动人口,赶人。老蓝想了想,答应给居委会打个电话,让他们检查流动人口时,通融通融。

欧阳秋筠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拜托老蓝好好给居委会讲讲。

可两天之后,邱大妈又来了,说老蓝这是不负责任,检查流动人口,是他们让干的,现在他们又倒过来做好人。她这个居委会主任没法干了。她现在要把人给派出所送去,看到底这事她还管不管。

欧阳秋筠没法子,只好打电话联系范伟。范伟下午过来了,给欧阳秋筠说,现在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结婚。结了婚,就有理由申请领养孩子。那时他们就没理由不上户口了。

欧阳秋筠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说这两天她也反反复复考虑了和范伟组成家庭的事,但思前想后,心里就是过不了一道坎:她不想对不起路晨。

范伟说:“你放心吧,我和她现在没关系了,干干净净的。”

欧阳秋筠想了想说:“我们还是假结婚吧,等案子破了,我们再离,到时候,我把你还给她。”

范伟想了想说:“好吧。”

第二天一早,范伟便去安保办给何非雄请假。何非雄听范伟说要跟欧阳秋筠结婚,叹了一声,然后把手伸到范伟面前,和范伟握手,说:“有情人终成眷属!”

和路晨离婚之前,何非雄找范伟谈过一次。何非雄说,如果范伟和路晨离了,他会毫不犹豫地、大胆地去追求路晨。只要范伟和路晨一离,他和范伟就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他相信这一回会跑赢范伟。

还说这些年心里一直爱着路晨,现在他所以独身,就是不能勉强自己。

又说,爱情诚可贵,但男人不能成为爱情至上者。男子汉大丈夫生于世,应该有更高的使命。因此,不妨把爱情当做生命中的点缀和色彩。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更不是生活的目的。她是人生的一个奢侈品,而不是必需品。因此有的人可以有,有的人未必有。生活的必需品是家庭。

范伟很清楚,何非雄讲这些话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奉劝他不要离婚。那时,他突然觉得何非雄很够朋友。

今天,面对何非雄的祝贺,范伟心里不是滋味。他不知道何非雄这是一种奚落,还是高兴。“这可能是我能听到的唯一一个人的祝贺了。哪怕——”他说。

何非雄望了范伟一眼,“觉得不真诚?”

范伟说,“不不不,我本想说,这可能是最真诚的祝贺了。我是说……哪怕这话听起来很别扭。”

何非雄不再说什么,只问范伟要几天,饭店那边怎么安排的。范伟说,“如果顺利,一天时间就够了。饭店那边有王小波顶着,晚上就可以去接班。”

和欧阳秋筠一起去居委会开证明,邱大妈脸黑着,瞪着范伟,“你真把小路给蹬了?”

范伟哈嘻着,“领导别说这么难听好不好,是她不要我了。”

邱大妈瞪一眼欧阳秋筠,再把眼光放到范伟身上,“我看着你往悬崖下跳哟,眼巴巴看着,说了多少遍,你就是不回头,吃什么邪药了你?”

又对欧阳秋筠说,“好端端的人,被你拉下水了,这回你高兴了吧,光彩了吧……你别以为你口口声声要平反,你就当自己是冤枉的,当自己是功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最终要看组织上的结论。”

范伟说:“邱大妈您这话就有些不对了,结婚离婚是婚姻自由,婚姻自由是婚姻法规定的。就说她是特务,是帮教份子,她也有结婚的权利吧?”

“别把我老婆子当阿斗。我好歹干饭稀饭也吃了四五十年。你这叫婚姻自由?是典型的道德败坏。”

“这话您可不能乱说,您是领导,相当于我们酒红巷的总理,说话是有分量的。您知道欧阳秋筠是我的帮教对象,路晨有些接受不了我的这份工作,我们就分开了。而我和欧阳秋筠,在革命工作中,结下了友谊,产生了爱情,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存在您老人家说的什么道德问题。”

邱大妈把脸一扭,“我不和你打嘴仗,我又不是你们局长。你等着瞧吧,总有一天,你会把身上这身衣服脱下来。”

邱大妈说了一阵,还是给范伟写了证明。有了居委会的证明,范伟和欧阳秋筠便去区民政办了结婚登记。回来时,便把结婚证捧给邱大妈看。邱大妈说,“现在是什么世道哦,天上飞的,地上爬的都修成正果了。”

范伟只笑,从衣袋里掏出领养申请,请邱大妈在上面盖个章。

邱大妈却不接范伟伸在她面前的申请,说这个章她不能盖。范伟拉住了邱大妈,“您不办总要有个理由吧?您是父母官,这孩子落不了户,上不了学,没有粮食计划,没有布票,吃不上饭,穿不了衣裳,您总不能不给出路吧?”

邱大妈站住,“小范,我明着把话说了吧,这个事我是可以办,这不难,签个同意,盖个章,犯不了什么大法。但我现在就是不想办,为什么?我不能助长歪风邪气。”

范伟想不到邱大妈有这么杠,“邱大妈,我给你说,这事别说你还真难不倒我。我好歹在派出所混了几年,这不违背政策的事,我还真不相信他们敢不办。”

范伟说完,拉着欧阳秋筠走了。

走在路上,欧阳秋筠问范伟怎么办,范伟说,“死了张屠户,就吃浑毛猪?”

去了派出所,范伟去找老蓝。老蓝怪怪地看了范伟几眼,没说什么,就在申请书上盖了章。

拿了证明,范伟和欧阳秋筠又返到居委会去。范伟把证明拿出来给邱大妈看,“邱主任,这个章您不会不认识吧?”

邱大妈瞟了一眼,“怎么,显摆啊?”

“我专门来报告,派出所同意了。”

“那就办啊,人家公章也盖了,还来问我邱大妈,寒碜我?”

“绝对没有。到时候还得麻烦您老人家啊。” 范伟望着邱大妈笑一下,把证明揣进兜里,转身走了。

邱大妈气得发抖,她望着范伟的背影说:“显摆什么?现在真是乱套了,警察和帮教对象乱搞,这么大大方方,不避嫌疑,这么多人不闻不问,听之任之,还大开绿灯。我要是公安局长,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范伟请蔡荒货用板车把他的行李拉到了酒红巷。蔡荒货人蔫蔫的,帮范伟把东西往家里搬时,脚步有点踉跄,而且跟欧阳秋筠说话时,头也低着,不看欧阳秋筠,也不看范伟,说出来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因是结婚,欧阳秋筠买了几张画片贴在家里,还在门上贴了一个喜字剪纸。蔡荒货走后,范伟把剪纸和屋里的几张明星头像画片撕了。

欧阳秋筠愣愣地看着范伟。范伟吼起来:“你不知道我们在外人眼里是什么东西吗?不是二婚三婚什么的,我们没这么高尚、这么纯洁,我们是什么?是一对勾搭成奸、不知廉耻、伤风败俗的狗男女!”

欧阳秋筠没想到范伟会这么反感。“范伟,有必要跟这几张画片过不去吗?贴了,屋里是个喜庆……”

“喜庆?说得真好。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还喜庆的事了。”

范伟心里确实很有些难受。这些东西让他想起了他和路晨的家,想起了他的孩子,想起了和路晨的离婚。

非但如此,他心里还有些害怕。害怕什么?害怕单位的同事过来,哦,同事是不会过来了,除非来恶心他,因此准确地说,他是害怕路晨过来。

是的,路晨一定会知道他和欧阳秋筠结婚成家的事。路晨知道了,很有可能过来“祝贺”他。他不想路晨看到这屋里弄得这么喜庆。

“我没想让别人看,我就是喜欢这样。” 欧阳秋筠笑了一下,并打开抽屉,拿出一盘糖果。

范伟不再说什么,长叹一声,他意识到自己今天有点失态。

欧阳秋筠说:“我想给酒红巷的人散一下,毕竟是街坊,而且现在他们也都很关照我和丹丹……”

范伟说:“算了吧。我不想找骂、找作践、找难堪。”

欧阳秋筠又一笑。

“我可以保证,如果送他们糖果,你一定要事先准备用你的脸去接他们的唾沫。”

欧阳秋筠说:“我还会在乎这些?”

“你以为我们结婚了,这酒红巷的人,会对你更好?你以为因为我是警察,他们就不敢对你怎么样?天真吧,我有一种预感,我这一住进来,我这警察,在他们心中也就那么回事了。即使他们不敢怎么对待我,可他们一定会像从前那样对你,或者还会变本加厉。你得有这个心理准备。”

欧阳秋筠一笑,“我没想过要人高看我一眼的意思。”

“我敢说,这酒红巷的人你还不清楚,这种喜糖他们是不会吃的。吃了,他们会认为他们承认了,他们和我们一样了,他们不会放弃这种表现他们正人君子、贞女节妇的机会。”

欧阳秋筠剥了一颗糖喂到自己嘴里,“别人不吃我们自己吃。我们……自己甜自己吧。”

范伟瞪了欧阳秋筠一眼,“你能吃出甜来吗?”

欧阳秋筠点头,含含糊糊地说:“甜啊,真甜!”说时给了丹丹一颗。

丹丹忙把欧阳秋筠递给她的一颗糖送给了范伟,说这糖真是甜呢,她还没吃过这么甜的糖。

范伟不好拒绝丹丹,把糖接了。他看了看表,对欧阳秋筠说,今天对不起了,只请了一天假,晚上要接班。欧阳秋筠说:“知道。”范伟又说:“联系一下搬运工,我想见他。”

第二天,范伟就和搬运工见了面。他问搬运工准备好了没有,他现在必须拿到东西了。搬运工说,明天吧。

丹丹的户口总算落实了,欧阳秋筠便急着给丹丹找学校。虽然有了户口,但学校都不愿意接受丹丹。理由各种各样,有说下个学期名额已满的,有说孩子年纪太大的,有说他们是重点学校,不接受插班生的等等。

欧阳秋筠心里明白,这些理由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她的户口本上写着“曾服刑”。这使欧阳秋筠更迫切希望早日破案、早日平反了。

她准备直接去找陈方。这天早晨,她煮了馄饨和丹丹吃过,就牵着丹丹往公安局去。可刚到巷口,便被一身着警服的人拦住了,说还有一些事想问问。欧阳秋筠认真看了看来人,认出了他是搬运工,便让丹丹去蔡伯伯那儿,把搬运工领进了家。

欧阳秋筠给搬运工倒了凉开水,“平反的事,他们受理了。”

“祝贺你。”搬运工说。

“我和土拨鼠结婚了。”欧阳秋筠说。

“我原准备早点过来给你贺喜,可有点不方便,来晚了。”搬运工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包,递给欧阳秋筠。

欧阳秋筠想知道他们是不是真要行动了,“我们不是要行动了吗?我想知道组织上给我的任务。”

“有。去接近乔永。”

欧阳秋筠有些糊涂了,“乔永?”

“他不是在你这里吃过馄饨吗?”

欧阳秋筠这时想起来了。那是几天前的一个早晨,十几个警察陪着一个中年男人过来吃馄饨。当时,警察将街上的车和行人都赶走了。她认真看了看那个吃馄饨的男人一眼,认出了他就是乔永。因为报纸上刊登过他的照片。她还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

可她想不通搬运工为何要她去接近他。“你觉得……这可能吗?”

“我们没有什么可能与不可能,只有需要。组织上既然给你这个任务,就一定有给你任务的道理。”

“我现在有困难。我这种身份,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接近他。这个组织应该清楚。”

“正是考虑到这个因素,组织才同意你向他们要求平反。这件事你的考虑是有道理的。如果你提出平反,即使他们找不到证据认定,也没法办法否定。但他们对你的管制和看法会有变化。这正好给了你一个空间。”

“你不会不了解他们是怎么保护那些人的吧?他们早就察觉到我们的目的是象山工程,所以,不要说我这种身份的人接触到他很难,就是一般的人,也不容易。”

“你不是别人。虽然安保人员对你是一个问题,但乔永会帮你。他能兴师动众来你摊子上吃馄饨,这就是你的机会。”

“三江市会做馄饨的,遍地皆是。他好这个,饭店里有大厨,即使没有,他们也会给他找一个去。他不会再来我这儿了。”

“他也许感兴趣的不仅仅是馄饨呢。”

欧阳秋筠瞪了搬运工一眼。

搬运工赶紧辩解道:“我是说,也许他感兴趣的是这种方式,或者说是你的手艺呢,洋鬼子常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举动。”

欧阳秋筠想不明白搬运工为何要她接近乔永,“不会是让我在他碗里下毒吧?那没有机会。馄饨煮好后,警察让我尝过了,才把碗接过去。”

“上峰的指令是接近,没有具体任务。”

欧阳秋筠想,难道是让她转移视线,他们真是要行动了?“好吧,等他再来的时候,我试试。”

“不。你得在他们早餐以前,将摊子摆到饭店大门口去。”

搬运工离开后,欧阳秋筠立即去蔡荒货那里,准备打电话联系范伟。拿起话筒后,突然觉得应该直接报告给陈方,因为这事太大了,而且,他也正好可以问问她平反的事,就又把话筒放下了。

放下电话,她便带着丹丹去了市公安局。

门房老金认识她。问她来公安局干什么,是不是来找范伟,欧阳秋筠说找政治部。政治部正在调查她的案子,她有一些情况要给政治部报告。老金把登记簿和笔拿出来,让欧阳秋筠登记。可写着写着,老金突然又把登记簿收了回去,说:“你不能进去。”

欧阳秋筠望着老金,“为什么?”

“你是个危险分子。”老金说,“那个小范,不就是你拉下水了?我不能让你把我们的干警都拉下水。你别以为我是个看门的老头就不当回事,告诉你,我虽然就是个看门的,可我知道怎么把门看好,我知道这就是我的职责,我绝不能让牛鬼蛇神进这个门。”

老金这话很伤人。欧阳秋筠很气愤,可并没发火,“老师傅,我不是坏人。我找政治部,就是来反映情况的,我是被冤枉的。”

“你做梦吧,你是什么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依我看,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搞错了,但你也是真的。我的眼光不会错。”

欧阳秋筠感觉老金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也不登记了,她拉着丹丹就往大院里冲。可她们刚刚冲进大楼,老金在后面追上来了。老金抓着欧阳秋筠的胳膊,一个劲儿地吼着要她出去。

吵吵闹闹了一阵,从办公室出来了几名身着警服的干部,问老金是怎么回事,怎么让人跑到办公楼里闹起来了,欧阳秋筠这时便抓住一位干部的胳膊,说要找政治部。老金却在一旁吼:这种人怎么能随便找政治部?干部说要打电话问一下政治部,可老金说:“即使政治部答应了,我这一关也休想过去。”仍旧把欧阳秋筠往外面拉。

正在争吵时,陈方从外面进来了。陈方见是欧阳秋筠,知道她是有情况要报告,便对老金说:“她的案子政治部交给我们了,这个人是我让来的。”

老金这才罢了。

欧阳秋筠进了陈方办公室,陈方便给她解释说:“老金这个人,个性很犟,原来是搞刑侦的,‘文革中被打,脑子受了伤。”

欧阳秋筠说:“我不计较他,我今天来找首长,是有重要情况要报告。”

陈方拿起电话叫了一名女干警过来,让她把丹丹弄走。然后对欧阳秋筠说:“好吧,你说吧。”

“搬运工来找我了,给我下达了任务,接近乔永。”

“有具体任务吗?”

“没有。”

陈方点着头。

“我怀疑他们是不是想谋杀乔永,觉得这事很大,就直接来向你报告了。”

对于搬运工要欧阳秋筠接近乔永的事,陈方已经知道了。范伟将搬运工的密码簿弄到以后,技侦处的同志很快便破译了他们给搬运工的指令。这与欧阳秋筠报告的情况吻合。这说明范伟弄到的密码本是没有问题的。

可对他们为什么要欧阳秋筠接近乔永却有些搞不懂。他本能地觉得让欧阳秋筠去谋杀乔永是不可能的。

“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陈方说。

“我……执行这个任务吗?”

陈方获得他们让欧阳秋筠接近乔永的情报后,就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他们的目的真是要刺杀乔永,让欧阳秋筠执行这个任务是冒险的。欧阳秋筠是不是可靠,她要求平反究竟是不是那边的计划,这一直是陈方心中的一个结。如果欧阳秋筠是那边的人,让欧阳秋筠去接近乔永,那无疑是在乔永身边装了一个定时炸弹。

还有一个问题便是欧阳秋筠的能力问题。她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即使她真是站在公安局这一边,她有没有能力应对变化,能不能在特殊情况下把情报送出来等等,也是问题。

因此,陈方觉得,最安全最可靠的办法是让欧阳秋筠找理由推掉这个任务。

可他又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从另一方面讲,欧阳秋筠去执行这个任务,也正好是弄清他们动机的一个机会。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除了报告这件事,还有别的情况吗?”

欧阳秋筠说:“我想找首长了解一下我平反的事。”

陈方说:“是孩子的户口问题还没解决?”

“解决了。是上学问题。”欧阳秋筠说,“因为我的户口本上写着‘曾服刑三个字,孩子便没人敢要了。”

欧阳秋筠说到这里时,陈方心里不禁泛起一股酸楚。可不是对欧阳秋筠。政治部现在又转来好几个案子,情况与欧阳秋筠的差不多。

“孩子上学的事,我们可以帮你。”陈方说,“如果案子拖到下学期的话。无论你有没有结论,无论你是不是我们的同志,我们都帮你,无论怎么说,孩子没有罪,孩子和其他人的孩子一样,都有上学的权利。”

陈方说到这里时,欧阳秋筠的眼睛湿了,“太感谢首长了,我活下来,就是因为这个孩子,我可以被人骂,被人欺负,可我不想孩子被人歧视。”

欧阳秋筠说到这里时,陈方突然想起范伟与欧阳秋筠结婚的事。“你答应和范伟组成家庭,就是因为方便给孩子上户口吗?”

“这是很重要的原因。”欧阳秋筠叹了一声。

“今天既然说到这上面来了,我也想和你聊聊你和范伟的婚姻问题。”陈方说,“范伟同志与你结婚,其目的就是要取得那边的信任,这个你明白吧?”

“我明白。他想早日破案。”

“我的意思是,范伟同志这样做,牺牲太大了。我想说的是,如果案子破了,范伟同志还有没有可能离开你,回到路晨身边去,回到他原来的生活当中去?”

“首长放心,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这样对你是不公平的。一个女人结一次婚,在外人的眼里,她就……成了坏女人,这对你未来的生活是有很大影响的。”

“我没有考虑过还会和谁一起生活。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组织上能还我的清白,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你爱他吗?”

欧阳秋筠摇头。

“他爱你吗?”

欧阳秋筠也摇头。

陈方不想再说了,“好,我知道你的想法了。”

陈方突然觉得还是应该让欧阳秋筠去执行任务为好。他想,只要在乔永身边安排一个得力的人,就应该可以利用这个机会。

“我们已经考虑过了,同意你去执行这个任务。但是,这个任务,我们不能配合你。只能靠你自己,不然,他们会发现问题。”

欧阳秋筠说:“我明白。”

“范伟同志也在饭店里。既然你们是夫妻了,联系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有什么事情注意及时给范伟同志报告。”

范伟晚上回酒红巷时,欧阳秋筠正在吭哧吭哧擀着面皮,丹丹在一旁包着。欧阳秋筠见到范伟,忙放下擀面杖去洗手,要给范伟做饭。

结婚以后,范伟还没在家吃过饭,睡过觉。表面上的原因是他在饭店执行任务,实际上是他不想回这个家。

这个“家”只是一个外壳,是一个任务。他从内心里从没把它当家。或者说他讨厌这个家,讨厌这个家的主人欧阳秋筠。今天回家,是他思想斗争了很长时间的结果。他不能让欧阳秋筠看出破绽。而更重要的是。今天陈方去饭店里找了他,告诉了他搬运工给了欧阳秋筠任务的事,要他更加注意欧阳秋筠。

“就煮一碗馄饨吧。”他说。

欧阳秋筠说:“这可是我们结婚以后,一起吃第一顿饭。”

“馄饨,北方人叫饺子。说饺子加酒,越吃越有。第一顿饭吃饺子,比什么都好。”范伟说,“再说,我现在也饿了,还有些困,我想吃点后睡觉。”

范伟确实是有些饿了。欧阳秋筠听范伟这样说,就把擀面杖拿起来,“那好吧,馅儿我都弄好了,火也还在。”

范伟坐下来,看坐在一旁包馄饨的丹丹,问丹丹:“学校找到了吗?”

“还没有。”欧阳秋筠叹一声气。

“她让我不要找学校了,说要跟着我卖馄饨。”又说。

“那你准备就让她长大了卖馄饨?”

“她说长大了就卖馄饨养我,还有朱家畈那个朱家成。”

“你不要再找了,这学期马上放假了,下学期我去找。”范伟说着去舀了水洗了手,走到欧阳秋筠跟前,“我来吧。”

欧阳秋筠愣了一下,问道:“会吗你?”

“这不是什么高科技吧,”范伟说,“我在家里也做馄饨,路晨……”范伟想起了他常常给路晨做馄饨的事,可这时说出来,听着好像不合时宜,“我说你就放心吧。”

欧阳秋筠找了一只新口罩要递给范伟,可想想,又放下了,找了一条新毛巾放水里搓洗了,放在案上,让范伟注意擦汗,别让汗滴到面皮上去了。

对于搬运工要欧阳秋筠接近乔永的事,范伟心里也很犯疑。搬运工分明知道欧阳秋筠是市公安局的人,却给她这样的任务,难道象山工程只是一个烟幕,而他们真正的意图在712厂?

又想,难道欧阳秋筠平反真是他们的计划?

“哦,你应该知道我的任务了吧,我准备明天去友谊饭店。”欧阳秋筠说,“这是那边的任务,要我接近那个乔总。我也给首长报告了。”

“我知道。”范伟把擀面杖拿起来,擀起面来,屋里响起啪哒啪哒的声音,“我只是有些想不通,他们难道要让你下毒?”

“不知道。”欧阳秋筠盯着范伟手上的面皮,感觉范伟擀得不好,让范伟放下,“你歇着去吧。”

范伟把擀面杖递给欧阳秋筠,捡起面皮包起馄饨,“有个事情我有点感兴趣,能告诉我吗?”

“说吧。”

“铁心,就是你的前夫。”

“你感兴趣什么?”

“譬如说,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你怎么就被他策反了?”

“我其实并不了解他。”

“不了解——跟他结婚?”

“我只听他说过,他原是外贸专科学校的学生。珍宝岛战争前被紧急征兵入伍,到了一所情治干部学校。在学校里,他才知道,他们认为第三次世界大战马上就要爆发。”

“有意思。他们天天在盼望打第三次世界大战。那他怎么派过来的?”

“是因为林彪叛逃吧,那时,他们的上级认为,这边有可能出现高层的武装政变。”

“这么说,如果没有珍宝岛之战,没有林彪叛逃,你们就不会认识?”

“我们也不会认识。”

“是啊。你们,我们,可能都是天空中的星星,各自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行,怎么就不会相遇。你说这事荒不荒唐啊,中国最北边的一次小的军事摩擦,改变了中国最南边一个人的命运。最高层的一个人叛逃,有这么多人遭殃?这在一个世界里吗?”

“你这个我不懂。我也没想过。”

“那你怎么被他哄过去了,因为爱情?”

“是吧,当时什么都不懂。”

“就为这?看不出来你是一个为了爱情可以往岩下跳的人。”

“还有一些东西,我觉得很有趣。他说蒋总统非常看重他们,像爱护自己眼睛一样爱护他们,承诺他们完成任务后回国,尉官升三级、校官升两级,将官升一级,如果殉职,他的薪水、抚薪都可以存留在中央银行,也可以直接发给自己的亲属。还说,他们潜伏到大陆后,可以自行任命里长、保长、乡长、县长……”

“明白了。你是被这些东西打动了。”

“我知道他是特务时,已经身不由己了。我是她老婆,即使不答应,也脱不了干系。”

“所以,老鹰策反你的时候,你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我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也想从这个泥潭里爬出来。而老鹰就是我爬出来的希望。”

“这个你跟调查组的人都讲过了?”

“讲过。”

一会儿,面擀完了。欧阳秋筠把案板收拾好,便揭开炉子封门,给范伟煮馄饨。

欧阳秋筠醒来时,范伟已经走了。她洗了脸,生了炉子,就叫起丹丹,推着馄饨车去友谊饭店。

到饭店时,还不到七点。可刚到门口,就有两名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走过来,让她到别处卖去。欧阳秋筠喘着气,大着胆子说是乔先生让她来这儿的。

乔永到酒红巷吃馄饨的事,战士们知道。因为这在他们来说,不仅是一件烦心事,也是一件稀奇事。两名战士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个战士跑步进了饭店。

等了很大一阵,那位报告的战士才来了。和他一路来的还有一位穿便服的中年男人。

战士介绍那位穿便服的男人是沈处长。沈处长让战士仔细检查了欧阳秋筠的车,然后让欧阳秋筠把车推到饭店里面去。

沈处长之所以这么简单就放欧阳秋筠进去,是这两天他为乔永吃馄饨的事伤着脑筋。乔永吃了欧阳秋筠的馄饨后,曾向安保小组要求把她弄到饭店做馄饨,安保小组曾考虑过乔永的要求,认为把欧阳秋筠弄到饭店去有好处,因为乔永到酒红巷吃馄饨,保卫工作很难搞,而且,食品卫生也难以保证。可欧阳秋筠的身份却让安保小组很为难。安保小组于是在三江市寻找到一位厨艺了得的白案师傅到饭店做馄饨,可乔永总说没有酒红巷那位欧阳小姐的好。今天,既然欧阳秋筠把馄饨车都推到门口来了,不让进,要是乔永知道了,就有点不好交代。

欧阳秋筠将车推进饭店餐厅旁边的厨房,沈处让欧阳秋筠先煮一碗馄饨自己吃,然后坐在餐厅里等着。

厨房里的师傅正在忙碌着,煎烹炸煮样样都有,欧阳秋筠和丹丹看得眼花缭乱。

今天很顺利,这应该是一个好兆头。欧阳秋筠心里高兴着。她把手伸进裤兜,摸了摸那张字条。

字条是昨晚上就写好的,让乔永请她喝一杯咖啡。她早计划好了,端馄饨给乔永时,把字条给乔永。她想乔永看见字条,可能会邀请她。

等了一阵,乔永和另外几个人出现在餐厅外面。欧阳秋筠心情有点激动,她站起来,走到馄饨车前面,打开火炉封门。

和乔永一行一同进来的还有刚才在门口见过的沈处。沈处和乔永边走边说着什么。欧阳秋筠想,沈处和乔永说的一定是她来了友谊饭店的事。她看到乔永往厨房这边瞥了一眼。

欧阳秋筠突然觉得乔永有点像铁心,想仔细看看,可乔永走进餐厅,看不见了。

一会儿有服务员进来,让欧阳秋筠煮三碗馄饨。又有几名服务员进来,把放在案板上的早点端出去。

煮好馄饨,欧阳秋筠将馄饨起了锅,把字条掏出来夹在手指缝里,正要将馄饨端出去,又进来三名服务员,把馄饨端出去了。

她知道是没有机会出去了。她拿起汤勺,在汤勺里放了一点胡椒粉,舀了汤,走到门边,准备用给他们加点调料的理由去接近乔永,可被一名服务员堵住了。服务员接过欧阳秋筠手中的汤勺,“你给我吧。”

她瞥了一眼乔永。乔永没有注意这边。

直到乔永一行用完早餐,走出餐厅,欧阳秋筠也没找机会跟乔永见面。一会儿,沈处走进来,给欧阳秋筠一些钱和粮票,让欧阳秋筠回去。

欧阳秋筠很失望。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

欧阳秋筠第二天、第三天又去了友谊饭店,可情形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不想就这么算了。她知道,她只有接近乔永,搬运工才能给她任务,公安局的首长也才能弄清楚搬运工的真正意图。

这天早晨,欧阳秋筠看到沈处陪着乔永和几位专家往厨房这边走过来时,打开门,冲了出去。

她动作太快了。所有人没来得及反应,她人已站到乔永面前了。

“乔先生,感谢乔先生喜欢我做的馄饨,我想问问乔先生,口味……”欧阳秋筠控制着内心的紧张,“还要不要调调……”

乔永好像认出了欧阳秋筠,他微笑着看着欧阳秋筠,“很好。”随即伸出手握住欧阳秋筠,“谢谢你,你做的馄饨是我吃过的最可口的。”

欧阳秋筠看到乔永眼中有一种特别的光。这让他想起了铁心。她很后悔没来得及掏出裤兜里的字条,她紧捏了一下乔永的手,“乔先生能喜欢我的馄饨,我很……激动……很荣幸。我很乐意为乔先生效劳。”

“那太好了。”乔永扭过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沈处,“沈先生,我觉得欧阳师傅做的馄饨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那种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想起母亲做的馄饨。沈先生能将欧阳师傅弄到饭店里来吗?我想这应该是一件大家都高兴的事。”

沈处没想到乔永又提出这个问题,“乔永先生,我们尽量满足你的要求。我们还有一些实际问题需要研究。希望乔先生能够理解。乔先生,我们还是先进餐吧。”

沈处和乔永一行去餐厅后,欧阳秋筠也进了厨房。她有点激动。毕竟她和乔永有了交流,而且乔永刚才也表示了让她进饭店的意思。

欧阳秋筠正喜滋滋地想着,厨师老宋对她说话了,“你真是胆子太大了,这应该是严重违纪了。千万记住,以后没有上级同意不准擅自去接近专家组的人。”

欧阳秋筠连连点头,说知道了。

乔永一行用完早膳,离开餐厅之后,欧阳秋筠也拾掇餐车,准备回去。她推着馄饨车,走到大楼前面时,沈处叫她了,让她去一下。

欧阳秋筠带着丹丹跟沈处走到一间办公室。沈处关上门,对欧阳秋筠说,他刚才请示了领导,同意她到饭店为乔永先生做馄饨。

欧阳秋筠心里很激动。可是她不想让沈处看到她有多么迫切。她搓着手,装作很惶恐的样子,“首长,现在,我还是一个刑满释放分子,是监督改造对象。这……合适吗?”

“就是因为你的特殊身份,我们才没让你进来。可现在,我们知道你已经向组织提出了平反,我们认为你应该是可靠的。我们希望你不要辜负组织的信任。”沈处说。

“可以问问能给我多少钱,每天要干到什么时候吗?”

“待遇问题好说,关键是你人要在饭店里住着,不能回家,不能出饭店。”

“不能回家?不能出饭店……”欧阳秋筠犹豫了一下,她想起了与搬运工的联系问题。她必须取得与搬运工的联系,那样才能弄清他们的意图。

“有什么困难吗?”沈处问。

“我是说,我今天来,没有准备,我得回去换件衣裳,还需要拿点用品过来。”她想,她只有将她进饭店的事告诉搬运工,让搬运工主动联系她了。

“这个好说。今天,你可以做一天准备。”

“那好吧。”欧阳秋筠说着站起来。

“你等等。”沈处说,“还有一个问题是孩子问题,你带着孩子工作不方便,而且我们这里也有严格的规定。我的想法是,让孩子上学去。小范现在也在这儿执行任务。早晚他去送、去接,他值班,就调另外的人。”

欧阳秋筠想不到沈处考虑得这么细,“感谢首长,这也解决了我孩子上学的困难。报告首长,我乐意。”

欧阳秋筠从沈处办公室出来后,拉着丹丹就往饭店大厅走,想立即把这个消息报告给范伟,可只走了几步,就被人拦住了,说她不能进大楼,只能叫范伟出来。

一会儿范伟被叫出来了。欧阳秋筠便给他说沈处让她到饭店来为乔永做馄饨的事,让他立即打电话报告首长。范伟打了一个响指,说:“好!饭店比酒红巷那屋子好多了,在饭店度蜜月可能是天下第一个。”

欧阳秋筠从饭店出来后,便带着丹丹去了江滩。她想见搬运工,想早点弄清楚搬运工让她接近乔永的意图。

往死信箱里放了信,便带着丹丹去了新世界百货,给丹丹买衣裳。丹丹就要上学了,她得让她穿得漂亮一点。她给丹丹买了连衣裙、白色网球鞋,又给自己买了一件的确良短袖,然后才回到酒红巷。

欧阳秋筠一直等在家里,等着与搬运工见面,可一直到傍晚都没消息。这才拎着行李去搭车。

到友谊饭店时,天已经黑了。有一名女服务人员过来,把她和丹丹带到厨房旁边的一栋小平房前,打开一间房门,告诉她,这就是她的房间。并反复嘱咐她,她的活动范围就是厨房和这间房,平时不能靠近主楼,也不能主动与专家组人员交流等等。

房间里有一股霉味,混合着一股酸辣味。服务员告诉她,这原来是饭店职工的住房,后来当了厨房的储物间。今天才把一些东西搬走。虽然房间光线不大好,但有卫生间,里面还有一间可以做储物间的小房间,这样,孩子也有地方住了。

欧阳秋筠走到里间小房间里看,见里面也摆了一张单人床。她想不到沈处会安排得这样好。

服务员走后,欧阳秋筠便开始收拾房间。可正把带来的衣服往铁丝上挂着,范伟进来了。

范伟在房间里看了看,说不错,比酒红巷那破房子好多了。把电扇扭大了一挡,说,还有电扇。

丹丹这时拉住了范伟的手,“范叔叔,我们这是搬家了吗,我们以后就住这儿吗?”

范伟说:“是啊!”

这时便对欧阳秋筠说,沈处已给丹丹联系好了学校,并让他接送丹丹上学。欧阳秋筠微笑着,说她现在真希望案子明天就能破了。

欧阳秋筠和范伟一起拾掇了几个小时,才总算把房里弄干净了,把丹丹上学的一应事情等等弄好,让丹丹去里间睡了。

两人坐在床上,熄了灯,范伟便问欧阳秋筠今天见着搬运工没有,欧阳秋筠说她已经给他发了信,告诉了她已经住进饭店的事了,问范伟是不是报告了首长。范伟说早晨就报告了,首长指示她迅速弄清搬运工的意图。

“搬运工说‘接近,我现在住到饭店里了,算接近了吗?”欧阳秋筠靠近了范伟,两人肩挨着肩,“我觉得这个任务很含糊。”

范伟说:“这……要看你的任务究竟是什么对吧,如果是让你下毒,应该算接近了吧。”

“你觉得真是要我下毒?”

范伟抬起一只臂搂住了欧阳秋筠,她闻到了欧阳秋筠身上弥漫的一种特殊的气息,“不知道。”

“你帮我想想,怎样才能弄清他们的意图,或者说,怎样把他们的人找出来。”欧阳秋筠说,“我今天在酒红巷等了一天。”

“他也许没去死信箱,他看到了信,应该会主动来找你。”

“我也是这样想。我告诉他我现在不能去死信箱了。我想以后的联系,应该是通过你。因为我感觉他们是完全信任你了。”

范伟今天来这里,除了他现在是欧阳秋筠的丈夫,他必须让欧阳秋筠信任他,还有一个目的,考察欧阳秋筠。现在,对欧阳秋筠,他也有些云里雾里了。他搞不明白欧阳秋筠到底是什么人。

“如果你们见面了,你要想办法把他们的动机挖出来。只要弄清楚他们的动机,这案子就快了,我们就算立功了。”

“我比你更想早日破案。”范伟说,“有时候,我真想提着一把枪,将他干掉。”

“我知道,”欧阳秋筠将头靠在范伟肩上,“我理解。有时候我真想去跟踪搬运工了,看看他究竟去找什么人。”

范伟叹了一声。

“712那边,那个你接应的人呢?他仍是那样,没动静?”欧阳秋筠坐起来,望着范伟。

“没。”

“我也觉得他们弄这么一个人进来,就是要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而他们真正的目的却是象山工程,却是乔永。你说呢?”

“有句老话叫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712那边牵涉了我们不少精力吧?”

范伟瞪了欧阳秋筠一眼。欧阳秋筠又把头靠过来,喃喃着,“有时候,想想,我也感到高兴。因为我们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还因为我们都在做这件事,他们有什么动作,要靠我们来执行。而我们不仅可以掌握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而且还可以揪出他们背后的人。我想象案子破获那一天的情景,我们看见搬运工,还有他的上级,有酒红巷那个眼线,有他们安插在我们这边的内线等等那些人时,该是怎样的高兴。他们又该是怎样吃惊……”

范伟听欧阳秋筠说这,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这一天,他是什么样的?是逃出去了,还是被五花大绑着?

他攀着欧阳秋筠的那只臂用了点力,扳了一下欧阳秋筠的肩,“你知道我现在最担心什么吗?”

欧阳秋筠将头靠在范伟肩上,“不知道。”

“我最担心——不是投毒,而是让你去……诱惑乔永……”

欧阳秋筠双手抬了起来,吊住了范伟的脖子,“你觉得我会吗……”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尖厉的警笛声。范伟一个激灵,推开欧阳秋筠,坐起来。欧阳秋筠不明白范伟为何这般警觉。

第二天一早,范伟送丹丹去上学。回来的路上,听到身后有人叫范公安,便回过头来,看到是搬运工。

搬运工也骑着单车,到范伟身边,便说有事找范公安,范伟瞄了瞄周围,说:“就在这儿说吧,边走边说。”

“你不知道我身后有眼睛?”

“你找警察问路,有什么不对?”

说着两人骑上车,慢慢走着。搬运工说:“壁虎栽了。”

“壁虎?”

“就是你接应的那个人。”

范伟想起昨晚上的警报声,可心里更加疑惑了,他一直以为他们弄这个什么壁虎过来是为了转移警方的注意力。

“你打听一下他关在什么地方。”

“好吧。”范伟说。

范伟说完,腿上用力,想快点赶回去。可向前蹿了一截,想起了欧阳秋筠进了饭店的事,便又慢下来。

等搬运工追上来,范伟说:“白兰花已经到饭店了,不能出来了,她让你给她新的联系方式,还想知道她的具体任务是什么。”

“昨晚我就去了死信箱,并且将这个情况报告了上峰。上峰的指令是你来联系她。你们现在的房间,有一个窗户,窗台上可以摆花,你可以在右边摆一盆兰花,左边摆一盆茉莉,如果你这边有情况,就把两盆花的位置换一下。这样我们会有人想办法联系你。”

“白兰花想知道她的具体任务。”

“让她想办法自由进出乔的房间。”

“这个很难。乔的身边,应该又加了人。”

“她可以让乔喜欢他。我们有准确的情报,白兰花让乔喜欢她并不难。”

搬运工说到这里时,范伟沉默了。他想不到搬运工所谓的“接近”原来是这。

“怎么,你动真情了?”搬运工说,“你真把她当自己的老婆了?”

“我只是觉得,她在我的眼皮下去执行这样的任务需要很大的勇气,而且也不是一般的困难。毕竟在名义上,我是他的老公,而且我表示过是真心跟她生活。”

“她并没指望你跟她白头偕老。她现在最想的是平反。”

“虽然我只是她名义上的老公,而哪个老公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婆去勾引别的男人?”

搬运工想了想说:“现在不是讨论什么爱情和尊严的时候,那太虚无缥缈了,而是活下来,不被暗杀,不被抓获,不去坐牢。而活下来的最简单办法,就是完成上峰的指令。好了,我要走了。祝你成功。”

范伟回到大堂时,王小波已经上岗了。他告诉范伟,昨天夜里712厂发生的事,说想不到现在真有敌特活动,何组长早晨把安保小组的人都集中起来训了话,要加强戒备。正说着,大堂服务生让范伟接电话。

电话是陈方打过来的,让他中午换岗后去冰室。中午,范伟给王小波说要去给丹丹送饭,就溜了出去。

在冰室和陈方见了面,陈方告诉了他昨夜抓获壁虎突审的事,说,这个外号壁虎的家伙确实是个行动高手,他巧妙地过了三道岗哨,而且已经弄掉了主机房的报警装置,如果不是我们早有预防,在主机房配置了红外线监控及大门自锁设备,他就把情报弄走了。

范伟说:“突审有什么战果吗?”

“我们在他衣领里搜到了氰化钾丸。他还交代上线是一个叫做老槐树的人。这个老槐树是谁,是不是搬运工?他也不清楚。他们的联系方式比较独特,加密的摩尔斯密码。通过收音机接收。”

“这就是我们没有盯到壁虎跟任何人接触的原因?”

“应该是这样。之所以叫你,是我感觉你可能暴露了。”

“这怎么会?”

“壁虎行动,我们毫无所知。监听电台,没有发现有什么特殊指令。审讯结果证明他们用了另外一套情报传递方式。这只能说明一点,他们发现密码被我们掌握了。”

“会不会——这早就是他们设计好了,为防止泄密?”范伟问。

“这种情况当然不能排除。”陈方说。

“你的意思,是我撤出来?”范伟问。

陈方停了一下,“目前撤出来不现实。我把这些情况告诉你,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注意自身的安全。你不要认为,他们已经信任了你,就不防备你。”

“这个我明白。”

“还有一个任务交给你。根据壁虎审讯时的态度,我们分析,这两天他们有可能来营救他,或者将他干掉。因此,他们完全有可能让你来打探关押壁虎的地方,你可以告诉他们,我们将人关押在第二看守所三监舍。”

“你是说,我们在那儿布下一个网,让他们去钻?”

“只要再抓住几个,顺藤摸瓜,就完全有可能把这条线捋清楚。”

“如果壁虎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他们有可能坐视不理。”范伟想着自己的退路,“还有,你刚才说,他们也许并不信任我。”

“只能这么干了。无论怎么讲,这都是一次机会。”

陈方然后嘱咐范伟要加强观察欧阳秋筠,一定要及时掌握搬运工给欧阳秋筠下达的具体任务。

范伟回饭店的时候,顺便去花店买了一盆兰花一盆茉莉。回到饭店房间,将两盆花端进屋,往窗台上摆。欧阳秋筠连忙过来帮他,说:“还真把这儿当家了?”范伟说:“这儿不是家吗?”

把花放好,欧阳秋筠便问范伟中午出去是不是去见首长了。范伟说他是去联系了搬运工。

欧阳秋筠这个上午,一直很焦虑。她觉得搬运工应该在这个时间来找她。她一直坐在窗边上,瞪着厨房那边。有两个卖菜给饭店的菜农挑着箩筐进来时,她老以为是化了装的搬运工。

现在听范伟说与搬运工见了面,高兴起来,“你快说他怎么说,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范伟倒一杯水喝了,抹抹嘴,“他没说干什么。他只说——你现在,还不能算是接近乔永。”

“那要怎么?”

范伟皱着眉,叹气,不吱声。欧阳秋筠着急,催促着,“说呀?”

范伟叹口气,望一眼她,又叹一口气。

欧阳秋筠见范伟这样,有些明白了。她莞尔一笑,“不就是去勾引他吗?又不是第一次。”

范伟瞪着欧阳秋筠,“你想?我还不想呢,我不想我的女人,在我的眼皮底下去勾引野男人。”

欧阳秋筠见范伟像是真动气了,心头掠过一阵高兴。她觉得范伟这是在乎她。她是渴望范伟在乎她的。虽然她并不希望案子侦破之后,与范伟还能做夫妻。

“你这样反对,我就不执行这个任务吧?”她把声音放低了说。

“能不执行吗?”范伟又叹了一声,“好了好了,我不想再说这事了,越说越气。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勾引他,和他上床,俘虏他!”

范伟说到这里时,欧阳秋筠又想起了接近乔永到底是要干什么的问题,“难道他们想策反他?想乔永答应他们什么条件?”

范伟没有回答欧阳秋筠的问题,“你不是关心你和搬运工的联系问题吗?因为你出去不方便,就换我了,现在我是联系人了。”

“我想也只能这样。”欧阳秋筠说。

范伟骂了一句狗娘养的,摔门而出。

下午去接丹丹时,范伟又“碰”上了搬运工。他告诉了搬运工壁虎关押的地方。搬运工问这是不是他们的计划。范伟不置可否。

因为向搬运工透露了陈方的计划,范伟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里满是追悔和无奈。他甚至觉得无法面对欧阳秋筠。

将丹丹接到饭店后,他给欧阳秋筠说晚上要执行任务,便一个人出门了。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脑子里想起了路晨,想起了他钥匙环上还留着路晨家的钥匙,就想,干脆去市局宿舍,把路晨家的钥匙还回去吧。

路晨家的钥匙,他搬家的时候没还,一直带在身上。这是他故意的。他的理由是:还有一些个人物品没搬完。

确实也还有一些物品,如衣裳,如书籍,如他收藏的一些子弹壳之类的小东西等等,隔三岔五来拿一点。

而每次拿过之后,总要做点什么,譬如去医院给路晨开点药品、帮路晨买点煤球等等。

——说白了是什么呢?有个合适的理由来见路晨,来看看路晨有没有要他做的。

今天他想把钥匙还给路晨,是因为他明确地感觉到,这把钥匙,他是真不需要了,他已经没有可能再踏入这间房子了。

他坐在楼下的水泥花池边上,把钥匙环从裤襻上解下来,把那把钥匙捏在手里。

这把钥匙已经用了很多年。自从他和路晨确定恋爱关系,到结婚,他一直用着这把钥匙,现在,钥匙齿已经钝了,匙把那儿也磨出了一层淡黄,圆圆的钥匙眼上端已被钥匙环磨凹进去不小,变成了一个心形的孔。

范伟看着看着,心上便生出一些伤感。这是他和路晨之间唯一的一点联系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上帝要把他这把通向幸福之门的钥匙收走了。

他把钥匙从匙环上取下来,捏在手里,紧紧地。

路晨家窗口亮着灯光。他站起来,走向楼道,可走了几步,又停下了,准备回去。他想,还是等路晨不在家时去吧。

四周都是静静的,他望一望那扇窗,又捏一下那把钥匙,在心里说,世人都只知道阿里巴巴打开宝藏的钥匙很珍贵,哪里知道这才是比阿里巴巴的钥匙更珍贵的钥匙啊!

正要转身往回走的时候,碰到了刑侦的老宋。老宋一边锁着车一边问他是不是来找路晨。

只好上去了。

门敞开着。范伟把钥匙装进裤兜里。进了屋,才知道何非雄在这儿。何非雄坐在小桌边,桌上放着一杯茶,茶水已冲得很淡。他笑了一下,“不好意思,不知道何组长在这儿。我……来拿衣服。”

说着坐了下来。

何非雄说:“孩子上学了吗?”

“上了。想不到这事办得这么快。”

“现在学校,到处都是人满为患,是我给市教育局打了电话。”

“难怪。”

路晨去洗了杯子,给范伟泡茶,范伟两大步过去,把热水瓶接在手里,往杯子里冲了水,又给何非雄杯里续上。

“你们——还好吧?”路晨说。

“凑合。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范伟喝了一口茶,他觉得口有些干,嗓子也不舒服。可水太烫,只好把杯子放下了。

“小范,作为朋友,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何非雄说。

“是脸皮吧。”范伟笑笑说。

“有个事情,我过去给你说过。”何非雄望一眼路晨,“我一直喜欢着路晨……”

“我明白何大组长的意思,你现在正式开始追她了。”

何非雄点头。

“这事何大组长没必要跟我说,我不是路晨什么人了。”范伟说,“而且,这也早在我的预料之中,而且我很高兴,我从内心里高兴,就是一个傻子也知道,何大组长这是拯救路晨,作为一个前夫,我想没有什么比自己的老婆嫁给一个比自己要强多少倍的男人更有成就感了。”

范伟心里有一种特别的酸、特别的痛。那是一种能够把自己内心都融化掉的酸,是一种像是把五脏六腑都掏空了的痛。

何非雄会追路晨,会娶路晨,这在他决定和路晨离婚之前就坚信不疑了。他甚至无数次地告诫自己,要感谢何非雄,因为路晨和何非雄结合,路晨会比现在幸福。可现在,当这一事实真正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又有些承受不了。他问自己,难道他不想路晨幸福,难道他内心深处还在希望和路晨重归于好?

路晨听出了范伟话里的醋意,很奇怪也很有些生气。“范伟,我们现在真的没什么关系了。你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我也有,非雄也有。我希望你能尊重我,尊重非雄,也尊重你自己。”

范伟站起来。“会没有关系吗?前夫不是一种关系?还有,我们不是夫妻了,可我还是警察,我们是同事啊。同事不是关系?何大组长,你是博士,又是领导,你说呢?”

何非雄一笑,“小范,我理解你的心情,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一种更恰当的方式,譬如说,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离开。”

何非雄是在赶人了!范伟心头一下子腾起一股无名之火。“何大组长是在赶我走吧?本来我没想耽搁你的好事,但这话却让我不想耽搁都不行了。为什么?现在,此时此刻,我比你何大组长更有理由待在这里。因为你现在还算不上什么,连前夫也算不上。还因为这房子我还有份儿。你说对吗?”

范伟这就有点蛮不讲理了。路晨知道范伟的性子,一旦横起来,就没个休止,几条牛也拽不住。她感到很难堪。“非雄,他不走,我们走。不是有电影票吗?我们看电影去!让他一个人在屋里耍横。”

路晨和何非雄出去之后,范伟“嗵”地关了门,飞起一脚把一把木椅子踢得老远。

他坐在椅子上怔了一阵,然后起身,打开衣柜去找衣服。

东西隔三岔五过来拿一两样,现在已经不多了,只有一些冬装了。他把棉袄拿出来时,看到了他和路晨的合影。

合影是结婚时照的,镶在相框里。自结婚,一直放在床头那张写字桌上。他想这是离婚后,路晨藏在这里的。

他把合影拿在手里,细细地看,看着看着,泪一点一点落到相框的玻璃上。那时谁会想到今天啊……

走的时候,他把钥匙掏出来,放到桌上。可走到门口,又折身回来,把钥匙拿走了。他看到窗棂都被雨水沤坏了。他想应该把窗子弄好后再还钥匙。

这两天,欧阳秋筠一直在绞尽脑汁想怎么去接近乔永。她想到的办法是见沈处,要求去帮专家组的人洗衣裳。

这天晚上,范伟没有值班,回家过夜。她便把想法告诉了范伟,范伟的心情糟糕透顶,根本没心思想这些,发起脾气来,“滑不滑稽啊,老公帮老婆想勾引野男人的法子。这……还是人干的事吗?”

范伟声音太大了,欧阳秋筠担心吵醒了在里间睡觉的丹丹,嘴往里间翘,提醒范伟,轻声说:“我不是想早点破案嘛。”

范伟不理,去了卫生间洗漱,然后躺到床上去。

欧阳秋筠又给范伟说:“你明天给沈处说一声好吗?我觉得沈处会答应。我都观察了,现在,他们专家的衣裳,都是宾馆的人洗,这要多出许多费用。我现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范伟不置可否。

第二天早餐时,沈处陪着乔永来餐厅就餐,欧阳秋筠让服务员给沈处说,她要见沈处,于是沈处来了厨房。他听欧阳秋筠说了想多做一些事情,给专家组的专家洗衣服的话后,说,他请示一下领导吧。

欧阳秋筠一整天都等在房间里。盼着有人过来找她,或者拎着一袋脏衣服过来,可到了下午,都下班了,范伟也将丹丹接回来了,也没有人过来叫她。

吃过晚饭,范伟说要领着丹丹去逛逛街,便拉着丹丹出了门。欧阳秋筠焦虑得很,可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时,一位女服务员推开门进来了,让她跟她走。欧阳秋筠不知是什么事情,连忙关了门跟着来人走了。

走到西二楼的一间办公室,来人说,今天有个特殊任务,陪乔永先生跳舞。

欧阳秋筠心里很激动,她没想到乔永会主动找她。

欧阳秋筠跟着来人走到大楼一间房里。来人让她脱掉衣裳,要对她进行例行检查。检查完了,对欧阳秋筠说,“你过去在友谊商店工作过,应该知道外事纪律吧?”

“知道一些。”

“要特别注意,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更不能给人家提什么要求,不能做有损国格和人格的事。”

欧阳秋筠到时,舞厅里的两张沙发上已坐满了人。厅里光线比较暗,灯光也有些飘忽。屋里有淡淡的音乐回旋。欧阳秋筠刚出现在门口,就有舞厅的侍应生过来,把欧阳秋筠引到一圈人中。

这才看清,乔永已经先到了,他旁边还坐着何非雄、沈处、露易斯和饭店的几名女服务员。欧阳秋筠坐在女服务员旁边,服务生此时端来茶水、饮料、口香糖,请示沈处可否开始,沈处望一眼乔永,说开始吧。

舞厅里的光线更暗了,音乐声大起来。何非雄站起来请乔永,然后很绅士地请露易斯跳舞。

乔永便站起来,第一个邀请的便是欧阳秋筠。他说是他建议请欧阳小姐来跳舞,希望欧阳秋筠不要拒绝。

欧阳秋筠站了起来。欧阳秋筠其实没跳过交谊舞。但现在,她心里很激动。她想不到乔永会第一个邀请她。“谢谢乔先生邀请我。我能够这么近地接触乔先生,感到很荣幸。只是我担心会让乔先生失望。因为我从未跳过舞。”

欧阳秋筠这番话,既是表明自己不会跳舞的事实,也是试探一下乔永。她能够感觉到乔永对她有一种好感。

“没跳过更好。我正擅长教人跳舞。”乔永说着,拉住了欧阳秋筠的手,步入了舞池。

欧阳秋筠站到乔永面前,乔永的手放在她腰际时,她身子悚了一下。乔永抬起左手,让欧阳秋筠把手搭上去。

欧阳秋筠虽没跳过交谊舞,但能够听出音乐节拍,乔永简单地讲了一下要领,让她跟着他进退。她跟着乔永走了几步,差不多就会了。

“欧阳小姐,很感谢你接受邀请。”

欧阳秋筠有些慌张。她低了一下头,“应该……感谢的人是我……如果……不是乔先生邀请,我可能……一辈子都来不了这种地方。”

“欧阳小姐是三江人吗?”

“应该是吧,也可能不是。因为我是个孤儿,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乔先生好像对三江很熟?”欧阳秋筠现在镇静多了。她突然间嗅到了一种特殊的气味,这种气味飘飘忽忽、似曾相识,可又不知道是什么气味。她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乔永的脸,感到乔永的眼神简直和铁心的一模一样。

“过去没有来过三江。”

“但我觉得乔先生好像我的一位熟人。”

“哦?”

“乔先生不想知道像谁吗?”

“说我长相像谁的人很多,有人认为我像你们中国的影星达式常。在美国和欧洲,更有人说长得像你们的某位大人物。这当然是眼光问题,就像美国人看非洲人,觉得全都是一个样。”

欧阳秋筠笑了一下,“像我的前夫。”

欧阳秋筠确实感到乔永的身材和气质有些像铁心,对,还有体味。她想起来了,铁心就是这种体味。

现在,她还有另一层意思,她希望能抓住这个机会,让乔永和她走得更近一些。

“嗬!”乔永的眼皮跳了一下,似乎很惊诧,“这是个很有趣的事情,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比方。你说前夫,你和那范警官是第二次婚姻?你不介意我这样问吗?”

欧阳秋筠一笑,“都……过去了,我不想坏了乔先生的兴致。”

“对不起,我让欧阳小姐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

“乔先生其实不了解我。我是个——坏人。”

“我知道一些。我猜欧阳小姐是想说,你服过刑,现在是管制居住。”

欧阳秋筠想不到乔永对她了解这么多。“乔先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没有人身自由。”

欧阳秋筠摇摇头,她很想说,并不仅仅是人身自由,还有歧视,还有对工作、职业的选择权利等等。她叹了一口气。

“不可思议!我觉得这是贵国最不人道最蛮横无理的地方。既然释放了,那就应该拥有与别人一样的自由、一样的权利,为什么还要监视居住?这在西方是不可想象的。当然,我更多的是同情,对欧阳小姐的遭遇。”

“谢谢。”欧阳秋筠把头低下了。

乔永说:“欧阳小姐难道觉得现在的婚姻不幸福?”

欧阳秋筠叹了一口气,她听出来了,乔永这是在试探她。她咬了咬牙,说:“我忘不掉我的前夫。怎么说呢?婚姻就像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自己知道。”

“我能理解。”

“乔先生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坏女人吧?”

乔永看着欧阳秋筠,“坏女人?这只是东方人的观念。在西方,爱都是自由的,是美好的、崇高的感情,会受到尊重。”

“先生说‘爱?” 欧阳秋筠娇羞地把头扭到一边。

“是啊。难道欧阳小姐不是这种感觉?”

欧阳秋筠没想到乔永会这样大胆表白。她想让乔永更直接一些。“乔先生,你是一个令女人着迷的男人。我从见到乔先生那一天起,就像魂都被乔先生勾走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我知道乔先生可能并不会喜欢我,我知道自己是谁。可是我就忍不住要幻想。我想即使我和先生之间什么也不会发生,我也很高兴。我觉得这种想象是美好的。我喜欢这种感觉,哪怕有时候很折磨人。”

乔永紧紧握了一下欧阳秋筠的手,“我……很喜欢欧阳小姐这种称赞,我也很欣赏欧阳小姐……”

欧阳秋筠“深情”地望了乔永一眼,她想豁出去了,提出进他房间,可正在此时,舞曲终了。

乔永和欧阳秋筠只好回到座位上去。这时何非雄、沈处都回到座位上来了。乔永望着何非雄和沈处说:“今天我可是给欧阳小姐出难题了。她没有跳过交谊舞,今天是第一次,所以,欧阳小姐可能还感觉不到跳舞的乐趣。”何非雄问是不是让路易斯陪他,乔永说,他正想带一个学生,这样他会很有成就感。

欧阳秋筠这时才发觉自己是满头大汗。想起刚才一幕,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真不敢相信她会那么说、那么表现。她想那一定就是那种风骚的、没有廉耻的女人勾引男人时才使的手段。

不过她心里是很高兴的。她觉得乔永是喜欢她的,她会完成搬运工的任务,早点弄清楚搬运工到底想让她干什么。

第二支曲子开始时,沈处让坐在旁边的一位小姐陪乔永,可乔永拒绝了,他说欧阳秋筠很聪明,他对培养一个舞场皇后很有信心。说完便牵着欧阳秋筠的手再次步入舞池。

欧阳秋筠想,乔永一定会接上他的话,告诉他什么,可乔永这时却真正教起一些舞步来。

欧阳秋筠不想放过这次机会,把手放下来,“乔先生,我不想学了。”

乔永不明白欧阳秋筠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看着她。

欧阳秋筠说:“你把我教会了,我又不能经常陪乔先生,那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乔永瞪了欧阳秋筠一眼,拉近了欧阳秋筠,“我想我们应该有更好的机会。”

欧阳秋筠说:“我可以为乔先生洗衣服。”

欧阳秋筠望了乔永一眼,把头低在乔永胸前,并把搭在乔永肩头上的手慢慢滑到乔永的胸脯上。

欧阳秋筠回到房间时,范伟早已带着丹丹回来了。范伟给欧阳秋筠说,他已经给丹丹洗了澡,让丹丹睡下了,说自己今天有大夜班,要去顶班。

欧阳秋筠有点兴奋。她说今天陪乔先生跳舞了,应该说她的工作又往前迈了一大步,说她现在对完成任务有了信心。

范伟觉得欧阳秋筠有点不正常,可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正常。他揶揄她,“我是不是应该去酒红巷住,免得碍手碍脚?”

“是眼不见心不烦吧?”欧阳秋筠轻声说,“你不要把我当你的女人,我本来也不是你的女人。”

范伟叹了一口气,出了门。

范伟今天晚上并没有班,他说去上班,无非是找借口回避欧阳秋筠。第三看守所那边没有动静,他有些惶惶不可终日。他担心欧阳秋筠察觉到什么,而且,他还想找找陈方,想看看陈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壁虎是否供出了什么。

听欧阳秋筠说已经和乔永跳舞了,他顿时决定给陈方打电话。

到了大堂,他拨通了陈方的内线电话,陈方要他去健身房。

到了健身房,陈方便问他是不是见了搬运工,范伟说没有,他今天找陈方,主要是两件事:一是欧阳秋筠的工作有了进展,有可能很快弄清楚搬运工让欧阳秋筠接近乔永的意图;二是,他有一个建议,逼迫搬运工出手。

范伟这样说,是想看看陈方的反应。他想陈方如果没有怀疑他,应该和他分析一下搬运工他们不动手的原因。

陈方仍煞有介事地在跑步机上跑步,似乎他真是为了健身来这里的,他一边跑着一边告诉范伟,为了从壁虎口中掏出一点东西,他把省警官学校见习生凌松和壁虎关在一个监舍,名义是涉嫌贩毒、走私。可是关了好几天,凌松也没能从壁虎口里捞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陈方把这么重要的情况说给他,这让他心里轻松了些。

“可能壁虎就是个行动高手,正像那个黄四,他只是拿钱做事。也许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范伟敷衍着。

“自从抓获壁虎以后,三江市的无线电呼号频繁起来,他们采取报菜价或者天气预报的方式,每天不间断地向0249和0357下达指令。我们分析这与壁虎有关。”陈方说。

“试过技术审讯吗?”

技术审讯范伟知道那么一点,是用吐真药(硫喷妥钠)和测谎仪等等。

“试过。没露出什么破绽。显然他受过反审讯训练。”陈方说,“你刚才说到建议,说说?”

“我觉得可以放了他,让他带我们去找老槐树。”范伟说。

“考虑过这个方案,但有问题。壁虎有可能真不知道老槐树在哪儿,这是其一。其二,只要壁虎一出去,他的命可能就没了。他们完全能想到我们不会轻易放掉壁虎。”

“我的建议就是这,我没想到有这么复杂。我一直是搞刑事案件的。”范伟停了一下又说,“我觉得,他们真正的目的好像并不在712厂这边,而是象山工程。”

陈方没接范伟的话,他擦了擦汗,对范伟说:“目前,你的任务就是配合欧阳秋筠,帮她尽快地接近乔永,弄清他们的意图。但这种配合,是有分寸的,应该是你掌控着她。”

听陈方这么说,范伟确信陈方是信任他的。“我知道,只是……”

“你可能有一些心理障碍。这个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现在,你必须克服掉。你要让欧阳秋筠充分信任你。你甚至可以试探试探她。好了,就这些了。我的时间非常紧。我们也要尽量少见面。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们公安局内部有他们的人。”

陈方走了之后,范伟等了几分钟也出来了。他骑着车回了饭店。

欧阳秋筠这时候正一个人在屋里练着舞步,嘴里“咚嗒嗒”、“咚嗒嗒”叫着,脸上一层汗,见范伟进来,停下了,拿毛巾擦脸。说:“你不是有大夜班吗?”

范伟忘记了走时跟她撒的谎,连忙说:“小波下班时说家里来了客人,让我顶,刚才又来了,让我休息。跳啊?”

欧阳秋筠说:“你会吗?教教我。”

范伟敷衍着,“我只会跳‘忠字舞。”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每跳一步,每练这么一次,就离我的任务更近了一步。”欧阳秋筠似乎仍兴奋着。

“其实不会才好。”范伟说,“每次跳舞吧,你都让他教你,你就成了他的学生,他就成了你的老师。”

欧阳秋筠摇头。

范伟又说:“还有,我揣测,他邀请你跳舞,也不一定是真跳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跳舞无非是个借口。或者更直接点说吧,女人要勾引男人,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眼神、语言、腰肢、屁股、头发等等,什么都行。其实绝大多数男人,真用不着勾引,他就是一条骚狗,看见母狗都想上,只不过怕母狗咬他而已。”

欧阳秋筠听着听着觉得范伟的话不对了。这不是在骂她吗?“你别这样好不好,我这不是任务吗?”

范伟说:“我就是有点受不了。”

“其实,你吃醋,你在意,我应该很高兴。这说明你是在乎我的。你是真把我当做你的女人了。可是,你应该知道我心里怎么想:除了完成任务,我什么都不在乎了,而且,我开始都给你讲明了,我没希望跟你一起生活。案子破了,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我们只是同事,只是朋友,就连情人也算不上。”

欧阳秋筠说到这里时,范伟想起了陈方让他试探一下她的话。其实,他是不怀疑欧阳秋筠的,他觉得欧阳秋筠真是被王天明策反了,真是被冤枉的,可陈方一再提醒他,他也有些摇摆了。

“给你说过,和你结婚,并不是我要完成任务,要取得他们的信任,而是想真真实实和你生活,生活一辈子。这与案子无关,与任务无关,也与你是否能够平反无关。”范伟望着欧阳秋筠,“我甚至想过,我们找机会逃走,逃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隐姓埋名,与世无争在那里生活一辈子。”

欧阳秋筠一直以为范伟和她结婚是组织的计划。“逃走?”她瞪着范伟,“你觉得逃得了吗?即使真逃得了,我也不想,我从没想过,因为我一定要让人们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这……有这么重要吗?”范伟说,“你的冤枉是什么?不就是你给了王天明情报,不就是被人看成了女特务,不就是坐了八年牢?而且你不觉得你太乐观吗?你觉得案子破了,你就一定能平反?更重要的是,平反了又怎样?给你一笔钱,给你一个身份,给你一份工作,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你不照样还得这样生活?”

“我觉得重要,我相信我能够平反,我觉得那就是另一种生活。”欧阳秋筠说,“即使生活没有什么不同,我照样觉得那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事,我必须让人们知道真相,对,就是真相。”

“你以为这个世界上有真相吗,真相就那么重要吗?”

“对我而言,真相比什么都重要。”

“你设想过不能平反的结果吗?”

“我相信组织。”

“好吧。”范伟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我今天有点激动,我还是无法面对你去接近乔永。”

“我理解。”欧阳秋筠望了范伟一眼,“也请你相信我。我知道分寸。睡吧,时候不早了。”

令陈方想不到的是,712厂那边出了问题。邮局在例行检查寄往香港某邮箱的邮品时,发现一块肥皂里藏匿了一张图纸,而在另一个邮件里,发现了用密写办法绘制的类似图纸。陈方接到报案后,让技术人员对这张图纸进行了初步分析,认为这可能是一张图纸的两个部分,而就这两个部分分析,应该是712厂的技术图纸。陈方立刻请来712厂的总工程师卢工来鉴定,卢工觉得这很像712厂的红外线镜头的机床图纸。

陈方如梦初醒。象山工程也好,壁虎也好,其实都是他们的烟幕弹。而他们的手法,极有可能是策反了712厂的人。

陈方将此事报告给了江山,并且建议把部署在饭店方面的警力撤过来,全力侦破712厂的内鬼,追踪泄露的技术资料。江山同意了陈方的建议。

陈方要离开时,江山想起了陈方往那边派了卧底的事,问陈方:“我们的人事先没发现一点迹象?”陈方说:“他们并不信任他,只是利用他来干扰我们的视线。”江山说:“分析过原因吗?”陈方说:“我怀疑局里有内鬼。”

江山想了想,“那就把戏演得更真一点。瞒过内鬼的眼睛。争取让他打探到712厂技术资料到底丢了多少,或者说,把厂里那个内鬼弄出来。”

“好吧。”陈方说,“他目前的任务在饭店那边,因为他们给了白兰花一个任务,而我们对白兰花还没有把握。我得想想,怎么样做更巧妙一些。”

“好吧,记住,首要问题是不能让他们把技术资料带出去。”

范伟早晨一上班,就被沈处叫去107房间开会。107是安保小组设在饭店的办公地点,主要用途是供安保小组的人开会、议事、碰头。范伟进去时,何非雄、沈处等安保小组的人全都到了。

何非雄先通报了有关情况。一是阿波罗的专家通过一段时间工作,已经制订出了象山工程规划大纲。这个大纲十分庞大、十分超前,令人振奋。其效益是我们不敢想象的。阿波罗公司要求专家组将规划大纲发回总部,进一步论证。一旦通过论证,他们将正式与三江市政府签订合作协议。鉴于目前规划工作基本结束,阿波罗公司总部决定撤出专家组,只留总裁助理乔永及其秘书露易斯驻三江市,负责协调沟通工作。二是三江市这几个月来,走私、贩毒、卖淫、倒卖案等发案率飙升,尤其严重的是敌特活动死灰复燃,而警力严重不足。因此,市局党组经过慎重研究,并报市府同意,决定精简安保小组警力,将有限的警力投入到一些大案要案的侦破中去。

范伟觉得,精简饭店安保警力,还有一个原因何非雄没有讲,就是现在市局明确了,敌特的注意力是在712,而不是象山。

何非雄讲完后,沈处长宣布了继续留在饭店担任安保工作的人员名单。范伟仍留在安保小组。散会以后,何非雄让他去一趟办公室。

何非雄在饭店有房间。进了房间,何非雄给他倒了水,问他对这种安排有没有什么意见,范伟不明白何非雄是什么意思,说不懂。何非雄说,你没觉得留下来的都是精华?范伟说,我也是精华了?何非雄说:“你没发觉我们都把你当做骨干在使?留下来的人,基本都是政治上可靠、业务上过硬的人。这是个锻炼人的地方,也是一个比较好的平台。希望你把握好,不要再出乱子。”

“谢谢何组长,感谢何组长无微不至的关怀,”范伟说,“只是有一个问题,这样安排,别人会不会议论,说何组长有私心?”

“私心?有。”何非雄说,“因为欧阳秋筠现在在饭店里,我不愿看到新婚燕尔的你们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

范伟其实不想留在安保小组,可也有些无奈,因为陈方让他配合欧阳秋筠,他不知道何非雄这样安排有没有陈方的意思。

因为何非雄不遗余力追求路晨,范伟内心深处对何非雄没有好感。他自己也知道是他自己心里有病。平心而论,何非雄所作所为,是无可挑剔的,做事光明磊落,有礼有节,对他关照有加,也应该是个很难得的朋友了。

何非雄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怎么,不想留下来?如果不想,我们可以商量。”

他想了想说:“你考虑过吗?这样做,别人会怎样看你?”

何非雄说:“不会有人说这是你我达成的条件。你和路晨离婚,我追求她,一码归一码。说起来,我们应该是情敌才是。”

“我没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从干警察的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有想过要组织关照我什么。我不习惯。”

“这不是关照。”

“那我服从安排。”范伟说完要走。

“你听我把话说完。”何非雄说,“我说的第二个私心就是为我自己。你知道我在追路晨,我需要我们有一个好一些的环境,尽可能地减少你对路晨的影响。”

“我影响了吗?”

“你身上不是还带着路晨家的钥匙吗?你隔三岔五去路晨那里,今天拿个瓷盆,明天拿条裤衩,你知道路晨什么感觉吗?她没有安全感。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一个安全边界。家就是领地。你拿着人家的钥匙,自由出入,她就没有安全感。换了你,你怎么想?你会感觉你的生活受到了侵犯。这在西方,是对对象极端不尊重。”

范伟想说可能是你的感觉不好吧,可忍住了。

“这个你放心。我的个人物品已经搬得差不多了。我没把钥匙给路晨,主要是看到她房子的窗户坏了,我想哪天休息时把窗户修好后,就把钥匙给她。她毕竟是个女人,我不想别人指责我,离了婚,连这点情意都没有了。”

“实话告诉你吧,到目前为止,路晨没有接受我求爱。”何非雄说,“我想她应该是还没有从你给她的打击中走出来。我希望尽快让她走出阴影,也希望你能理解。”

范伟感到心里很堵。他希望路晨能够幸福,相信路晨嫁给何非雄会幸福,可心里就是不舒服。

“好了,我明白了,现在我真正明白了。领导就是领导。”范伟说着便去摸腰间的钥匙挂,可正要取下钥匙时,又松手了,“何组长,你和路晨毕竟还没有结婚,这钥匙我还是交给路晨吧。”

“当然。”何非雄一笑,“怎么说呢?我只是和你谈一下我的看法,最多算是一个建议吧?”

范伟从何非雄房间出来,走到大堂,沈处叫住他,给他布置工作,讲一些注意事项。正在这时,陈方夹着皮包进来了。陈方走到沈处面前,说要借范伟用半个小时,他们办案时,遇到一个技术问题,利用邮票传递情报,范伟办过邮票案,想请教请教。沈处问要他回局里吗?陈方说,很快,就在饭店里找一间房。

进了房间,陈方给范伟简要说了712厂泄密的事情,说党组决定给范伟处分,理由是生活作风问题,目的是为了让台湾那边真正信任范伟,以尽快弄清楚712厂究竟泄露了多少技术资料,弄清712厂的内鬼。

范伟想不到712厂真会出问题,他一直以为712厂那边是一个烟幕。他一下愣住了。

“怎么,有什么困难?”陈方问。

“处分……我没什么好说的,反正我现在人也臭了,成了一堆臭狗屎。”范伟说。

“处分是由政治部下,按规矩办。案子一破,就把处分撤销。因为我们怀疑局里有内鬼。我们必须瞒过内鬼。”

处分不处分,范伟真是无所谓了。他提心吊胆的是有什么人把他供出来,或者自己露了马脚。

“我觉得这很难,”范伟说,“而且,这根本就不是他们信不信任的问题。他们一向都是单线联系,团伙里的成员互相不认识,下达任务,也分别下给不同的人,从不聚在一起讲配合。即使他们真正信任我,也没有理由告诉我,712厂泄密的技术资料究竟还有哪些,内鬼是谁。”

“这个情况我们考虑到了。但目前任务紧急,我们只能试一试了。我分析,如果他们真正信任了你,很可能会交给你一些实实在在的任务,我们从这些任务中便可以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好吧,这事就到这儿了。我希望你能够成功。”陈方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可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问道:“欧阳秋筠那里,他们没给新任务?”

范伟说:“没有。”

范伟从房间出来时,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和搬运工见面。到大堂,见沈处没注意他,把手表取下,装进裤兜,然后走到沈处跟前,说早晨出来忘了戴表。

回到房间,即把窗台上的两盆花换了位置。

下午去学校接丹丹时,范伟与搬运工见了面。搬运工穿着一件被撕破了袖子和衣领的衣裳,一副被人欺负要找警察投诉的样子。他看见范伟,便追上来,扑通在范伟面前跪下来,范伟去拉他时,接过了他手中的纸条。

晚上九点,范伟按照搬运工约定的时间到了7号码头的趸船上面。搬运工晚到了将近一个小时,说有尾巴,他绕了好几个圈子,才把尾巴甩掉了。

范伟便向他报告了陈方想知道712厂技术资料究竟泄密了多少和厂里内鬼的事,并说这次,他必须对他们有个交代。

搬运工不吱声,沉默半天,问道:“白兰花得手了吗?”

范伟疑惑地瞪了搬运工一眼,“这有关系?”

搬运工支支吾吾地说:“这像下棋,我们摆了一颗棋子在那里,总不能忘了吧?”

“如果是一招闲棋,我看不如不要了。我们天天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我很担心她觉察到什么。”

“有时候闲棋才是好棋。”搬运工停了停说,“她和目标……她能够进入目标的房间了吗?和她上床了吗?”

“没有。”范伟说。

“让她加紧行动吧。”

范伟心里明白,欧阳秋筠无非是搬运工摆在那里吸引警方视线的,所以没有继续问下去。“我会把你的指令带给白兰花。但目前,我最希望得到的是,你如何让我过眼下这一关。”

“我得请示上峰。”搬运工说。

回到饭店欧阳秋筠的房间,欧阳秋筠正洗了澡,洗着衣服。欧阳秋筠看到他衬衣都让汗湿透了,让他把衣服脱下来一便洗。范伟脱了上衣丢到洗衣盆里,然后进了卫生间。

从卫生间出来,就蹲在洗衣盆边,搓一条裤衩。欧阳秋筠问:“是去见首长了?”

“见了。交给我一个任务,想办法弄清712厂到底泄密了多少情报,内鬼是谁。”范伟说。

欧阳秋筠又问:“见了那边的人吗?”

范伟停了一下,“让你和乔永上床。”

欧阳秋筠没说什么,抓起衣服搓洗起来。这是她早想到过的。可一转念,她感到有些不对,“现在,还有这个必要吗?”

范伟不回答。

洗完衣服上床睡觉,欧阳秋筠却睡不着。怎么说呢?和乔永上床的事,虽然她早想过,可毕竟是猜测,或者说,她觉得这一天可能还会很远。

顾虑是没有什么了,既然是任务,她就是豁出命也要完成。她不能影响全局,她得为早日破案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而且现在,她对这个乔永也有了一点好奇。她总觉得乔永和铁心有什么联系,或者说乔永就是铁心。就是说,即使没有任务,她也很想弄清楚这个乔永究竟是谁。

她在心里认真地比较过乔永和铁心。她觉得除了脸型、发型、声音等不像铁心,乔永的身材、气质、气味都和铁心一样。她甚至想铁心是不是易容了。她想起有一次看过的一张报纸,那张报纸说,西方发达的国家,已经有人整容,如果想把自己变成玛丽莲·梦露、麦当娜,就照着她们的脸型和五官轮廓整就行了。而你自己,则像一张草稿,一个可供雕塑的石头。还说一个聪明的整容师遇到一个被通缉的罪犯,为了不让罪犯脱逃,把这位罪犯的脸整成了另一个被通缉的罪犯,结果罪犯大摇大摆地在大街上行走时,被警察逮了个正着……

问题是:她现在还没法进入乔永的房间,更没有办法和他上床。

除了上次和乔永跳过一次舞,以后再也没有单独和乔永有过什么交流。每天早晨,乔永早餐时,她都深情款款地看着乔永,好让乔永读懂她的眼神,明白她在向他传情,在渴望和呼喊,以便找到更多和乔永相处的机会,可乔永总是回避着,躲闪着,从不回应她。

凭女人的直觉,她相信乔永是希望得到她的,而且也应该懂她的心思。她不知道乔永这是为什么。

想到这里,欧阳秋筠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她索性爬起来,找出藏在抽屉里的烟,点了一支烟吸起来。

一支烟一会儿便抽完了,她轻轻地把门打开,把烟蒂扔出去,散屋里的烟气。

范伟好像也没睡着。他不断地翻身。这时,他坐了起来,说:“你好像蛮兴奋的。”

欧阳秋筠也坐起来,“我没想到这是真的,还这么快。”

范伟鼻子里笑出了两声,“看来女人要把自己送出去,要利用色相,也不是想象的那样简单,也要有手段。”

欧阳秋筠明白范伟这是心里有怨气,却不与计较。她也想让范伟帮他出出主意,可好几次话都噎在喉咙里了。她知道,如果范伟真心想和她生活的话,应该是很忌讳的,女人就是男人的领地,是绝不容许外人染指的,即使是任务,是名义上的生活。

“我知道,这件事你比我是更加难受的。”她说,“可是我没有办法,哪怕我在心里并没有把你当做我的男人,只是当成了战友。”

欧阳秋筠的话提醒了范伟。他可是对欧阳秋筠承诺过要一起生活的,而现在——在搬运工赤裸裸地要她和别的男人上床之后,他不应该没有反应。

“你放心,我理解,我不计较。”范伟说,“我想透了,这最多算什么呢,算你一次出轨,算给我戴了一顶绿帽子?可出轨算什么呢?为了远大的革命理想,不是头可断,血可流吗?再说现在,都改革开放了,每天不知有多少女人出轨,这挺时髦的;而绿帽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戴着,而我这顶,和别人还不一样,是……老婆说清楚了戴的,而且还是一顶外国的洋绿帽子,所以说,我真不计较。”

范伟说是不计较,其实表露出来的还是在计较,既像在讽刺欧阳秋筠,又像在自嘲,这让欧阳秋筠很歉疚。黑暗中她苦笑了一下,“我没有说你不该计较,我的意思是请你谅解,我只想早日完成任务,我……真的都要疯了。”

范伟刚才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压根儿不是想的欧阳秋筠要和乔永上床的事,而是对他把陈方的计划告诉了搬运工这事感到害怕,他知道这是什么,有什么后果。再就是搬运工会不会给他一些反馈,让他对陈方有个交代。

“睡吧,明早还要去弄馄饨。”范伟说,“现在,你怎么着急,都不管用。”

欧阳秋筠这才在床上躺下来。

第二天,欧阳秋筠起得比往常早。她出门前精心梳洗了一番,并穿上了才买来的新裙子和皮鞋。她想在乔永早餐时找找机会。

早餐时间一到,乔永便像往常一样,在沈处陪同下来了餐厅。欧阳秋筠站在窗前,瞪着乔永走过来。

乔永往常走过来时,总会习惯地瞄这边一眼。欧阳秋筠看得很清楚,只是不知道乔永看到她没有。因为厨房的窗玻璃上总是蒙着一层油烟,不太干净。

她戴着厨师帽,穿着白大褂,看见乔永,便把手抬起来,把耳边的几根头发掖到厨师帽里去,又低头看了一遍今天的衣着。

虽说穿着白大褂,但裙边并没有罩住,她的白皙而匀称的小腿也露在外面,配上擦得锃亮的黑皮鞋,显得比平时要有风韵得多。

之所以这么打扮,是因为厨房和餐厅间有一道开着的门,方便服务员上餐,欧阳秋筠往常给乔永煮好馄饨后,也常倚在门边看乔永就餐。

一会儿乔永他们就在餐厅坐下了。欧阳秋筠连忙把馄饨煮好,让服务员端过去,然后封了炉子,倚在门口。

她痴痴地瞪着乔永,等着乔永抬起头时能够看见她。乔永把馄饨移到自己面前时,果然朝厨房这边看了一眼。

欧阳秋筠很夸张地眨了一下眼睛。她很希望乔永此时能读懂她的意思,能走过来。她想好了,只要他走过来,她就会大胆地告诉乔永,她想跟乔永再学一次跳舞,她都在家里练了好几个晚上了。

但乔永似乎对她今天的刻意打扮视若无睹。他一直低着头吃着,再没有望她。

上午十点多,欧阳秋筠刚刚回到房间,服务员就拎了一个洗衣袋过来。服务员告诉欧阳秋筠,领导同意她给乔永先生洗衣服了。

欧阳秋筠心里高兴起来。

可这时听服务员说:“领导特别交代了,乔永先生的衣服,你不能去那边去拿,都由我们送过来。衣服晾干叠好了,也不需要你送过去,由我们来拿。”

欧阳秋筠说:“我知道了。”

“虽然我们在交给你之前,会仔细检查每个衣袋,但你在下水前还要检查一遍,查看乔先生有没有忘记在衣袋里的物品。再就是要查看衣服标牌,弄清衣服的洗涤要求等等。”

欧阳秋筠回答说:“我知道了。”

乔永今天没有出去。范伟和安保小组的人就在饭店待命。十点多钟,政治部来了两名同志,让沈处把范伟叫到何非雄的办公室,宣读了局里处分他的文件。政治部的人走了之后,何非雄和沈处就给范伟做思想工作,让他不要背思想包袱,要拿出行动来证明自己是个好干警。

范伟装作很不理解的样子,说警察不是人吗,不是公民吗,没有离婚结婚的权利吗?

要吃午饭前,大堂的服务员让范伟接电话,说有学校老师找,让他立即去一趟学校。范伟跑过去接电话时,服务员已将电话挂了。范伟以为是搬运工找他,给沈处说,孩子在学校出了状况,学校要家长去一趟学校,沈处想都没想,便往外挥手,去吧去吧。范伟立刻骑上单车,直奔三眼桥小学。

要到学校时,范伟车骑得很慢,留心着路人。可一直到学校,也没有见到搬运工。找到丹丹的班主任,才知道真是丹丹在学校里闯祸了,和同学打架,把好几个同学鼻子都打出血了。

班主任说,丹丹学习成绩差,年龄是班上最大的,如果她这样不遵守校纪,继续在三眼桥上学就很困难了。

范伟不明白丹丹为何会打人。问班主任调查过没有,是什么原因。班主任说可能与今天的班会活动有关。今天班上组织同学们去给姜连长扫墓了。

范伟找到丹丹,问丹丹为什么打人。丹丹便哭起来,说她不读书了。范伟想了想,就给老师请了假,把丹丹接回去。在路上,丹丹才给范伟说原因。原来这个姜连长是被特务暗害了,同学们不知怎么知道丹丹的妈妈是特务,因此,便要找她算账,骂她是狗崽子、狗特务,找她要无声手枪,要发报机,吐她唾沫,抢她书包,她实在气不过,才动手了。

欧阳秋筠正在食堂端了饭吃着,看范伟领着丹丹回去,忙问范伟为何这时候就把丹丹接回去了,范伟说,学校今天放假了。

晚上,范伟回来,看丹丹睡了,才和欧阳秋筠说起丹丹在学校受欺负的事。欧阳秋筠心都要碎了。她再怎么受人欺负,被人吐唾沫,都不要紧。可丹丹是个孩子啊。

范伟说:“我今天去找了校长。也顺便说了你的情况,以后应该没人敢了。”

欧阳秋筠突然说:“这学不上了。”

范伟说:“不上学,把她放哪儿?不是不让你带孩子吗?”

欧阳秋筠直叹气,“范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平反吗?就是为了孩子。我不能让孩子一辈子都背着这个耻辱。”

范伟瞪着欧阳秋筠,“如果……你这反平不了呢?”

“不可能平不了。”欧阳秋筠说,“我相信只要案子一破,我的问题就会弄清楚。”

范伟又问:“今天,我看到服务员把乔永的衣服给你送过来了,你觉得有戏吗?”

欧阳秋筠摇头。

第二天早晨,范伟还是把丹丹送去了学校。回来的路上,他突然决定去搬运工的住处。

搬运工见到范伟找过去,并不吃惊,而是问范伟是不是用过早餐。

搬运工此时正在喝一杯麦乳精。范伟说:“为了弄清楚712厂究竟泄露了多少技术资料,把泄露的资料追回来,为了揪出厂里那个内鬼,他们调集了大量的警力去机场、海关、车站埋伏、蹲守、搜索、监视、排查等等,他们现在非常需要我给他们提供一点线索,如果我这里不声不响,不能弄一点东西给他们,我就是失职,说不定他们还会怀疑我。”

搬运工说:“你应该知道,你弄到了什么才不正常,才会引起他们怀疑。”

范伟说:“我想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出去。我不能等到他们抓人了,等他把我供出来吧。那时我就没命了。”

“这个你放心好了。我们不能让你暴露。而且我可以保证你不会暴露。你大可不必为这事担心。”

“你得让我知道什么时候走人。”

“等到白兰花执行完任务。”

“你说吧。”

“让她进入乔永的房间,弄到一份材料,象山工程规划图。”

“这份图,可以不从乔永那里弄。”

“我们估计,他们应该做了两份规划图。我们要的不是那种他们要交给市政府的,而是真正要施工的图纸。你的任务是配合白兰花,让她拿到图纸,然后确保这份图纸到我手中。”

“白兰花是那边的人。”

“她是什么人并不重要。你也不要打听这些问题,组织上这样考虑,自有它的道理。你的任务就是执行。”

搬运工说到这里时,范伟有些明白了。这可能就是他们的真正目的。可是他们要这样一张图干什么?在他们施工时做手脚,炸掉它?

中午休息时,范伟回了房间,一进门,便问欧阳秋筠想到办法没有,欧阳秋筠知道他问的是乔永的事,很无奈地摇头。

欧阳秋筠这几天一直在绞尽脑汁想如何拉近和乔永关系的事。她想过往乔永的衣袋里塞字条的办法,想过去请教乔永英语,可往深处一想,都觉得不妥。既然他们提防着她,她送过去的衣服,服务员一定会仔细检查;向乔永请教英语也不现实,安保人员一定不会让她接近乔永,即使她冒险闯过去,根本没有机会向乔永表达什么……

“我今天去见了搬运工。他给你下达具体任务了。是去弄一张图。”

欧阳秋筠有些意外,“图,什么图?”

“象山工程的规划详图。”

“请示首长了?”

范伟迟疑了一下,“请示了。首长让我们执行他们的指令。”

欧阳秋筠这才明白搬运工为何让她接近乔永了。“这事挺难的。”

中午天热,范伟走到窗前吹风,盯着窗台上的两盆花看。欧阳秋筠想了想,给范伟说,她想了一招,去找沈处,安排她当楼层服务员。只要当上楼层服务员,她就可以进乔永的房间,就可以找到那张图了。

范伟回过头来,“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发烧啊,你这个身份,安保小组会同意吗?别忘了,让你进来做馄饨,让你给乔永洗衣服,那都是乔永找了安保小组。”

“他既然能要安保小组让我进饭店、洗衣裳,应该也可以让我去当楼层服务员啊。”

范伟回过头来,“这是两码事。我觉得他们不会同意。”

欧阳秋筠又说:“你不是可以接近楼层的服务员吗?你想办法弄到房间的钥匙,然后,趁乔永去象山时,我找机会进去。那时安保人员也都出去了。”

“没有这样的机会。告诉你吧,每个楼层的服务员中,至少有一名是警察,只是穿着服务人员的服装而已,就像给你送衣服的那个服务员一样。他们会死盯着乔永的房间,绝不会轻易放外人进出。而且,搬运工要弄的这个图,应该不是一张普通的图,应该不是他们刚刚完成的那个规划大纲,如果不是,这张图他就不会放在一般的地方。就是说即使侥幸进入乔永的房间,要弄到资料,拍照,那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范伟说完就走了。欧阳秋筠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像入了定。

欧阳秋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特别是想到丹丹,心里更急,恨不得冲到大楼那边去。正在这时候,服务员过来叫她了,让她去一趟大楼。她跟着服务员进了大楼,看到邱大妈正跟沈处说着什么。

沈处看见欧阳秋筠,对她说:“邱主任你认识吧?”欧阳秋筠点头。

“是这样,邱主任来讲了一件事情,就是你每半个月要向居委会报告工作生活的事、参加学习的事。这事我慎重考虑了一下,觉得是必要的。”

欧阳秋筠望了沈处和邱菊花一眼。她怎么也没想到邱大妈会找到这里来,要求她去居委会学习。她很害怕这个老太太了。

“这件事你要正确看待。邱主任的意见很对。居委会对刑满释放人员进行管制教育,是我们要求的。我们不仅不能破这个例,而且要带头。刚才我仔细询问过居委会组织学习的时间,觉得你的学习、教育,在时间上与工作没有大的冲突。所以,我决定,居委会的学习,你还是照常参加。”

邱菊花说:“其实我们这是对你负责。”

欧阳秋筠十分沮丧,她想说她已经要求平反了,她本来就是冤枉的,可担心激怒了邱大妈,只好把话忍住了。

“好吧,今天是居委会定的学习教育日,你现在就跟着邱主任去居委会。”沈处说。

沈处正说着,乔永从楼上下来了。乔永径直走到欧阳秋筠身边,说:“欧阳小姐,谢谢你为我洗衣服。”

欧阳秋筠瞟了乔永一眼,乔永微笑着,直愣愣地瞪着她,她感觉乔永好像有话要说,她突然意识到现在是个机会,“乔永先生,这是我的工作,能为乔先生效劳这是我的荣幸。”她瞥了沈处和邱大妈一眼,“我马上要去居委会参加学习,乔先生的衣服我还放在房里,乔先生就在这儿等等,我马上过去拿过来。”欧阳秋筠没等沈处和邱大妈说什么,说完就转身往外跑。

她是这样想的,乔永只要等在大厅里,她拿来衣服,沈处也好,服务员也好,就不会再检查什么。她就可以直接把衣服交到乔永手里。她一路跑一边想究竟写什么好。

乔永的衣服早折叠好了,她打开门,冲进屋里,拉开抽屉找出纸笔,写道:“我要见你。”然后把纸撕得只有一指宽,放到衣领里。她想,如果乔永离开了,她借着整理衣服的机会,可以把字条拿走。

跑回来时,乔永还等在大堂里。她把衣服交到乔永手里,乔永彬彬有礼地说谢谢,欧阳秋筠说:“乔永先生不要客气,我非常乐意为先生多做点什么。”说完深情地望了乔永一眼。

在居委会学习,欧阳秋筠一个下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一直在想乔永会不会注意到衣服里面的字条,会不会想法和她见面。

学习完了回饭店,时间已是下午六点,范伟已经把丹丹接回来了。她问范伟吃过饭没有,范伟说吃了,他知道她今天去居委会学习去了,就和丹丹上了一回馆子。丹丹这时抢着说,馆子的鱼和红烧肉太好了。欧阳秋筠望着范伟一笑,抄起饭盒便去了厨房。

吃了饭回来时,丹丹正在里面的房间一字一顿、结结巴巴念课文。

欧阳秋筠走进去,才看到范伟站在一边正盯着丹丹念书,有些感动。她想不到范伟是这么有责任心的一个男人。

看到欧阳秋筠回来了,范伟便到外面来,说,今天他去接丹丹时,特意回家穿了制服,丹丹特别高兴,说以后没人再敢说她是狗特务了。

欧阳秋筠眼里一时泪花花的了。她真想有一天,能和范伟一起生活,他们成为真正的一家。

“谢谢你了,范公安。”欧阳秋筠声音有点颤,“委屈你了。”

“我喜欢孩子。”范伟说。

范伟这么做,喜欢孩子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必须让欧阳秋筠对他不产生一丝半点怀疑。

正说着,丹丹从里面跑出来,抱着书问范伟,蒲公英妈妈是什么,范伟说,就是老蒲公英,就像你和你妈妈。丹丹没有像往常那样纠正范伟欧阳秋筠是她阿姨,不是妈妈,只是抱着书回了里屋。

欧阳秋筠望着范伟会心地点头。

范伟这时嘴向外边一翘,低声问:“还是没辙?”

欧阳秋筠说:“很难说,但我今天在他衣领里夹了字条。我拿不准他会不会看见,也拿不准他想不想办法见面。”

范伟想了想,叹了口气。他猜想应该有戏。可他现在不想表现出来。

七点多,欧阳秋筠烧水洗澡,给范伟说,她想准备一下,预防晚上跳舞或者什么。范伟不吱声,等了一会儿说:“丹丹今天吃多了,我带她去外面逛逛吧。”

欧阳秋筠知道范伟是不想看到她这样做,很愧疚地一笑,“你不想这些好吗?”范伟不说什么,去里间拉出了丹丹。

欧阳秋筠洗完澡,换好衣裳,正吹着电扇,服务员果然来叫她了,让她晚上去陪乔先生跳舞。

欧阳秋筠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

舞厅的人仍和上次一样。欧阳秋筠进去后也像上次一样,坐在一溜服务员旁边。她心里有数,乔永今天的舞会正是因为她。

舞曲响起之后,乔永果然第一个邀请了她。

乔永牵着她的手时,她含情脉脉地望了一眼乔永,“乔永先生,为了能陪你跳舞,我在家里练了好几个晚上。”

乔永一笑,“欧阳小姐真是喜欢上了跳舞?”

欧阳秋筠一笑,望一眼乔永,把头低下来,“我……就是……想见乔先生了。”

乔永紧捏了一下欧阳秋筠的手,“谢谢。我……和欧阳小姐一样。”

欧阳秋筠渐渐放松了,“先生是看了我写的字条?”

“是的。我希望我们能够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

“很感谢乔先生能够这么信任我。我觉得你简直就是我现在生活中的一点亮光,觉得乔先生就像在拯救我。”

“是欧阳小姐给了我很多快乐。”

欧阳秋筠在家里练了几晚,舞步果然好多了。她再没有那种手忙脚乱的时候,连乔永也夸赞起她来。

欧阳秋筠这时身体贴得更近些了。她偷偷瞄过舞场上,没有谁注意他们,而且灯光幽暗,不会有人看得那么清楚。她决定豁出去了。“乔永先生,我可能是被你点了穴了,自从上次与乔先生跳了舞,乔先生就一直住在我脑子里了,赶都赶不开。我成天都想着怎么能见着乔先生,就像……初恋那样。我不知道这是仰慕,还是……爱……”

欧阳秋筠这样说时,胸脯贴了乔永一下。她感觉乔永的呼吸急促起来。

“亲爱的,你太可爱了。”

她把头低下,搭在乔永肩上的手轻轻地掐着乔永。她想直接说到乔永房间去。她觉得这个时候的乔永不会拒绝。可乔永粗重的喘息却让她一子想起了铁心,她甚至觉得那就是铁心的味道。

第一支舞曲就在她的犹豫和纠结中结束了。回到座上,她突然觉得自己太幼稚了。她不正想弄清他是谁吗?让他脱光,一丝不挂、赤身裸体面对她,做爱,不正是个最好的办法吗?她相信,无论多么善于伪装的男人在那种时刻都是无法装下去的,他的眼神、神态、习惯、呼吸、动作等等都会出卖他。

第二支舞曲响起后,乔永望了他一眼之后,就去请露易斯了。她明白乔永的眼神,这是告诉她,他得去应付一下这位秘书小姐。

和乔永跳第三支舞曲时,欧阳秋筠话更直接了。“乔先生,我不想只和您跳舞。”乔永抿着嘴,瞪着她,微微点了一下头。乔永紧捏了一下欧阳秋筠的手,不吱声。

“乔先生可以让我做楼层的服务员吗?”欧阳秋筠瞪着乔永。乔永低了一下头,嘴对着欧阳秋筠的耳朵说,“我想这是个好主意。”

舞会十点多就结束了。从舞厅出来,欧阳秋筠直接回了宿舍。她很兴奋,她觉得今天太顺利了,顺利得超过了他的想象。她想告诉范伟,她就要成功了,只有一步之遥了。

回到家,却没有看见范伟,也没见着丹丹。她心想,不是说出去散散步吗,怎么现在都没回来?

正考虑是否出去找人,范伟领着丹丹进门了。范伟说,“丹丹可能吃得有些多,肚子不舒服,多转了一会儿。”

欧阳秋筠深情地望着范伟一笑,她明白范伟这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可能是不想待在屋里找难受。

将丹丹弄上床睡好,到外间来,对范伟说晚上陪乔永跳舞的事,范伟叹着气,说:“还是不说吧,我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愤怒;真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鬼。”

欧阳秋筠说:“我知道你是为我难受,知道你是无奈。你能够这样想,我真的很高兴,很感激。可是现在,为了完成任务,你不能这样想,你不能把我当做是我,不能把我当做一个人,不能把我当做是与你有什么关系、有什么感情的人,只能当做一具与你无关的尸体。”

范伟坐到床上,轮了欧阳秋筠一眼,讥诮地说:“尸体?”

“我觉得就是这样。”欧阳秋筠说,“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上床,如果不是因为爱,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那根本就不是做爱,身体也不是她的,只是一个工具,和她无关,就像是一只和她毫不相关的狗、一头猪。我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再说,我现在的情况,也许并不需要我做这些。我不想做。我现在给你说,只是我不想欺骗你。我觉得欺骗是比跟别的男人上床……更肮脏的。”

“身体是工具,你觉得我们不是吗?”范伟说,“我们才是,不仅仅是身体,而是整个人,是货真价实的工具。你觉得这很高尚?”

欧阳秋筠瞪着范伟,她感觉到有点奇怪。“我不这样认为。”

“你知道在别人眼中你是什么人吗,你自己知道是谁吗?”

“我很清楚。”

范伟摇着头,很无奈地说:“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什么人了。”

欧阳秋筠不想再谈这个问题,说:“天不早了,你早点睡觉吧。我也累了。”

第七章

712厂案件的侦破未取得实质性进展。陈方不得已又见了范伟。陈方问范伟摸到一些情况没有,范伟说,他去了一趟搬运工住处,但没有弄到什么。陈方又问欧阳秋筠那里,他们给没给具体任务,范伟说:“没有。”

究竟向陈方报不报告搬运工给了欧阳秋筠新任务的事,范伟心里纠结了好久。凭他十几年刑事侦查的经验,他知道这是一件大事。虽然他无法判断他们要712厂的图纸究竟要干什么,但他感到,这对市局对这股敌特势力动机的判断起着重要作用。他甚至觉得,市局的判断可能是真的错了。

他甚至感到很恐惧。他想,如果他们真是针对象山,那他们的目的将非同一般,而现在三江市所有的政保警力可能都钻在712那个圈套里,一旦他们的计划得逞,他不知道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他很想把这个消息报告给陈方,甚至想将一切都向陈方坦白。他想只要坦白了,陈方应该有办法救他。可每每想到这里时,路晨又会从脑子里跳出来。他觉得,他们只要发现了他不对,就绝对不会放过路晨。他死不足惜,却不想看到路晨横尸街头。

思去想来,他觉得自己不能摇摆。他只能把完成这次任务当成他的一线生机。

陈方说:“老实给你说吧,我们现在已经陷在712厂这个泥凼里去了,几乎所有的力量都用上了,可是好几天了,几乎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我们也分析过,让你去弄清楚712厂究竟泄密了多少技术资料和厂的内鬼,难度的确很大,我想现在交给你一项新的任务,就是弄清楚搬运工是如何跟他的上级联系的。我们的人跟踪调查过他的电话,对他的通话对象都逐一进行了核实,但都不可能是他的联系人。我们监测他住房附近,也没有发现可疑的电波讯号。因此,我们判断,他就是那个呼号为0249的人。希望你能弄到他们变更后的密码本,或者弄到他向上级反馈信息的方式。”

“他会不会没有上级,”范伟说,“就是说,现在,这一切,都是他们事先一步一步设计好了,他只要执行就行了。”

“不可能。”

“还有一个办法,我觉得可以试试。我想法把他引开,然后,我们技术部门的人进他房间去。这样可靠性也许会更大一些。”

“他是经过专门训练的特工,无论我们做得多好,他都会发现。搞得不好,他有可能立即从我们视线中消失。”

范伟知道这个任务不是一般的难度,想推掉,“不能让居委会去查查户口?”

“这一招已经用过几次了,居委会那个邱主任跟他差不多都成熟人了。”

“我觉得可以利用那个邱大妈,隐蔽性好。或者请个水暖工,把他房中的自来水给断了,然后我们的人装成维修工去他家里,瞅机会仔细搜搜。”

陈方有些不耐烦了,“这都是老招式了,他会警觉。你不用说了,这个任务只能由你来完成。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范伟知道不能再推了,只好答应了。

“另外,欧阳秋筠那边,你也不能大意。如果她要求平反是他们的计划,他们就有可能和她有另外的联系方式,有可能秘密交给她任务。”

“我明白,我会盯紧她,发现异常情况,我会立即报告。”

和陈方分手后,范伟迅速返回了饭店。他感到,陈方的任务,他是完不成的。他既无法弄到他们新的密码本,也无法弄到搬运工反馈情报的方式,而如果他把陈方的任务报告给了搬运工,搬运工要么是不理,要么像上次那样糊弄他一下,其结果将不堪设想。

此时正值中午,整个饭店里静悄悄的,只有阳光轰轰隆隆落在院里,在几辆轿车上翻滚。范伟没有进大堂,而是直接去了欧阳秋筠房间。

欧阳秋筠并没有午睡,而是坐在床上吸一支烟。看范伟进屋,以为范伟今天轮班,忙把烟掐灭了,把门敞开,说:“你休息吧,我出去转转。”

范伟把抽屉拉开,拿出烟盒,抽出一支,衔在口里点燃了。欧阳秋筠说:“你不会最好别学。报纸上说,一支烟少活6至10分钟。”

“活那么长干吗?”范伟咳嗽起来,“你不是又抽起来了吗?夫妻嘛,要抽都抽。这才像一家人。怎么,没戏?”

欧阳秋筠吐出一口浓烟,“我确实不乐观,这是一件简单的事,可是已经两天了。”

范伟知道欧阳秋筠说的是她去大楼当楼层服务员的事。他和欧阳秋筠看法一样,这事不难,而且他相信,只要欧阳秋筠能去当楼层服务员,完成任务就没有什么悬念了。他甚至把他活下去的希望也放在这上面,听欧阳秋筠这么说,心里也不免有些紧张。“着急?不管用。实在不成,我给首长报告。”

欧阳秋筠说:“你休息一会儿吧。我感觉你比我还紧张。”

范伟不是紧张,是走神了。他在想是否该把窗台上的两盆花换个位置,把陈方的要求报告给搬运工。

下午上班前,范伟已把信放到死信箱里去了。看看表,正是上班时间,就去了大堂。服务员告诉他,何组长让他去他那里一趟。

范伟往那边走的时候想,难道还是为路晨家的那把钥匙?

进了107房间,何非雄让他坐下来,并起身关了房门,说有一件事要找他谈谈。

范伟说:“钥匙?”把钥匙取了下来,放在何非雄办公桌上。

何非雄一笑,“我想向你了解一下欧阳秋筠。”

“说吧。”

“这事是这样。乔永先生对三楼的楼层服务员有些不太满意,认为她做事不够灵活,常常在他工作时去房间做卫生、送开水,跟我们提出来,要换服务员。”

范伟意识到是欧阳秋筠那里有戏了,“那就换啊。人家是公司全权代表,象山工程有没有戏,都是他一句话,我们这么多警察、这么多领导都围着他转,换个服务员,别说一个,十个,都合情合理。”

“他点名要欧阳秋筠。”

范伟迟疑了一下,“欧阳秋筠?”

“所以找你。一、欧阳秋筠现在的身份是模糊的,严格地说,因为她有过为台湾军情局服务的背景,应该是不适宜到友谊饭店工作的,哪怕是现在来饭店做馄饨。但现在乔永先生主动提出来了,我们拒绝又不太合适,显得我们不够宽容、大气。所以,我希望你站在对组织负责、对象山工程负责的高度,实事求是地谈谈她现在,核心问题就是她究竟与敌特方面还有没有联系。”

范伟没把心里的乐意表现出来,“这个问题何组长问我,这有点开玩笑吧?我觉得你应该问政治部或者政保处才对,我是她老公,我的话管用?”

“政治部和政保处,不用问我都知道。他们给不了我答案。”

“我更给不了。我能给的是,我和她现在是夫妻。就目前来看,做老婆应该没有什么明显的问题。哦,怎么说呢?应该说,她和别人的老婆似乎没什么不同。”

何非雄一笑,“你这话我可以理解为她没有问题吗?”

“我没有这么说。”

“好吧。那你对她去做楼层服务员有什么意见?”

“有啊。”

“说说。”

“她进来做馄饨吧,承诺每个月十七块钱,以后又增加了洗衣服,还是十七块钱,老实说,这活不重,而且比她出摊挣得多多了,也挣得容易多了,但有一个问题啊,就说做馄饨吧,虽然少,可早床你得照样起啊,和面揉面剁馅儿杂七杂八哪一样也不能少啊。我的意思何组长应该懂了。去做楼层服务员,她可以做,但我想问问,她馄饨是不是可以不做了,或者说是不是给她加两块钱,再或者说,是不是给她一个招工指标,把她招到饭店算了。”

何非雄一直瞪着范伟,等范伟说完,说:“我明白你的想法了。”

范伟说:“当然,最终还是要听她本人的意见,也许她比我好说多了,毕竟是在牢里关了七八年的人。”

“好了。这事就到这儿吧,等我和沈处沟通沟通再说吧。”

范伟从107房出来时,叹了一口长气。这是这几天来唯一一件让他感到轻松的事。

下午接回了丹丹,回了房间,便对欧阳秋筠说何非雄找了他的事,说这事已经成功在握了,问何非雄是否也找了欧阳秋筠,欧阳秋筠说没呀,范伟说很可能还要找。他要欧阳秋筠记着,别表现出很乐意的样子,要稍微表现一下不乐意,不然很可能就泄露了天机。欧阳秋筠说她懂。

范伟苦笑了一下,又说:“你说我都成什么人了,把自己的老婆送人,还乐得屁颠屁颠的。”

欧阳秋筠说:“又来了,不是任务吗?”

“你说我们这究竟为什么?我是真想不清楚了。我们虚情假意,我们装傻■,我们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我们受人白眼,遭人唾弃,我们提心吊胆,鬼鬼祟祟……值吗?”

欧阳秋筠很理解范伟的牢骚,“应该还有妻离子散吧?”

“是啊。如果不是安排我执行这个特殊任务,老婆不会跟我离,孩子也不会出现意外。我就不懂为什么这些人要这样。难道不这样就他妈的过不了日子,就他妈的要死吗?”

“你都算老同志了,冷静些吧,这一切……不是都要结束了?”欧阳秋筠说。

范伟这才打住了,说今天晚上没班,他想出去转转。

范伟出了大院就往江边走,走了一段便招了出租,去了搬运工那里。

搬运工此时穿着一件罗汉衫和大短裤,正躺在楼道里一把破躺椅上摇着扇子,看见范伟,就起来了,“想不到这个时候来客了。”

两人进了门,搬运工把半块西瓜递给范伟,“你的信我们收到了。可我们帮不了你。”

“白兰花那里,要得手了。”范伟说。

“那你那边就更没关系了。”搬运工转身把门关上,“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和阿波罗公司是一种合作关系。”

范伟一口西瓜噎在口里,呆呆地瞪着搬运工。

“他们看上了象山的友谊煤矿。”搬运工继续说,“哦,可能你还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东西吧?这个煤矿是苏联援建的,但投产不到半年就下马了,理由是煤炭品质不高。但真正的原因却是苏联人不想公开这个资源。阿波罗这次盯上友谊煤矿,是因为他们知道了友谊煤矿的秘密:煤矸石里富含铀、钆、钕等稀有金属。这些稀有金属都是非常重要的战略资源。这个情报来源于苏联一位叛逃的克格勃官员。这位老兄把在苏联安全部门的保险柜里整整锁了将近三十年的情报资料卖给了阿波罗。

“这个你就懂了。阿波罗是世界著名的能源公司。他们拿到这份情报后,就开始寻找进入象山的方式。这就找到我们了。为什么?如果他们直接进来开发象山,有两个坎他们过不去。一是工程的保密。他们必须取得两方面的特权:中方对他们的具体项目不能进行技术论证;这个道理很简单,他们的工程项目名义上是利用新型材料发电,但设计如果经过中方评审,那是过不了关的。当然也包括公司组织自己安保力量的问题。二是,他们的原材料和成品不经过海关检验,否则他们的材料和成品都出不去。所以,他们需要我们配合,让我们骚扰,让三江市自己都认为,他们没有能力搞好象山工程的安保,从而接受他们的全部条件。”

范伟瞪着搬运工,好像被吓傻了。过了一阵才说:“你刚才说铀、钆?”

“是的,普遍运用于军事工业,简单点说,就是造原子弹的吧。或许他们会把象山制造成一座地下核武库。而一旦战争爆发,他们就赚大了。或者,他们直接向那些需要核弹的国家出售这些材料。”

范伟真的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你们又能得到什么?”

“阿波罗落地了,合同签下来了,象山差不多就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租界。我们的条件就是在象山建立一个情报基地。当然,我们掌握了他们这个惊天的秘密,绝不会只利用一下他的地盘。怎么说呢,我们应该有一个当渔翁的智慧吧。

“所以,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们在做什么了。换一句话说,你应该感到你从事的工作是一项光荣的、非同寻常的工作,你肩负的是一项神圣的使命。因为你从事的是真正的中华民国光复大陆的奠基工作,你为开辟光复大陆这一重镇立下了汗马之功,你不仅是成千上万的光复战士的英雄和骄傲,更是中华民族炎黄子孙的骄傲。”

范伟不怀疑搬运工的话,脸上一下便结了一层汗珠,可是他浑然不觉。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不小心卷进去的是这样一个惊天大案。原来,他以为他们只是弄一点情报而已,而现在是什么?他简直不敢想象。

“怎么,害怕了?这很正常。我开始也害怕,我还不相信我会投身到这么伟大而光荣的事业中来。”搬运工抓起一条毛巾递给范伟。

范伟这才感到失态了。他擦了汗,望着搬运工,掷地有声地说,“我明白了!”

“还需要我告诉你怎样对付市公安局那边吗?”搬运工说,“那本来就是我们的烟幕,我们需要的就是这种结果。而且,只要白兰花那里一得手,我们就会立即撤退,包括你。”

范伟问:“既然是这样,我们关注阿波罗公司的规划干什么?”

“我们得看看他们的诚意吧,所谓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吧。”搬运工说,“再说,渔翁是不会不了解他的渔鹰的。”

范伟回到饭店已是凌晨两点,欧阳秋筠已经睡了。他没开灯,没去洗澡,而是拉开抽屉,找出欧阳秋筠的烟吸起来。

欧阳秋筠已经醒了,把灯打开,“以为你执行任务去了,就先睡了。”

范伟吸着烟,似乎没听欧阳秋筠说什么,手又抓住烟盒,拿了一支烟在手里,把火柴拿起来,要点。好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嘴上叼着烟。

欧阳秋筠看到他的手也颤抖着,知道他这是走神了,把烟拿过去,“有情况了?”

“你睡吧。”范伟说。

欧阳秋筠觉得范伟有些不正常,瞪着他脸看,只见他脸惨白惨白的,没有汗,没有一点生气,“是不是病了?”

“我想死。”范伟说,“我不想干了,我受不了了。”

“不是胜利在望了?”欧阳秋筠说,“难道你还是接受不了我去接近乔永?”

范伟瞪着欧阳秋筠摇头。欧阳秋筠下床,给他倒了一杯冷开水。范伟咕噜咕噜喝完水,说:“我们……跑吧?”

欧阳秋筠嘴角浮起一笑。她想范伟还是在用老招式试探她。“想好了,往哪儿跑?”

“我没开玩笑。”

“那你一个人跑吧。我实话告诉你吧,就是跑,我也要组织上还我清白了再跑。”

范伟站起来,“你觉得……”又坐下来。

范伟心里确实纠结。从搬运工那里出来后,他脑袋嗡嗡的半天都不做主,便一个去江边坐了一阵。看着波光粼粼的江水,他真想一头扎下去算了。

他确实感到无路可走了。他真弄不明白世界上有这么多宽阔的路,怎么他独独无路可走。

他想,现在的他,对于三江市公安局来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败类,是一个罪犯,无论他现在是不是回头,他都绝无生还的可能。而那边,无论架子拉得多么大,调子唱得多么高,那都只是一个煞有介事的游戏,是一场并不好看的闹剧,结果无非也是搭上他的性命。

想去想来,只想到一条路:逃走。通过欧阳秋筠逃走。他想,要逃走,只能逃到其他国家去,在中国,无论是大陆,还是台湾,甚至香港澳门,那都是死路,他活下来的希望应该在欧洲、非洲和其他的地方,而能帮他的现在只有一个人,就是乔永。而要乔永帮他,又只能通过欧阳秋筠。

“你真的觉得平反对你就这么重要吗?八年监狱不是都蹲了,你不是都不准备提出来了?”他说。

欧阳秋筠觉得范伟今天很奇怪。“你能够说说你究竟是什么想法吗?”

“我想通过你,通过乔永跑出去。”

“乔永?”

“只有他有这个能力。现在,他不是已经上钩了吗?他上钩了我们就可以采取一种适当的方式,向他提出这个条件,让我们一家三口出去。”

欧阳秋筠看了一眼范伟,又看了一眼,她真有些蒙了。

“实话给你说,我真是那边的人了。”范伟想豁出去了。

欧阳秋筠心里一惊,不过马上明白了,范伟这是在试探她,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早就知道。”

“我说的是真的,不是假的,不是进去卧底,”范伟说,“你还记得那个黄四吗?我押送他去香港时,他们设了局,我掉进去了。”

欧阳秋筠并不相信范伟的话。就她对范伟的了解,他想出去,不想干公安,也许真有这个心,可要是叛变,要是真的被他们拉过去,她怎么都不会相信。她想了想,觉得应该试探一下范伟。

“你这是实话?”

“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事,我不会撒谎。”

“那我也给你说实话。”

范伟望着欧阳秋筠点头,“这是我最需要的了。我……都被假话害惨了。现在我终于理解路晨了。为什么她对我说假话那么伤心,为什么宁愿我去偷情,去乱搞,但也不能听我的假话。她说那样她觉得很可怕。我当时还不是很理解。现在我有体会了。我想你应该也是这样。”

范伟脸上这时才下了汗,“好吧,你说吧,我觉得我们这种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你是谁的状态早该结束了。我们可以真真实实地、不带任何伪装地面对了。说实话,如果现在有人拿一个处长、一个局长甚至一个市长和人人都说真话相比,要我选择,我宁愿选择人人说真话。你说现在,我们虽然睡在一张床上,但我们却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当然,我也好,你也好,我们也不是那种特喜欢说假话的人,我们受这种折磨,是执行任务。我们没了这个自由、这个权利,现在,我们……至少我,到了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我们只能把一切伪装都取下来了。我们只有把伪装取下来,坦诚相待,才能相互帮助,和衷共济,找到一条生路。”

欧阳秋筠等范伟说完,问道:“你……说完了?”

范伟没有理解欧阳秋筠这话的意思,“说完了,你说吧,我有这个心理准备。”

欧阳秋筠说,“我和你一样,也想跑。可我一直不敢给你讲。”

范伟点头,拿起杯子去倒了一杯水来,一口气喝干了,重重地把杯子放到桌上,喊一声:“这就对了!”

“你不怀疑?”

“我不怀疑。而且我觉得你这才是明智的。”范伟想了想说,“现在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平反的事,公安局从一开始就怀疑这是那边的计划。也就是说,你想平反,唯一的可能只有那边给你提供帮助。可依我看,这件事,那边帮不了你。因此,你想立功、平反,那只是自己的愿望而已。更糟糕的是,那边,除了不能帮你,他们最终没有结果。也就是说,我们跟着他们干,没有出路。所以,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跑了吧?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这么一条生路。”

欧阳秋筠说:“我不知道乔永能不能帮。”

范伟说:“只要他上钩了,我有办法。”

欧阳秋筠望一眼范伟,她知道范伟说的是什么办法,“你不觉得……难堪?”

范伟抱住了欧阳秋筠,“我必须先考虑活下来,求生是人的本能……”

两人睡下之后,谁都不说话,可是都睡不着,先是范伟翻了身,接着欧阳秋筠也翻起来。

欧阳秋筠想着范伟的话,想范伟今天的情绪,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不像是在试探她。可是又觉得范伟被他们真正拉过去没有道理。

范伟也想着欧阳秋筠是否真的想跑。现在,她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她会不会去报告;她究竟会不会搞定乔永,会不会让乔永帮忙弄他们出去。他有点后悔今天情急之下,把这一切都抖搂给了欧阳秋筠。

两人在床上轮番翻了一阵烙饼,欧阳秋筠终于忍不住了,坐了起来,说天可能要下雨吧,燥。范伟也坐了起来,说是吗?我总感觉床单上像有虫子,刚刚要睡着时,有虫子在手臂上、脸上爬,张牙舞爪的,把瞌睡都赶跑了。说着在身上抓挠。

就又坐在床上了。欧阳秋筠说:“你是不是还在想乔永?”

范伟说:“我真的觉得有虫子。”

欧阳秋筠说:“我在想乔永。”说完在心里笑了一下,她没想自己也是张口就能来了。

范伟说:“乔永那里你放宽心好了,我估计明天,安保小组就会通知你去做楼层服务员,只要能去大楼那边,乔永就是瓮中之鳖。我都感觉到了,他已经做了你的俘虏,我有办法让他帮这个小忙。”

欧阳秋筠想,范伟刚才想的一定不是这,却不挑明。

“他是一个能量非常非常大的人,弄我们出去,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范伟说,“但反过来说,他也应该是一个很顾忌自己的身份的人,他不能在这样的小事上出丑,翻船。”

欧阳秋筠不同意他这么做。“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那份图纸,那份图纸应该是他的秘密。那才是条件。”

“我考虑的是时间。”范伟说,“弄图纸比弄照片要难一万倍。”

欧阳秋筠感觉范伟好像真是着急要走。她意识到她现在不能不先答应范伟了, “好吧,我看机会。”

不痛不痒聊了一阵,范伟这才打起呵欠来,躺下来,说:“睡吧,快四点了,还有个把小时,你就要起床去做馄饨了。”

欧阳秋筠也打了一个呵欠,睡下了。

令范伟和欧阳秋筠想不到的是安保小组并没让欧阳秋筠去当楼层服务员。下午,范伟把丹丹接回来,安顿好之后,就问欧阳秋筠安保小组今天找了她没有,欧阳秋筠说没有。范伟觉得有些不可理解,何非雄的口气,那不是已经决定了的意思吗,怎么会没这事儿了?难道是因为他提了那些要求?或者,这事还要请示局里?

范伟心里也没底了。

第二天,安保小组还是没找欧阳秋筠,也没人问话。范伟这才着急了,和欧阳秋筠商量怎么去见乔永。

范伟和欧阳秋筠商量的办法是欧阳秋筠冒充服务员混进去。时间是下午的两点半钟。因为那个时间,厨房的师傅没有上班,大堂值班正交接,没人盯外面。欧阳秋筠完全可以从厨房旁边的一条走廊上穿到大楼的后门,然后从西头的楼梯上楼。楼层的服务台设在东头的一间小房里,那时,只要范伟找借口挡住了服务员的视线,就不会发现有人进门。

中午吃完饭后,范伟将事先找来的一套服务员工作服用塑料袋包好,塞到大楼女卫生间第三个蹲位的储水箱,然后回到大堂。两点半,便去了三楼服务台。这时欧阳秋筠从走廊上走了过来,进入女厕,从水箱里捞起工作服套在身上,从西楼梯上到了三楼。

欧阳秋筠心里紧张。她瞥了东头一眼,看到范伟挡在那边,这时才慌里慌张敲门。

可是乔永却不开门。欧阳秋筠瞄范伟那边,看到服务员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头也偏过来扭过去,好像在躲闪范伟的遮挡。她急了,轻声地叫喊起来。

门仍叫不开,欧阳秋筠便想转身走了。可就这时,门开了。

欧阳秋筠推开门闪进去,抱住乔永。她感到身体就要瘫痪了。

乔永也感到很意外。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把门关上,搂住了欧阳秋筠。

欧阳秋筠这时把双手抬起来,抱住乔永的头,踮起脚,把热情似火的嘴唇贴到乔永的嘴唇上去。乔永双臂像两只铁钳一样夹紧了她,厚长的舌头像卷一片树叶一样卷住欧阳秋筠薄而尖的舌头。

两张嘴巴贴得紧紧的,里面的空间便成了一个战场、一片大海,两条舌头像两条蟒蛇一样搅在一起翻腾厮杀,吞云吐雾。

乔永如牛地喘息,乔永像要让自己的舌头插到人家喉管里的方式,又一次让欧阳秋筠想起了铁心。她顿时冷静了,清醒了,把嘴巴移开,睁开眼,轻声说:“铁心,你是铁心,你就是铁心。你说你就是铁心。”

说着用身体推着乔永到了床前,像一头猎豹一样拱倒乔永,扑到乔永身上,紧紧地压住他。

乔永一开始被欧阳秋筠这么激烈的吻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欲火焚身。他把欧阳秋筠翻到身下,伸出手,揪住了欧阳秋筠的工作服,就要撕开。这时欧阳秋筠却抓住了乔永的手。

“乔永先生,不要这样,不要……”可是乔永的手臂像铁钳一样,她只好用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襟,哀求着,“我求你了,我害怕,要是被发现,我就……”

在这个悬崖边上,欧阳秋筠要把车刹住,这当然是早就设计好的。欧阳秋筠对范伟说,是先吊住他。

这当然是欧阳秋筠坚持的结果。她说,她觉得最稳妥的办法还是让乔永喜欢她,让乔永想办法让她去做客房服务员,只要做了服务员,她能够大大方方进出乔永的房间,拍照也好,图纸也好,都手到擒来。即使做不了服务员,他们有了第一次进去的经验,就不愁没有机会再进去。

乔永见欧阳秋筠态度很坚决,手停下来了,放开了欧阳秋筠。

欧阳秋筠坐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衫,“乔先生,对不起,我没有控制好自己。”

乔永望着欧阳秋筠,长吁一口气,“我……理解。”

欧阳秋筠抱住乔永,头靠在他胸脯上,“其实我没有想到要这样,我只想看看乔先生,听一听乔先生的声音,闻一闻乔先生的气味。我之所以要给乔先生洗衣服,我就是想闻到乔先生的味道,有时候,我真舍不得把乔先生的衣服给洗了……”

乔永的手攀在欧阳秋筠的腰间,像一辆刹不住的车在欧阳秋筠腰肢间滑行,“欧阳小姐,我理解。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与做爱已没有什么区别了,既然爱,为什么不能痛快淋漓?”

“其实我也是对自己没信心,我担心……一旦有了第一次,我会更加控制不住自己,我怕那样会影响乔先生,而且我也会很痛苦。”欧阳秋筠一步一步引导着乔永,想让他承诺把她弄到大楼里来。

乔永把欧阳秋筠搂到自己腿上坐着,吻她,回避着欧阳秋筠,“欧阳小姐真的把我当成了你的前夫?”

乔永这话把欧阳秋筠问住了,想了想说:“乔先生不会介意我这么多年还惦着他吧?”

乔永说:“我很敬佩对爱忠贞的人。我不仅不介意,而且更喜欢欧阳小姐了。虽然欧阳小姐喜欢我,是因为我像欧阳小姐的前夫。”

“也不能说……现在……”欧阳秋筠像把话翻过来,“我这么痴迷乔先生,也不完全是因为乔先生像我的前夫。女人喜欢一个人,有时候有道理,有时候却没有。怎么说呢,我感觉乔先生和我是那种有缘的人。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就像中魔了……我也不知道在感情的问题上,是不是真有什么因缘,是不是真有什么魔力,或许是我命里早就注定了吧……”

乔永说:“其实,我很想把你弄到大楼里来,我提出过让你过来做楼层服务员。”

欧阳秋筠吻一下乔永,“可是……”

“欧阳小姐,我相信上帝不会像那些面目呆滞的安保小姐的人一样不懂得成人之美。”

乔永说完,又吻起了欧阳秋筠,他把手钻到欧阳秋筠上衣里去,而欧阳秋筠没有推开。

欧阳秋筠越来越相信范伟可能真是被搬运工策反了。她想联系陈方,搞清楚范伟究竟是想试探她,还是真的被他们拉过去了。

范伟晚上没有回来,她决定去医院。她想,只要出了饭店大门,她就有办法了。

她到卫生间,化了一块肥皂在杯子里。晚上十一点多,等丹丹睡了,便把那杯肥皂水咕噜咕噜喝下去。不一会儿呕吐起来。

呕吐声把丹丹弄醒了。欧阳秋筠让丹丹出去叫人。一会儿沈处和一位女服务员过来了。沈处见欧阳秋筠脸色苍白,眼泪兮兮,不住地呕吐,让服务员陪着欧阳秋筠去医院。

服务员扶着欧阳秋筠出了饭店,招了出租,欧阳秋筠对服务员说,她可能是感冒了,一个人去医院打一针就行了。

说完便钻进车里,关了门,让司机开车走。

可车子刚过了一个路口,她从后视镜里就看到一辆车跟了上来。她不知道身后的人是不是在跟踪她,想,只能去医院了。万一去不成市局,就到医院再说。医院有电话,她只要问到公安局的电话,她就可以联系上陈方。

没想到,她去了急诊室,正找电话时,范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他说听到沈处说她病了就赶来了。

范伟一直陪在医院里,陪她看病,陪她去洗胃,打点滴,寸步不离。她没有找到打电话的机会。

她觉得范伟有可能就是为了防止她给什么人联系。

回到饭店已是凌晨四点,欧阳秋筠去卫生间洗了澡,上床睡了。

欧阳秋筠早晨仍像往常一样按时去了厨房。七点钟,乔永由沈处陪同准时来就餐。沈处进餐厅后,到厨房里来,问欧阳秋筠身体怎么样,欧阳秋筠说没事。沈处让她早餐过后,去一趟安保办。

早餐结束,欧阳秋筠便去大楼找沈处。看见范伟在大堂里,走过去,问范伟安保办在哪里,范伟听她说安保办,眼睛一亮,带着她往107房走,问她胃好了没有。欧阳秋筠说没事了。范伟会意地望着她点了一下头。

沈处和何非雄都在107房,看到欧阳秋筠进来,沈处便让欧阳秋筠坐下,说有项任务想征求一下她的意见。欧阳秋筠没坐,像在监狱里服刑那样,毕恭毕敬地站着,“听首长安排。”

沈处便说是要欧阳秋筠去做楼层服务员的事,因为欧阳秋筠的身份问题,何组长还征求了领导的意见,经过领导批准后才决定下来,问她个人有什么意见,愿不愿意。欧阳秋筠又说听首长安排。沈处又说,给乔永先生做馄饨和洗衣服的事,也要兼着,而且不可能再增加报酬。欧阳秋筠还是说听首长安排。

沈处这时便给欧阳秋筠交代一些注意事项,如,在乔永先生工作的时候,不要去房间打扰;乔永先生在房间休息的时候,不能和他攀谈,除非这是乔永先生要求;如果乔永先生临时有一些要求,也要认真、高兴地去做,譬如烧烧咖啡,或者缝缝衣扣、擦擦皮鞋等;而最重要的一条是如果乔永先生给小费或者什么小礼物,不能收,实在拒绝不了,就交到安保办。问欧阳秋筠有什么问题,欧阳秋筠想了想说,她不懂房间服务,有没有人可以教她。沈处说这都考虑到了,三楼的领班小唐会教你,问欧阳秋筠还有没有其他问题,欧阳秋筠说没有,沈处便让她从今天开始,让她去总台领工作服。

欧阳秋筠到大堂时,看到范伟,便走到范伟跟前,对范伟说去楼层当服务员的事。范伟也装着,大声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不做你的主。”

领了工作服到了三楼,小唐便指着货架上的物品一样一样给她说,每个房间是怎么配备的,并打开一间房,教她怎么清理卫生间,怎么使用清洁剂清洗马桶和浴缸,怎么拾掇客人的衣物,怎么更换客人的被单被套等等。

小唐让欧阳秋筠足足练了整整一个上午才罢了,她并且说,开始的几天,她会带着欧阳秋筠去乔永先生房间。

第三天下午,小唐才让欧阳秋筠一个人进入乔永的房间。欧阳秋筠一个人拿了房间的钥匙,推着服务车走到乔永房间门口时,心突突跳着。她不明白为何今天这么紧张。她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手来敲门,像小唐那样叫一声:“服务员!”

里面没有反应,欧阳秋筠用钥匙打开了门。

乔永午睡刚起床,这时还穿着睡衣。欧阳秋筠一进门,就把门关上,扑上去抱住乔永。

乔永也紧紧地搂住欧阳秋筠,阔大的嘴把欧阳秋筠的整个嘴巴都咬在嘴里,就像欧阳秋筠是一颗大大的棉花糖,他可以将她一点一点吞到肚里。就像他们是奔跑了几个世纪、历经了无数个朝代的艰辛才聚到一起的恋人。

“乔先生,”欧阳秋筠把嘴巴移开,“我终于可以天天见到你了。”说着拉开了乔永的腰带,将脸贴到乔永裸露的胸脯上。

乔永这时甩掉了睡衣,抱起欧阳秋筠,扔到床上,扑上去,“哧”的一声,把欧阳秋筠的工作服撕开,像剥香蕉一样把欧阳秋筠从衣裙中剥了出来。

欧阳秋筠没有拒绝。这是她想要的。她现在最想知道这个乔永究竟是不是铁心。她相信男人在这种时候,无法伪装,无法隐藏;相信那种战栗,那种呻吟,那种像要把整个地球捣毁的竭尽全力,那种天崩地裂,那种死亡般的快乐神情会让一个男人原形毕露。

……一切都是欧阳秋筠所熟悉的。她能够肯定了:乔永就是铁心。她躺在乔永的臂弯里,用手摩挲着乔永的脸,就像在检查这张脸是不是真的。用她的脸去蹭他的欧米伽下巴和那有着紧实肌肉的胸脯,似乎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和她无限亲密……

“铁……心!”她把脸埋在乔永的胸脯,喃喃地,“乔先生……”

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欧阳,我就是铁心。”

欧阳秋筠没抬头,仍轻声说:“你真是铁心?”

乔永这时坐起来了,把欧阳秋筠的头扳过来,“我知道你早认出我了。”

乔永这时下了床,去了卫生间,然后出来,躺到欧阳秋筠身边,望着天花板说,他是为了她和孩子才来的。他从三江市潜逃之后,去了日本,进入了一家专门为政府进行稀土储备的能源公司。他们得知阿波罗公司准备来三江市开发象山新能源,便积极谋求与阿波罗公司合作。阿波罗公司看上了他们公司的政府背景,而他们则看上了阿波罗公司良好的国际声誉和进入中国大陆的有利条件。于是,他便向公司争取了到三江市的机会,以阿波罗公司亚太地区总裁苏珊女士助理的身份负责象山工程前期筹备。

欧阳秋筠并不明白乔永说的为政府储备稀土是什么意思,而且她也不感兴趣。她现在很激动,她不敢想象铁心还会来找她,不敢相信铁心会为了和她团聚而不惜整形易容、甘冒这么大风险。

她抱住铁心,脸靠在他胸脯上,泪从脸上滚下来,滚到铁心的身上。

“亲爱的,请原谅我这么晚才告诉你。”乔永说,“因为我不能暴露身份。我估计警方有我的案底。只要有人认出我,我就彻底玩完了。而且,安保小组的人,表面上是进行保卫,但难说他们不是监视,只要有一点疏漏,我们就前功尽弃。所以,我一直打算在公司和市政府签订合同之后,再告诉你这一切,再和你团聚,可现在,我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我还想,你如果不明真相,也许会把你的猜疑告诉警方,那样,我就有可能被人盯上。因此,我索性将这一切提前告诉你。我觉得这样也许会更安全。”

虽然欧阳秋筠怀疑乔永就是铁心,可她从未想过乔永是铁心她将怎么办。她一直是不敢相信,或者说,她只是觉得这个谜很有意思。现在,当这个谜底解开,怀疑成为事实时,她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受了很多委屈,包括现在,你仍然没有自由,可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等合同签下来,公司落地,我会想办法,让你、孩子一起出去。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乔永说。

“这么多年……”欧阳秋筠说,“你在国外,没有……爱上别的女人?”

“女人?我身边从没有缺少过女人,可是没有爱。”

欧阳秋筠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亲爱的,对不起,我都忘了楼层的领班,我听范伟说过,那有可能是公安……”

从欧阳秋筠不愿意提供照片和她深夜去医院几件事上分析,范伟断定欧阳秋筠想联系陈方。他很害怕,想稳住欧阳秋筠。

欧阳秋筠吃完饭下班回到房间时,范伟已经在房间等着了。见欧阳秋筠回来,范伟便给她倒水,一边说丹丹在学校里的事。欧阳秋筠只嗯嗯应着,范伟觉得她并没有听。

范伟心里更加紧张了。难道她已经报告陈方了?忙将丹丹弄到里屋写作业,出来问欧阳秋筠是不是今天发生了什么。

欧阳秋筠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对,强作笑颜,“乔永……那儿,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

“你是说——他会对你无动于衷?”范伟一笑,“我不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吧?”

欧阳秋筠叹了一声气,不说什么。

范伟又说:“难道他防备你了?”

欧阳秋筠喝着水,摇头。范伟彻底蒙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也别太着急了。我有一件事,要给你说,”范伟望了望门外,低声说,“这是一件好事。”

“你说吧。”

“我……让乔永帮我们逃跑的事,那是我试探你,考验你,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坚定。你不要怨我,这都是组织安排,要求我——考验你。现在,我宣布,你经受住了考验。我已经将这个情况报告给了组织,组织说,你是信得过的好同志。”

欧阳秋筠叹了一声,她更相信范伟被那边策反了。

这几天,她没有想办法再联系陈方,是因为他考虑到一个问题,如果范伟真是搬运工的人,她只要向陈方一报告,范伟就完蛋了。

“你在听吗?”范伟问。

“听啊。”

“所以我分析,只要案子一破,你的平反问题,马上就会解决。”范伟的语气非常坚定。

欧阳秋筠说:“我也是这么想。”

范伟松了一口气。“首长……催我们行动了,要我们尽早拿到图纸。”

范伟把事情想得很清楚了。他活命的路只有一条,就是欧阳秋筠拿到图纸。他要么用这个图纸逼迫乔永帮他;要么把图纸交给搬运工,让搬运工兑现他的承诺。

而对他而言,最大的问题是时间。现在,712厂那边,陈方安排了那么多警力跟踪、侦查,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逮住他们的人。而只要他们的人被逮住了,他就离暴露的日子不远了。他只能在他没有暴露之前拿到图纸。

“我明白。”欧阳秋筠不经意地说。

“我是说,能不能快点?”范伟说,“你现在已经能够自由出入乔永的房间了。如果乔永一出去,我看你就可以在他房间里找找。这回你去他房间就记着带上相机,找到了那份图纸了噼里啪啦一通拍下来。”

这当然可以。问题是现在,欧阳秋筠摇摆起来了。铁心以这种方式来寻找她和孩子,这么多年还爱着她,这让她心里不能平静。而更让她纠结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是和铁心一起出去,还是等到平反;是把乔永就是铁心的事报告给陈方,还是该把台湾那边要弄到象山工程图纸的事告诉给铁心……

她知道她现在又到了一个生死抉择的路口。她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东西会像影子一样追着她。

这确实是件费神的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这是救铁心还是救范伟的问题,她不知道现在是该救铁心,还是该救范伟,是救前夫,还是救一个一直关心她的同事,一个现在名义上是她丈夫而且可能会成为真正丈夫的人。

对于阿波罗公司的项目,对于公安局侦破这些敌特案,甚至对于她是否能够平反等等,这一切现在都不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身边的两个男人。

她知道,救铁心和救范伟,她的未来将是两种样子。救铁心,她会去国外,彻底离开三江市,离开酒红巷,与过去告别,她的生活将永远不会再有过去的阴影,她的未来可能是令人羡慕的——她相信铁心能够做到,以他的能量和他对她的爱;而救范伟,她可能会得到平反,也可能平不了……

“你在听吗?”范伟见欧阳秋筠怔怔的,问道。

范伟又叫了一遍欧阳秋筠,她才回过神来。可她不知道范伟刚才说了什么,“我会尽力的。”

“我是说,这次去乔永房间时,就把相机带着。”范伟说,“如果有必要,我来想办法,把他从房间里调出去。”

欧阳秋筠点点头,又摇头,含含糊糊地说,“不会……太急了吧?他现在,还没信任我,这……很容易被发现。”

早餐后,范伟正在大厅值班,突然接到搬运工的电话。搬运工说,他们已经得到可靠情报,阿波罗公司总部聘请的专家评审组已通过了规划大纲,苏珊即将到三江市与市政府签署协议。让白兰花务必在合同签署前弄到图纸。

上午十一点多,苏珊果然来了。范伟中午吃饭后,溜到欧阳秋筠房间,并交给她一只手表,说,这是上级特意给她弄来的一款有拍照功能的手表,嘱咐欧阳秋筠无论如何要拍到图纸。

“我已经想好了,今天下午,或者明天,你应该有机会下手。苏珊来了,乔永等人有可能都要陪她去象山,或者去几个景区转一转。”范伟说,“如果没有这个安排,我也准备来个调虎离山,我向乔永建议,让他陪着苏珊去象山打猎,总之我有足够的办法让他们不待在房间里,你应该有很好的机会和足够的时间。”

欧阳秋筠说:“你能肯定……乔永……一定有两种图纸吗?”

“有。”范伟回答得很坚决。

“就说有吧,那份图纸就是一个重要的秘密,乔永……他绝对会藏得好好的,他一定不会让人找着。”

“他没保险柜吧,无非就是放在公文包里、抽屉里,或者藏在床垫下面等等,你是服务员,连卫生间天花板里、空调送风口都可以爬上去找……总之,房间只有那么大一点地方,你就是用手一寸一寸摸一遍,也不是难事。”

欧阳秋筠心里很乱。她还没有想好,是把这一切告诉铁心,还是按照范伟的要求去做。

下午上班,欧阳秋筠比往常早到了几分钟。她想见见铁心。

铁心正准备出门,看见欧阳秋筠进门,抱住了她。他对欧阳秋筠说,下午他们要去工地看看,马上就出发。

欧阳秋筠很想和铁心说说图纸的事,可还没开口,铁心便说要她干掉范伟。

欧阳秋筠瞪着铁心,问为什么,铁心说:“我感觉他认出了我。”

欧阳秋筠怎么也想不到铁心要干掉范伟,她很想说说范伟,可还没开口,铁心已从手提包里拿出两粒药丸,交给欧阳秋筠,对欧阳秋筠说,只要把这个药片放在他水杯里就行了。

铁心见欧阳秋筠愣着,解释说:“这是一种新型药物,俗称‘快乐死,像春药一样,隐蔽效果非常好。入水即化,无色无味,而且服药之后,三天内没有任何不适,三天后会出现心肌梗死症状。解剖没有中毒反应。”

欧阳秋筠想不到铁心这样残忍这样冷酷。

铁心又说:“你应该知道,他并不爱你。你没有必要把他当做你丈夫。你不要想得太多了。我们,马上就要跟他们签订合同了,只要合同一签下来,我就立刻将你和孩子送出去。”

铁心说过,便穿好衣服出了门。

整理床单时,欧阳秋筠越想越不对劲。她不想杀范伟。想了一阵,觉得应该联系陈方,让公安局把范伟逮起来。

房间就有电话。她下意识瞥一眼门口,抓起电话,这时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陈方的电话。她想了想,想起政治部去酒红巷调查时曾给过她一个号码,就把电话打到了政治部,说有人准备刺杀阿波罗公司的专家。

下午,欧阳秋筠在铁心房间里寻找了很久,可是并没有找到图纸。她越来越觉得范伟可疑了,想等把丹丹弄回来后,想办法去见见陈方。

眼看接丹丹的时间就要到了,她给沈处请了假,去了学校。

可丹丹不在学校,问老师,才知道丹丹被人接走了。欧阳秋筠问是什么人接走的,老师说是居委会一个大妈,说你在那儿学习,你让她来接的。

欧阳秋筠一个激灵,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出了校门就往居委会赶。见到邱大妈,才知道丹丹果然在邱大妈手里。邱大妈将她带到办公室里,对她说,这样做主要是考虑这几天欧阳秋筠有行动,孩子在身边不方便,她会好好地照顾好孩子,保证一根毫毛也不会少,只要欧阳秋筠把任务完成了,她就立刻把孩子送给欧阳秋筠。

欧阳秋筠问这是组织的安排?

邱大妈瞪着欧阳秋筠,“白兰花!”

欧阳秋筠听邱大妈喊她的代号,蒙了。难道她是在考验她?没有答应,愣愣地望着邱大妈。

邱大妈说:“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是那边的人,我就是酒红巷的那双眼睛。代号‘僵尸。”

欧阳秋筠感到很震惊,这个满嘴马列主义的老太太怎么会是一个潜伏的特务?

“你不要怀疑了。”邱大妈说,“土拨鼠已经栽了。上峰让我接替他联系你。你的任务就是拍到阿波罗的秘密图纸,而这两天是唯一的机会。”

欧阳秋筠听到邱大妈说到图纸,相信邱大妈就是僵尸了。她想起她在铁心房里寻找过图纸的事,“我仔细在房间寻找过,没有图纸。”

“那是你没有找到而已。”邱大妈说。

欧阳秋筠知道,她现在要辩解根本不起作用,只好答应,“我……再找找。”

邱大妈又说:“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把孩子接过来了吧。好吧,你回去吧。我们几乎已经没有时间了。”

“你不要想着报警,你应该明白,那将意味着什么。”欧阳秋筠要走的时候,邱大妈这么说。

欧阳秋筠想不到他们会再次拿孩子来胁迫她。她愤怒,恨不得扑上去掐死这个恶魔般的女人。

欧阳秋筠相信,范伟是真正被那边策反了。她有点后悔没有及时报告陈方。

他们拿孩子胁迫她去拍图纸,欧阳秋筠心急如焚。思去想来,觉得还是只有找铁心。

回到饭店,沈处看见,便把她叫到107房间,告诉她范伟被带到局里审查的事。说完便让欧阳秋筠回去休息。

欧阳秋筠想了想说,今天乔永先生出去了一整天,应该换了衣服,她想去房间里看看,把衣服拿下来洗了。沈处想了想,说好吧。

可铁心却不在房间。

欧阳秋筠决定等。她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见到铁心。

十点多,欧阳秋筠终于听到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她从猫眼儿向外看,看到铁心和苏珊在一起。

她想不到苏珊这时会来铁心房间,走已经来不及了,看到屋角有一口衣柜,就钻进去了。

房门开了,又关上了,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密司特乔,我觉得有些细节我们还要再推敲一下。”

欧阳秋筠身子不自觉地缩了缩,屏住了呼吸。

“尊敬的苏珊小姐,我很乐意听你训示。”

“可以看得出来,他们会答应我们的全部条件。亲爱的乔,这说明你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有一件事情我不理解。他们不是已经提出明天就签订协议吗?为什么你要推迟时间,还提出要去东南亚几个候选的项目基地再看看?”

“这不正常吗?我们不正是这样才让他们放弃那些看起来完全不可能答应的条件吗?”

“我是说,你不能低估三江市警方的能力。如果他们一旦发现我们落户象山的真正意图,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应该说,我们是在按规则行事,你是不是担心太多了?”

“严格地说,我们的条件有点接近于在象山建立一个租界了,你不觉得这太苛刻?”乔永望着苏珊,“而且……”

苏珊瞪了一眼乔永,“他们不会关注到T25工程的真正内容,阿波罗是做新能源的,他们不会知道新能源究竟是什么。”

“我的总裁小姐,知道中国有个成语叫夜长梦多吗?他们或许真会像你说的一样,弄不明白我们的基地究竟是生产什么的,可你别忘了我们这是在干什么?是既谋财,还要害命。而且不只是害一个人,几个人,几十人,几百人,是害人家几代人,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是几百年,几千年。”

“我们的合作伙伴知道这个吗?”

“能让他们知道吗?他们现在正在忠实地履行他们的职责,他们对在我们的项目区建立基地满怀信心。”

“这次协议达成,他们功不可没。我们也真诚地祝愿他们成功。他们成功了,我们的环境才会变得更好。”

“我记得你说过,国家会消亡,阶级会消亡,政党会消亡,甚至民族也会消亡,统治这个世界的不再是政府,不再是国家,而是公司。公司大于国家。”

“这不是现在。现在我只是想做受益的渔翁。这是你们老祖宗的哲学。”

“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尽快把协议签了。明天晚上,市政府举行招待宴会。他们会提出这个问题。鼹鼠告诉我,他们现在心情非常急迫。他们的领导人可能会在晚宴上提出签署协议的要求,你可以考虑巧妙地答应他们。”

苏珊停了一会儿,“好吧,其实我们已经早就在等着它派上用场了。图纸我都带来了。协议签订后,就开工建设。”

苏珊说时,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袋交给乔永。欧阳秋筠听到了拉动拉链的声音。

“我想你应该知道它的价值,我不想有第二个人知道它。”

“你就放心吧。”

苏珊说:“顺便提醒你一下,不要放不下女人。有时候那是致命的。”

乔永知道苏珊指的是谁,欧阳秋筠也听出来了,苏珊对她保持着警觉。

“你不会是吃醋吧,”乔永色迷迷地望着苏珊,“你不觉得我们——要庆祝一下吗?”

“乔,我不喜欢你看我的那种眼神。你见我的第一次就对我有性幻想,你想占有我,你想占有一切,我这么说对吗?”

“你是一位令人着迷的女人,我相信你听到过无数这样的奉承,而我是最由衷的那一个。”

“我不是原教旨主义者,我不反对和心仪的男人上床,即使我们的宗教信仰不一样,可我习惯把它和工作分开。祝愿成功!”

“祝愿成功!”

苏珊和乔永礼节性地拥抱一下,“好了,我得走了,我觉得有些累了。”

苏珊出门后,乔永开始脱衣服,准备洗澡。躲在柜子里的欧阳秋筠这时却不能出去。她有些明白搬运工为什么要她弄到图纸了,有些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工程了。她感到特别害怕。

听到铁心解领带、解皮带扣的声音,心里更紧张了,身子不由自主地缩做一团。她想,如果铁心此时打开柜门拿衣服,她就完了。

她不知道怎么办了,是从柜子里走出来,把一切告诉铁心,还是躲在柜子里,等到铁心发现她,或者等到洗澡时、他睡觉后逃出去。

天热,柜子里又密不透风,欧阳秋筠在柜子里躲了一会儿,衣裳就汗湿了。现在,因为焦急,因为恐惧,汗流得更厉害了。

她想,我想尽办法来见他,不就是为了告诉他,有人想弄到图纸吗?不就是想让他弄她们母女俩离开吗?为什么现在犹豫不决,害怕了,这份图纸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害怕铁心知道她掌握了这个秘密,会对她下手,或者是因为丹丹,她想先救丹丹?

铁心大约喝了酒,他脱光衣服后没有拉开衣柜找衣服,而是直接进了卫生间。一会儿欧阳秋筠就听到卫生间传出了哗哗的冲水声。

卫生间的门没有关。欧阳秋筠把柜门推开一条缝,望了望外边,大口地喘了一口气。她看到桌子上真有一卷图纸。

就好像有一股什么力量来拉动她,她顿时像一只猫一样从柜子里蹿出来,走到柜子前,打开图纸,取下手表拍下了那卷图纸。

卫生间的冲水声停了。欧阳秋筠知道铁心已经洗完澡了,蹑手蹑脚向门口走去,经过卫生间时,瞄了里面一眼,铁心并没有注意她。她走到门口时,突然意识到这样出门不对,站住了。她敲了几下门,然后把房门扭开,走进来。她想让铁心觉得她是现在才进门的……

范伟是下午四点多钟被人带走的,那时他正和乔永、苏珊一行到了自来水厂。陈方听说抓了范伟,急忙赶了过来。

范伟被关在羁押室里,两名武警战士看着。这时正是晚餐时间,陈方让战士去吃饭,把人支走了。

局里的情况是越来越复杂了。自从黄四被人劫走后,局里一直在暗中清查内鬼。可查去查来,也没有结果。前几天,陈方用壁虎设局,想抓捕几个同伙,可压根儿都没有人往里钻。可笑的是,他们将壁虎转移后,他们找上门来了。一个家伙竟然轻易地接近了关押壁虎的监舍,打昏了送饭的人,用毒药把壁虎毒死了。

壁虎已经没有情报价值。他们根本用不着再要他的命。他们这么做,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挑战警方,向市局示威。

陈方知道,局里有内鬼是无疑的。他也在心里反复掂量过范伟。可他觉得范伟是内鬼的可能性很小,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壁虎转移在什么地方。

局里负责清查内鬼的事是何非雄。这是局党组的意见。主要是考虑到,政保处现在的精力顾不过来,而且,因为几件事都牵涉到政保处,陈方是当事人,而何非雄不在其中,甚至也不是局里的人,和当事人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陈方已经知道,局党组已经把范伟这起案子交给何非雄负责,因此,见范伟之前,陈方已给何非雄打过电话,他说,他想找范伟了解一下欧阳秋筠。

陈方来见范伟的主要目的是不要让范伟说出自己是陈方派到那边的卧底的事。现在,案子没破,范伟这条线能保要尽量保。

范伟当然不知道陈方为何来见他。他以为陈方已经掌握了一切,以为是陈方要抓他。他翻了陈方一眼,又把眼皮耷拉下来了。

陈方说:“说吧,你真想杀乔永?”

“你应该知道。”范伟抬了一下眼,“我怀疑欧阳秋筠有问题,我想试试她。”

“你有动机,”陈方说,“因为欧阳秋筠是你名义上的妻子。”

范伟听陈方说到这里,心里明白了,“莫须有。不是你让我演戏吗?我觉得你应该想得到这是欧阳秋筠的伎俩。”

“我今天不是来审讯你的,负责案子的是何组长。我来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怎么样接受审讯。”

“知道。把一切和盘说出来。”

“不行,案子没破。”

范伟边说边观察着陈方,他感觉陈方没有怀疑他。叫嚣起来:“难道人在要上断头台时,还不能说出真相,就心甘情愿眼睁睁去死?”

“不至于。”陈方说。

“难道我要承认我要杀乔永,承认我是内鬼?”

“你当了十几年的警察,还不知道怎么接受审讯?”

接受审查,就意味着坐以待毙。关在这里,只要案子一破,他也就彻底暴露了,那他就彻底完了。“我不能被关在这里,我关在这里,欧阳秋筠那里怎么联系,搬运工怎么联系?这不是把所有计划都搞乱了吗?你得让我出去。”

陈方不想听范伟说这些,“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你既然进来了,就必须接受审查。从黄四到壁虎,这一连串的问题,说明我们局里有内鬼这是不容置疑的。你必须配合这次审查。”

范伟又说:“我成了内鬼,真正的内鬼就逃脱了。这个你难道不明白?”

陈方说:“我不能再跟你说什么了。记住我的话。”

陈方走后不久,何非雄就来突审范伟了。看守把范伟带到审讯室里时,何非雄已经来了。何非雄让押送范伟的警察出去,然后把门关上,对范伟说:“坐。”

等范伟坐下,何非雄便开门见山地问范伟,为什么要刺杀阿波罗专家。

范伟说:“我只觉得这事挺滑稽。”

“正是欧阳秋筠举报的你。”

“欧阳秋筠?”范伟愣了。

“能说说你是受什么人指使吗?”何非雄问。

“根本没有的事,我受谁指使?”

何非雄停了一下,“小何,我们换个问题来探讨。你相信我们局里有台湾的内鬼吗?”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是。”

“黄四一案后,局党组把清查局里内鬼的任务交给了我。我进行了一些调查,觉得你的嫌疑非常大。”

“我也可以说,你有嫌疑。”

“你好端端的一个警察,前途一片光明,和路晨恩爱有加,却突然间离婚了,和一个因为特务罪入狱判刑的人结婚,你觉得这正常吗?”

“这不也像你吗?你这么多年没有结婚,不也是值得怀疑吗?记得你曾经说过,爱不需要理由,我觉得这是至理名言,很多在世人眼里看起来蛮般配的人就是走不到一起,而鲜花插在牛粪上的例子倒遍地皆是。哦,我发展一下何大组长的理论,那就是不爱一个人也不需要理由。你说对吧?”

“你想否认你有动机?”

“不是否认,是本来就没有。我对欧阳秋筠,一开始是同情,我觉得她够倒霉的。可后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多了,孤男寡女的,我们就……那样了,再后来,想再分开也就难了。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没有何大组长说的那种动机。”

“你能保证她也没有动机吗?”何非雄问。

“不会吧。何大组长是不是把她、把我看高了?她说到底原来不过是一个商店的售货员,我们是那种克制不住自己感情,不不不,是欲望吧,是克制不了自己欲望的人。”

“你真的觉得她就这么简单?”何非雄说,“她会不会利用你这一点?我是说,你无意间给她透露了什么没有?你觉得这种可能性可以排除吗?”

范伟想了想说:“我没有跟她谈过工作。何大组长应该相信我有这个素质。有一个问题,我想提醒一下何组长,你过去干过警察,破过案,还去美国念了博士,我觉得你调查内鬼应该从黄四和壁虎的知情者身上开始。”

何非雄笑了一下,“你就是知情者。”

“我确实是知情者。可知情者很多啊,江山、王副局、陈方等等,他们你都审查过了吗?”

“这不是你考虑的问题。”何非雄说,“我把话给你说明白吧,你现在是隔离审查,我今天之所以一个人找你谈话,没有按照审问程序办,是想给你机会。你毕竟是我们局机关的警察,是内部人,同时,我们也是朋友。我的想法,是帮你找到不是内鬼的证明。这也是我所希望的。我们,特别是我,并不希望那个内鬼就是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配合,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谈出来。当然,你真是内鬼,我们也可以尽可能地想办法来挽救你。但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你如实向组织坦白的基础上。不然,我即使想帮也帮不了你。”

“你的意思就是说,我是内鬼的话,你也可以嫁祸于人?”范伟说,“我想问一下,何组长和我前妻结婚了吗?吃喜糖应该不会忘了我吧?”

正在这时,有人进来,给何非雄说了句什么。来人走了之后,何非雄便站起来,对范伟说:“今天就到这儿吧,认真考虑考虑。”

何非雄说过就走了,两名武警战士进来,把范伟带到厨房旁边一间小房子里。其中一名干警说:“范科长,领导安排你在这里住几天。我们奉命负责你的安全。”

这间房原是厨房的一个储物间,里面有一股霉味,而且也不大,仅仅能摆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范伟进去后,就往床上一倒。

两名武警战士关上门,锁好。范伟听到了拉开铁栅门的声音,仰起头看,窗户外面也钉了一层铁条。

范伟想,他必须想办法逃出去,关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逃出去,去找欧阳秋筠,拿到图纸,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第八章

因为看守的疏忽,范伟居然在上卫生间时跑掉了。为了抓获范伟,市局下达通缉令,抽调警力全城进行大搜捕。

早晨,欧阳秋筠刚刚起床,洗漱好,准备去食堂,一个纸团从窗外丢进来。欧阳秋筠捡起打开,看到上面写着几行字。

“干掉土拨鼠。现在警方在追捕他。不能让他落到警方手中。他有可能会去找你。你的手表除了拍照,还有一个功能,把表把拉开,可以拉出一段细丝,它就是你的武器。僵尸。”

欧阳秋筠没想到范伟会逃出来,更想不到那边也要追杀他。心里很害怕。

过了一阵,心里才稍稍平静了。他把字条烧了,然后去了食堂。

早餐时,沈处把她叫到一边,说,如果范伟找她了,她要立刻想办法稳住范伟,并告诉安保小组。

昨晚从铁心房间回来,欧阳秋筠几乎一夜未眠。她不知道是该把图纸送给邱大妈,弄回丹丹,还是将它交给陈方,或者沈处、何组长。

她“哦哦”答应着沈处,心想范伟是不会再找她了。

可没想到,早餐过后,她从铁心那里拿来衣服,打开门,进卫生间洗衣服时,嘴巴突然被人捂住了。

她听到一个声音说:“不要吱声,我是范伟。”

她听出是范伟的声音,点着头。

范伟这时也松了手。

“你不是被……”她咳嗽着,话没说过,范伟就蛮横地扳过她的身体,吻她。

一阵激吻过后,范伟才说,他是拿图纸的。

欧阳秋筠这才瞪了范伟一眼,看见范伟穿着破衣烂衫,像一个乞丐。

欧阳秋筠说:“是搬运工,还是邱大妈?”

“是陈方。”

欧阳秋筠心里“咚咚”跳个不停,“你不是被通缉了吗?”

“这是组织的策略。好吧,我们知道你已经把图纸拿到了,你只要把胶卷交给我,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欧阳秋筠下意识地看了她腕上的手表一眼,“你赶快走吧。图纸……我,还没有弄到,我……拿到了图纸就去找你。”

“这怎么可能呢?”范伟十分焦急,“你难道不知道这份图纸对你有多重要?你只要把图纸交出来,就是大功一件,平反的事,就没有悬念了,无论你过去是否被老鹰策反了,都干了些什么,那都无所谓了。”

欧阳秋筠现在最想范伟离开,“我已经努力了。我怀疑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图纸。”

范伟瞪着她,“我觉得你在撒谎。”

欧阳秋筠冷静多了。她想稳住他,去大楼里找沈处。她觉得他只有待在公安局里才安全,不然,他会被暗枪打死。

“好吧,我是撒谎了。图纸我拍了胶卷,但我没放在家里,我现在就去拿。你就在房间里等会儿。”欧阳秋筠说完准备离开。

范伟似乎发觉了欧阳秋筠的意图,在欧阳秋筠转身的瞬间,一步跨到欧阳秋筠身后,左臂掐住了欧阳秋筠颈脖,右手掏出枪抵在欧阳秋筠背心上,“欧阳秋筠,还是乖乖地把图纸交出来吧。你只要交了图纸,我们马上远走高飞。”

欧阳秋筠想不到范伟会这样,挣扎着,双手去掰范伟的手。可范伟力气太大了,她怎么都掰不开。

“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你猜对了,我是搬运工的人。我现在执行的是搬运工交给我的任务,他要我拿到图纸后,就干掉你。可是,我向你保证,你只要交出图纸,我就放过你。我们一起去国外,去一个任何人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欧阳秋筠没有别的办法,点着头。

范伟这时放了她,站到欧阳秋筠面前,把手伸出来,“拿来吧。我说到做到,绝对保证你的安全。我和搬运工谈好了,只要我拿到图纸,他就会帮我出去,那时我们就一起走。”

欧阳秋筠想拖延一下时间,她转过身去,拿出一只杯子,往里面倒了半杯凉开水,喝了几口。

这时突然想起乔永给她的药片。她咬了咬牙,想给范伟倒一杯水。

“我们真的能够出去?”她问范伟。

“我保证。”范伟说,“虽然我恨你,因为你把我带进了这个泥潭,毁了我的全部生活,让我无路可走。可我不想你死,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我还觉得我们一起到外面生活,会是一种很幸福的生活。”

欧阳秋筠突然冲上来,抱住他,把头埋在他胸前,“范伟,我也幻想着有一天,能和你一起出去,我们一起去国外,去过一种没有人监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可以说真话的生活……”

范伟也抱住了欧阳秋筠。他很清楚,要拿图纸,他必须让欧阳秋筠信任他,不然,他是没法从她手腕上取下那只手表的。

欧阳秋筠抱着范伟,把他往床前推着。范伟向后退着,并吻起了欧阳秋筠。欧阳秋筠热烈地回应着他。范伟不知不觉被推到床前,倒在床上,欧阳秋筠甩掉鞋子爬上去。

药片藏在枕头下的一个纸包里,欧阳秋筠压在范伟身上,狂吻着他,一只手伸过去,把药片拿在手里了。“范伟,你刚才说幸福,你知道吗,我现在就感到了幸福,我想永远就这么抱着你。”

范伟没放下枪,“欧阳秋筠,其实我也十分爱你。我和你在一起,才能感觉到活着是美好的。我感到我的身体、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心里,或者骨头里都很快乐……”

范伟自己也难以相信,他手里抓着枪时,仍然可以这么自然地说爱她。过去许多时候,他一直都说不出来,现在却变得这么简单。

欧阳秋筠说:“你今天说爱,我很感动,我很早就想听到你这么说。我虽然不敢奢求,但我还是希望你说。”

范伟紧紧地抓着枪,欧阳秋筠在想,她是不是应该下床,去倒杯水。她也有些奇怪自己今天怎么会如此放浪、如此虚伪。现在她自己手里可是捏着置人于死地的毒药呢,嘴里的话却比往日甜蜜十倍百倍。这就是口蜜腹剑吧?天底下那些睡在一张床上、卿卿我我、甜言蜜语、耳鬓厮磨、疯狂做爱的人都是这样的吗?

“范伟,你等一会儿我,我去喝点水。我今天特别想你,我要要你。”欧阳秋筠说了一声下了床,望着范伟说,“你要喝点吗?”

范伟这时才感觉到口渴了,“好吧。”

欧阳秋筠喝了水,然后去卫生间洗杯子,顺便把药片放到杯子里,然后出来往杯子里倒上凉开水。

药片一下就融化了。欧阳秋筠把杯子递给范伟。

可是范伟接过杯子后,又放到桌上了。他就像突然间亢奋了。他把枪放在手边,抱起欧阳秋筠,手抓住了欧阳秋筠的手腕。

欧阳秋筠这时候抓住了枪,抵着范伟的脑门,慢慢溜下床,枪指着范伟,厉声吼道,“出去!不然我干掉你。”

“你……只要开枪,马上就有人冲进来……你不要误会我,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图纸就是我的救命稻草。我只想出去,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要冒险出去,我厌倦了这种生活。我痛恨这种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生活。我不知道世界上为什么要有这种生活。”

“你没有这种机会,他们给我下了命令,干掉你。”欧阳秋筠说,“我不杀你,只希望你去自首。你应该知道只有待在监狱里,才能保住性命。”

范伟转过身,抓起桌上那杯水。

欧阳秋筠已经打开了手枪保险,手扣住了扳机。没想范伟把水端起来,就送到了嘴边。

欧阳秋筠心里“咚”地一响,一步跨过去,打掉了范伟手中的杯子。

“走吧,去自首吧。”欧阳秋筠说完,退掉了枪的子弹,把枪扔给范伟,“厨房现在还没有上班,我这里有厨房的钥匙,后门那里没人看守。”

欧阳秋筠想让铁心出面,先把丹丹弄回来。下午上班,欧阳秋筠去铁心房间,铁心正好在房间里。欧阳秋筠走过去抱了他,然后坐下来,说,“丹丹被人劫持了。”

铁心皱了一下眉头,“你确认不是走失了?”

“确认。”

“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

欧阳秋筠犹豫了一下,“海那边的人。”

听说是台湾那边的人,铁心感觉到不妙。他瞪着欧阳秋筠看,眼里满是疑惑。“报警了?”

“没有。”

“他们让你干什么?”

“要象山工程的图纸。”

铁心捏着手指,捏出一阵“咔嚓咔嚓”的响。

“欧阳,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他们的人?”铁心说。

“不是。也许是因为我可以出入你的房间。”欧阳秋筠不想告诉铁心真相,更不想他知道她已经弄到了图纸。她想,只要铁心知道她是那边的人,或者知道她已经得到了图纸,他必然要逼她交出图纸。现在,她还没有想好要将图纸怎么办。

铁心似乎知道她已经弄走了图纸,“欧阳,你还是把胶卷交出来吧。那份图纸,那就是一个祸害。有时候掌握别人的秘密会招来杀身之祸。”

欧阳秋筠不相信铁心知道她弄到了图纸,“你是说……你真的有一种秘密图纸?”

“欧阳,不要兜圈子了。我知道你动过它。这并不要紧。你只要把它交给我就行了。如果已经交给别人了,你只要告诉我你交给了谁,我向你保证,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不会计较。”

“我没有动。如果动了,我就不会找你,要你帮忙救孩子了。”

铁心仍不放心,“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回三江市吧?明白为什么我变了脸,整了声带,而不去掉后腰上的那颗痣了吧?就是为了回来见你,见孩子,就是为了有一天我们能够相认。让你相信我不是他妈的乔永。欧阳,你应该相信我现在冒险做的一切,或者说我这么多年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孩子。我希望你是真诚的。”

“我相信你。我把我的未来、孩子的未来,都寄托在你身上。所以,我不会撒谎。”欧阳秋筠说,“你能够把丹丹弄回来吗?”

“他们不会将孩子怎么样。”铁心说。

欧阳秋筠早看见了他内心的冷酷。他口口声声说爱她,想把她们母女俩弄出去,可是他却一点也不关心孩子。这让她觉得铁心对她说的一切很不真实。她甚至感觉这个人简直就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架机器。她觉得如果把自己和丹丹交给这样一个人,那是很可怕的。“那也是你的孩子。”

“等我们和市政府的协议签订下来了好吗?就几天时间了。”铁心说。

“孩子离开我八年,现在刚刚回来,又遭人劫持了,她还是个孩子!她承受得了这些?”欧阳秋筠说。

“你应该很清楚,三江市到处都有他们的眼线。即使我今天把孩子弄回来了,难保明天他们不会再弄回去。而更重要的,只要我出面,警方就注意了。”

“可以让我和孩子先出去吗?”

“要不我先让人把孩子弄出去。”铁心说。可等了一会儿又说:“不,这不行,现在什么都不行。”

“难道这份图纸就这么重要吗?”欧阳秋筠说完站起来,去整理房间。她很失望。不过她早料到是这个结果。她很想说出她拍了图纸,想逼迫铁心,可忍住了。她想,铁心如果知道她偷拍了图纸,很可能会干掉她。

欧阳秋筠决定把胶卷交给邱大妈,然后去向陈方报告。下班之前,到大堂时看到沈处,便给沈处说晚上要请假出去一下。沈处问什么事情,她说,孩子在亲戚家,她不是很放心,想去看看。

这时铁心和苏珊等人下楼来了,沈处连忙过去照应他们,把他们带向餐厅。铁心突然问沈处,晚上可不可以办一场舞会,苏珊小姐明天要去东南亚,这样可以让她放松放松。沈处说,只要苏珊女士和乔永先生有兴趣。铁心望一眼刚刚离开的欧阳秋筠,说:“最好欧阳小姐也能参加,我是她的老师,学生走了,老师会很失落的。”

铁心要开舞会,是他听到欧阳秋筠和沈处说要去看孩子的话。他敏感地意识到不对。想难道她拿到图纸了?

上午,欧阳秋筠从铁心房间出来后,铁心越想越觉得蹊跷。他觉得台湾那边不可能仅凭劫持孩子就胁迫欧阳秋筠来窃取图纸,也正想找机会再问问欧阳秋筠。现在听欧阳秋筠说要看孩子,心中疑虑更重了。他甚至觉得欧阳秋筠可能是用图纸去换孩子。

图纸是绝对不能让台湾方面知道的。除了他们将攫取友谊煤矿的稀土,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工程,填埋核废料。这种核废料的核辐射衰减期漫长,可以长达几万年,台湾方面如果探知了公司这一企图,完全有可能会告诉大陆警方。

沈处说:“欧阳秋筠说晚上要去看孩子,我和她商量一下。”

沈处说完便紧走几步,追上欧阳秋筠,要她参加晚上的舞会,欧阳秋筠想了想说:“好吧,那我现在就去,赶回来参加舞会。”

沈处回到乔永身边,给乔永说,他已经告诉欧阳秋筠了,她很高兴,说她现在就去看孩子,赶回来参加舞会。

铁心想不到欧阳秋筠这么厉害。他更怀疑欧阳秋筠了。他想现在绝对不能让欧阳秋筠出去了。

“能够让欧阳小姐明天去吗?”铁心望着沈处说,“哦,是这样,我西服的纽扣脱线了,想请她去缝一缝。不然,今晚在舞会上,我可能要出洋相了。”

沈处想了想说:“这样吧,乔先生先吃饭,等她吃过饭,我去叫她。”

欧阳秋筠去食堂吃过饭,正要走,沈处找过来了,让她帮乔永先生去缝几颗纽扣。欧阳秋筠还没有意识到铁心是在限制她出饭店,说好吧,我现在就去。

欧阳秋筠到铁心房间,把铁心的西服找出来,一颗一颗检查纽扣,却没有发现有哪一颗脱了线,正纳闷着,铁心回房间了。

铁心把门关上,“不用告诉我你不知道图纸吧?”

欧阳秋筠明白铁心为何要让她来缝纽扣了。“你觉得我知道?”

欧阳秋筠觉得铁心这时候找她一定是因为她急着出去。她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大意了,“孩子放在别处,我不放心,想去看看。”

“你不觉得太急了吗?”

“听沈处说,你西装纽扣脱线了,让我帮忙缝一下,我刚才检查了一下,都没问题。”欧阳秋筠说着站起来,把铁心的衣服挂到衣柜里。

“你准备就这么走吗?”铁心站到她面前。

“不是晚上还有舞会吗?我得抓紧时间过去。”

铁心一手抓住了欧阳秋筠,“你不要犯傻了,这个图纸是不能透露出去的。谁透露出去,谁就得死。连我也一样。我想你不会想我死吧。

“现在,我们离成功只差一步了。我向你保证,只要我们的协议一签,我马上把你弄到外国去。我也会很快过去与你和孩子团聚。而且我向你保证,从此以后与这个职业一刀两断。和你一样,我对这种生活也烦透了。我想在以后,好好地补偿补偿你们。你和孩子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你得给我这么一个机会。”

欧阳秋筠有点犹豫了。她想,象山工程这个阴谋对于她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呢?没有。铁心所说的“宝藏”,阿波罗拿过去,和它留在象山,对于她有什么关系呢,也没有。有的只是对平反有些帮助,可要是出去,平反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铁心见欧阳秋筠不说话,断定她已经弄到了图纸,继续说:“如果你拍了图纸,不把它交给我也行,你拿在手上,就把它当做我们之间的一个条件,如果我的话不能兑现,你就把图纸交出去。就像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而你不告诉任何人一样。”

欧阳秋筠又犹豫了,“可是……丹丹……”

铁心肯定了,欧阳秋筠现在正是想拿图纸去换孩子。他感到惊恐又感到庆幸。“我告诉你吧,他们是我们的合作伙伴。丹丹没事的。”

“他们知道你是孩子的父亲?”欧阳秋筠瞪着铁心。

“当然不知道。如果知道,他们根本不需要在孩子身上打主意了。”

“那你凭什么保证孩子没事?”

“我有的是办法。好吧,欧阳,我答应你明天或者后天就把孩子弄回来。你现在也别着急去看孩子了。那只会引起他们怀疑,这才会给孩子带来危险。”

欧阳秋筠点了点头。

等了一会儿,铁心又说:“我又考虑了一下,觉得图纸放在你那里,不安全,你最好还是交给我算了,我们把它毁了。”

欧阳秋筠感觉有些不对,她明白了,铁心刚才无非是要弄清她到底拍了图纸没有。她很后悔刚才承认她弄到了图纸。她想,她一定完了,他有可能干掉她。“你不是说,这是你对我和丹丹的保证吗?”

“你觉得我们之间还需要这种保证吗?”

“没有人会找到它。”欧阳秋筠想了想说,“只要我没事,放在我那儿,就跟毁掉了一样,我可以保证它的安全。除非我遇到什么情况。”

欧阳秋筠这样说,当然是担心铁心会杀人灭口。她知道,这才是铁心最好的办法。她必须让铁心明白,只要她消失了,图纸就会泄露出去。

铁心听懂了欧阳秋筠的话,“欧阳,你还是有顾虑。你想想就明白了,这个图纸放你那儿,我不放心。你顾虑我会对你怎么样,这个更不需要,我还是这样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对你怎么样。因为我爱你,我现在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你。好吧,这事我们不说了。你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我相信你。我们准备去跳舞。”

“我只希望早点让丹丹回到身边。”欧阳秋筠说完站了起来。

跳舞的时候,铁心仍像往常那样带着欧阳秋筠跳舞。跳了几曲之后,铁心给欧阳秋筠说,他想去一下洗手间,马上回来,然后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铁心就回到舞厅,跟欧阳秋筠又跳了几曲。

舞会结束,欧阳秋筠回到房间,觉得屋里似乎有人动过。枕头有挪动过的痕迹。她想这个人一定是铁心,铁心在跳舞时取下了她的钥匙来了她的房间。

范伟并没有去自首。他想,即使要自首,也要拿到图纸,有了图纸,他才能让陈方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

他躲在他过去的线人丁眯眼儿那里,到晚上化装成一乞丐往友谊饭店而来。可刚走到友谊西路,突然听到“嗖”的一声,他面前的地上溅起一团火星。他意识到这是有谁向他开枪,马上卧倒,在地上一个翻滚,顺势躲到一根电线杆后。

他观察着周围,看到附近并没有来追击他的人。他断定这应该是搬运工派出的杀手,躲在哪扇窗户后面。

不能进饭店里了,这个家伙失手了,不会甘心,一定会追杀他。

回到丁眯眼儿那儿,范伟想着是不是该去自首。

想到自首,便想到路晨。他想去见见路晨。是啊,无论是自首,还是被人干掉,他得给路晨解释一下。他不爱欧阳秋筠。他是被逼的。

到市公安局宿舍时,时间已接近零点了。他隐蔽在墙角那里,观察了一下四周,没看到什么人出入,才慌里慌张进了宿舍楼。

轻轻敲了几下门,路晨开了门。路晨就像一点也不吃惊,她瞪着范伟,“进来吧。”

范伟感觉路晨就像在家等着他似的。他把头上的破草帽取下来,拿在手上,“我没吓着你吧?”

“没呀,我想象你应该比这还要惨。”

“你真是在家等着我?”

“领导交给我的任务。我估计你不会来,看来我错了。”

“那你去打电话,让他们来抓人吧。”

“饿吗?早点还剩一些。”路晨说时站起来,去了厨房,拿出几个包子、一个油饼。又找来杯子,冲了一杯麦乳精。

范伟确实很饿了,他没想这是不是路晨稳住他的办法,拿起包子就狼吞虎咽起来。“我来,是……要向你解释……一件事情,”他边吃着包子边说,“我是说……我犯罪了,可能是无期徒刑,也可能是……死刑……总之,以后见你……难了……”

“够吗?不够,我去给你再弄点。”路晨说。

范伟说:“我回来……就是……为了……给你说一句话……我和欧阳秋筠是假的,我……从不爱她,我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我以为任务一完,我和她就结束了……”

路晨不说话,看着范伟。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范伟说,“可……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要说,我反复想过了,只要把话说出来,我死而无憾了。”

路晨确实不相信范伟会冒着被抓获的危险来找她,而且就为这句话。“你说你是执行任务?”

“开始是,上级让我进去卧底,可后来不是了。他们发现我是卧底,设了圈套,我钻不出来了。只有执行他们的任务了。现在,他们也在追杀我,因为我知道他们太多了。”范伟风卷残云般把包子油饼都吃光了,开始喝麦乳精,不想左胳膊肘儿撞在椅子背上,疼得他嘴里嘘出一声。路晨看他的手臂,见上面有一些血迹,便让范伟把衣服脱下来。

范伟想了想,把扣子解了,“昨晚上躲枪,在地上碰了,不敢去医院。家里不是有云南白药,有酒精有纱布吗,麻烦你帮我重新包扎一下。”

路晨把包扎在范伟胳膊上的那堆布片解开,看到范伟肩头都肿了,便找来酒精棉球给范伟拾掇伤口。

“你跟何非雄结婚了吗?”范伟嘴里“嘘”了一声。

范伟提到何非雄,路晨一声哽住了。因为她觉得何非雄有些不怎么对头。何非雄曾借阅过几次机要文件,趁她不注意时,拿着一支笔一行一行地读。这让她感觉有些奇怪。她走近过几次,可每次当她过去时,他都把笔头捏住,甚至放进公文包里。她想过那支笔是不是具有拍照功能,研究过那两份文件,一份是苏联援华修建友谊煤矿的安全工作党组会议纪要,一份是公安部的一份敌情通报。她将这个情况报告给陈方,陈方让她注意何非雄。陈方还跟她说,现在接到公安部的内部通报,在留学人员中,已经发现有少数人被国外情报组织收买了。何组长接近她,除了是同学关系,也不排除有某种特殊意图。

“你为什么要来给我解释?”路晨不想提到何非雄。

“你给我说,你可以原谅我去找别的女人,却不能和一个模糊不清的人生活。我想在临死之前,给你解释清楚,让你知道我不是一个模糊不清的人。”

“你是说,你现在不模糊了吗?”路晨问。

“现在应该清楚了,我就是个混蛋,是个败类。”范伟说。

路晨瞪着范伟,“你是说,你——还爱我吗?”

范伟哽了一下,“我……没有资格说这个了。好了,这话说了,我再无遗憾了。把我忘记吧,我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好吧,你打电话吧,让他们过来抓我。”

“我不打电话,你去自首。那样……法院在量刑时会轻一些。”

“你打电话。”范伟说,“我想把这个机会给你。”

“范伟你这个混蛋!”路晨突然抱住了范伟,“你……瞒不了我,你还爱我。你说你爱我。”

范伟一只臂紧紧地搂着路晨,恨不得将路晨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他想哭,想喊,眼里像堵了一座大山,喉咙硬硬的。

“路晨,不要这样,”他把手臂放开,推开了路晨,“我们结束了。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们还有什么。”

路晨抬起头,泪眼瞪着他,摇头。“我不想结束。你坐牢,我给你送饭;你枪毙,我给你收尸。哪怕你只能活一天,你也还是我的老公。”

“我真的不配。”范伟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他很想说出他是为了路晨,为了路晨不受牵连才就范了。可是他觉得不能说。他没想到路晨还爱着他,他现在说这些,只能让路晨心里更加难受。

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我想好了,这一辈子,我们结束了,我等着下一辈子,或者,我就要提前到那边去了,我……我在那边等你。”

范伟想把话说得轻松一点,想笑出来,可说着说着,喉咙哽住了,突然“嗷”的一声哭起来。

路晨也哭起来,又将范伟抱住。

两人哭了一阵。范伟突然挣开路晨站起来,“路晨,我想到办法了。我可以让陈方相信我是在完成任务。”

路晨摇头,一双泪眼看着他。

“你现在去找陈方,告诉他,台湾那边的真正意图是象山工程。阿波罗公司投资象山是个阴谋。712厂也是个阴谋。”范伟说。

路晨疑惑地望着范伟。

“陈方给我的任务是卧底,主要任务是弄清台湾方面的动机,我可以说,我一切行动,都是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我逃出来也是为了完成任务,因为我必须想办法拿到阿波罗公司的图纸。我只要拿到这份图纸,陈方就会相信我是为了工作。”

路晨似乎更迷糊了。“我不懂你说什么。”

“欧阳秋筠一直在弄这份图纸,我估计她到手了,我只要找到欧阳秋筠,就可以拿到图纸。”

范伟说着站起来,戴好草帽。准备出门,路晨突然掏出枪,指着范伟,“你站住!”

范伟回过头来,一下子愣了。路晨说,“我不想你去送死。”

范伟感觉路晨并没有打开保险,他走过去,把路晨的枪夺下来,把子弹卸了,把枪扔给路晨。

现在——阿波罗公司就差与三江市政府签署正式协议了,正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想不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欧阳秋筠却弄走了图纸。

铁心很清楚,图纸一旦泄密,阿波罗公司的结局不仅是前功尽弃,而是灭顶之灾。阿波罗将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觉得他的错误是低估了欧阳秋筠。他一直以为,欧阳秋筠是一个很单纯的人,单纯到让人感觉她没有什么头脑。因此,一开始,他对欧阳秋筠翻拍了图纸的事并不在意。他相信欧阳秋筠不会去透露图纸内容,相信欧阳秋筠还爱着他,相信他很容易就会从欧阳秋筠手里把胶卷要回来。想不到欧阳秋筠会把这作为条件,想不到欧阳秋筠会拒绝,想不到她会这么冷静、这么坚决……

要说爱,他真爱着欧阳秋筠,这没有假。这些年,他曾效命于多个国家的情报组织,什么事都发生过,什么都有,即使想要一个家庭也是举手之劳……可他心里却越来越牵挂欧阳秋筠。有时候,他会突然生出一种漂泊的感觉,他觉得欧阳秋筠才是他的陆地。正因为如此,他才想方设法进入阿波罗公司,并不惜整形易容来到三江市。

到了三江市,知道欧阳秋筠和孩子这么生活着,他便想给他们一些改善。他想得更多的就是有一天,他能够把她们弄出去,然后他们一家三口躲到一个世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去安安静静生活,可没想到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欧阳秋筠被监视居住,连出三江市都难,弄出大陆几乎没有可能,即使偷渡侥幸成功,也会被遣返。因此,他只能慢慢地寻找机会。等到机会成熟后,再和欧阳秋筠相认,再想办法实施他的计划。

没想欧阳秋筠认出了他,想不到欧阳秋筠无意间发觉了这个秘密,而且还要以此胁迫他。他想,不论欧阳秋筠怎么保证不会把T25的内容透露出去,但放在她那里是不行的。他不敢冒这个险。

他没有想到事情会闹成这个样子。他觉得现在他不能再犹豫了。他没有退路了。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欧阳秋筠永远闭上嘴巴,让胶卷和她一起消失。

他长叹一声。看来一切都过去了。时间什么都留不住。

他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叫来了露易斯。

用早餐的时候,铁心、露易斯等人仍像往常那样在沈处陪同下步入餐厅。铁心仍像往常那样谈笑风生,照样点了馄饨。吃馄饨时,也仍像往常那样,边吃边和沈处聊天,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用罢早点,欧阳秋筠走到铁心身边,“乔永先生,天气热了,我多加了点醋,乔先生觉得还行吗?”

铁心说,“谢谢。欧阳小姐总是想得这么周到。”

早餐之后,欧阳秋筠去乔永房间拿衣服时,乔永仍像往常一样彬彬有礼,并且很大度地邀请欧阳秋筠坐坐再走,还给欧阳秋筠冲了一杯咖啡。

“你不担心我劫持你?”乔永说。

“我来,就是告诉你,我会信守承诺。”欧阳秋筠说,“你不会劫持我,因为我不会傻到把东西带到身上,你更不会在这种地方杀我。”

“你不担心我劫持丹丹?”

“那是你的亲生骨肉。”

“她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是她父亲?”

“她知道你是乔永先生。”

“你难道还不相信我是铁心?”

“你是谁已经不重要。现在,我不想知道你是谁。名字只不过是一个代号。”

“说得好,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干。西方神话中有一个人物叫西西弗斯,因为他绑架了上帝,诸神便罚他推石头。他的生命就是无休无止地把石头往山上推,可永远也不能将石头推向山顶……其实我们每个人,何尝又不是西西弗斯……”

欧阳秋筠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他谈这些,“乔永先生,我还要给你洗衣裳,没工夫听你说神话。我只想提醒你一句,我现在已经知道那个胶卷里藏着什么了。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吧,我的意思是说,即使我把胶卷交给你,我仍然掌握着你的秘密,需要的时候,我只要随便在哪里给公安局打个电话。”

“你觉得我会想不到吗?所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想这是不是应该归功于提篮桥监狱。”

“可能吧。”欧阳秋筠说完,提起洗衣袋出去了。

下午三点多,欧阳秋筠给乔永送洗好的衣服去。她敲开乔永房门时,乔永手里还拿着毛巾。他刚进卫生间里擦了一把脸。欧阳秋筠进去,便“嗵”地把门关上。“铁心,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去接孩子,现在已经下午了。”

“今天不是还早吗?”

“虎毒不食子,你还是人吗?”

“你说对了,我不是人。”乔永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记得我给你说过,我们进情治干部学校时教官给我们讲的第一课是什么,就是我们的生命中只有任务,只有利益,只有目标,只有交易,而人性、道德、是非、感情等等那就是生命这个华丽的衣袍上的虱子。”

“我不想跟你啰嗦什么,我今天必须见到丹丹。”

“你觉得我们这个社会是靠人性维系的吗?那你就太单纯了。维系这个社会的是利益,是阴谋,是欺诈,是交易……”

“我警告你,如果今天天黑之前,我见不到丹丹,你知道我会做什么。”欧阳秋筠说完把门拉开了。

乔永这才住了嘴,低声对欧阳秋筠说,“你的新夫逃跑了,这里有人监视。吃晚饭后,你从厨房后面溜出去,去友谊大道南街那里等我。我开车出来接你。”

欧阳秋筠瞪着铁心,似乎有点疑惑。

“有顾虑吗?丹丹不会跟我走。我即使能从人家手里弄走,我估计丹丹也不会跟我走。她认的是你这个阿姨。”

“好吧。”欧阳秋筠说。

晚饭过后,欧阳秋筠依乔永所言悄悄从厨房后门溜了出去。

乔永开着车载着欧阳秋筠在城里绕了几个圈,最后才出了城,开进了一座山里。这时天已黑了,欧阳秋筠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听到如鼓的蛙声和铺天盖地的虫鸣。

欧阳秋筠心里有些紧张起来了。她担心乔永真会杀人灭口。

是啊,在这座山里,把她干掉,然后扔进任何一个池塘里,一道山沟里,谁都不会知道。“你知道他们把丹丹藏在哪里?”

“你害怕了?担心我会干掉你?”乔永说。

“我不害怕。我被干掉了,你就暴露了。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欧阳秋筠确实是这么想的。她不相信铁心有这么大的胆,她还觉得铁心不会对她这样绝情。

“有时候,让人死,也是爱的一种表现形式。”铁心不慌不忙地开着车,“就像霸王别姬。”

听铁心这样说,欧阳秋筠心里更紧张了。她想,乔永要是真干掉她,怎么办?乔永一定分析过她会把东西放在什么地方,而且他也会想她用什么办法保证这个胶卷的安全,他知道她就带在身上吗?那么,在她拿到胶卷后会不会干掉她?

越往里走,车子颠簸得越厉害。有一瞬,欧阳秋筠甚至想去夺乔永手中的方向盘,让车子堕入悬崖。可想着丹丹,又放弃了。她死了,丹丹怎么办?

十几分钟后,车子终于停下了。欧阳秋筠下车,感觉这好像是一座废弃的煤矿。

乔永手里拿着手电,他照了一下矿井口,“进去吧,丹丹就在里面。你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了。”

欧阳秋筠心里更加紧张了。她瞪着乔永,“你先走!”

乔永没说什么,大步朝洞口走去,欧阳秋筠跟在他后面。

走了四五十米,欧阳秋筠看到前面有微弱的灯光,听到渺茫的声音。是丹丹?她跌跌撞撞跑过去。

真是丹丹!她听到丹丹在叫着妈妈,看到丹丹站在一盏马灯下面。

可跑近了才发现,她面前是黑洞洞的坑口。她并不能接近丹丹。她不停地喊着:“丹丹,你不要怕,阿姨来救你来了。”

这时才看清,丹丹站在一个升降机上面,旁边站着路易斯。路易斯指着旁边的一个轮盘说,“欧阳小姐,这个轮盘坏了,钢缆也坏了,我可花了不少工夫才把它修好。看见这根绳子了吗?是尼龙布的,才换上去的,虽然牢固,但承载这么重的升降机确实就是千钧一发。我不知道这根亲爱的尼龙绳能坚持多久,会不会在你考虑清楚之前断掉。”

欧阳秋筠望了望下面,黑洞洞的,似是万丈深渊。

“这个坑道的垂直高度只有五十米,不是万丈深渊。”露易斯说。

欧阳秋筠寻找着过去的地方,可是四周都是绝壁。

乔永就在这时跟上来了。“欧阳秋筠,丹丹的性命就掌握在你手上了。”

欧阳秋筠气得浑身发抖,她想不到铁心真有这么狠毒。她很想扑上去,咬死他,把他撕成碎片。

她喘了几口气,平静了一下。“我想知道怎么保证你的承诺。”

“我的秘密。”乔永说。

“你的秘密我都知道了。”

“你不知道!你知道那份图纸是什么吗?那是我们的核心计划。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是一座宝藏,我们要把它弄走,加工成制造核弹的原料,我们还要把世界各地的核废料都埋藏在这里。这些核废料的辐射衰减期十分漫长,可能几百年,可能几千年几万年,所以,谁也不愿意把核废料留在自己的国家,而我们公司就为别人解决这个难题,从中获得利益。明白了?”

欧阳秋筠想不到阿波罗公司会实施这么罪恶的计划。她吓呆了。

“这个秘密足以保证我兑现承诺了吧。你说得对,只要你给公安局打个电话,阿波罗就是灭顶之灾。”

欧阳秋筠平静了一下,“这个秘密对我没有价值。我觉得这个不能保证。”

“我们的爱情。”

“你觉得我们有爱情吗?你见过这样的爱情吗?”

“欧阳,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爱着你的,哪怕是现在。”

世上有这种你死我活的爱吗?欧阳秋筠没有心思理会铁心的鬼话,她现在想的是怎样出去,让世人知道这个惊天的秘密。她现在很后悔当初犹豫,没把乔永是铁心的事捅出来,没把阿波罗的图纸交给警方。

“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带在身上。你放了丹丹。我们一起回去,我亲手交给你。”

“还是把地方说出来吧。我会让人去找。找到了,我就放了你,放了孩子。”

“如果是我,拿到了东西,最省心的办法就是把人干掉。我相信你也会这么想。”

“我相信到目前为止,你没有把东西透露出来。所以我相信你会信守诺言。实话告诉你我为什么费这么大周折把你弄到这儿来吧。我们的交易达成了,完成得好的话,我们就一起愉快地离开,如果达不成,这是一个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的地方。就是说,我想冒险,让你消失,我估计你消失后,没有人会找到你藏的胶卷。因此我想干掉你,我的成功率至少也有50%。”

欧阳秋筠顿时很后悔自己把胶卷带来了,后悔没有放到死信箱或者其他的地方。她想了想,“你知道我房间里摆着几盆花吗?那几盆花,我摆放时有次序,有方向,这就是信号,如果今天晚上,他们看到的是另一种情况,他们就会去新的联络点。胶卷就放在那里。”

“那你说吧,什么地方。”

“把丹丹送过来。”

“那就对不起了。”

“把丹丹送过来!”

乔永瞪着欧阳秋筠,他没想到她有如此坚决。他真有些棘手了。路易斯这时动了动那个轮盘,升降机开始往下坠落。丹丹撕心裂肺地叫着妈妈。

路易斯把升降机停住了,欧阳秋筠听见轮盘支架发出一种“咯吱咯吱”的声响,似乎轮盘随时都会垮下去。欧阳秋筠的心顿时要跳出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表,想把胶卷交出来算了。

“好吧,我说……”

正在这时,轮盘的支架“轰”的一声垮了,升降机落下去,轮盘连着支架一起往坑口坠去……

范伟回到丁眯眼儿那儿,要丁眯眼儿帮他送个信出去。丁眯眼儿问送到哪儿,范伟说,友谊饭店西路,旁边有友谊饭店的平房,窗口有两盆花,你把信从那儿丢进去,然后掀一个花钵进去,然后就躲在对面观察屋里的反应,看房间有没有人。丁眯眼儿说范哥这有点像演电影啊,范伟说是的,你得把戏演好了。丁眯眼儿说,这个范哥放心好了,我最拿手。范伟说,如果你被人逮住了,就把信送到嘴里。

范伟让丁眯眼儿去联系欧阳秋筠,是想让他去试探一下,他不知道欧阳秋筠房间外面是否有监视的人。

可丁眯眼儿一到饭店西楼边的巷子,刚刚要把范伟的条子丢进去,便被几个人按住了。连把范伟给他的条子送到嘴里的机会也没有。按住他的人看了一眼条子,问他是给什么人送信,丁眯眼儿不敢说出范伟,瞎编说是在街上捡的一张烂纸,擦屁股用的。按住他的人又问他为什么这时候要爬饭店的窗户,丁眯眼儿说,他看到那盆花很好看,好像在放光,所以想看一下。

几个人简单问了丁眯眼儿几句,就把人放了。丁眯眼儿心里高兴,说警察也不是都像范哥那样精明呢。

怏怏地往回走。要到家时,贼眉鼠眼回头一看,发觉上当了,放他是为了跟踪他。就又从巷子里退出来,把他们往远处带。跟他的两个人见他东晃一晃西晃一晃,忍不住了,又把他拿住,说是公安局的,让他带着他们回家。丁眯眼儿只好把人往他家里带了。

范伟这时候正在心里骂丁眯眼儿是个蜗牛也早回来了,听到有人焦急地喊范哥范哥有人找,才从窗户往下望,看到丁眯眼儿带着两个人进门,这才明白丁眯眼儿是在给他发信号,连忙戴上草帽出门,下楼。

出了老鼠街,范伟便去他另一个线人冬瓜那儿了。冬瓜因为偷单车,范伟抓了他,以后帮他开了一个修单车的铺子。因为这,冬瓜给范伟提供过几次破案线索,让范伟破了两起特大团伙盗窃单车案。他觉得冬瓜应该可靠。

冬瓜的修车铺子在春树里,是一栋上下两层的老民房,下面修车,上面住人。范伟觉得那里会很安全。

在冬瓜修车铺待了一宿又一个白天,第二天夜幕落下之后,他让冬瓜帮他弄了一套破衣裳换了,把脸上胡乱涂了一些机油,戴了草帽,拿着一只破搪瓷碗出门了。

他准备去友谊饭店找欧阳秋筠。

一路敲敲打打,瞅瞅瞄瞄,躲躲闪闪,到友谊饭店西路已九点多了。他望了一眼欧阳秋筠房间的窗口,没有灯光,便敲敲打打过去,到窗前,看窗台上没有那盆兰花,轻声叫了两声白兰花,没听到人应,便准备掏出字条丢进去。可这时看见几个人朝他跑过来了。

显然他被人发觉了,他不敢再停留,撒腿就跑。

可还没跑出街口,有东西“嗖”地掠过耳边飞过来,在他旁边的电线杆上碰出“当啷”一声响。

是子弹,是有人在向他射击。他本能地滚到地上,滚到一棵梧桐后面。

又有几颗子弹向他射来,有的打在梧桐树上,有的打在街面上,像花生米一样在地上跳动。有行人看见了地上的子弹,大叫起来,一时街上乱作一团……

欧阳秋筠看着丹丹落了下去,本能地纵身跳进坑口。幸好轮盘将落到一半时,轮盘上的支架卡在坑壁上了。欧阳秋筠落在轮盘上。

她昏过去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醒过来。她动了动手,动了动腿,感到了疼痛,感觉口里鼻子里全是灰。她睁开眼,灰尘掉进眼里,她抬起头来,寻找着光亮。

里面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丝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她不知道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地狱。她动手摸索着,感觉自己好像是落在轮盘上,再摸,摸到一具尸体。

这时才想起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那具尸体是谁,摸上去,是一个女人,才知道是路易斯。这时想起她跳入坑口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枪响。

一定是铁心开的枪。她想。

她渐渐明白了,发疯似的呼唤丹丹,喊了一阵,终于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啼哭。她顿时兴奋起来,高兴起来,眼泪夺眶而出。她一边喊着丹丹,一边在路易斯身上摸索着,她想看看她身上有没有手电,或是别的什么,却只摸到一支枪。

她把枪放下,开始摸索坑井四壁,想找地方下去。

突然感觉到下面有风微微地吹。她手抓紧卡住轮盘支架的角铁,把腿探下去。感觉到那个地方凹进去了,又把身子放下去,用脚去探,感觉那像是一个平台。她慢慢移动着双手,到了那个平台。

风更大了,她估计这里应该是一个通风口。她想从这里应该可以逃出去。

她探出身子,抓住吊住升降机的那根绳子,把丹丹弄起来……

从通风口出来,欧阳秋筠大汗淋漓,胳膊、大腿、脸上好几个地方摔破了,流着血,可是她顾不得揩一把汗,也懒得理那些伤口,她紧紧地抱着丹丹,亲着,喃喃地说:“丹丹,我们没死吧,我们还活着吧,我们不是做梦吧……”

丹丹蜷在欧阳秋筠怀里觳觫着,什么也不说,似乎吓呆了。

星斗满天,星光下,山山岭岭都罩着一层特殊的光,似乎都变得透亮了。欧阳秋筠有一种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感觉。

“丹丹,这回我们没事了。他们以为我们死了,可是我们没有死,我们又把命捡回来了。”

丹丹突然把欧阳秋筠的脖子抱紧了。“妈妈,我们不是做梦,我刚才舔了一下指头,指头不甜。”

欧阳秋筠喜极而泣,把脸紧紧地贴到丹丹脸上,让泪水酣畅地流。

“我是听朱家畈的爸爸说的,做梦的时候,指头是甜的。”

丹丹腿摔断了,不能走路,欧阳秋筠只能将她背着。她想,不管怎么样,她得先去给丹丹治疗腿伤,先把胶卷交给公安局。

到象山集镇上,欧阳秋筠准备给公安局打个电话,告诉他们阿波罗的事,让他们把胶卷取走,可敲门问了几户人家,都说镇上没有邮电局,问诊所,打听到一个姓鄢的医生开了一家私人诊所,欧阳秋筠决定先去诊所给丹丹看腿。

诊所很小,设备也不多,鄢医生是个中年妇女,人很和蔼。她认真检查了丹丹的腿伤后,说丹丹有可能是把小腿骨摔断了,如果欧阳秋筠同意,她可以给孩子治疗,因为正骨接骨正是祖传。

给丹丹把药敷好后,她又给欧阳秋筠清理创伤,找了些药粉敷上。这才问欧阳秋筠是怎么回事,欧阳秋筠说被人打劫了。

天就要亮了,欧阳秋筠这才背着丹丹去找车。

到了市里,一下班车,欧阳秋筠便招了一辆出租,她准备先去公安局。可车子在公正路口却停下了,司机让她们走过去,说公安局已经将公正路戒严了,不准出租车进出,并拿出了一张通缉令给欧阳秋筠看。

欧阳秋筠见是通缉范伟,决定先不去报警了。她想应该把胶卷交给范伟。

她让司机送她到饭店。可在车里一看,饭店门口多了许多便衣,又让司机去酒红巷,可酒红巷周围也多了一些蹲守的人。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回鄢医生那里,又让司机把她送到车站。

去找鄢医生,是想不耽误丹丹的治疗,同时这也算是给丹丹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她想把丹丹安顿好后,再到市里,把事情办好后,再把丹丹接走。

鄢医生很乐意欧阳秋筠回去,因为把孩子背去背来,上车下车,难免磕磕碰碰,这样不利于孩子治疗,会影响她的声誉。欧阳秋筠很为难地说到治疗费的事,说来接孩子的时候,一定送来。鄢医生说这都是缘分。

欧阳秋筠这才知道鄢医生信佛,是个持斋念佛之人。欧阳秋筠就说到自己,说自己不明不白坐了几年牢,本想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做人,避开一切纠缠,可总是难以遂愿,如果世上真有空门,她正想一头扎进去。

鄢医生微微一笑,说:“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红尘滚滚,本无空门。但世事总有因果,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会走。”

欧阳秋筠问:“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

鄢医生说:“你遇见的事都是因你而生,你所遇见的人都是为你而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欧阳秋筠长叹了一声,想一切也许真是宿命吧。

欧阳秋筠不懂得佛学,但她能够感到鄢医生超脱,自是与她不一般。想人有这份清静可真是造化不浅。

欧阳秋筠还是决定先打电话给市公安局,一下车就往车站的电话亭走。

可正排队等候时,发现有可疑的人跟踪,立即转身去招出租车。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开了车门,载上欧阳秋筠,没问欧阳秋筠去哪儿,起步就走。欧阳秋筠说去公安局,司机就像没听见一样,开着车直向滨江公园方向疾驶。

这个时候,欧阳秋筠还是没觉出问题,直到车子开出滨江公路,向三江下游的宁河方向开去,欧阳秋筠才意识到自己上错了车。

她一时有些蒙了。他们是谁,怎么知道她在车站,知道她要打车,他们要干什么?

“停车!”她说。

“你安静一点。有人要见你。”司机说。

欧阳秋筠预感到不妙,“我不想见!”说时就要拉车门。这时一支枪管抵在她脑门上。她这时才知道车子后排还藏了人。

那人说:“你还是规矩点吧。好运气不会总跟着你。”

欧阳秋筠能肯定他们就是铁心的人了,“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要什么我都给你们。”

欧阳秋筠断定他们不再是为胶卷而来,而是为了灭口。她们可能会在车上干掉她,然后抛到江里。

车子越来越快,即将出市区,行人渐少。她不想就这么死,她想跳车。

她瞟了一眼内后视镜,看见一个绳环正要落到她头上,猛然扑到驾驶座那边,用手猛打方向盘。

车子冲出街道,撞在街边的石凳上,飞起来,翻滚着,落到一条明渠里。

车倒扣在明渠里,欧阳秋筠摔昏过去了,醒来,见司机一动不动,后座那个人卡在前排座位之间。幸好门摔破了,她从里面爬了出来。

这时车爆炸了,燃烧起来。

首先一个念头就是找一部电话,把阿波罗的事告诉市公安局,让他们派人过来找她,一起去取胶卷。

在街上找了好一阵,找到一家副食店可以打电话,这就给老板说要打电话报警。

老板看她伤痕累累,有些犹豫,担心是有流氓找上她,说这个电话不能报警。欧阳秋筠说,我老公是公安局的,我找我老公。老板让她先交钱。可欧阳秋筠浑身摸遍了,也没摸到钱包。她想了想,说打了电话,老公会来接她,会给钱。老板这时才同意了,问电话号码,欧阳秋筠又不知道。想了半天,才想起友谊饭店的号码。她想,就拨这个号码吧,何组长、沈处一定在那儿,把这事报告给他们应该没有问题。

电话拨过去,值班的人叫来了何非雄。何非雄听欧阳秋筠说阿波罗公司的项目有问题,她手里有图纸的胶卷,果然很重视,他问欧阳秋筠现在什么位置,说他立刻派人来接她。

欧阳秋筠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轿车就来了。从里面下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问欧阳秋筠,“你就是欧阳秋筠?”欧阳秋筠点头说是。那人说:“走吧,何组长派我来接你。”

欧阳秋筠记着电话费的事,让他交电话费,那人掏出皮夹,抽出一张外币拍到桌子上,老板捡起来一看,说假钱呢。那人这时才把那张外币收回去,换了一张10元面值的人民币。

这人戴着墨镜,剃平头,穿黑色紧身圆领短袖衫,很有些不像本地人。现在又掏出外币来,欧阳秋筠感觉有点不对劲。

她灵机一动,佯称肚子疼,蹲到地上,问老板卫生间在哪里,没等老板回话,便钻进了里间。

里间有一个后门,欧阳秋筠悄悄拉开门闩,溜了出去。

房后也是屋连着屋,门连着门。欧阳秋筠像个无头苍蝇乱闯着,总算闯到了后面街上,看看四周,没人注意,便招了一辆出租车离开。

欧阳秋筠决定先回象山鄢医生那里。她感到太可怕了。她一到车站,就有人跟踪,随手招了一辆出租,也是追杀她的人,打电话找何非雄,居然来的是杀手……好像她的一举一动,他们都了如指掌,她每一步都踏在陷阱里,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她不敢想象阿波罗的势力究竟有多大,她只感到无比恐惧,比她和丹丹陷在友谊煤矿那废弃的矿井时还要恐惧十倍百倍。

她不敢再打电话给公安局了。她想只能带着丹丹离开三江市,再想别的办法了。

回到象山鄢医生诊所,却总觉得不对。想起铁心说的一万年,几万年,她心里就一阵战栗。她想,无论如何要把图纸交给市公安局。

她把手表取出来,戴在手上。向鄢医生借了一套衣服、一双鞋子、一顶草帽,把头发也剪了,扮成一个男人,然后找鄢医生借了十块钱,揣在身上。

鄢医生并不问她要去干什么——似乎他什么都知道,他真的相信一切要来的都是该来。

她想去找路晨,或者是陈方。她觉得这两个人应该是可靠的。她只要找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就行了。

找到路晨和陈方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去公安局宿舍区蹲守。公安局宿舍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蔬菜摊儿,她从一个瓜贩手里买了三只西瓜,摆在地上。

可从下午到晚上,都没看见路晨和陈方从此经过。到半夜,其他的人都走了,摊儿上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她正准备收摊儿离开,一个乞丐向她走来了。

乞丐就是才从冬瓜家里出来的范伟。他并没有认出欧阳秋筠,走过来是他得像一个真乞丐那样向人伸伸手,装装样子。他走到欧阳秋筠身边,伸出手,细着嗓子说先生行行好,已经一天都没吃饭了。

因为搬运工装过乞丐,喜欢装神弄鬼,欧阳秋筠警觉起来。仔细盯了一眼范伟。认出他来了。

她轻轻地说:“范伟,我是欧阳秋筠。”

范伟心里一阵狂喜。他没想到欧阳秋筠会送上门来。他想怎么把欧阳秋筠弄走,既不让她跑掉,又不被人发现。

“我正找你。”

欧阳秋筠也无比高兴。她没想到在这里碰上范伟,“我也正在找你。”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春树里,你先走,我在后面跟着。”

到了冬瓜那里,范伟让冬瓜看好门,然后直接把欧阳秋筠带上二楼。

上了楼,欧阳秋筠正要跟范伟说话,范伟把枪抵在她脑门上了,“举起手,坐到床上去!”

欧阳秋筠愣了一下,把手举起,退到床边。

范伟说:“现在我也没工夫绕圈子了,直说吧,台湾那边的人在追杀我,市局的人在搜捕我,现在能救我的就是你了。你把图纸交给我,我去找陈方,就说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弄清真相,是在完成任务。”

欧阳秋筠说:“他们也在追杀我。”

“好吧,你把图纸给我吧。”范伟把手伸到欧阳秋筠面前。

欧阳秋筠突然觉得有些不放心起来,“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什么人也不是。”范伟说,“如果硬要说是什么人的话,我是你老公。”

范伟这话,让欧阳秋筠突然感觉范伟很不真实,“这样吧,你打电话找陈方。让陈方来抓我。”

“你为什么不打?”

“市局里有内鬼。”

范伟不想再跟欧阳秋筠多说什么,他一只手拿枪指着欧阳秋筠,另一只手去摸欧阳秋筠身上。

“范伟,阿波罗公司投资象山是一个阴谋,一个天大的阴谋,他们是想把友谊煤矿的宝贝弄走,并在里面填埋一些有辐射的垃圾。这个垃圾非常害人,害子孙万代。我现在把胶卷交给你,你一定要想办法将图纸交给陈方,或者路晨,不能是任何别的人。如果没有胶卷,市局不会相信这个事实。同时你也证明不了自己。”

欧阳秋筠说着,取下自己的手表,“胶卷在表里面。你戴好了。”

范伟接过手表,把枪收起来了,“欧阳秋筠你就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只要我能保住性命,我会帮你证明你的清白。”

范伟说完,转身下了楼。

半夜,陈方家里电话机响起来。他从床上弹起来,抓起电话。

“陈先生,对不起打扰了,时间这么晚了。”电话那头一个男人说。

“先生是哪位?”陈方说。

“我是谁不重要,有一件事,我想陈先生应该感兴趣。”

“那就说吧。”

“有一件礼物想送给你。”

陈方本能地感到来者不善,只可惜家里的电话不能录音,而且也不能进行电话追踪。

“是炸弹,还是什么?这种礼物我不是第一次收到过。”

“陈先生似乎猜到我是什么人了。那我也不饶舌了。据我所知,阿波罗公司明天将与贵市签订开发象山工程协议,我送给陈先生的礼物就是阿波罗公司T25工程图。”

“这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吗?”

“应该有吧,因为它好像不是建立一个能源基地那么简单。所以,我想把这份图纸送给你们。”

“谢谢。我想知道先生这是为什么?”

“陈先生一定知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句老话吧。好吧,我不能说了。东西放在你们九号宿舍楼一单元大门左边的那个旧邮箱里,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往里面放别的东西,也不会有人去动这个邮箱。那应该是安全的。”

挂了电话之后,陈方立即打电话叫政保处的小唐,让他立刻去九号楼一单元的信箱。

陈方将胶卷拿到后,立刻打电话向江山局长报告。不一会儿江山就到了政保处保密室。陈方给局长汇报了胶卷来历之后,谈了自己的分析。他觉得不能排除这是台湾那边阻止我们与阿波罗公司合作的伎俩。也不能排除这个T25项目可能真的存在问题,因为协议里面有关公司的安全保卫条款十分苛刻,仅仅从公司技术保密的角度来说,应该是没有必要的,这是否意味着他们争取这些条件就是因为他们有更隐秘的动机?

“范伟找到了吗?”

“没有。为防止他出境,我们在海关和那些可以偷渡的地方加强了警力。他应该逃不掉。”

江山吩咐陈方立即请市内的专家和省厅的技术人员对胶卷进行分析。

“如果台湾方面真与阿波罗公司有关,推迟签字,有可能打草惊蛇,可以考虑收网。”江山又说,“内鬼也可能会有所反应,让人盯紧一些。”

此时范伟正被铐在一家旅馆卫生间的下水道铁管上。他从冬瓜那里出来后,便往公正路赶。没想到要到市局宿舍时,突然被人打昏了头,扒下了他的手表,正在这时,在这一带搜捕范伟的干警卢勇和王小波赶来了,抓住了范伟。

可卢勇并没有把范伟押回局里,而把他带到一家招待所里。

范伟有些蒙,嚷嚷说要去公安局,有重要事情要报告,卢勇却揪了一条毛巾,塞住了他的嘴。

王小波也有些搞不懂卢勇为什么要把范伟带到这儿来,说:“卢处,我们真要在这儿待一夜啊,是不是太奢侈了啊?”

卢勇说:“怎么?席梦思睡着、电扇吹着、没蚊子叮不舒服?”

“不是都强调了,抓住了人及时押回去吗?”

“睡你的觉。我和他一起混了这么多年,别的不敢说,是不是内鬼,我心里还没个数啊?”

王小波点头,“明白了,卢处是觉得这儿——比局里安全。”

一会儿,王小波又说:“那么多人在街上蹲着,盯着,我们……”

“蹲一夜又怎样了?瞎操心!”

卢勇第二天睡了一个大早床才起床,他看了看表,十点多了,让王小波给局里打电话,说抓住范伟了,让他们派一辆警车过来弄人。

过了一个多小时,才来了一辆出租车到招待所门口。从车上下来了陈方。陈方一个人坐着出租而来,卢勇便问陈方是不是来带范伟的,陈方说:“我单独去见见他。”并从卢勇手里接过了手铐钥匙。

陈方将范伟嘴里的毛巾扯开,范伟便告诉他阿波罗公司的事,说他从欧阳秋筠手里拿到了胶卷,但又被人抢走了。

陈方给范伟打开手铐,“胶卷我们已经拿到了。已经确认象山工程是一个阴谋。”

范伟叹了一声。

“小范同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真正的内鬼我们抓住了。”

范伟不语。

“是何非雄。”陈方说,我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局长已经下达了收网的命令。不出意外,搬运工、僵尸等等一干人等,将会一网打尽。”

范伟还是不说话。陈方见范伟这么沉默,问道:“小范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范伟又叹了一声。

陈方以为范伟是为丢了胶卷的事沮丧,“小范同志,正是因为你的努力,才终于使这个惊天大案浮出水面……”

范伟突然站起来,问:“路晨……没事吧?”

陈方说:“小路很好啊!”

正在友谊饭店筹备签字仪式的何非雄听刘市长告诉他要推迟签字时间的消息后,脸色突然变了。他放下电话便去三楼找乔永。

昨天才从曼谷飞过来的苏珊此时也在乔永房间里,听何非雄通报了市政府要推迟签字的意见后,瞪着何非雄,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何非雄望了乔永一眼,望着苏珊说:“市政府集体讨论了协议草稿,认为有些具体问题还要进一步磋商。”

何非雄心里很清楚市政府推迟签字时间一定是因为T25工程。他其实是阿波罗公司安插在市政府的卧底,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被阿波罗公司收买了。和台湾军情组织合作,利用他们干扰警方的视线,让中方答应阿波罗的条件这出戏就是他一手设计的。他知道欧阳秋筠弄走了图纸,但他觉得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不会出什么问题。

“他们给了一个具体时间吗?”苏珊问。

“还没有,具体问题,市政府会派人专门过来与您沟通。”

何非雄说完就离开了。他准备逃走。护照和几个国家的居留证,他放在市公安局办公室里。

想不到刚进门打开抽屉,正慌里慌张把证件往提包里装,路晨推门而入。

“非雄,象山项目不是今天正式签字吗,怎么你现在还在这里?”

“签字仪式推迟了,有几个细节问题还要进一步磋商,”何非雄在保险柜里拿出一些材料,另一只手拎起密码箱,“我马上要去机场,要去部里汇报。”

路晨走到何非雄身边,要把密码箱接过去,“非雄,需要我帮忙吗?”

路晨注意着何非雄手中的那些材料。

何非雄没让路晨拿走箱子,他把手中的那沓材料放下了,把路晨往外推,“路晨,你去忙吧,我这里你帮不上,谢谢你了。”

“非雄,这段时间我一直想找你,想找你谈谈……我们间的事……”

何非雄感觉出路晨好像并不是单单来看他。他的手有点哆嗦,“路晨对不起,今天真是没有时间了,我只能给你说一句话,我爱你,真的爱你。”

何非雄说过,站起来,走到路晨跟前,准备抱一下路晨。可这时门口出现了两名干警。

“何组长,”其中一位干警说,“江山局长让我们通知您开会。”

通知开会怎么会来两名干警?何非雄上前一步,走到路晨身后,一只臂掐住了路晨的颈脖,另一只手掏出枪,顶着路晨的脑袋。“让开!不然我打死她。”

两名干警也拔出了枪,对准了何非雄,可不敢开枪。

何非雄劫持路晨走出办公室,进了电梯。

路晨用手掰着何非雄的胳膊,用胳膊肘撞着何非雄的腹部,拼死挣扎,可何非雄勒得太紧了。何非雄说:“你不要乱动,这是上天安排,让我们一起走。”

何非雄劫持路晨出了电梯,到大院里,进了车里,启动了车。车子向外冲去。路晨扑到方向盘上,死死抓住方向盘往一边打。

“我不想杀你,我只想你跟我走。”何非雄争夺着方向盘,“我们一起去欧洲,去美洲,去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路晨不再说什么,用身体压住方向盘,双手去掐何非雄的脖子。

一些警察已从大楼里冲出来了,老金准备关上大门。何非雄朝老金开了枪,然后将枪对准路晨的脑门扣动了扳机。。

就在他即将冲出大门时,一辆吉普车挡在了大门口,几名干警从车上跳下来……

第九章

收网之后,陈方把欧阳秋筠领到局长办公室,给江山说这就是欧阳秋筠同志,江山局长忙合上文件夹,摘下眼镜,站起来,走到欧阳秋筠面前,抓住她的手,声音低沉地说,“欧阳秋筠同志,你受委屈了!”

欧阳秋筠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哇的一声恸哭起来。江山把欧阳秋筠弄到沙发上坐下,倒来水,“欧阳秋筠同志,你的事情,我都听陈方同志报告了。我很感动。”

陈方见欧阳秋筠哭得像不能呼吸,拧了一条毛巾递给欧阳秋筠,“欧阳秋筠同志你冷静一点,你有什么要求……”

江山抬手制止了陈方,“让她痛痛快快哭一场吧,八年,九年?她都没有哭的机会,让她把这么多年的委屈统统都哭出来。”

欧阳秋筠哭了一阵,情绪才平静了些。她用毛巾揩了眼泪,望着江山说:“首长,我不是狗特务,我不是……”

江山的眼睛也红了,他没接欧阳秋筠的话,他望着陈方说:“我前年从农场回来时,也跟她一样,哭得一塌糊涂。”

江山停了停,“好吧,我们言归正传。今天见你,除了向你道歉,还有一件事要给你通通气,另有一件事要征求一下你个人的意见。”

欧阳秋筠不自觉地站起来,双手贴着裤缝,“首长请指示。”

欧阳秋筠这个习惯动作让江山心里涌起一种酸楚,“欧阳秋筠同志,你请坐。”

欧阳秋筠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坐下来。

“关于老鹰王天明同志策反你,你给他提供了敌特组织炸毁三江桥计划的事,组织上已经调查清楚了。我们找到了老鹰的笔记本,上面有一个记录很特殊,我们请公安部的专家做了一些研究分析,确认就是你向老鹰提供了三江桥的情报。现在,基本可以证明你八年前就是我们的同志了。你不仅不应该服刑,而且是有功之臣,应该受到奖励。因此,组织上决定在近期给你落实政策,平反昭雪。同时,鉴于你在完成这次特殊任务中做出的特殊贡献,组织上也决定给予记功。”

欧阳秋筠一下怔住了,“特殊贡献?首长没有说错吧?”

江山望了一下陈方,“陈方同志还没给欧阳秋筠同志讲这件事?”

陈方说:“没有。”

“是这样。阿波罗公司的T25计划,经过专家的分析,证实了你掌握的情况完全准确。正是因为你发现了阿波罗的这个计划,并想办法告诉了我们,我们才避免了一次重大失误,同时,通过对抓获的台湾间谍组织成员突审,我们也弄清了台湾间谍组织和阿波罗公司的关系,了解了新形势下敌特活动的一些新规律。这个贡献很大啊。”

欧阳秋筠突然想起了范伟,“这应该都是范公安的功劳。”

陈方说:“范伟同志已经把全部经过都给我们讲过了。为了完成任务,他也做出了努力。”

欧阳秋筠叹了一声,欣慰地点头。

江山又接着说:“同时,我们根据你对党和人民的无限忠诚以及你做出的特殊贡献,组织决定将你吸收到公安队伍中来,这当然也考虑到王天明同志当时对你的承诺等等方面的因素,我们想听听你个人的意见。”

欧阳秋筠说:“我听从组织的安排。”

江山又说:“对组织还有些什么要求没有?”

欧阳秋筠说:“我想见见铁心。”

江山望了一眼陈方,“陈方同志,我觉得可以考虑欧阳秋筠这个要求,在突审结束后,可以让她们见个面。”

“感谢首长。”欧阳秋筠又站了起来。

听欧阳秋筠说孩子现在还藏在象山治疗,江山叫来司机小逄,让他帮欧阳秋筠跑一趟,把孩子接到五医院来治疗。

路晨还昏迷着,范伟一直守在医院里。这天下午,欧阳秋筠知道了路晨受伤的事,把丹丹的病床安顿好了以后,就去路晨病房看路晨。

陪护路晨的还有路晨的同事小卜。小卜看见欧阳秋筠进去,很不友好地瞪了欧阳秋筠一眼,然后出了病房。

局里还在突审被抓获的人,欧阳秋筠是什么人、范伟执行特殊任务的事都还没有公开,因此,一开始,路晨的同事们都不让范伟去看路晨,把他往病房外推,范伟算是赖在这里。

“你……出来了?”范伟望了望欧阳秋筠。

欧阳秋筠一笑,“我来看看路晨姐。”

“你走吧,我想她不想看到你。”范伟说。

欧阳秋筠说:“大夫说她能醒过来吗?”

范伟咆哮起来,“你是来关心她,还是你自己?我告诉你,我们虽然在法律上是夫妻,可实际上不是。”他把欧阳秋筠往门外推,“路晨,她醒不过来,是植物人,是我的老婆,死了,也是我的老婆。这儿没你什么事!”

欧阳秋筠见范伟情绪有这么激烈,不再多说什么。她知道范伟心里很难受。

欧阳秋筠走后不久,陈方来了病房。范伟以为陈方是向他调查来了,痛快地把受搬运工胁迫、想逃走的事讲了出来。

陈方说:“正是因为你的‘背叛,才迷惑了对手,才给了我们时间。更可贵的是,在关键时刻你走对了路。记住,那些过程,都是我安排的。”

范伟如释重负,也十分感动。陈方走后,他才明白陈方找他的目的,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晚上,范伟去了丹丹的病房。他和丹丹聊了一会儿,等丹丹睡了,把欧阳秋筠叫出来,和欧阳秋筠一起走到住院部外面的花坛上坐下来。

“所有的经过,我都向组织坦白了,”范伟说,“我……现在……给你道歉。”

欧阳秋筠一笑,抬头望了望住院部大楼,再望了望天空。住院部大楼,每扇窗都亮着,亮得耀眼。天空一片繁星。

“道歉什么?”

“撒谎,假结婚……”

欧阳秋筠沉默了。她想起了她想干掉范伟的事,“其实……”

“我现在……有点佩服你了。”范伟说。

“佩服什么?”

“那么多人追杀你,你都逃脱了,你知道那都是一些什么人吗?专业的特工。”

“其实……这都是逼的。每个人都可以……应该说每个人都有这种潜质吧,遇到了,都被逼出来了。”

“我听到丹丹叫你妈妈了。她终于叫妈妈了。”范伟说,“我觉得你是个好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可她有一个世界上最糟糕的爸爸。”

范伟想起了自己在名义上是丹丹的继父,也是丹丹的爸爸,“我真希望有这么一个孩子。”

欧阳秋筠瞪了范伟一眼。病房窗口里的灯光落在她眼里,这使范伟感到欧阳秋筠的眼睛特别明亮,“我是说……我可以做丹丹的干爸爸。”

“你现在仍是她的养父,至少在法律上是。”

范伟一下子哽住了。他不知道现在该怎样回答欧阳秋筠。

欧阳秋筠又说:“我想知道……你想没想过……我们真在一起生活?就是说,有没有那么一闪念?”

“这个……应该……有吧。”

欧阳秋筠笑起来,“你别太紧张,我知道你心里只有路晨。等局里公开了你我的任务后,我们就去办离婚吧。”

“我没紧张。我想我们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就是哥们儿,你说对吧?”

半个月后,市局举行了一次表彰会。通报了范伟和欧阳秋筠执行特殊任务的情况。因为路晨没有醒来,范伟要在医院照顾路晨;丹丹也还在医院治疗,欧阳秋筠也在医院护理丹丹,都没有参加会议。表彰会结束之后,江山和陈方等人一起到医院路晨的病房,宣布了局里对路晨和欧阳秋筠等人的表彰决定。

陈方把路晨的荣誉证书递给了范伟,并向欧阳秋筠行了一个军礼。

范伟脸上却木木的,默不作声。陈方握住范伟的手,“范伟同志,我们在表彰会上,通报了你为了完成这个特殊任务所做的一切,同事们都理解你了……”

范伟突然哭了起来。

江山等人离开后,欧阳秋筠和范伟一起去街道办理离婚手续。走到路上,范伟说:“拿了这个证,你就算真正解放了吧?”

欧阳秋筠望了范伟一眼,“是你解放了。”

“请你原谅,我当时……唉,”范伟说,“没有考虑到这样做,其实很伤害你,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结婚,意味着她把下半生交给他了……虽然我们不是真正的结婚,但难说别人会这么看,别人会认为你又离了一次……应该说,我这样做是毁了你的未来。”

“我能理解。那时……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将来。”

范伟默不作声了。走了一段,欧阳秋筠说:“我听说,路晨有可能成为植物人?”

“不是有可能。现在就是了。也许她再也醒不过来了。”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一起来照顾她?”

范伟叹了一口气,“考虑过。可我觉得我必须一个人来做。”

欧阳秋筠说:“也许爱情可以让她苏醒过来。我相信爱的力量,我相信你能够做到。”

市政府与阿波罗公司中止合作协议后,副市长刘翔再次带队去香港招商。刘副市长专程到丁默庵先生府上,向他报告了阿波罗公司与台湾军情组织联手破坏丁先生的东大公司投资象山的事。丁先生听了报告之后,唏嘘不已,表示愿意再回三江市。

丁先生果然回来了。三江市的媒体用大幅版面报道丁先生投资象山开发旅游的事。这天,欧阳秋筠正在病房里看报纸,一名清洁工给她送来一个包裹,说刚才有位先生让我把这个包裹送给你。

欧阳秋筠打开包裹,看见一张报纸包着一沓孩子的照片,她把这些照片看了一遍,也没弄懂是什么意思。

她重新把照片包好,包着包着,想起了搬运工给她传递情报的那些方式。护士来打针的时候,她要了两个碘酒棉球,等护士打完针出去,她用棉球擦了擦那张报纸。

果然就看到一行字:

“白兰花,祝贺你成为三江市公安局的一名侦查员,中华民国军情局第九行动大队的上校情报员。这才是你的亲生女儿丹丹,虽然年纪很小,但她已是咸水情治干部学校的一名优秀学员。”

欧阳秋筠一下怔住了……

责任编辑 周昌义 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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