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诗篇的别样韵味

何香南

李白一现世便是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这不仅指他本人，也包括他的诗。其人其诗都似是没有青少年期，毫无羞涩与含蓄，也不须琢磨或苦练，一下笔便是大家，最好的概括可见于杜甫 《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其人“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其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谪仙人”的称呼缘自贺知章，李白便也欣然接受，以此自居。但又可说他终生或都未脱青少年期，他的理想化、他的浪漫色彩终其一生，盛唐士人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在李白身上被理想化了，他有着强烈的“济苍生”、“安社稷”的儒家用世思想，但又不愿科举入仕，或从军边塞以博功名，始终幻想“平交王侯”、“一匡天下”而“立抵卿相”，基于这样的人生向往，狂放不羁、飘逸洒脱而成浪漫主义大师。

以上所说是李白给后世的整体印象，但李白也有另一种韵调的诗篇，这种诗宛若涓涓细流，回环九曲，以沉郁深挚表达细微缜密的情致。这里从李白的现实主义之作和清新明丽的意象等方面浅谈其诗作的别样韵味。

一、感于哀乐，缘事而发

李白在《古风》其一中有感于“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批评“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的诗风，说“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他要继承汉魏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现实主义传统，故而大力拟作古乐府，如《丁都护歌》、《出自蓟北门行》、《上之回》、《侠客行》等，均具有鲜明的时代精神，表达对现实生活的感受，寓意深刻。

《丁都护歌》是李白现实主义诗篇之杰作，“丁都护歌”原是南朝乐府旧题，属《清商曲·吴声歌》曲名，一作《丁督护歌》，内容多写戎马生活的艰辛或是思妇之哀怨，李白借此旧题，取其哀切声调，另创新意。全诗如下：

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

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一唱督护歌，心摧泪如雨。

万人凿磐石，无由达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

此诗为作者游江苏丹阳横山时所做，表达对劳动人民拖船之苦的深切同情，同时也揭露了统治阶级为满足一己之欲求而不顾百姓死活的罪行。首句“上征去”逆水而上，苦！而“绕商贾”与船夫“拖船苦”形成鲜明对比。次句“吴牛喘月”是说：夏夜水牛见到一轮明月，误以为是太阳而吓得喘气，此典故出自刘义庆《世说新语》：晋武帝司马炎邀满奋北窗陪坐，“‘奋难色，帝笑之。奋答曰：‘臣犹吴牛，见月而喘’”。这里则是点出了炎夏之酷热，船夫劳动气候之恶劣。接着对“苦”进行了具体刻画，焦夏，船儿沉重，口渴难耐，情不自禁唱起“丁都护歌”，一声歌来一行泪。虽已费万人之力，可路途遥远，任务艰巨，似乎“无由达江浒”，何时才是尽头！末句，作者不由生发感叹“君看石芒砀”，石头数量繁多又体积巨大，采不尽，运不完，就如人民的苦难，无穷无绝，作者只得“掩泪悲千古”。

《唐宋诗醇》说此篇“落笔沉痛，含意深远，此李诗之近杜者”，作为浪漫主义大师，李白能写出如此同情劳苦百姓的诗篇，则从另一个侧面展现了他作为诗人的丰富和博大。另一方面，所谓的盛世，到天宝年间，已是阴影重重，正像《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说的那样：“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里却也尽上来了。”李白在漫游途中也是切身感受着劳动人民的疾苦。

二、情深万丈，愁深似海

美国诗人惠特曼有一首诗道：“我是肉体的诗人，也是灵魂的诗人，我占有天堂的愉快，也占有地狱的痛苦……我是丑陋的诗人，也是伟大的诗人，我享有快乐的极致，也享有痛苦的深渊。”（《我是肉体的诗人》）这首诗似乎恰到好处地概括了杜甫、李白两位诗人的性质，其实李白的愁相对于杜甫的深沉缓慢，而更像是即时不快的发泄；另一方面，也是为他的豪放洒脱所掩盖，即使是愁，读来也浩浩荡荡，一发不可收。诸多因素让我们忽略了李白的似海愁深，而正因如此，则更值得我们细细琢磨。

李白有一类愁如喷涌而出的洪流，不可遏止地滔滔奔泻，如《秋浦歌》第十五首：“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又如《将进酒》里写道：“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再如《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愁之深广如此，吓煞人也！

而李白的另一类愁虽是不直言，却可见落寞情深，如《月下独酌》唱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再见其《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又如《长相思》叹曰：“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还有《登金陵凤凰台》这样写道：“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在这般大孤独、大寂寞背后是何等的深情剧痛，这种剧痛来自他对于自由和摆脱社会羁绊的渴求，对于理想落空的捶胸顿足，对于怀才不遇的无奈。

以上种种诗句我们都可以感受到李白在求用受挫、隐居思动的矛盾里内心的痛苦与挣扎，李白的愿望是建立盖世功业而后功成身退，然入世出世，儒者谪仙，奈何桥梁难架，笔者作诗一首以结此节：

暮鼓晨钟，敲弄闲风。晚霞西向，染遍炎黄。钟灵毓秀，南岳堂堂。熟风畅饮，穿贯胆肠，天下一匡鸿鹄志。看他江山才俊，剑走红尘凉。

诸葛神机，青莲豪放，易安词苦，稼轩惆怅。舞榭歌台，风流茫茫。道者无心，佛者无欲，偏做儒仙唱明皇。笔墨虽能事,岂胜老渔郎!

儒生非我，儒生非我，倒倚青牛，东往东往。绿蓑斗笠，明月大江，钓尽潇湘。借声楚韵，铺陈轻唱，猿声和长江，纵歌又何妨！

解我者谁，解我者谁？顽风莫笑，酥骨柔肠。无凤求凰，知音料是，水天一方。便下堂榭，舞走疏狂，高山衔流水，谁与酹苍茫？

何日玉蟾倾泻,吾取扁舟一叶,遗我五斗黍粱，馈我七分月光，数枕清芳，妆看鹂语香，喜得喜得，击棹桃源向，还去休勿忘！

三、涓涓细流，委曲深长

最能体现李白涓涓细流之作的当属 《长干行》，“长干”即“长干里”，是女主人公思君之处，在今南京秦淮河一带。《长干行》以第一人称的语气回顾了女主人公的爱情和婚姻，通篇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有相思、有离愁、有别恨，从天真烂漫、情窦初开到婚后笃诚和别绪，缠绵细腻、柔肠百结。全诗如下：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前三句展现了童真友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称得上是对男女童年友谊最凝练的概况。接着的两句宣布了婚姻生活的开始，“羞颜”、“低头”写尽娇媚。后两句足见爱情真挚，愿同尘灰般相依不弃，心中也是长存抱柱殉情之信，但“望夫台”一出，则由追忆往日转入现实的别愁，“猿声”、“绿苔”、“落叶”、“秋风”，种种意象，融尽相思，而“双飞蝴蝶”更是伤透妾心，但随即就自慰“早晚下三巴”，末句想象君若归来，定不畏远途，相迎百里外，真诚备至。至于结局如何，留待后人遐想，韵味深长。

此篇易使人想起《诗经·卫风》中的名篇《氓》的前两节：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亦是天真烂漫、纯朴至真且两情相悦，但不同于《长干行》中女主人公的娇羞，这里的女主人公则是热情直白的形象，且通观全篇，则是并无悬念的婚姻悲剧，由欢乐甜蜜到痛苦感伤，感情变化轮廓分明，一目了然。《长干行》追求的则是细腻地表达内心的波动，而终汇成一首深挚情爱的心曲，耐人寻味。

四、出水芙蓉，清新明丽

说到李白诗篇所选意象，多以壮美言之，颇多吞吐山河、包孕日月的景象，“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等等。但李白诗里亦不乏清新明丽的优美意象，也有春风柳条、荷花秋月，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离乱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或如杜甫所言“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

且看其诗《劳劳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古人常折柳送别，诗中将春风拟人化，春风吹过，柳色未青，似是有意为之，蕴含委曲深长。再如《清溪行》：“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比喻新奇，极言清溪之清澈见底。《别储邕之剡中》：“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绿意盎然，荷香扑鼻。《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露水浓重，月儿玲珑，衬托人的幽怨。《秋浦歌其十三》：“绿水净素月，明月白鹭飞。”色彩清新，自然纯净。《东鲁门泛舟》：“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夜色清朗，水光潋滟，令人陶然心醉……

此类诗句，句句清丽，格调明快，语言亦是朴素平易，一改非凡气势，别有一番滋味，充分展现出一代大家创作艺术上的多种才能。

都道李白的魅力便是盛唐的魅力，非凡的自信、独立的人格、洒脱的气度、浪漫的情怀，这些也确是盛唐士人整体的精神风貌和时代性格，但在我们唏嘘感叹李白狂傲不羁的豪放言词的同时，也不可忽视其诗作中的现实主义杰作，以及涓涓细流的细腻情思和自然清新的优美意象。一代大家的才情是博大的，艺术风格亦是不可一语蔽之的。

[1]谢冕.深挚情爱的心曲——读《长干行》（其一）[A]//阅读和欣赏·古典文学部分(四)[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2.

[2]潘裕民.掩泪悲千古——读李白诗《丁都护歌》[A]//阅读和欣赏·古典文学部分 (九)[M].广播出版社,1984.

[3]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