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敏:我是编务助理,我就这么听着

2014-01-02 16:40
南方周末 2014-01-02
关键词:话筒南方周末编辑部

◤素未谋面的人们通过蛛网般的通讯网络连接到我桌上的话机,我仿佛听得到世界的叹息。因为非常多的原因,报道无法帮助他们,我就这么听着,也算作对他们的一点安慰。

唐敏

我是南方周末编务助理,我在这里工作14年了。我的办公桌在编辑部的门口,每个人进来都要从我面前经过。

1999年来这儿时,我只有25岁,主编是江艺平。14年来,编辑记者换了一茬又一茬。当年那些给我呛过二手烟的老师,现在都已非常了不起。那时候,他们都叫我“小唐”。

我每天的工作是送版、接电话和拆信,大多是一些被拆迁者的呼救、冤案受害者家属的求告和失独老人的浊泪。很多人几乎都没法完整表述他们的遭遇,但压抑、辛酸、沉痛的气息仍能透过漫长的电话线,敲打在我的脑海里。

每天都有新的电话打进来,14年来我接到的电话超过1万通,信件也是数以千计。通过话筒,芜杂混沌的声音一直没停过,我记得有一句话是“不要劝我”——这是一个面临强拆男人的呼告。

“请南方周末为我说句话!我除了往下跳,别无选择。”电话接通时,男人正站在房顶,面前是慢慢聚拢的拆迁队员和推土机。尖叫、喊话、咒骂,伴随着通话的电流声传过来,然而泣诉却是清晰的,始终都只是一句——你不要劝我了。广州炎夏的午后,在厨房忙活的我一瞬间就被这声音拽进了冰窟。

我感到自己在发抖,全身没了力气。“冷静一下,你要给时间,记者才能看到你啊。”我像复读机一样不停说着。电话那头呼吸渐渐平静下来,说了一句谢谢后,电话挂断了。

时间流逝,这个男人的电话号码和他家所在的城市都模糊了,我却一直记得那句“不要劝我”,那是一种被绝望包裹的希冀,听到就足够心碎了。像是一枚针,在心里戳得很深,让人无法安坐在电话前。

虽然劝住了这个准备跳楼的男人,我内心却从未安稳过。拆迁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中国的每个县城甚至是每个集镇都存在,作为一份周报,是无法关注到每个具体案例的。编辑部里的编辑挂在口头的一句话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久了,我也明白,这样的报道是做不了的。并非觉得不重要,而是媒体有自己的规律。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报纸的一只“耳朵”。城市街角或者山乡僻壤,素未谋面的人们通过蛛网般的通讯网络连接到我桌上的话机,讲述他们的悲喜,日复一日,以至于我会偶尔觉得握住听筒就能听得到这个世界的叹息。

“那声音里面有刺。”说这句话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我的同事,一名新闻接线员,她每次接完电话回家,听到门铃声都会觉得惊心。说完这句话后不久,她辞职了,而我继续。

“我会把你的情况转告编辑,如果五个工作日没收到回复,南方周末可能就不报道了。”这是我工作最常用的一句外交辞令,但有时候却说不出口。

一天夜里,我接到一位大龄准爸爸的电话。“女友已经39岁了,如果强行引产,就再也没机会当妈妈了。”准爸爸姓罗,他告诉我,孩子并不是政策外的,只是两人在外打工,结婚证、准生证等手续繁琐,一时难以办齐,有人却强迫他们立即引产。说着说着,他竟然哭了起来。手足无措的我将情况汇报给了编辑部。

吴晨光是当时的调查编辑,他分析说这个事情无法上版面,但一定要帮他。吴拨通当地的电话,说如果敢强制引产,就曝光。对方承诺说,会尽快帮罗先生办手续,不会引产。

除了电话倾诉,很多人也通过信件将材料或者证据寄给报社。有次一个举报者寄来三本县医院的会计档案,举报该单位的财务问题。随后的一个周四上午,三位外地警察到报社来,说是要了解举报者真实情况,我将这一消息告诉了副总编辑伍小峰。伍让我把举报材料藏起来,说要保护好举报者。

警察找不到证据,就走了。那三个会计档案反映的问题并没有报道价值,但我一直保存着。后来南方周末搬新楼,伍还让我把三本证据都带上。这些年它们就一直在那里,我每次看看也觉得放心,就像是给读者保守了一个秘密。

作为媒体编务助理,沉重和苦闷之外,哭笑不得也是常有的。有老干部打过来电话质问,你们报纸怎么这么多广告,你们堕落了。我跟他解释,必须要有广告报社才能生存,他不听,让我找报社的领导给他解释,说让领导开除我。

“嗯……我要点歌,邓丽君的歌。”2010年春天,一个年轻男人打来电话,声音平静。我告诉他,南方周末是报社,不是点歌台。他挂了电话,隔天第二次仍然是平静的语气:南方周末,我就想听你们放的歌。第五次打来,我爽快答应了,我让他等五分钟。之后,我请实习生在笔记本电脑上搜了那两首歌,等电话再响起,我告诉他,这是南方周末为你点的歌,请听。

办公室里响起邓丽君绵软甜美的声音,两首歌放完,那个着魔一样嗓音的电话就没有再打来了。

打电话来的这些人在我耳边换了又换,绝大多数都不再往来。吴晨光那通义正词严的电话后几个月,罗先生打来电话,声音轻松愉快:我的孩子已经100天了!谢谢你们为孩子来到这个世界做的努力。我握着话筒,眼圈一下就红了。

这是极少的欢欣时刻。我会一直想起那寄来三本泛黄会计档案的人,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我也想到那个楼顶的男人,他的家和家人好不好。每次拿起话筒,我都会更理解那句“不要劝我”——因为非常多的原因,报道无法帮助他们,我也没有什么立场去劝说他们,或许就这么听着,也算作一点安慰。

(南方周末记者雷磊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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