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七个故事里看《纸镜子》
——读赵柏田短篇小说集《纸镜子:七个故事》

2014-01-16 03:33郑亚洪
文学港 2014年1期
关键词:小说家镜子小说

郑亚洪

从七个故事里看《纸镜子》
——读赵柏田短篇小说集《纸镜子:七个故事》

郑亚洪

那天我正伏案于书桌,妻子走进书房,递给我一个邮件,打开来,是一本新书,赵柏田历史小说集《纸镜子——七个故事》。这本书早些时候柏田在微博里宣布封面的设计方案,层层叠叠的方格子,素雅的紫与白,左上角有三个菱形锡箔,仿佛一面镜子,从书里的三个方向朝我们窥视,你挨近它时,除了模糊的幻影,什么也没。当你将视线回移到书名底下一行文字,你才发现书的灵魂:“窥伺内心之书丢失了的历史,会在叙事中涌现出来。”毫无疑问,这是柏田写作之道,也是他作为一名小说家努力的方向。

《纸镜子》是一本薄薄的书,录了七个短篇小说,加上自序与跋,共九篇。开篇小说《明朝故事》,依然是柏田喜欢的明朝,“去年冬天,在S城召开的历史学年会上,我认识了年轻的大学教师史浩”。你看,柏田对历史多么执著,“历史年会”、“史浩”,头句就把整篇小说的格局定位在“去年”与“历史”之间,“史浩”既是年轻的大学教师,又是叙述先祖“史生”的人物,准备撕去历史的伪面孔。明朝画家徐渭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他因杀妻而被捕入狱,在历史上寥寥数笔带过,小说家在历史学家停笔的地方开始他的文学想象:向史生揭露丈夫的妇人张氏用肉体温暖了年轻画家,“艺术”、“凶杀”、“情爱”,吸引读者的元素都具备了,仅仅停留在这三个可读性比较强的小说元素上,它最多只能算一篇通俗小说,柏田的野心在于他要挖到历史的源头,在徐渭的年谱里找到那段线索,告诉读者,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小说家杜撰的。柏田有更大的野心,他告诉我们徐渭是因为只爱自己,只爱画,才起了杀妻之心,史生得到了永生,他会爱(尽管与妇人有过短暂的一夜),会快乐——“快乐是明朝生活的哲学”,柏田的“告诉”是通过他的文学笔法。史生最后消失在一幅画里,这个细节让我忍不住想起尤瑟纳尔的《王福脱险记》,王福和弟子林用一幅画造了一片大海,淹没了朝廷皇上和大臣后借机逃脱。尤瑟纳尔与同样写历史小说的赵柏田用强大的想象力捍卫了文学的真。柏田的文字是诗意的、圆润的、从古代生发开来,其香气溢满纸张。

如果说《明朝故事》是七故事里主要动机(史与实)一次展示的话,那么压卷作《万镜楼》(台版书名)借明朝作家董说在香料和梦境里营造精致的生活一幕对应了天下小说家的野心:造梦小说家往往要葬身于梦境。初读博尔赫斯,我以为博氏已经写尽了天下梦与镜子,柏田却荡开一笔,从《西游补》的作者董说晚年凄凉情景开始写,“我坐在一片秋天的树林里”,只此一句就定了小说的格调:诗与真。在小说最后的一个注里,作者告诉我们写《西游补》的董说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其事,《西游补》从《西游记》里孙行者大闹天庭撞入了万镜楼开始写作。他写了镜子、梦、香料、雨水、书等,一个明朝江南文人喜欢的物,但它们分明又是一个个能说的、会消失的词。当镜子竖立在你面前的时候,它可以映出你的脸谱来,当一面面镜子一起使唤的时候,它们互为映像,亦互为敌人,“我轻轻一跃,一头冲入了镜子”。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毁灭掉的不是镜子,而是肉身。梦如此,香料如此,书如此,写作亦如此。柏田在荒诞的情节背后有一回现代的思考:“心会迷失方向,但时间不会,时间有着一个恒定的方向。”有时我读柏田的书,感觉柏田是对着一位真挚的读者说话:“以前我每次出游,都为路上带什么书斟酌再三。”对书爱如此,信如此:不立文字,烧掉所有书籍(这里不是卡夫卡)。董说焚书痛哭招书魂,难道不是每个爱书者和写作者的写照吗?

《薇罗尼卡的双面生活》,波兰导演基斯洛夫斯基的电影,它讲述的是有同一个身体和影子的两个薇罗尼卡,她们的身体和影子是交互变换的,那么当我读完《三生花草》的“今世”部分,就不再为“百助眉史”变为“何青青”,“苏堤”变为小说家,“刘三”再世为寺庙主持而感到惊讶了,我们每个人在世界的某地对应着另一个“我”。《三生花草》前世部分写了三个地点:西湖、东京、上海,两个爱与凄美的地方,一个现代都市。西湖让主人公苏堤故事的发生地有了着落,刘三分明就是柳三变的化身,从某一个意义上说他们同为一人;苏堤去东京寻找生母,遇上了日本女子百助眉史,他爱上了她,我想柏田遇到了让天下文学家犯难的事,“美丽女性,爱她,还是毁于她”;苏堤只活了三十五岁,他终老于上海,他想写遍曾与他相好的女子。《三生花草》是一部值得反复读的短篇小说,百转情思,丝丝缕缕,显于纸上,真如莫扎特的一款《小步舞曲》。

在柏田的书写里,明朝该是中国二十四史的黄金年代,“我又奔驰在三十年前秋天的驿道上了……道路的终点,坐着我们帝国英明的皇帝,他一身金黄的龙袍,脚边,是一只黑色的促织罐”。(故事四《我在天元寺的秘密生活》)大明皇帝,身边却以一只好玩的促织罐结束,读者不免要联想,“我”莫非变成了蝈蝈钻进皇帝老儿的竹罐子里去了。“我”的前身是一名报丧的信使、被天元寺收留的亡命徒、杀害主持夺位的慧寂和尚,多重秘密身份轮流着上演,三十年后正当那名被“代死”的小孩(游方僧)上门来求见时,“我”惶恐于身世被揭露,游方僧却感谢赐来的荣华富贵,“有一刻,我自己消失了,恻隐之心让我觉得坐在对面的是另一个我”。“我”和“另一个我”重叠了,抱养回来的念慈杀死了“我”,“我”在鲜血中领悟了生命。

《一个雪夜的遭遇》是对《世说新语》里“雪夜访戴”最残忍的模仿。王子猷本想在一次没来由的雪夜访戴中成名,却被戴安道出了名,小说家不安于重复一个老掉牙的故事,而是站到了故事的后边去,步步经营,不动声色地叙述,最后我仿佛听见了柏田得意洋洋的笑声:“是的,这是一个残损的句子,因为它没有主语,主语被省略掉了。”米行老板马愚在半夜处决自己的婆娘,这听来匪夷所思。结婚多年后的女人没生育,怀疑男人有外遇,跟踪发现恋情,马愚的情人是个革命党,马愚要革命,女人也要找汉子解闷,马愚不过借刀杀人。《秘密处决》是七故事里写得最跌宕起伏的短篇小说,它用最经济的笔法刻画了两个人物:女人和马愚,维系他们关系是一根“棕丝绳”,当初系裤带(情欲的象征)的是它,如今成为杀人武器的也是它,“棕丝绳”在女人河上奔跑时牵制我们的呼吸,男人可以有外遇,女人却不可有,你不能说抱着女人尸体的马愚悲伤不真诚。

那么“小说的真实不等于生活的真实”,小说的真实有时候超过历史的真实,超过生活中的真实,在《纸镜子》里虚构的赵临安你可以说是夫子自比,柏田索性把自己写作的“秘密”和盘托出,他以一种开放的姿态朝向所有的读者,“我虚构了赵临安这个家伙,让他来讲述这个故事”,写《纸镜子》的那位小说家又是谁呢?是柏田,又不是。他是阅读或者写作着的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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