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孤独

2014-01-17 03:21陈国安
教师博览 2013年1期
关键词:承天寺空明闲人

编者按:

今年“经典重读”专栏仍由苏州大学文学院陈国安博士撰写,宗旨依旧。选文主要以现行各套初中教材的古代文学作品为范围,诗文兼顾,文章较长者篇下不录原文,短篇佳制则照录。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宋 苏轼《记承天寺夜游》

《东坡志林》中的这八十四个字一直为讲中国古代散文者所称道,当代散文家林语堂认为这是苏轼最精彩的作品之一,可以与“赤壁词”“赤壁赋”同膺光艳。

“赤壁词”中苏轼在自己营造的一个精神世界中任意将几缕忧伤化为满腔激情;“赤壁赋”,苏轼同样在秋冬江上的现实世界之外幻想出了一个道家仙境,穿越出了一个豪情满江的魏晋时空,一切都在真幻之间,艺术感染的张力一读便能腾纸而出。一年之后,苏轼随手写下的这八十四个字又绘出另一个真幻不定的澄净世界,在这个澄净世界中隐隐漂浮着苏轼透明的孤独。一个20岁的人说“孤独”是为了寻求爱情,一个30岁的人说“孤独”是为了寻求理解,一个40岁的人说“孤独”是要唤醒激情,一个50岁的人说“孤独”是要唤醒自我。元丰六年(1083年),这一年苏轼40岁(虚岁,下同)。

21岁,苏轼与父苏洵、弟苏辙从眉州出发进京,父子三人同考,兄弟二人同登进士,名动天下。此后二十多年宦海浮沉,顺境居多。元丰二年(1079年),“乌台诗案”让苏轼一跤跌入逆境,经四个多月牢狱折磨,年末终于尘埃落定,“苏轼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八品官),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令御史台差人转押前去。”他只能无力地接受人生的下一个驿站——黄州,不再有当年自求往杭州的从容了。这一年苏轼45岁,是中年人了。

中年人受到挫折最容易沉没自我,人生第一次受到挫折的中年人往往会在消沉中苦闷或在自弃中放纵,若生活的激情之火没了,自我也就没了。元丰三年正月初一,苏轼离京赴黄州,贬谪生涯自此开始。二月初一到达黄州,寓居定惠院,后迁城南江边临皋亭。类乎犯人的生活虽有亲友相慰,但激情已经渐渐消褪,虽也有《答章惇劝悔书》式的激愤,但更多的是受到僧院的感染,内心越来越向孤独的泥潭滑去,偶尔酒量不好的苏轼也会饮酒过量而肺病大发。总之,这一年开始,中年的苏轼最需要的就是唤醒激情和自我了。如果说以假作真的赤壁(《念奴娇》)是苏轼唤醒自己生命激情的那个地方的话,那么承天寺的那一晚可视为越来越孤独的苏轼唤醒自己内心自我的夜央。

元丰六年的六月,谪居黄州四年的苏轼结识了一位难兄难弟:张怀民。张怀民是时刚被贬黄州,居城南承天寺。苏辙作《黄州快哉亭记》,苏轼亦有《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之作——快哉亭,闰六月,张怀民于承天寺边所筑之亭也。这样苦闷的黄州,两个孤独的人一拍即合,往来不断,相互抱团取暖。

同年九月,苏轼又结识了另一位难兄难弟,姓名与张怀民一字之差:张舜民。张舜民因为元丰五年与夏战,兵败被贬郴州,次黄州,拜访当时黄州的主要官员,包括苏轼。穿越近千年,现在尚能看到的文字中,九月里张舜民三次与苏轼同饮共游,言谈昨年战事,其中,九月二十四日还一起同游武昌西山。

其实这一年苏轼正月里就病眼壅嗽,大为其苦,卧病近百日。四月初一,曾巩卒,京城纷传苏轼与曾巩同日或先后而卒,神宗皇帝也询问此事,且“嗟惜久之”。因此苏轼在六月初三写给杨绘的信中说:“轼病后百事灰心,虽无复世乐,然内心廓然,稍获轻安。”这正是苏轼写《记承天寺夜游》的心情:透明的孤独。

九月二十七日,已经“百事灰心”的苏轼忽有喜讯,他写给蔡景繁的信中说:“云蓝小袖者,近辄生一子,想闻之,一拊掌也。”“云蓝小袖”是指侍妾朝云,“近辄生一子”,生的是苏轼的第四个儿子遯,小名干儿,由此名也可窥得苏轼其时复杂心境之一斑。

十月十二日,苏轼中年喜得娇儿尚未满月,自然还在高兴头上,初冬之夜,欲睡之时,近圆的月亮由门隙挤入,屋内自是闪出一线亮色。初冬的月光应是幽冷的,即便如此清寒的月亮也是“会惹祸”的,犹如那“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的中秋月,发出了声声低低的温暖的呼唤。与月同舞,与月私语,月宫犹似苏轼精神世界中柔软的醉乡,苏轼无法入睡了,“欣然起行”。“欣然”,情绪为之一振,心底透明起来了!“念无与为乐者”,昂扬的情绪为之一转折,想找点高兴的事做做,想找一个人一起高兴高兴,然而,没有!

“遂至承天寺”,“遂”,轻轻松松,不假思索,自然而然,就到了承天寺。 “寻”,同样说来轻巧,然而,张怀民不就在承天寺嘛,何用寻找?似在说从临皋堂往承天寺一路寻去,又似说到了承天寺再四处寻找怀民身影,无论如何不可能直接到怀民寝房便能一定见到。果然!“怀民亦未寝”!一种心神相通的默契,瞬间化为了欣喜,心底透明起来了,原本的孤独——“念无与为乐者”——也变得透明起来了。

两人散步寺庙中庭,一段景语最为动人:“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这是一个亦真亦幻的世界,“积水空明”真是神来之笔。月光如水,蓄满中庭,两个人像两条鱼儿,在水中徜徉,慢慢地游啊游,仰起头来看看月光,好像月华已经把这两个人紧紧包裹,弥散在周遭身旁。此时,只有那藻荇左右参差,身边的世界透着亮,空灵而宁静,温婉而幽凉。这样的月光下,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我找到了自己。也许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竹柏晃动的影子,在黄州,苏轼常常醉后画墨竹,其写幽竹情态得之月夜竹影。此时,竹影,柏影,纵横交错,随夜风而摇弋生姿。单这两句写景,仿佛幻境,神仙世界,不杂一丝尘滓。“盖”(“原来是”)——一字唤出现实感,飘逸出的情思一下子回到了承天寺的中庭。

正是一个“盖”字,唤起了两个问句: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当然不是每个夜晚都有月亮,当然不是每一处地方都有竹柏。而是,哪一个晚上有这样“积水空明”的月色呢?哪一处地方有这样影如“藻荇交横”的竹柏呢?

其实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月色吧,也不是没有这样的竹柏影子吧,那是没有什么或少了点什么呢?“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闲人”,历来被看作本篇的文心。

闲人,相对忙人而言。苏轼已经闲下来近五年了,张怀民刚闲下来五个月,苏轼用看似宽慰自己的话安慰张怀民。大概是这一个月一直听刚闲下来的张舜民自述从征灵武之事,看出其身闲心未闲吧,要适应做闲人对于一个上过战场打过仗的张舜民来说何其之难?对于张怀民来说大概也不会容易一些吗?所以这句话看似苏轼的自言自语,或是说给自己听的解释,其实更多的是说给张怀民听的“安神剂”。

闲人若是一位老人,那么,“闲”未必是一种痛苦,相反可能倒是一种惬意与快乐。然而,苏轼这一年48岁,张怀民和张舜民(虽生卒不详,但观其生平可知)也均非垂暮之年的老人。一个未到闲下来年龄的人被迫闲下来,而又不想闲下来的人是痛苦的孤独的,苏轼与张怀民及张舜民都是这样的人。不想闲下来的闲人尤其能感受到孤独的煎熬,张怀民用“快哉”名亭,自有将胸中苦闷孤独一冲而出付与苍穹的豪气,但正是因为胸中有这样的豪气才会使得张怀民更加无法“闲”下来。而苏轼用“东坡”自号,又经久病,所以胸中的孤独的浓郁沉重感已经渐渐散去了,百事灰心,而内心廓然,苏轼已经用“闲”作为“定心丸”了。

中年刚添丁的苏轼因着这一大喜事,内心自然更加廓然了,因此朗月之夜,孤独无眠的幽人心思也被这样的喜事明亮了起来,所以才会有起行寻乐的心情。张怀民是否也在赏月为乐呢?还是在月下徘徊消遣苦闷与寂寞呢?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不会蒙头大睡,所以要“寻张怀民”,也让他的孤独透明起来!让孤独透明起来的途径就是心闲下来,心闲了,自我才会从心底被唤醒。

心闲下来了,笔调自然也就悠闲起来了。从准确的日子和时间开始,步步紧紧环扣,多一字则多,减一字则少,如水泻地,汩汩自然。整篇文章不像个文章,随手日记,但时地人事,写景抒情议论,无一字不悠闲,又无一字闲置。

有人说,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开启了明清小品文的先河。其实,这八十四个字往前接上了《世说新语》的气息,往后影响了明清小品文乃至现代诗化散文。在散文独抒自我独出性灵的宗趣里,《记承天寺夜游》是无上妙品。

责编:袁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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