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居翰:“让绘画通过画史进入历史”

2014-01-23 06:49曾焱
读者欣赏 2014年6期
关键词:艺术史学术画家

文/曾焱

最后的著述

美国堪萨斯城的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是收藏中国古代书画的顶级博物馆之一。该馆中国艺术部前主任、现任斯坦福大学坎特艺术中心亚洲艺术部主任杨晓能回忆,他1993年进入纳尔逊工作,到2007年离开,其间因为学术关系和高居翰先生时有书信沟通,也亲见了这位前辈学者晚年在博物馆的一段研究。

“1999年,我在华盛顿国家美术馆做了一个展览—‘中国考古的黄金时代’,高先生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我们来往就多一点。他也专程到纳尔逊来看东西。过去,研究中国艺术史的美国学者多看重传统文人画,对实用和装饰性的世俗绘画比较轻视,但高先生似乎没有这种偏见,晚年他一直在做关于这类绘画的研究。纳尔逊的馆藏中有一件《清宫珍宝皕美图》,没有确切的出版年代和出版信息,应是民国珂罗版,另外馆里还收藏了较为珍贵的17世纪的《金瓶梅》册页,高先生为此特意过来研看原作。对这些藏品的研究成果,他都发表在生前最后出版的那本书中。”

美国著名艺术史学者高居翰(James Gahill)于美国时间2014年2月14日在加州的家中去世,享年87岁。他在《隔江山色》《江岸送别》《气势撼人》等系列著述中所构建的对中国元明清绘画的独特叙事分析模式,被评价为西方研究中国艺术史的一个高峰。

《致用与娱情的图像》英文版

杨晓能提到的这本书,英文名为《Pictures for Use and Pleasure:Vernacular Painting in High Qing China》,是高居翰最后一本著述,其中文译本《致用与娱情的图像:大清盛世的世俗绘画》年内将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

另一本将在大陆出版中译本的作品,是写于1960年的《中国绘画》(Chinese Painting),这也是他最早的成名作。杨晓能说,这本通史意义的小书文字漂亮,以浅显生动的方式引导西方艺术爱好者了解中国绘画。“如果以在美国的再版数量来衡量,它比后来的《气势撼人》《江岸送别》等绘画史系列的书影响力更大,只是国内读者知之不多。”

“诺顿讲座”与“班普顿讲座”

西方中国美术史的研究,发端于西方各大公私博物馆及个人的收藏和鉴赏。早期收藏中国古代绘画的机构主要有波士顿美术馆和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两家,其后是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和克里夫兰美术馆。

美国的中国艺术史研究到20世纪中后期已近于一门显学。50年代后,中国艺术史研究开始逐步进入西方各大学、科研机构等学术群体。和高居翰同时期的学者,很多任教于名校,如普林斯顿的方闻(Wen C.Fong,后来担任大都会博物馆亚洲部主任)、斯坦福的苏立文(Michael Sullivan)、堪萨斯的李铸晋(Chutsing Li)、耶鲁的班宗华(Richard Banhart)、密歇根的爱华兹(Richard Edwards),博物馆界如李雪曼、何惠鉴,都在学术界声名鹊起。

高居翰1926年出生于加利福尼亚。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取得东方语言学学士后,他到密执安大学继续修读艺术史硕士和博士,师从著名艺术史学者罗樾(Max Loehr)。1954年至1955年,富布赖特奖学金让高居翰得到了前去日本京都大学学习的机会,跟从“京都派”汉学大家岛田修二郎学习;两年后,在斯德哥尔摩远东博物馆协助著名汉学家喜龙仁编写七卷本《中国绘画:大师与法则》的经历,继续帮他夯实了学术的起点。1956年回到美国后,高居翰担任了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中国书画顾问,并从1965年开始长期执教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艺术史系,直至1994年荣休。

1959年,台北故宫建成前的保管处。左一为著名收藏家、鉴定家王季迁,右一为高居翰。

高居翰的两本重要著作《气势撼人:中国十七世纪绘画的自然与风格》和《画家生涯:传统中国画家的生活和工作》,出版时间相隔12年,分别是他受邀在哈佛大学“诺顿讲座”(Chales Eliot Norton)和哥伦比亚大学“班普顿讲座”(Bampton)演讲的结集。世界名校大都有自己的学术纪念讲座,哈佛“诺顿讲座”取名自该校历史上的伟大学者查尔斯·埃利奥特·诺顿。每位受邀者将自己的最新研究成果做6场演讲,整理出版后大都成为其代表作品,如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诗学六讲》、哲学家安伯托·艾柯的《悠游小说林》、小说家卡尔维诺的《新千年文学备忘录》等。1979年,当时任教于伯克利的高居翰获“诺顿讲座”邀请,将他研究17世纪明晚清初中国绘画的学术成果公开发布并结集,《气势撼人》于是也成为他确立自己为中国艺术史界巨头之一的重要作品,被全美艺术学院联会选为1982年度最佳艺术史著作。至于哥伦比亚“班普顿讲座”,其演讲主题选择面更为宽广,除社会人文领域学者外,物理学家、数学家也曾在邀请之列。1991年,高居翰在那里讲演了自己对传统中国画家的生活和工作的研究,他将艺术史置放于社会史的框架中,再次向学界阐释了“让绘画通过画史进入历史”的学术方法。

高居翰和王季迁在一起。虽然王季迁不是高居翰学术上正式的老师,但在一起习阅绘画的过程中,高居翰从王季迁那里学到很多。高居翰称其为“好朋友”、“传统中国画鉴赏的首席导师”。

《江岸送别》是学术生涯的重大转折

在“诺顿讲座”之前,高居翰已经完成了关于中国晚期绘画史写作计划中的前两册:《隔江山色》和《江岸送别》。第一册《隔江山色》讨论了元代绘画,主题包括画坛大家的风格更新,职业画家之外的文人绘画运动的出现以及历史和社会环境对绘画的影响等。在1978年出版的《江岸送别:明代初期与中期绘画》中,他则开始强调风格与外部环境,即画家的社会经济地位和画风之间的联系。高居翰在这本书中谈道,文人画的引领者大都承袭了“董、巨”传统,而职业画家们则偏向于李唐、马远以及其他宋代院派画家的风格。他认为,业余文人画家倾向于取悦自己,而职业画家则较多取悦品位保守的官绅阶层,这在后来引申为吴派和浙派绘画的分界—他这种方法,被认为是来自西方艺术史界对文艺复兴以来艺术家和赞助人关系的研究模式,具有其独特角度和叙事分析,也让李成、戴进等从前被忽视的画家重新进入绘画史的视野。

以高居翰自己写在中文序言中的一段话来看,《江岸送别》确是他学术生涯的重大转折。他写道:“虽然多年来,我一直在开拓各种研究方法,想要让各种‘外因’—诸如理论、历史遗迹等中国文化中的其他面向—跟中国绘画的作品产生联系,但在当时,我毕竟还是罗樾的学生,所以在研究方法上,仍以画家的生平结合其画作题材,并考虑其风格作为根基。至于风格的研究,则是探讨画家个人的风格,以及从较大的层面,来探讨各种风格传统或宗派的发展脉络,乃至于各个时代的风格断代等等。及至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在撰写《江岸送别》时,已经变得比较专注于其他问题,而不再像从前一样,局限于上述那些问题……”

1961年,高居翰与弗利尔美术馆馆长等人在中国艺术珍品展开幕式上

《溪岸图》的争论

1999年对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画《溪岸图》的争论,是高居翰晚年一个比较重要的学术事件,几乎将美国的中国艺术史大家全部卷入。

据事后各种报道和当事人撰文,争论发生的经过并不复杂:1997年5月,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华裔董事唐骝千将从美籍华裔收藏家王季迁处购藏的《溪岸图》捐给该馆新的中国馆。《溪岸图》传为五代董源画作,递传经过被描述如下:20世纪30年代,徐悲鸿在桂林购藏,1938年被张大千带回四川,后张大千以自己收藏的金农《风雨归舟图》与徐悲鸿交换。50年代,已经移居海外的张大千将这幅画转让与王季迁。由于大都会当时是以巨资购藏,十分轰动,《纽约时报》在头版报道中将《溪岸图》称为“中国的《蒙娜丽莎》”。但在同年8月,《纽约客》刊载了专栏作家卡尔·纳金(Carl Nagin)的文章,标题为《大都会博物馆刚刚获得中国的〈蒙娜丽莎〉,它是真迹吗》。纳金并非艺术史专家,其文中引述的主要是高居翰的观点:《溪岸图》不是10世纪古画,而是现代画家张大千的伪作。这一看法,高居翰曾在1991年的一个关于张大千的讨论会上公开提出过,1997年9月又为美国媒体撰文重申。《纽约客》的文章在社会各界引起了激烈反响,为此,两年以后的1999年12月,大都会博物馆在纽约召开了一次“中国书画鉴定国际学术研讨会”,邀请包括中国内地专家启功等名家在内的各路专家学者到会。

高松远涧图 邵弥

寒林曲水图 邵弥

/回顾邵弥的画作,第一眼给人的印象便是风格不一,画家似乎因作品有别,而有各种迥然不同的风格取向。其风格不一的关键在于邵弥所面临的艺术史情境。在这个阶段当中,我们必须明白风格的选择总是与地域、社会地位、教育程度以及画论、画评的观点息息相关。

—高居翰

十八应真图卷 吴彬

/吴彬在其山水之中,勾唤起了几种时间与空间的遥不可及感—距离今日,北宋一代乃遥不可及也;西洋国度则既无可履及,且亦遥不知其极—画家以此方式来彰显其梦幻山水中的一种心理渺茫感,以别于日常俗世的经验。

—高居翰

1959年,张大千与高居翰在华盛顿合影。

左图:山水 张宏

右图:栖霞山图 张宏

/张宏是晚明苏州数十年罕见的出色画家。在张宏许多画作之中,我们所见到的,很明显是画家第一手的观察心得,可以说是视觉报告,而非传统的山水意象。当他在画中重现眼睛所见的实景时,他比传统任何一位大家都要更胜一筹,更能达到一种近乎视觉实证主义的境界。

—高居翰

在会上,高居翰从风格分析、文献、钤印等方面提出了“十四项指控”。支持高居翰说法的重要学者,当时有日本的古原宏伸,还有美国克里夫兰博物馆的李雪曼。持对立观点的以大都会亚洲部主任方闻为代表,包括何慕文(Maxwell Hearn)、傅申、石守谦、丁羲元等学者。争论到最后,没有资料可以证明任何一方的观点确凿无误,《溪岸图》的真伪问题也就成为了“悬案”。

杨晓能回忆,高居翰后来曾表达过这样的意思,他只是想引起一个学术争论,并无攻击或诋毁任何人的想法。“高居翰和方闻,一个在东海岸,一个在西海岸,学术观点虽然一直相左,但据我所知,他们从来没有反目成仇过,这是可贵的学术研究。现在来看《溪岸图》,有学者认为,答案很可能不属于原来预设的两个论点,而在两者之间,或可以视为宋画。”

2010年,坎特艺术中心举办了一个介绍中国近现代四大家—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的大展“汲古开新:20世纪中国水墨画大师”,高居翰到现场观看了展览。“他当时身体已不好,坐在轮椅上,由几个学生送过来。”杨晓能说,这是他和高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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