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闯进一只狗

2014-01-28 07:26阮红松
短篇小说 2014年2期
关键词:狗肉扁担

◎阮红松

家里闯进一只狗

◎阮红松

我和大力是哥们儿,住一个小区,是那种市井闲人。我们都是离过婚的主,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也没正当职业。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帮人拉广告,拉一单,吃一周。大力呢,凭力气吃饭。帮街上的店铺卸货,卸一次货,也能管三天饭钱。口袋里没饭钱,我俩就满大街乱窜,挣到饭钱,就闲了。

要么下馆子,要么死睡,要么在街上晃来晃去……

这天,我在大力家困午觉。

猛然听见门“吱呀”一响,我没睡着,以为门是被风吹开了,并没有特别在意,接着我又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我吃了一惊,欠起身子,向客厅里一瞅,只见一只肥壮的土狗,大摇大摆闯进屋来。

上午,大力在一家副食店卸了一车货,挣了一百五十块钱,中午就叫上我在餐馆炒了俩菜,大力喝高了,回屋就吐,吃的那点玩意全吐客厅里了,还来不及收拾,散发着热气。

狗突然闯进大力家,就是冲那堆呕吐物来的。

大力也醒了,伸脑袋瞧那狗。说认识这只狗,那是204栋“黑三”家的狗。

谈到“黑三”,觉得有必要抽一支烟。我俩就歪在床头,边抽烟,边瞧着狗聊着。

大力说,这只狗非常讨厌,每天夜里冷不丁狂吠,把人从睡梦中惊醒。有人向小区管理处反映多次了,狗还是半夜叫,也没见人揍它或弄死它。原因很简单,狗的主人是“黑三”,市井名人,出名的而且是外号。在市井混的都知道,一个人能把外号混出名,不在红黑两道混得开,想出名,比当影视明星还困难。

这种背景复杂的人,一般人肯定惹不起。因此,狗仗人势,想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叫,把人吓出神经病,那是你神经不够坚强。

我住在208栋那边,离204栋隔着好几片房。夜里依稀听到狗叫,还没到吵瞌睡的严重程度。

“我一直想弄死这只狗。”大力说。恶狠狠地盯着正在津津有味吃秽物的狗。

我在寻思“黑三”这个人。这厮三十好几岁,身高不足一米七,矮胖矮胖的。跟我和大力一样,也没正当职业,却混得特有钱。他有多少钱,没人说得清楚。但他的房子和家装值两百多万,还有他开的车,也是名车,叫路虎。在我们小区,这种私家车也就看见一辆。

小区住着这么一个角色,很少见他人影,威名却时时存在。只要他回来了,小区就有动静。他朋友多,进小区就一大群,吆五喝六的。瞧上去也不是什么正经朋友,个个横着膀子走路,开口就充老子骂娘。但“黑三”本人却是一个待人极和蔼的人,在小区从没揍过谁也没欺负过谁。

但小区的人都怕他,甚至可以说敬他。连上了年纪的人,也唤他“三哥”。

他家的看门狗也极寻常,是一只土狗。这只非常普通的狗,却几乎成了小区一害。除了夜里扰民以外,还经常在小区偷东西吃,居民买的鱼肉,一不小心就被狗拖走吃了。谁家的门也敢进,谁家的饭桌也敢钻。居民恼怒之际,瞧明白是“黑三”家的狗,只能无奈地笑笑说:“狗日的,吃完快滚。”

这年月,怕人的人很少,怕事的人太多!

“我说,弄死这狗日的吧?”大力掐灭烟头,对我说。

我还在寻思“黑三”……

大力叫了声“我的娘”,从床上起来,只穿着裤衩就奔客厅去了。我在他背后喊道:“你想好了?”

大力没吭声。我跟在他后面,见他从狗身边绕过时,脚步轻得像猫。他顺着墙快速摸到大门口,“砰”的一声就把门关死了。然后,他在门后角落里寻了一根扁担,眼里顿生杀机。

“你酒还没醒吧?”我再一次问他。

大力把门顶严实,这才开口说话:“我知道你妈的要说什么,不就是黑三家的狗嘛。他不也就两个卵子?你别动,我来。”

狗见客厅里光线一暗,停止了吃东西,警惕地瞪着大力。

大力也瞪着狗,狂笑起来。

“狗日的,长得挺像黑三,一身黑毛,跟它主人的皮一样黑。一双红眼睛,啧啧,也像。黑三是经常醉酒,所以眼睛发红、你呢?狗东西。我知道了,你经常吃“黑三”酒后的呕吐物,被酒精毒害了……”

我感觉大力酒还没醒,杀了“黑三”的狗,那麻烦肯定小不了。大力没脑子,打狗看主人,这下子等于向“黑三”开战了。现在的世界级战争拚的不只是装备,打的是钱。市井寻衅也一样,干上了,拚的也许是力气,善后拚的则完全是钱了。

我和大力加一块儿,在市井不怕任何人。但我俩没钱,钱才是胆。

大力与狗对视了片刻,狗先怯了,惶惶地往门口跑。狗一跑,大力就开始了进攻。一扁担抡过去,打了个空。狗跳到了客厅的食品柜上,并向大力发出了怒吼,那份天不怕地不怕的张狂,相当于破口大骂。

大力脸色铁青,使出吃奶的劲,狠狠一扁担下去。狗又敏捷地跳开了,而且是从大力头顶跳过去的。这泰山压顶般的一扁担,原打算将狗置于死地,结果将食品柜打散了架,扁担也断成了两截。食品柜虽说是空的,但柜子是好柜子,是大力家里唯一像样的门面家俱,大力竟然昏头昏脑把自己的门面家俱给打散了。

大力心疼得一咧嘴,顺手又在屋角寻了根扁担。用最下流的话咒骂着,将狗逼进了卧室。

我得帮他了,这不是在杀狗,更像是人与人斗殴。

狗逃到卧室后,情况变得复杂了。因为卧室内有床有柜,杂七杂八的东西太多,狗躲藏起来十分方便。在我们的逼迫下,狗首先选择了床底,钻进去就不出来了。我和大力商量,要在床下解决战斗,不能让狗再跑出来了。但在床下有限的空间打死一只狗是困难的,又不敢钻进去打狗。情急之下,大力伸出扁担,在床底下乱捅,希望能捅死狗。这一捅不打紧,狗在床下乱窜,只听“哗啦”一声,床下流出一摊油。

我闻到了香麻油的气味,大力望着地上流淌的油,惊出一头汗。他自言自语地说:“完啦,乡下的二舅送我的一坛芝麻油,一直舍不得吃,藏在床底下的……”

我从床底下扒拉出几块破瓷片,坛子肯定是碎了,油还在往床外流。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我的哥们儿,他自己连刮了自己三个耳光,发会儿愣,冷不丁还补了一巴掌。

当我们正为一坛芝麻油伤心的时候,狗从床底下蹿出来,慌不择路跳到卧室的书桌上。大力根本就不看书,也没工夫写字,书桌被他当杂物柜用了。我打量了一下,桌上摆得像杂货铺,虽说没特别值钱的东西,都是日常顺手要用的东西。狗站桌上望着我们,我们一动也不敢动,怕惊着狗,造成更大的损失。

大力绝望地低着头,关门打狗,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如果不能一击致命,狗拚死一搏,后果不敢想象。

狗又开始窜逃,稀里哗啦一阵响,书桌上的东西被狗踢得七零八落。我们仍然不敢动,狗被自己弄出的响声吓坏了,纵身一跃,竟然跳到了大力的床上。床上罩着的蚊帐,顷刻间就被狗爪撕成了鱼网。

“老子跟你拚了!”大力暴跳如雷。

一扁担砍过去,狗在床上跑不利索,屁股挨了一下,痛得屎尿流了一床,哀嚎着逃出了卧室。

我们也立刻追了出去,却不见狗了。听动静,狗窜到了厨房。

“不能再这么打了!”我无可奈何地说。“放这狗日的走吧。”

大力满脸是水,分不清是汗还是眼泪。他刚才嚷嚷“老子跟你拚了”时,已经拖着哭腔。他呆在厨房门口,犹豫着。

“不,老子今天要不打死它,我把姓倒着写!”

说话的当口,他怒吼着冲进了厨房。我跟进时,门边的厨柜迎面向我倒下,锅碗瓢盆摔得四处乱飞,也将我额头砸了个血包。这次不是狗,而是大力本人,他抡着扁担已经走不稳了,踉跄着带翻了不少东西。我看见他挥舞着扁担,将一个盐罐打飞出去,正好落在锅里,将锅砸了拳头大一个洞。狗也不行了,跑动变得困难,不小心跳到了盛米桶里,桶周围到处都是血尿。

大力趁机一扁担砍过去,打了个正着。狗惨叫一声,缩在米桶里不动了。

大力跑上去,又将死狗砍了一扁担。确定狗真死了,他无力地歪在了地上。

我上前将死狗从米桶里弄出来,一股血腥味和恶臭直冲鼻子。狗临死时,大便全拉在了米桶里,桶里足足有近五十斤大米全报废了。

我看一眼大力,又看一眼一片狼藉的家,一点胜利的喜悦都没有,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杀狗的动机萌生时,我和大力还有种心照不宣的欲望,那就是土狗很肥,杀死后可以炖狗肉解馋。现在搞出这种结果,吃狗肉是没心情了。

怎么处理死狗,我和大力讨论了一下。大力厌恶地瞪着死狗,显然也没了吃狗肉的心情。他挥挥手说:“找个地方扔了。”

小区内房子挨着房子,关起门有秘密,亮开门就没秘密了。将死狗扔出去,总有一双眼睛会发现狗是我们打死的,无疑会招来“黑三”的疯狂报复。

我寻思了一下,出主意说:“将死狗卖了。现在狗肉贵得很,卖点钱,挽回一点损失。”

大力没吭声,痛苦地沉默着。

我马上打电话给一个杀猪的朋友,问他要不要狗。杀猪的听说是条死狗就不感兴趣,说死狗没活狗值钱,最好是将死狗剥了,又卖狗肉又卖皮,或许能卖个好价钱。

再跟大力商量,大力来了精神,跑到死狗边转悠了一下,说:“行。我瞧这狗日的好肥,估计有近六十斤。皮也好,能做件皮袄子。”

杀猪的不会剥狗皮,将一个杀牛的朋友介绍给我们,说杀牛的剥皮内行,一根烟工夫就把狗剥了,绝不伤皮。

下午,杀牛的来了,亮家伙要在门口吊狗剥皮。惊得我三魂走了两魂,忙告诉杀牛的,在厨房剥,不想让外人看见。杀牛的马上心领神会,不再张扬。

杀牛的在厨房里下手,三下五除二就将狗剥了,皮是皮,肉是肉,还有一堆狗下水。手艺很好,但现场跟杀了牛差不多。我和大力收拾了近一小时,厨房的腥臭味还是冲鼻子。给杀牛的买了两包好烟,谈工钱,说剥一条狗要八十块钱,已经讲人情了。大力一听,嘴巴上像支了根棍儿。讨价还价,最后给了杀牛的六十块钱。杀牛的临走时带走了狗鞭,说这是规矩,杀什么动物就得带走动物的生殖器。

杀牛的走后,大力苦笑道:“哪家姑娘嫁给杀牛的,那是前生做多了坏事!”

第二天清早,我和大力将狗皮狗肉包好,摸到城里一条比较偏远的街上去卖。路过一家废品收购站,也收皮货。店里的一角挂着各种动物皮,也有刚收购的狗皮。店主是个老头,让我们将狗皮摊开,先目测了一下,然后仔细用手翻看。发表意见说:“啧,狗皮是好狗皮,只是皮有多处暗斑,显然是狗在生前受了创伤,皮就不值钱了。这个只能当处理品收购,三十块钱,卖不卖?”

不再二话,我们拿脚走人。跑了好几个店子,都像商量好的,一个鼻孔出气,都说我们的狗皮有暗斑,不值钱。

大力决定暂时不卖了,没别的,气死人。

我俩又寻到一家火锅店,问老板要不要狗肉。老板是个中年女人,见有人上门推销狗肉,眼神就有些不屑。先不看狗肉,看人。把我和大力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然后让我们把狗肉提到店的后院,摊开放地上。她找来一根棍子,捂着鼻子,像拨屎一样,拨着狗肉。拨来拨去好一会儿,露出厌恶的表情,说:“狗肉倒不假,但会不会是疯狗肉就很难说了。现在乡下到处都是疯狗,现在的人黑良心,把疯狗打死了当好狗肉推销。”

我听着恼火,对女店主说:“老板,我们就是这城里的人,狗是家养的。”

大力一急,把我们居住的小区名也报了。

女老板眼睛一眨巴,冷笑道:“那个小区我知道啊,我二妈的大舅的表妹就在那住。没听说那小区有狗啊?对了,小区离这条街这么远,你们为什么把狗肉拎到这里来卖?”

一席话说得我们张口结舌。

“我们店的狗肉,都有固定而安全的进货渠道,你的狗肉,我不敢收,不好意思。”

大店不要,我们又寻小店。小店倒不怀疑我们的狗肉,就是死压价钱。还不论斤两,打包收,一口价。有出六十的、八十的……上好的狗肉竟然卖不到一百块钱,总之跟趁火打劫差不多。

我们绝望地蹲在马路边,瞪着一堆狗肉,也觉得像堆狗屎了。

回到家,我和大力理了一下思路。

为什么杀狗?

“我就是恨黑三。虽说这厮没有惹我,但不知怎么的,就是恨。再就是这狗夜里吵人,也想杀它,为民除害。”大力说。

我也理了一下,最原始的冲动,是想吃狗肉,才帮大力杀狗。只是没想到杀狗搞出这么大麻烦,吃狗肉的想法就显得很不仗义了。

“我心里不快活。”大力皱着眉头说。“这狗活也害人死也害人,我咽不下这口气。狗日的,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中午,大力就将狗肉煮了一锅,我俩美美地吃了一天,吃出一脸火痘,夜里还拉肚子。

半夜,大力在卫生间拉了肚子回来,怒气冲冲把那湿狗皮包了,出去了。

去了好一会儿,回来丢我一支烟,得意地笑着说:“我把狗皮扔黑三家阳台上了。”

第二天清晨,一阵哀嚎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跑出去一瞅,“黑三”家门前围了好多人。“黑三”蹲门前,面前放着那张已经有点臭味的狗皮,嚎得像死了娘老子。我长这大,还没见一个大男人这般哭过。“黑三”嚎一下,将狗皮摸一下,那是真伤心。

大力远远地瞧着,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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