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书全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秋兴八首》是杜甫(712—770年)著名的组诗,作于夔州,为七律连章。这组诗完成时,杜甫已渐入暮年,人生遭际也处于叹老嗟卑之境、长别京畿、远居边陲、穷困窘迫、衰病侵寻。《秋兴八首》以“秋”意象为主,但却以浓浓的“春”意收尾。究竟是何种创作欲望,使得杜甫身处困境之中还能有如此出人意料的表达?
夏皮罗曾说:“诗人与非诗人的区别,就在于诗人对未知的自我的需要远胜于任何人,他们发现了具有普遍价值的某些财富。”[1]艺术家对“未知的自我”的发现我们无法考证,但我们可以从他的人生境况来发现一些潜在的关联。《秋兴八首》与杜甫坎坷的遭际密切地关联。杜甫在现实生活中历尽艰难,参加科举应试不第,妻离子丧等等。诗人曾将满怀希望寄于开元盛世,凭着自己“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才学,来到长安,想实现自己的理想。他渴望“彩笔昔曾干气象”,实现自己的抱负。可是,他在“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现实中,被坎坷、屈辱困苦折磨得盛气殆尽,结果却是“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面对惨淡的现实,万般无奈的诗人梦断京华。虽然从仕不成,但诗人饱蘸一腔热血的彩笔没有因此停止,在为个人命运挥洒的同时,更在不屈不懈地抒写着长安当年的现实。而现在诗人早已远离长安,长安怎么样了?“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长安自玄宗时被安史叛军攻破,于代宗时又被吐蕃入侵,其时局纷乱,政局更是彼争我夺,变故无常。遥想祸之由来非于一朝一夕之间,早有源头,诗人无限悲慨。由于长安政局动荡、战乱不息、朝政朝纲崩坏,京华昔日的繁荣今已荡然无存:“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朱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这一切怎能不使诗人无限悲痛,忧心如焚:“一卧沧江惊岁晚”,“奉使虚随八月槎”。杜甫身处欲忘国事而不能,欲正社稷无力的两难境地,只能“画省香炉违伏枕”慰藉自己了。
王国维曾说:“入乎其内,故有生气。”艺术家对生活的体验,不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做外部的观察和描写,而是进入对象,物即是我,我即是物,物我同一。这样艺术家对描写的对象就有了极为真切的理解,简直就像理解自己一样地理解对象,艺术家创作的艺术形象才能生气勃勃。杜甫坎坷的遭际使得他获得了常人无法获得的真切体验,才能在面对“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的景色时,产生身世飘泊之感和思念长安之情。忧虑国难,系挂苍生之情使杜甫铭心刻骨。“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可身阻鸟道,迹比渔翁,还京无望,也只好忆昔伤今了。杜甫的这些体验是崇高的。所谓的崇高体验,是艺术家被自然的或社会的外在触媒所刺激,唤醒了压抑在内心既带有痛苦成分、又带有狂喜成分的一种混合的激情体验[2]。在挫折中,杜甫消沉、茫无所措,陷入浸透骨髓、无法排遣的痛苦。“白头今望苦低垂”的诗人悲慨苦吟,无限伤感,万千思绪,无奈而终。杜甫正是在这种崇高体验的内驱力作用下,以呐喊、吁求的方式进入生活,投入创作。
杜甫《秋兴八首》在这组诗中描写了一派萧瑟肃杀的三峡秋景后,又因秋而起兴。早在长安时期,杜甫似已遇见自己人生的志业,不在朝廷,而是“独立苍茫自咏诗”(《乐游园歌》),虽然,这并非他的第一选项。对于“文章”创作,杜甫认真地定位为“千古事”,也自信“得失寸心知”,但却不能必信自己的诗篇能留传千古。因诗歌而不朽的“千秋万岁名”,杜甫十分肯定地称许青莲,而非自称。然而,对诗歌创作不断更求突破、精进,确是杜甫一生持续不懈的追求,少陵诗篇到暮年更繁复多变,而且成果丰硕,并未因身体衰病、年寿将尽而停滞。美国心理学家阿德勒曾指出:“由于企图达到优越地位的努力是整个人格的关键,所以,我们在个人心灵生活中的每一点,都能看到它的影像。”[3]趋优是人的本能,人永远趋向于更为优秀的生存状态。杜甫在现实生活中遭受挫折,但他从内在深处激发的创造力、一心一意向高处腾跃直上,从受时空囿限的生命中脱出,在诗歌中创造自己的世界。明代学者张綖云:“《秋兴》八首,皆雄浑丰丽,沉着痛快,其有感于长安者,但极摹其盛,而所感自寓于中。徐而味之,则凡怀乡恋阙之情,慨往伤今之意,与夫外夷乱华,小人病国,风俗之非旧,盛衰之相寻,所谓不胜其悲者,固已不出乎意言之表矣。卓哉一家之言,夐然百世之上,此杜子所以为诗人之宗师也。”[4]叙述《秋兴》的内容、主旨,相当详细。杜甫诗心在现实与回忆间,往复回环。所有自然景物、历史、时事,全沉浸于诗人心灵之中,再以意象呈现,不再是现实的描述,而成为心灵风景,增添了《秋兴》的丰缛复杂、繁丽多姿。
杜甫特别有感于秋季、尤其是秋日黄昏。《秋兴八首》先写杜甫当时置身之夔州,再逐渐添加回忆中长安的分量,自第四首起,正写长安,第五、六、七、八首都以长安为主,夔州映衬。写长安则以空间布置,构思经营,由中心向周边推展,先咏帝王朝会群臣的宫殿,再写游赏的曲江池苑、昆明池,更远及异县的美丽风景区。时间上,由诗题《秋兴》可知,“万里风烟接素秋”,是写夔州、长安两地之秋,因秋起兴的组诗。
《秋兴》第七章,秋意最为深浓的一篇,诗思出入于虚与实、今与昔之间,意象也最为丰繁。从“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发端,现实空间的昆明池,与汉武功业连接,由唐上溯,时间顿时推远,但紧接的颔、颈两联,以七律精严的声韵、对仗,营造出丰美精纯的诗意象。武帝所建昆明池中织女、鲸鱼雕像,与夜月、秋风相映,巧妙混融,但杜甫在两句中让盛衰今昔之感聚焦凸显。无论是帝王池苑中文明艺术的制品,或是植根池中已无人采撷、赏玩,任凭沉坠的孤米、莲花,在秋夜中全都呈现一片寂寥、凄冷、残落、凋零。无尽的时间,不断流转的命运,正在诗行之后默默运行。在时间无止尽的流动运转中,没有任何事物能常驻、常存,这种深刻沉重的无常之感,与全诗深浓秋意映衬、交融,连记忆中的辉光也沉陷到如此荒凉凄寂之境。
《秋兴》组诗中,“鸟”的意象频频出现。第三首的“清秋燕子故飞飞”,虽略有喻意,但写眼前实景之成分仍重。第六首颈联“朱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喻象的比重显然已超越实景之描摹。玄宗天宝十一年(752年)秋,杜甫在长安与友人出游,写成五古《与诸公登慈恩寺塔》,慈恩寺在长安城南,近曲江池,此诗结尾亦以鸟为喻,“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黄鹄与随阳逐食之雁鸟对比,寓意两种不同人生观的抉择。黄鹄比喻天宝末年之贤臣,因不能谏君辅正朝政,只有相继离职。杜甫以黄鹄自喻,叹息自己彷徨哀鸣,不如阳雁的心理。白鸥曾出现在杜甫早期五古长篇名作《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中,在应诏试不取、任职无望、去留难择的情况下,他写道:“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白鸥忽然纵身云表,有海阔天宽之势。杜甫在此也如白鸥飞跃脱困、突围。在《旅夜书怀》中亦以“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作结尾。可见在杜甫诗中,白鸥应是自由无羁、自在飞翔的比喻。
黄鹄在杜诗中被喻为贤臣在朝而不得志,被“珠帘绣柱”所围之黄鹄,亦可由此设想。多少有志才士,困于富贵繁华之境,无论此“困”是自甘受羁,或为无奈之妥协,黄鹄都难以参天而飞。至于白鸥,只在锦缆牙樯上起飞,想来也难没入浩荡云天。如此,能匡时济世之人才,均耽于眼前逸乐富贵,则难怪“芙蓉小苑”亦有“边愁入侵”之忧。而“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的兴亡盛衰之感,更觉承接自然。时空迢遥,人世兴灭起落不断反复重演,慨叹之情,油然而生。
由第六首之黄鹄、白鸥,再看第七首之末联“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在全诗寂寥凄冷、残落凋零的秋意笼罩下,更加上“关塞极天”的险阻。此句与“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遥相呼应。波浪、风云,兼天接地,与此句之极天关塞,均为阻隔限制、禁锢危险的意象,可见杜甫心理困境。从长安昆明池回到现实空间,仰视高耸入云的夔州群峰,惟有飞鸟之双翼才能脱此困境。江湖满地,又是行不能进的拘限之境,水路迂曲迢遥,空行又乏飞翼,诗人如欲奋起突围。
《秋兴》末章召唤的春天,正是诗人借诗作“寻回的时间”。杜甫一生的经历、他所有流失蹉跎消磨的时间,都不是枉然,都是为了这最后的“复得”。
杜甫在生命已入暮秋之年,身居边陲,现实世界中的逝水年华,一逝难追,“白头今望苦低垂”。白头俯首,负荷时间流逝不可逆的伤痛,平生所遭种种失望、挫折、屈辱、哀叹,压弯了衰老的身躯和头颅。这末句七字的沉重翻转了前六句的欢悦、明丽、丰裕、轻扬,“现实的存在”在杜甫诗中毕竟仍是不可或忘。然而,诗人心灵的视野却无限辽阔,可以超越空间、时间,突围高飞,凭手中彩笔寻回不可重回的时间,让它以最纯粹的形式,在诗篇中长存。这正是《秋兴》末章以盛世之春收束的意义,《秋兴》组诗也因有这样的终曲而更加闪耀天才光辉。
人生无可逃避的现实重荷,逐渐压折、摧残人的身躯、容颜,但真正天才的创造之力,却能冲决突围,即使面对最无能为力、不可逆行的时间,也能不受其囿限,在作品中创造时间、重塑空间,而且,这样的时空、世界,并非只存在于创作者心灵之中,而能经由卓绝的创作能力,让不同世代的人分享、品味,如闻、如见。杜甫生命后期,远离政权中心,经陇入蜀,在相距7年的时间中,为个人诗艺的开拓做了成功的示范。《秋兴八首》,写成于生命的暮秋和现实时间中萧瑟的秋冬,但在这组诗篇终结处,却都出现溪壑春回、生机盎然、明媚欢悦的春景。诗人将整体组诗蕴积的情感,在即将结束之前,喷薄而出。诗人虽身心俱陷困境,但诗思却能随组诗自开端以来蓄势已久的诗情高翔。《秋兴》末章,杜甫超越自身白首低垂的老衰形貌与唐室中衰难振的困境,成功地召回了盛年的欢娱和盛世的春天。
[1]阿恩海姆.艺术的心理世界[M].周宪,译.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237.
[2]童庆炳,程正民.文艺心理学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104.
[3]阿德勒.自卑与超越[M].黄光国,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87:64.
[4] 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1498-14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