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起见
——论经史传统中的“经典关系”与“经史关系”

2014-02-10 14:42
关键词:孔子

董 国

(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 上海 200092)

古典学术,经史是骨干。史,指史典,为上古圣王经纶天下的法言与宪章,多由史官执守,为华夏精神所在。后世因官称名,故典亦可称史。章学诚有“六经皆史”之论,即是此义。六经是统称,《诗》、《书》、《乐》、《易》、《礼》、《春秋》却没有一部以经命名。如《尚书》,其中典谟诰训等为唐虞三代文献,经孔子汇编后,才并列为五经之一。故先有典,后有经。典是人文化成的渊泉大井,但已成过往故道,如厥父在前;经则是素王齐古今以济将来的常经大道,如长子在后。今日“经典”并称,变成一个词,经与典之间所蕴含的古今张力与文明内涵便很难体会了。故而重述一下经与典的本末终始,抑或不无裨益。

一、 经与典

上古结绳记事,杳渺难闻。后来,“伏羲氏之王天下,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注]孔颖达:《尚书正义·尚书序》,黄怀信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页。。文字似门户,通过它,往回看是古,向前看是来。一开一阖之间,文明往来不息。起初不是天地,也不是鬼神,而是文字书契。洞真部《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有云:“上无复祖,唯道为身。五文开廓,普殖神灵。无文不光,无文不明,无文不立,无文不成,无文不度,无文不生”[注]《道藏·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卷一,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8年,第1-3页。,可相参照。《系辞》中有一段关于创制书契的描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注]上一条说伏羲始画八卦、造书契,这一条又说“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似乎有不合之处。孔颖达在疏解《尚书序》时认为,有文字是一回事,造书契以代政是另一回事。因此,《系辞》中的后世圣人指的还是伏羲。相较于结绳之时,说伏羲是后圣亦未尝不可。

对比《尚书序》和《系辞》,两段记述都将画八卦之事列在造书契之前。这种次序上的安排,似有两层意思:一,以生次言,先有八卦后有书契;二,以本末言,八卦为根本,书契为枝叶,类似语法跟语言的关系。八卦与书契相表里,创造者是伏羲。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伏羲亦称包牺,有“三皇之首,百王之先”的尊荣。中华文明归本溯源,源头是伏羲。“王天下”,即天下万民一心归向他,以他为王。按纯杂高下,“王天下”可分为皇帝王伯四种。后来,邵雍以春夏秋冬四时相应皇帝王伯,道出了此四种政教类型的天道含义。[注]邵雍:《观物内篇》,见邵雍:《邵雍集》,郭彧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2页。天地以四时号令天下,顺者生逆者死,人道法天,立四类政教,便有了参照系。古今更迭,政教损益,虽千变万化却不离其宗。四时不变,皇帝王伯的标准就还有效。桓谭《新论》曰:“三皇以道治,五帝以德化,三王由仁义,五霸用权智。”[注]桓谭:《新论》卷二,朱谦之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页。伏羲为三皇之首,故其王天下以道。

“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一句具体说明了伏羲何以王天下。相比其他文明的远古帝王,此处的描写太平常了。既无征战杀戮,亦无神语天启。伏羲只是抬头看了看天,低头看了看地,然后转身,跑去观察飞禽走兽,比量身体打量周遭,最后若有所思地画了八个符号,便王天下了。如此简单,却惊心动魄。

伏羲画八卦,不是在天地之外别寻一个东西安排万物。万物始于天生于地。人生天地间,命名万物,致用养生,才有了人事人情。与天地参,便要翻上一层,将天地的事业再做一次。天地以生物为德,人道亦如之。人与物相需相成,万事万物才能生生不已。生生是天地间大宪章,此为伏羲画八卦所本之“一”。《系辞》云:“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知一者,则可言气。所谓气,一之别名,生生之蕴而已。

气无形体,聚则成物,物相杂则成文。圣人观物之文,日月星辰在天成象,山川泽薮在地成形。以有形象无形,于是饰之以卦,万物变化往来之候便可观;运之以数,万物生成聚散之节便可纪。建候立节,则人事经纶天地之业便有了主脑。伏羲八卦,画出了万事万物的坐标系。

《系辞》云:“极天下之赜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化而裁之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象数是妙物,于人物之间有中介孔窍的作用。通过象数,大块噫气呼啸而过,天地新生一次。造化之几,动在这里。“极天下之赜”,极,立极,南北立极,栋极宇宙,上下时空出来了。“鼓天下之动”,风一吹便有声,心一动便有辞。取象以手,系辞以口,命名万物。“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人的作用在此处。

《说文解字·序》云:“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孳乳而浸多也。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 “依类象形”之文,乃人文;“物象之本”之文,乃天文。因象以生名辞,名辞彰则书契生。书者,如也,如天文以成人文。字者,文成形而具声谓之字,与八卦成而系之以辞的意蕴相同。有化裁有推行,声变为乐,文字成典,便有了政教。前面是经纶事业,人事尽已,后面“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再化一下,返回天地,生生者不生。人亦无非一物,并无什么创造可言,此为德行。德行则道存,功成身退,与天地同流。天地还在,伏羲之道便不息。

《尚书序》云:“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空间上无所不包故“大”,时间上亘古亘今故“常”。《释名》云:“三坟,坟,分也,论三才之分。天地人之治,其体有三也。五典,典,镇也。制法所以镇定上下,其等有五也。”这是道论式的讲法,有它的深意在。归本溯源,一分为三,能言说的开始,不会是一。一二三,相应天地人。积至四五,相应四时五行。天地之道至简至易,五个数便能运转开,十个数便能生生不息。此义可比较数学开发天地的创生之功。人事开端立极者,三皇相应三才,五帝相应五行,其实都是法象,无非是让后人知道,我们从哪里来。推到源头,不出天地。一如祖宗牌位,以有形象无形,却能聚住生气凝聚力量,后生通过祭祀与此沟通则可返本开源重新开始。这是中国的历史哲学。

又云:“至于夏、商、周之书,虽设教不伦,雅诰奥义,其归一揆。是故历代宝之,以为大训。”中国文明延续几千年,屡仆屡兴的奥义在此处。三代一贯,不因国族先后、朝代更迭,而能同归一揆,有中国人的大心力在。万物一体古今如一,所谓中国,无非此义。“先君孔子,生于周末,史籍之烦文,惧览之者不一,遂乃定《礼》、《乐》,明旧章,删《诗》为三百篇,约史记而修《春秋》,赞易道以黜八索,述《职方》以除九丘。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讫于周。芟夷烦乱,翦截浮辞,举其宏纲,撮其机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凡百篇。”由典到经,枢机是孔子。然而,经之名却非孔子所定。

经字,战国之前不与书籍连用。如《酒诰》中的“经德秉哲”,《诗》中经常出现的“经营四方”,都作动词解。《诗》、《书》、《乐》、《易》、《礼》、《春秋》合称“六经”,出自《庄子·天运》:“夫六经,先王之陈迹。”汉兴,六经又有了另外一个称呼:六艺。《史记·太史公自序》引其父司马谈曰:“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注]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290页。可见经之名因传而发。有经有传,而后有经学。古今更迭,有因有革。汉武帝建元五年春,用董仲舒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置五经博士,这是汉革秦制的地方。汉章帝时,会群儒于白虎观,讲议五经同异,班固撰集其文,作《白虎通义》。至此经传一统,孔子所定六艺之敎,以经之名而具有了先王典训的宪章地位。《白虎通》正式将五经表述为:

孔子所以定五经者何?以为孔子居周之末世,王道陵迟,礼乐废坏,强陵弱,众暴寡。天子不敢诛,方伯不敢伐,闵道德之不行,故周流应聘,冀行其道德。自卫反鲁,自知不用,故追定五经,以行其道。[注]陈立:《白虎通疏证》,吴则虞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444、448页。

五经何谓?《易》、《尚书》、《诗》、《礼》、《春秋》也。《礼·经解》曰:温柔敦厚,《诗》敎也。疏通知远,《书》敎也。广博易良,《乐》敎也。洁净精微,《易》敎也。恭俭庄敬,《礼》敎也。属词比事,《春秋》敎也。[注]陈立:《白虎通疏证》,吴则虞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444、448页。

观《白虎通》之论,孔子定五经,一是为了行王道,二是为了设教。不修道则教出不来,不立教则道不能展开。书契生,先王之道具在典训,大道《三坟》常道《五典》,为华夏政教奠基。遵循这些基本的教诲,后世宝之则兴,侮之则亡,这是在华夏历史中不断回响的最强音。因此,孔子未定五经以前,按照天下有道无道的情况,典训之行废,可分两途。

子曰:“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季氏》) 议者,定事之宜。天下有道则先王典训俱在庙堂,化行于下,经营四方,此时有经世之实而无经书之名。君子庶人尊而行之,物尽事宜,无有非议,相应治世。天下无道,则典谟大训不行于上,民物失理于下,礼崩乐坏,经权失度,相应乱世。故典训必待王者之学而大,王者必行典训之教始能经纶天下。后世道统之说,源头在先王典训。传承上有两个关键,一个是周公,一个是孔子。前者为华夏政统之大,此时政教合一;后者为华夏道统之大,孔子后,政教一分为二。

夏商邈远,孔子时已难知其详,故有文献不足之叹。然而孔子又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周文实集唐虞二代之大成,舍周则无由所从。以周文言,典训之行废,又可分为以下几个阶段:文王受命,武王殪殷,周公制礼作乐,建用皇极,立华夏典章,此一阶段可名为创典期。其后成康践祚,对扬文武之烈,克配彼天,敬德保民。[注]康王即位,史叙礼器曰:“赤刀、大训、弘璧、琬、琰,在西序。”郑玄注:“大训,唐虞典谟。” 参见孔颖达:《尚书正义·顾命》,黄怀信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730页。大致到厉王之前,可名为守典期。

守者,官守。《传》曰:“守道不如守官。”(《左传·昭公二十年》)受命之君,建用皇极,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大禹谟》曰:“可爱非君?可畏非民?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罔与守邦。”天工人其代之,故立政的主要任务在设官分职等等制度设置,这是守道贵在守官的意思。周初三公、太师、太保佐赞王治等等制度设置,即是此义。观此,则有章学诚“六经皆史”之论。

再后来,厉王出奔,幽王见杀于犬戎,平王东迁,周德渐衰。整个春秋时期,礼崩乐坏,每况愈下:先是王命不行于诸侯;接着王官失守,礼文不备,四方诸侯亦开始侵夺兼并;再往下,各个诸侯国公室微,大夫专政,陪臣执国命,逐渐将周文典章丧失殆尽。直至孔子出,整个情况才出现了新的转机。从周厉王到孔子这一阶段可称为失典期。

古语云:“先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明;后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法。”那么,面对这样一个天下无道的局面,孔子是如何允执厥中、齐古今、立素王以垂教于万世的呢?曰:述而不作,追定五经。但是如前所述,五经之名乃汉人所立,并非孔子之旧。孔门六艺与汉时五经,科目有同而致用有异。从孔子之述作到汉武帝立五经博士,可称为经学形成期。

从典到经的演变,大致可划分为以上几个阶段。周文衰微以后,其中关键即是孔子。前面说过,先王之道非王者无以大。但是孔子奔走列国,绝粮陈蔡,困于匡,累累然若丧家之犬,既无尺寸之土以立政兴邦,亦无明主与政以匡世行教,何以先王之道必待孔子而明?这就得从孔子之学说起。

子曰:“吾十五有志于学”,为学先得立志,这是首要的。“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这句话还隐含着另一个意思,即:若天下无道,则庶人君子可议,但不是乱议。这个是孔子为学的大背景。《论语·季氏》篇整个讲的就是,在这种天下无道的局面下,庶人以及君子如何议的问题。不经过孔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话便无由而出。

《季氏》另有一章记,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此为议政的三个基本根据。天命难谌,然天工人其代之;大人指在位之人,位本天予,不可不畏;圣人之言,道之所存,教之所在,又可同天。因此,天命和圣人之言对在位之人同时形成了一种制衡。天命观类似政治神学,圣人之教类似政治哲学。据《中庸》,天命只有通过率性修道才能进入教化层面。在这里,便是通过圣人之言立教,意思相通。大人不但是被教和被制约的对象,也是施教的依凭。因此,任何议政,不论古今,若不本此三畏,肯定是妄议,惑乱黔首。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所体现的为学态度,即本此三畏而来。《季氏》末章中提到“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讲的就是这个意思。这是孔子述古的一面,乃其所学。六艺中,《诗》、《书》属之。

《季氏》首章“季氏将伐颛臾”之事,又体现了议的另一层含义。在那里,夫子训斥冉有不知为相之义。相者,辅助、引导、共治的意思。天下有道,庶人不议,自有三公、百官辅佐王政。天下无道,天子失典,王官失守,君子庶人通过议的方式相辅王道。议以学立本,学以议相天下。[注]庄子那里另有境界,《庄子·达生》:“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参见郭庆藩:《庄子集释》,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632页。修道、设教、为学,相互联系。述古守文的目的是为了相天下。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论语·述而》) 这又是孔子经世致用的一面,乃其所为学。六艺中,《礼》、《乐》属之。

不知孔子之所学而汲汲于事功者,遂有“法后王、隆礼乐而杀《诗》、《书》”之论。(《荀子·儒效》) 子夏开其端[注]参见《论语·雍也》:“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荀子广其义。其末则为法家之流,不畏先王之言,以吏为师,陷民于罔罟。为政以刑,知《礼》而不知《乐》。故其功也高,其去也速。不知孔子之所为学,则有后世之经师守故专经、不达时宜之阙。知远而不知近,乐道尧舜而无与时风。故经师之学,其蓄也大,其用也小。

那么,如何将这两方面贯通起来呢?此为孔子之所以学。孔门诸贤,颜子知此。颜子后,曾子庶几得之。曾子后,子思、孟子恢弘其间,上辨天人,下辨王霸,其有功于圣学大矣。六艺中,《易》、《春秋》属之。宋学初兴,诸先生莫不自《易》而入,以窥圣门,良有以也。程朱陆王之辨,实为《易》教与《春秋》教之辨。《春秋》经世之书,本自王心。援史立经,史外无经,事外无理。及身及物正之致之而已,实为心学之本。《易》穷理尽性之书,本自天理。先天后天,无极太极,惟理所适。及身及物,求之格之而已,实为理学之本。然理学不知《春秋》之裁用则窒碍疏阔,朱子援《通鉴》作《纲目》,似知此义。心学若不知《易》道之开物成务则徒弄光景,此即阳明先生所谓于事功上磨砺。故宋明儒学,其得也深,其失也疏。

孔子老而好《易》,晚而作《春秋》,一生所归,在此二者。宋学于此致孔子之学,可谓得其实。然六艺之教各有致用。四时入秋,万物终成,故谓《易》与《春秋》为孔子之实则可,若谓其教尽在此处则不可。知秋实而不知春华,这是宋学易走偏的地方;知春华而不知秋实,这是汉学易走偏的地方。惟孔子能叩其两端而竭焉,以成圣学之大与通。故达巷党人叹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论语·子罕》)博学,故载物厚;无所成名,故不为物累。夫子垂法六艺,尊先王以立道,法后王以立教。不执一,不废一,一以贯之,此孔子之学。故又有宰我“夫子贤于尧舜远矣”之叹(《孟子·公孙丑上》),《中庸》“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后圣而不惑”之赞。

故典是孔子之所学,经是孔子之所为学。允执厥中,一以贯之,是孔子之所以学。[注]钱穆首次提出孔子之“所学”、“所为学”、“所以学”的区分,然以此三学区分六艺之教,钱先生似未及之。参见钱穆:《经学与史学》,见杜维运、黄进兴编:《中国史学论文选集》第一辑,台湾:华世出版社,第120-137页。合诸经典,典而经之,经而典之,贯通天(《易》)人(《春秋》),质诸古(《书》)今(《诗》),文(《礼》)质(《乐》)彬彬,是为孔子之学。这三方面合起来,经典之义方可参。知此,则可以语天下中国。

典之所存,是为了治天下。故一代有一代之典,而先王之典为大本大源;经之所立,是为了正天下。故孔子之经百世不易,而后世君子可随时而议。天下有道,则经化于典,不化则政无教必乱;天下无道,则典化于经,不化则教随政而亡。典为政之所出,经为教之所出。前者为帝王之统,后者为儒者之统。唐虞三代政教合一,经典无别。后世衰,孔子出,政教分。分,始于孔子;分而又合,亦始于孔子。不分,教随政而亡;不合,政无教则乱。夫子“五十知天命”,遂有“吾不复梦见周公”之叹,晚而作《春秋》以俟后圣,抑或有感于斯?其后,“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而互为兴替”,“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以人存道,而道可不亡”。[注]王夫之:《读通鉴论·宋文帝》,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586页。

故华夏经典之由来,便与立教与建国密切相关。自古及今,中国之为中国,在其有无“平章百姓,协和万邦”(《尚书·尧典》)的进取与心志。进,则华夏而中国,也就是说,此间政教可以通过不断学习的方式,去守经典,行王道;退,则夷狄而小邦,也就是说,此间政教不愿学习而自弃其典。古人认为,弃典即是背天。《论语》以“学而”开篇,意蕴极深。

华夏是一个文明概念,因作为不同而不断变动。文而明之者,即是华夏;揜而去之者,即是夷狄。君、师、民三者相与相成,任何一极骄亢都会出问题。君亢则为独夫,师亢则为教主,民亢则为匪寇。因此,三极并建为华夏政教品格所在。

何谓建三极?《尚书·洪范》云:“五,皇极。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惟时厥庶民于汝极。”皇极,为君言。《周敦颐集·太极图说》云:“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人极,为师言。《周礼》云:“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民极,为民言。君师民三者关系处理好了,便是治世,反之则倾覆死灭革命起。故经与典之间,又暗藏鼎革之象:经为革象,典为鼎象。

“述而不作”的孔子,通过继承与归本三代贵族文化,悄无声息、正大光明地革了贵族的命,将贵族之学转化为生民之学,比之汤武亦毫不逊色。所谓素王之义,即在此处。然而素王之王,毕竟与汤武之王不同。《春秋》援史立经,以俟后圣。史者先王之典,故素王之道,外鼎内革,与汤武外革内鼎之道相反相成。汤武革命,意味着改朝换代。那么,素王革命又意味着什么呢?请言经史之辨。

二、 经与史

有典而后有史,有史而后有经。典是王者代天理物、养成万物的典章与法度,是陶铸并贯通古今人事的纲纪。从《史记》开始,对于正史纪传体的写作方式,贯穿其中的正是这样一种华夏史观。经则是圣人代天立极、裁成万物的法言与道路。前者是章实斋“六经皆史”的本义,即六经皆典。后者是孔子述作的本义,即援史作《春秋》立素王。章氏不辨经典之别、经史之别,直认后世经生之学即孔子之学,故又有周公集大成之论。[注]章学诚:《文史通义·原道上》,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页。越过孔子,以经世之史学代考据之经学,这是章氏为矫治乾嘉学风开出的方子,有他的关怀在。故经与史的问题,在章氏看来其实是典与史的问题。

唐虞三代,政教合一。受命之君体天命民心,制典于上;奉命之史敬君命民生,化行于下。王道政典,通过百官经纶天下,王公百官,因典以承其命,故此时典史无别。此一时期是华夏政教的源头,也是理论原型,文献记载可能与历史实情有出入,但不能否认唐虞法象对后世政教的铸造力量。

《礼记·檀弓》云:“孔子曰:之死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知而不可为也。”这是孔子论祭时的话:亲人过世,自然是死了,但是我们要是以对待死人的方式来对待亲人,这是不仁;然而若是以对待生人的方式对待死者,又是不智。所以恰当的方式是叩其两端而竭焉,因时损益以正民俗。同样的,要说史书中唐虞之事全是实情则迷古;要说唐虞之道一无是处、全是古人胡编乱造则迷今。迷古近于不智,迷今近于不仁。高超的历史智慧既不迷古亦不迷今,这便是中庸之道。

政教合一是最好的状态,但实际情况是一必然要生二,二自然要生三,有所合者必有所分,此为道生之本,亦是人事发展之实情。后来政教分离,孔子援史作《春秋》,以经存典,寓经于史,假二百四十年王权,正君臣匡宇内,为万世开太平。用《易经》的道理来说,孔子做的是由三反一的工作。合而分,分而合,知进退存亡,其惟圣人能之。苏洵曰:

史何为而作乎?其有忧也。何忧乎?忧小人也。何由知之?以其名知之。楚之史曰《梼杌》。梼杌,四凶之一也。君子不待褒而劝,不待贬而惩。然则,史之所惩劝者,独小人耳。仲尼之志大,故其忧愈大。忧愈大,故其作愈大。是以因史修经,卒之论其效者,必曰乱臣贼子惧。由是知史与经,皆忧小人而作,其义一也。其义一,其体二。故曰史焉,曰经焉。[注]苏洵:《嘉佑集》,曾枣庄、金成礼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29页。

体贴孔子之所以学,《易》与《春秋》都是忧患之作。然而孔子所学《诗》、《书》、《礼》、《乐》,都是周公政典,不好说都是为小人而作。原周公之心,忧后世子孙不能敬德保命,故制礼作乐以保天命不坠。此时天命已集,周人以蕞尔小邦成功革命,故其情乐;然天命难谌,成王年幼,三监叛乱,殷鉴在前,故其志忧。乐不忘忧,这是周公之圣。《春秋》获麟绝笔,《公羊传》卷末曰:“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则未知其为是与?其诸君子乐道尧、舜之道与?末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也?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以君子之为,亦有乐乎此也。”《春秋》之作,闵道之不行,故其情忧;乐道尧舜之道,故其志乐。忧不失乐,这是孔子之圣。见君子之忧,不见君子之乐,此老苏之失。虽然,经史同体异用之义不可移也。

孔子之后有经,则经与典之间便可因时相互转化。天下有道,则经化入典。[注]《两汉纪》:“昔在上圣,唯建皇极。经纬天地,观象立法,乃作书契。以通宇宙,扬于王庭,厥用大焉。先王以光演大业,肆于时夏,亦唯翼翼,以监厥后,永世作典。夫立典有五志焉:一曰达道义,二曰彰法式,三曰通古今,四曰着功勲,五曰表贤能。于是天人之际,事物之宜,粲然显著,罔不能备矣。世济其轨,不殒其业,损益盈虚,与时消息,虽臧否不同,其揆一也。是以圣上穆然,惟文之恤,瞻前顾后,是绍是继。” 参见荀悦:《两汉纪》,张烈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页。典与史一贯,此时经化入典的方式,必因史学之疏通而成。经学若无史学之损益,则经制徒成空文,不足以广其用。同理,天下无道,则以经化典,存典于史。典史同源异用,一朝之典,成一朝之史。华夏兴衰,朝代更迭,若无经学王志之裁化疏通,归其一揆,则古今断裂,彝伦丧王道熄。故天下有道,则史学以立典礼、达王化为志,典外无史;天下无道,则史学以存王道、忧华夏为心,经外无史。

以《春秋》为例:以《公羊传》观《春秋》,则《春秋》是经,不是史。孔子作《春秋》当素王,假二百四十年王权以行王政。汉兴,武帝复古更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经化于典,汉家制度初步确立。在这个意义上,说孔子为汉制作亦未尝不可。其实,后世有能用《春秋》之教者即为谁制作,此即“以俟后圣”之义。

然守经之道与守典之道不同。典为政之所出,故有因革损益。夫子损益三代以成《春秋》。秦法为汉之因,崇儒术尊先王为汉之革。一因一革,以成汉家儒法共享、王霸相杂之制。元帝不知此义,其父训之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汉书·元帝》)其后,新莽易汉,不幸被宣帝言中。先王礼乐是理想,但要付诸实际,就必须通古今之变,因时损益,不可一蹴而就。今文后学、博士经生不知经化于典之义,以为五经之教无史学经世之损益,即可遽然比附而行,便犯了不知时宜的错误。

王莽之后,为了对治今文学之失,逐渐又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以经读经,直认先王典章全是守文经籍。夫子经世之义遂晦而不彰,是为古文经学。马郑之徒,为其选也。钱穆云:“马郑之学,其长在能有意于笃守经籍之本真。非通诸经则不足以通一经,故不专治。淡于用世,故不比附。[注]指西京博士专经比附之蔽。虽怪诞未尽,而虚华已谢。其蔽则忽忘于经籍之大用。王充诽之曰:知古不知今,是谓陆沉。孔子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辞。使马郑复立于孔门,亦极于为游夏之徒而登峰造极矣。马郑之述而不作,非复孔子之述而不作。其貌似,其神非。[注]此谓马郑之徒,虽知孔子之所学,而不知孔子之所为学及所以学。于是乃尽离于史学而别有所谓经学者。班固蔡邕为一流,马融郑玄又为一流。经史之分,将如河汉之不可复合,是则东汉儒者之鄙也。”[注]钱穆:《经学与史学》,见杜维运,黄进兴编:《中国史学论文选集》第一辑,台湾:华世出版社。

其后,宗《左传》而黜《公羊》,以《春秋》为周公旧典,杜元凯之举,绝非西京诸儒所能闻。委蛇而下,遂有刘知几《申左》、《惑经》之论。这两篇,可为唐人之学点睛。有唐一代史学极盛,诗词典章,冠绝中古。但是在经学方面却无多大建树,故教化之职一任浮屠。典无经之化,其政必乱。计武则天在内,有唐一代在位皇帝共二十三人,其中被废者八人,不得其死者十一人。君臣纲纪乃为政之本,经学不讲,彝伦丧乱,良有以也。

对此,经历过五代极衰之世的宋人,自然是不满意的。这逼得他们必须重新审视汉以来的政教传统。于是,一场经学革命开始了。这可是重整乾坤的工作,非天纵之才不能任。事实证明,宋人大致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并为华夏之后一千年建极立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横渠四句教为宋学之志,做了完美说明。

宋学从政教两方面分别展开:教的方面,重启《易》道立太极,贯通被佛老割裂的事理关系;政的方面,重举《春秋》大义,尊王攘夷,辨王霸,建皇极,重制度。前者为经学之志,后者为史学之志。前者,成于程朱理学:理学为经学立极,会通天人,穷理尽性。其质为以《四书》为中心的新经学。经学外鼎内革,故述而不作。朱子虽对五经多有非议,然终不废之。前面说过:“孔子之经,百世不易,然后世君子可随时而议”,正是此义。

后者,几经波折,最终汇于陆王心学。陆象山曰:“六经皆我脚注”,故经学非心学之志。心学要大,须得从事事物物上履践,故其极必重史学。史学有立典礼之志,外革内鼎,故贵今。南宋史学两派,婺下、永嘉,最后与陆王心学合流而成浙东学派,绝非偶然。心学为史学立心,会通古今。史学无王心,则成死人之学。理学重物之则,故汉唐可小;心学重事之宜,故汉唐可大。不知其小,则理不明;不知其大,则事难成。故诚如章学诚所言:“宋儒有朱陆,千古不可合之同异,亦之千古不可无之异同也。”(《文史通义·朱陆》)前者的工夫在即物穷理,格物致知之谓也;后者的工夫在即事尽性,正心诚意之谓也。前者之本,在《易》敎;后者之本,在《春秋》敎。

经学,如果忘记了自己的革命底色,则圣人法言徒成空文;史学,若忘记了自己的典礼之志,则先王礼乐徒成传闻。教灭道息,中国陆沉,是为乾嘉之学。当然,此或与清廷学术环境有绝大关系。经史一体,无经则无史;经典一体,无经则无典。清末之仓皇,原其本,抑或在此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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