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扬司机

2014-02-12 10:05侯国锋
鸭绿江 2014年12期
关键词:司机爷爷奶奶

侯国锋

卷扬司机

JUANYANGSIJI

侯国锋

我刚懂事的时候,爷爷、爸爸常说大卷扬这个词,把我耳朵都灌满了。直到上小学三年级,才知道卷筒直径六米是什么概念。每每提到大卷扬,爷爷和爸爸总是瞅着我摇头叹气。

妈妈在医院生我那阵儿,爷爷在自家庭院焦急地徘徊,爸爸说,他踏着鞭炮声回家的时候,爷爷的脸冻得通红,也不肯回屋暖和会儿。看到爸爸沮丧的神情,爷爷问,怎么,生了个丫头?

爸爸默默地点了点头。爷爷跺脚,把右拳砸在左掌心里,然后双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许久,他像对爸爸说,也像喃喃自语,完了,卷扬世家再也不会传承下去了!

爸爸安慰爷爷,一对夫妻一个孩儿,谁又能保籽保瓤地生小子?丫头就丫头吧,背不住长大了,还兴许有女卷扬司机了呢!

爷爷仰脸看了看天,稀疏的雪花洒落在爷爷脸上,融化后与泪水混在了一起。爷爷扔给爸爸一句话,你做梦去吧!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爸爸告诉我的。

还真让爸爸说着了,我技校毕业以后,在卷线的岗位上工作了近十年,A钢集团矿山公司真就出台了招聘女卷扬司机的计划。这个消息是爷爷在月华广场听说的。他每天夹着垂钓用的帆布折叠凳,把所有健身器材练个遍,然后坐在老人群里,春秋在紫外线的温暖中,夏季在浓荫的清凉下,打打扑克,侃侃大山。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用手指抠了又抠,才质疑地问,女孩儿摆弄大卷扬?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可对方说得有鼻子有眼,且是劳资处某干部的老爹,犟了半天,不由得爷爷不信。

爷爷找到当年的徒弟——现任陈副矿长,你说说,你说说,女孩子开大卷扬,这怎可能?

陈副矿长说,师傅,您老人家落伍了,你以为大卷扬还是咱们当年那个开法呀?撸一天闸把子腰酸背痛胳膊麻,现在的竖井提升系统都采用了PLC自动编程,在操作室里按按电钮就行了。工作环境一点也不比现代化办公大楼差。

爷爷说,矿工兄弟的命可都掌握在卷扬司机手中,丫头家家的,遇到危险或突发情况还不得麻爪子呀!

陈副矿长说,师傅,您拿老眼光看新问题了不是?现在竖井各水平井口都安装了电子眼,坐在卷扬机室,可以通过左侧的显示屏把矿工们上下罐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而右侧的显示屏则能看到大罐上下的运行位置。假如司机误操作,大卷扬就抗议罢工了。

爷爷听后频频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爷爷冷不丁抬起头,盯着陈副矿长的眼睛说,小陈,从你当官以后,我可从未找过你,求过你。今儿个我豁出这张老脸来了,你给开个后门,我孙女腊梅要当第一代女卷扬司机。

陈副矿长笑着说,您老别急呀,凡条件合格者先要培训,然后通过考试择优上岗,只要……

爷爷的胡子一下子翘得老高,脸涨得通红,说,只要,只要,只要什么?告诉你小陈,我孙女这卷扬司机当定了,否则你就别认我这个师傅!丢下这句话,爷爷背着手,气哼哼地冲出了办公室。

爷爷为啥对大卷扬情有独钟呢?那得追溯到日寇统治时期的伪满矿山。爷爷喜欢旋转的东西,当他第一眼看到一千马力大卷扬时,就被它的雄伟、壮观所震撼了!

为了大卷扬的正常运转,日本统治者采取震慑手段,在卷扬司机头顶上悬一千斤砸,据说,一旦发生跑罐事故,千斤砸就会落下,先把卷扬司机砸个脑浆迸裂。基于此,日本工人纷纷辞职,改干其他工种,中国劳工也就有了接触大卷扬的机会。尽管有生命危险,由于喜爱,爷爷还是毫不犹豫地与大卷扬结下了不解之缘。

在滴血的刺刀下,爷爷每天小心翼翼地工作,并没有惹恼凶残的千斤砸。一直到抗战胜利,爷爷企盼着为咱中国人开大卷扬,可盼来的却是,大卷扬被那些蓝眼睛、高鼻子的“老大哥”肢解了,运往那个横跨欧亚大陆的国家。1948年11月东北全境解放后,在解放军转业干部的带领下,于1949年初开始恢复井下铁矿生产。从“老大哥”国家进口的大卷扬也到了位,爷爷亲昵地抚摸着它,竟然发现,这就是与他朝夕共处的“老妻”,只是娘家被改了姓。久别胜新婚,爷爷简直爱之若狂。

当家作主的爷爷怀着愉悦的心情工作,每天把大卷扬擦拭得锃光瓦亮,都能照进人影。被评为劳模后,矿里的新闻干事找他采访,想写篇人物通讯。这一采访不要紧,爷爷的事迹不仅没见报,反而因阶级觉悟太低,连劳模也被拿下了。

当时干事问他,师傅,你是怎样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机械的?

爷爷的回答是,没别的,我就是喜欢,甭说现在,伪满时我就这么干!

20世纪70年代初,主、副井相继投产,提升系统改用国产大卷扬,爷爷也和他的一千马力大卷扬一起退休了。爷爷是含着热泪与大卷扬分手的,尽管不用上班了,爷爷每周至少去看他的“老妻”一次,从头到脚摩挲个遍,然后痴情地坐在它身旁,边抽老旱烟,边说悄悄话,不知渴,不知饿,一坐就是一天。把奶奶气得对他说,你若是舍不得那大卷扬,赶明儿扛上行李卷儿,去和它过得了!

我家住在槐花台,这片别墅式的洋房是伪满时日伪高级职员住的地方,我家占一幢,大小共六个房间。房前是菜园子,屋后有桃李梨杏枣十几株果树,院落中有葡萄架,墙上爬满蔷薇和金银花。爷爷经常咂嘴说,想不到,真想不到,这辈子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爷爷是带着满身喜气回家的,脸上的皱纹都流淌着笑。奶奶说,你捡着狗头金了?

爷爷抿着嘴说,谁稀罕狗头金?我抱回个金娃娃!

奶奶问,到底有啥喜事?看把你美的,鼻涕泡儿都出来了!

侯国锋(若谷),发表小说一百二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滴血石》等八部,中短篇小说集一部,其他文体自选集1部,计三百六十万字。中国作协会员,二级作家。

爷爷一脸的葵花向太阳,却拿扭着不肯说出来。

磨合了近七十年的老夫妻,互相都钻到心里了,一个眼神儿、一个手势,比不相干的人说车轱辘话都管用。奶奶知道,这次爷爷的喜事,对她来说未必是好事,若不,一进门儿爷爷就会把豆子倒得满地都是。

奶奶撇着嘴再也不问,只是亲自下厨,做了两个爷爷爱吃的菜,烫了一小壶高粱烧。果不其然,三盅酒下肚,爷爷把今天的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奶奶听了个面容惨淡,爸爸听了个眉飞色舞,妈妈听了个目光呆滞,我听了个不屑一顾,我丈夫听得目瞪口呆,我儿子听了个不得要领。

临了,奶奶的脸变成了苦瓜,说,你个老东西,年轻的时候,因为那大卷扬,不管你上什么班,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把我熬得早早成了黄脸婆,并肩走在大街上,别人还寻思是娘儿俩呢?你这还没消停,又把儿子弄成了卷扬司机,这可好,你们爷俩不是一个单位,也不是一个班次,上半夜为你提心,下半夜为他吊胆,成宿隔夜瞪俩眼珠子望房箔,唉!那过得叫啥日子啊?

爷爷把酒盅一蹾,转眼,脸上却堆起了笑,说,你这老㧟呀,那么熬你都活了九十一了,看这样一百岁也挡不住,你那没熬夜的仨妹妹,咋都走你头里了?背不住这熬夜还是长寿的秘诀呢!再说了,咱老少四辈儿在一起过,还不是你有凝聚力,领导得好。

奶奶把眼睛一横瞪,说,你这老东西,属水老鹳的,就嘴好。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想当初我就不想让儿子干卷扬司机,这行当,得担多大风险呐!临了临了还真照我这话儿来了,把咱儿子弄了个劳教二年,若不是领导反复说情,就得打了饭碗,等着去判刑那角儿。咱腊梅出生那年,看把你火的,满嘴都是大燎泡。啥叫卷扬世家?你以为是早先年的书香门第呀?咱腊梅眼瞅着三十岁了,换哪门子岗位呀?和你成亲后不久,工会女工部领我们到丈夫的工作岗位参观,那缠着钢丝绳的大磙子能有一房多高,看着都瘆得慌,让咱腊梅鼓捣那玩意儿,想把咱孙女累死呀?

爷爷想反驳,却干嘎巴嘴说不出话来。

爸爸沉吟了一下,奓着胆子对奶奶说,我爸刚才不说了么,现在开卷扬用电脑,按按电钮就成。别看我退休好几年了,也知道现在副井采用了磨擦轮卷扬机,没有您说的大卷筒了,而且在井筒和大罐笼间还有电磁铁,定位后,大罐就粘住,开不动了,得重新定位才能消磁,再也不会出现跑罐事故了!

爷爷这回找到了话题,对奶奶夹了夹眼睛说,别说提升系统,现在还实行了GPS卫星定位系统,矿工在井下作业,走到哪儿,调度室的荧屏上都有显示,而且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丁点儿都不会错,除非换了安全帽。

奶奶一拍桌子,说,你们爷儿俩少废话,就是说出龙叫唤来,我也不能让孙女儿去干那活儿。

我实在憋不住了,就吵架似的嚷嚷,你们以为给我选幼儿园呢?难道我的命运该由你们抉择?这事儿还不得我自己说了算!当初要不是爸爸去劳教,家庭负担过重,我何必去考那狗屁技校?凭我的学习成绩,咋的也能弄个本科生,现在也该坐办公室,或许还能弄个科长当当呢!我觉得自个儿的卷线工当得不错,再咋说也是个正儿八经的技工,不比那岗位工、大熟练强?爷爷不就是喜欢旋转的机械吗?那电机死了我都能把它救活,什么机器离开电机能转?那大卷扬再大,不也得靠电机带动吗?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可不想和那些年轻人一起参加什么培训、考试,万一考不上,我丢不起那砢碜。丈夫直门儿拽我衣襟儿,妈妈笑眯眯地说,咋样?还是小公主厉害吧?都别争了,快吃饭吧,一会儿都凉了!

晚饭后,爸爸坐在葡萄架下,呆呆地望着C字型的残月出神。我明明知道,爸爸对大卷扬的深情,也是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我真后悔,后悔不该刺到爸爸的痛处,再说,那次事故的主要责任又不在他。

爸爸干了大半辈子卷扬司机,没出过任何事故。他对自己的工作岗位相当满意,卷筒直径六米的大卷扬被摆弄得得心应手,机房内宽敞明亮,冬暖夏凉,各种设备擦拭得纤尘不染,熠熠生辉,他常说,干这么好的工作,知足!

爸爸有个刚出徒的弟子,那年正在谈恋爱,年轻人搞对象本来是好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么。可他俩搞得忒黏糊,整天摽在一起,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把精气神儿都放在了男欢女爱上,上班后就像瘟鸡耷拉头。那天上零点班,爸爸照顾他,不让他坐机台,他还挺犟,自己该干的活儿谁也不让谁替。爸爸只好让他先坐两小时台,然后睡觉。爸爸还有些不放心,就坐在旁边看着,免得出差错。到零点四十分通罐的时候,眼瞅着快到负二百八十米了,徒弟瞪着两只大眼睛还没减速,爸爸急了,吼叫,喂!干啥呢?减速! 快减速!

这时大罐已经直接砸向负三百七十米的水窝子,停点的电铃声和师傅的喊叫声把徒弟惊醒。他抬头一看深度表的指针已超过红色警戒线,就立刻紧急制动,慌乱中,又猛地把罐提起来,罐里的三名矿工被甩了出去。原来这家伙属张飞的,坐着瞌睡不闭眼。 爸爸高喊,慢点,稳住,稳住!爸爸脸色煞白,豆粒大的汗珠子顺脸直淌,爸爸把徒弟推开,自己牢牢地抓住操纵杆儿。徒弟麻爪儿了,坐在地上直哆嗦。

这趟罐只乘了三个人,一个牺牲,一个严重脑震荡,一个受到惊吓,精神失常。当冰冷的手铐扣住爸爸和徒弟的手腕子时,爸爸感到天旋地转,努力控制才没让自己倒下。当警车开动时,爸爸突然朝公安干警跪了下来,伸出颤抖的双手,哽咽着请求说,同志,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再让我看一看我的大卷扬吧,看一眼,只看一眼!求求,求求你们了!干警们很理解爸爸对大卷扬的感情,再说,生产肇事犯又不是什么要犯,商量之后,就同意了。

爸爸进入卷扬机室时,正赶上交接班,大卷扬庞大的身躯静静地卧在那里,像闭目养神。爸爸紧紧抱住直流大电机,贴脸、亲吻,像跟自己的亲人告别,眼泪扑簌簌地滴落在机身上,说,我对不起你呀,老伙计,再见吧,老朋友!说着话,他竟号啕大哭起来,在场的工人们陪他落泪,干警们也为之动容。

想到我十岁时发生的这件事,我心很痛,为爸爸也为自己的命运而心痛。

在门灯的照射下,我看到一片叶子落在爸爸的后脖颈子里,他全然不顾。我走到爸爸身后,把那片落叶拿出来,是银杏叶,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爸爸也到了这个年龄。他婚前受奶奶辖,婚后受妈妈辖,难道六十多岁的人还要受我辖吗?爸爸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我不疼他谁疼他呢?我带着负罪感,搬个小板凳,坐在藤椅旁边,双臂压着爸爸的大腿,把头伏在上面。一滴凉丝丝的水珠儿滴在我脸上,那一定是爸爸的泪水!

我仰起头,擦掉爸爸的眼泪,像小时候那样,两只胳膊环绕在爸爸的脖子上,说,爸,别难过,我听你话就是了,若真能进培训班,我会努力学习,保证考出好成绩!只是,我现在是卷线工段的主力,领导能不能放我,还真是个未知数。您朋友的儿子是动力厂厂长,一口一个叔地叫您,您不妨去求求他,想来他不会驳您的面子。

爸爸摩挲着我的头顶说,好闺女,你真是爸爸的好闺女!赶明儿我就去找你们厂长。

身后爆发的爽朗笑声把我吓得一激灵,是爷爷,他老人家拈着胡须,喜眉笑眼地瞅着我和爸爸说,好,好!只要我把孙女儿女婿和重外孙拉过来一个,那就是四比三,都拉过来就是五比二,看那老刁婆子还有啥咒念!

奶奶推开房门喊,你们爷儿几个密谋啥呢?都给我进屋看《星光大道》!

我自认试卷答得相当漂亮,当上第一代女卷扬司机是手拿把掐的事。

可世事难料,在发榜时我却名落孙山。爷爷捶胸顿足,爸爸气急败坏,我羞愧难当。

当我们祖孙三代人出现在陈副矿长办公室的时候,陈副矿长笑容可掬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笑脸相迎地把爷爷扶坐在沙发上,笑逐颜开地和爸爸握了握手,笑眉开眼地瞅了瞅我。笑嘻嘻地对爷爷说,师傅,我就知道您老人家要来,在此恭候多时了。

爷爷的胡子又翘了起来,翘得颤巍巍的,长寿眉也竖竖着,气冲冲地说,别叫我师傅,我没你这个徒弟!

我站在爷爷身边儿,用手摇了摇他的胳膊,爷爷翻了我一个白眼,对陈副矿长说,大矿长,我孙女考得不好?

陈副矿长低声下气地说,不,腊梅考得很好,名列第二。

我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既然不怪我,至于当不当女卷扬司机,就让爷爷和爸爸与领导交涉去吧,我无所谓。

爷爷这下抓住理了,他斜楞一眼陈副矿长,说,既然这样,你小子得给我个说法,凭啥我孙女榜上无名?亏我还跟你开过后门!怎么着,你也腐败了?等着我这老头子给你送礼哪?

对爷爷的连讽刺再打击,爸爸看不下去了,就说,爸,您说这话亏不亏心哪?你这关门弟子,哪年春节不去瞧看您哪!三十多年如一日,这容易吗?现在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现用现交的人海了去了!

爷爷一拍沙发扶手,吼道,滚一边儿去,不说话还能把你当哑巴卖了?把你爸比成驴呀?有这么跟爸说话的儿子吗?

爷爷——我撒娇地喊了一声,使劲摇晃爷爷的胳膊。当着陈副矿长的面这么损爸爸,我的脸还真有点儿挂不住。

陈副矿长借这个空当对爷爷说,师傅,这事儿不能怪我,像腊梅这么优秀的孩子,我巴不得把她调到我们井下矿来。可问题是,问题是,您最好在家庭内部找找原因。谁不知道老爷子您当了一辈子五好丈夫哇!师娘那脾气您还不知道,我这脑瓜瓢儿也不比您厚多少,我说这话,您听明白了吗?

爷爷气得呼呼喘粗气,一阵剧烈的咳嗽把脸憋得通红,胡子上沾了几滴亮晶晶的液体,我慌忙给他捶背。爷爷的气还没喘匀,就冲陈副矿长吹胡子瞪眼睛地嚷嚷,你小子以为我小脑萎缩、老年痴呆呀?一定是你师娘这刁老婆子背后捣的鬼!看我回去怎么拾掇她!

陈副矿长笑呵呵地说,这是您猜的,我可啥也没说。不过,您老夫老妻的,都过了钻石婚了,可别掰脸。您家遇到大事不是实行民主集中制么?最好协商解决,若是吵吵闹闹的,让邻居们听了笑话,让我们这当晚辈的也不好做人。说完话,他狡黠地向爸爸和我挤了挤眼睛。

爷爷抽冷子站起身,抬屁股倒背手就走,那蹶跶蹶跶的样子让我忍俊不禁,又不敢笑出声来。真是老小孩呀,让人咋整呢?愁死人了!我紧走几步,挽住他的胳膊,搀着他下楼。爸爸以紧跟照办的姿态和神情,亦步亦趋地跟在爷爷屁股后头。上了溜光大道,爷爷挣脱我的胳膊,自顾自地往家里奔。那腿脚的利索劲,难以想象已是九十三岁高龄的老人。

爷爷一进院子,坐在葡萄架下的奶奶不无讥讽地说,恭喜恭喜,恭喜我孙女儿金榜题名,实现了你卷扬世家的梦想!

爷爷像充足了气的橡皮人儿,奶奶的话像锥子扎在橡皮人儿的肚子上,爷爷一下子变得瘪塌塌的,腰也弓了,背也驼了,那样子真可怜。

爷爷奶奶这辈子就是在打打闹闹中过来的,结果也总是以爷爷的失败而告终,我懂事以后发现,这种争吵过后,就会产生新的和谐。吵架斗嘴好像是他们爱情的保鲜剂,这可能就是中国式的婚姻家庭特色,时间长了听不到他俩斗嘴,心里就觉得空荡荡的。何况,这老两口吵嘴从不骂人说脏话,就是一场政治大辩论,据妈说,这是史无前例的运动落下的病根儿,好玩儿极了!我可不想让这出好戏就这么收场,就使坏,就火上浇油。我说,爷爷,一进院你腰咋就弯了呢?在陈副矿长办公室的劲头都哪儿去了?唉,看来我这女卷扬司机是当不成了!

爷爷的腰杆子明显地挺直了,他红头涨脸地对奶奶嚷嚷,你个刁老婆子,啥时候学会搞阴谋诡计了?费劲巴拉整成的事儿,让你一下子就搅和黄了!咱家老少七口投票的时候,你不以极少数保留意见了么?干吗背后捣鬼,你这招儿都损出胰子沫儿来了!损!太损了!

奶奶噌地从藤椅上站起来,缠足后放开的小苠状脚快速地倒腾几步,双手掐腰,一副骂街的姿态,说,真理有时候就是在少数人手里,亏你还是老共产党员呢,知道啥叫布尔什维克不?少数派!懂么?什么阴谋阳谋?达到目的就是好谋!我说的话若是没有道理,那小陈能听?

你不也是老党员么?党的民生集中制的原则是少数服从多数……

还有下级服从上级呢,这个家我是领导,矿里小陈是领导,家里家外的领导都说话了,你咋不听?

就你那胡搅蛮缠的劲儿,甭说小陈,就是公司经理老陈来了也戗不住!

这场剑拔弩张的PK进行得如火如荼,门外的刹车声使爷爷奶奶闭上嘴巴,睁大眼睛朝门口张望。来的是陈副矿长,他笑吟吟地说,果然不出所料,谁胜谁负还没有定论呢!这样吧,都坐上我的小面包车,我领你们到卷扬机室参观,统一意见后,中午我请客!

奶奶用狐疑的眼光盯着陈副矿长的脸,说,小陈,你们爷儿几个该不会设好套子,让我往里钻吧?

陈副矿长说,老虎拉车——谁敢(赶)哪?借我仨胆儿我也不敢糊弄师娘您哪!边说话边挽起奶奶的胳膊往门外走。奶奶见挣脱不了,就边往前走边扭头喊,腊梅,看看水呀电呀啥的,把窗户关上,房门和大门都锁好再上车!

我上车后,奶奶转过脸跟陈副矿长说,你小子啥时候学会绑架了?真不知道我上的是车呀还是贼船?

到了卷扬机厂房,陈副矿长按门铃通报姓名,然后履行登记手续。一进卷扬机室,甭说我和奶奶瞠目结舌,就连干了一辈子卷扬司机的爷爷和爸爸,也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那地面像镜子一样光亮,机械区是湖蓝色的,人行道是翠绿色的且镶嵌着淡黄色边线。在中央空调的作用下,室内温暖如春,给人不尽的舒爽。工作室被间隔成玻璃小屋,操作台前有一主一辅两把高背转椅,卷扬司机全神贯注地盯着注有汉字的信号。

奶奶指着左侧的显示屏说,嗨,这小人儿真清晰,像看电视差不多。她转身问陈副矿长,咋听不到打点那刺耳的电铃声?

陈副矿长答道,罐笼行走时,井口操作台、机房信号箱上都自动显示罐笼所在位置。只有罐笼将到达的中段才能发出信号,信号系统只接受按要求发来的正确信号,自动拒绝发来的错误信号和不该发出的信号,上行、下行信号均与提升系统连锁,信号不对或司机操作错误均开不了车……

奶奶拦住了陈副矿长的滔滔不绝,说,行了行了,别均、均地了,你就是掰饽饽说馅,我老婆子也听不明白。

爷爷立刻插上一杠子,说,你还有不明白的时候?

陈副矿长说,咱们到休息室去说,在这儿影响卷扬司机操作。

中午,一家人在祥和饭店聚餐,爷爷脸上挂满了微笑。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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