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教给我写作的“秘密”——刘荣书访谈

2014-02-21 01:46刘荣书
山花 2014年3期
关键词:山花秘密小说

刘荣书

山花B版(以下简称山):我看过一些你的文字,我是因为《江南》上的《马失踪》才注意你的,有意思的是,这之前你已经在《山花》上发表过作品,可能由于某种机缘,反而错过了,现在回头看,这似乎倒构成一种有趣的阅读过程。当然,我仍然认为《马失踪》是最能代表你的作品。

刘荣书(以下简称刘):感谢《山花》给我做这个访谈的机会。贵州在我的感觉里,遥远得仿佛另一个国度。但那里有一本我钟情的杂志,以及令我感到温暖的各位编辑老师。有时又觉得很近很近。

2002年我在《山花》发表过一篇五千多字的文章,当时的喜悦之情无以言表,能在自己喜欢的杂志上发表小说,这始终是我的一个“中国梦”。但从那之后,我的写作断断续续,中间停顿了几年。读书写作,始终被我认为是一种很隐秘的事。在我居住的乡村,写小说会被别人认为是一种不务正业的表现。我又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不愿被人耻笑。写作之于我的关系,很难一语说清。我不愿意我周围的人知道我写小说,但又很想用写作与现实隔开一段距离。那些年始终是把写小说当作一种“玩票”的事来做的。直到2010年前后,由于年龄的增长,又或因生活中的一些变故,才对“写小说”认真起来。小说在那一段时间里安慰了我。那一年我写了《马失踪》、《父亲的捕鱼船》,以及发表在《中国作家》上的《冰宫殿》。很开心有朋友喜欢《马失踪》这篇小说,它确实给我带来了一些写作上的信心。

山:你作品中有一种让我欣喜的快乐的成分,它可能来自你对世俗世界的一种乐观的想象,比如,《马失踪》里的孩子之于马,《父亲的捕鱼船》中的船之于父亲,《河流上的梯田》中的梯田之于老人。这是文字之外带给我们的一种附加的阅读快乐,它应该是极富理想主义、极富情怀的东西,尤其能在我们冗杂、沉闷地看稿时给我们带来惊喜,我个人甚至先入为主地认为,作者是个有赤子之心的人,否则无论如何带不来这种感动。

刘:很开心能给读者带来您所说的“欣喜的快乐的成分”。我活在世俗的世界,我生活的环境,似乎比世俗还要世俗一些。我所在的村庄,俗称“全亚洲最大的钢锹基地”,噪声与污染是居住在城市里的人难以想象的。财富的膨胀使一些人夸张变形得厉害,这亦会给周围的普通人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作为一个对文字敏感的人,我自然会对外界充满想象。但那种想象我却不会用“快乐”来形容,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的小说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和欣喜,这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也算是一个意外收获吧。但愿我的小说能让读到它的人继续欣喜和快乐下去。

山:你去年在本刊发表的《双生》也引来一些关注,并被选刊转载。但我感觉,这篇小说本身可能更说明你的结构和文字能力,它在精神上没提供什么有益、新鲜、值得我们期待的东西。

刘:《双生》是我早几年写的一篇小说。仅仅投过一次,被拒,朋友也不认可,便始终放在电脑硬盘里。当时您约稿,手头又没有新写的小说,便拿出来碰碰运气,它所引起的关注也出乎我的意料。《山花》头题的推荐更是让我“大惊失色”,简直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当时觉得很不好意思。那次约稿,我始终是认为敷衍了。所以要把自己喜欢的小说再投给《山花》,也算是给自己找回一些面子。但每一篇小说都有它的命运,就像每个人都自有他的命运一样。《双生》确实只是讲了一个故事,故事之外没有带给人更多的感受。它所引起的关注,只是证明我从早些年便具备了讲故事的能力——只是自己意识到得太晚了一些。以前,我始终觉得自己欠缺讲故事的能力。

山:还是聊聊《马失踪》吧,这篇小说是当年我阅读范围中最具光彩的作品,遗憾的是,选本都不知何因回避掉,记得我当时还和一位选刊编辑在网上为它鸣不平。在我看来,这篇小说中,故事的悬疑设计既富传奇又入情入理,人物命运的不可控与倏忽改变,在轻快的叙述中快速完成,实现阅读后巨大的心理落差和感慨,实在可说,是得了《聊斋》的精髓。

刘:《马失踪》给我带来了好运——我始终这样认为。去年夏天,我正在午睡,接到朋友给我打来的电话,说很多人在微博上谈论这篇小说。我当时还不知微博为何物,同他问了微博的注册方法,这才看到李昌鹏老师发的那个帖子。记得《北京文学》的张颐雯老师、《山花》的谢挺老师以及《天涯》赵瑜的跟帖,当时很让我感动,有人竟喜欢我这样一个无名作者的小说,这是一件多么让人幸福并为之得意的事!这篇小说在发表之前投过几次,均没有结果。直到在《江南》上发表。被《中华文学选刊》选载后,李慧萍老师还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她说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我在这里想表达一下我的感激之情,那些帮助过我、鼓励过我的老师和朋友,他们是我的“贵人”。而《马失踪》这篇小说,似乎为我捅破了小说发表的那层窗户纸。这对我来说,已足够幸运。

这篇小说的写作起因,是听了村民讲述以前家里养马时,一匹阉割不净的马匹深夜出奔的事情,这也算是从生活中找寻到一枚坚实的“故事核”吧。至于故事中的孩子,以及他奇特的经历,下笔之前似乎并没有完全想好。我只是想写一篇关于“马”的小说。等写下第一句“在春天远未到来时——白马、黑色石头、火焰、脸庞黝黑的男人、流水样道路、星星、高过云彩的山峰、细眼睛女人——这些陌生事物,便在少年来喜梦境里交替出现”后,整篇小说好像从笔端流淌了出来。那种感觉非常奇特,两三天写完之后,便是那个样子,未曾有任何改动,只是字词上润色过几遍。李昌鹏在关于《马失踪》的一篇评论中写道:“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都是暗合《圣经》意趣的。”——我能写出这篇小说,或许是“上帝”的恩赐吧。我始终认为,能写出一篇别人认可的小说,是天意。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好小说是可遇不可求的。特别是短篇小说。

这篇小说似乎是被别人解读的最为有趣的一篇。我也说不清它的文脉以及它的因缘。

我所处的平原,村庄稠密,仿如迷宫。道路如蛛网般纠结。那暗夜中追寻马匹的少年,似乎又暗合了我对村庄的一些感受。《马失踪》这篇小说,似乎该算是村庄孕育出的一个孩子吧。

山:《找寻时间入口的人》让我想起英国作家拜雅特的《隐之书》,这篇同样以“寻找”为叙述轴线的作品,也让我们在历史的钩沉、探佚的过程中,体会到现实的种种不可靠。当然你作品的趣向,还是时间入口,给主人公一个虚拟的生存环境,于是有多少个入口,就有多少人物角度、人生体验。

刘:您所说的《隐之书》,我还从没听别人提起过。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我读书不多,以前只是读文学期刊。我是“吃文学期刊的奶长大的”。只是最近几年在朋友的推荐下,接触到经典,以及国外的小说。当年盛行的“先锋文学”,似乎已潜移默化移植到我的骨子里。我的一个朋友看过我的小说《细雨唤醒狮子》后,对我说,时不时地,余华苏童的影子就会从你的文字里跳出来。当时我很窘迫,我不知道这句话算是褒扬还是讽刺。但说句客观的话,我是从内心里喜欢那些南方作家的作品。包括现在很年轻的作家们的作品,喜欢他们的语言、叙述。在写作的最初,在语言和叙述上尽力模仿。我是一个北方人,却喜欢把故事的场景挪移到南方。虽然我并没有去过南方。这算不算是件很可笑的事?

《找寻时间入口的人》是一篇和电影有关的小说。一次看电影时产生的一个想法——依照克里斯托弗·诺兰在电影《盗梦空间》中的阐述,电影与现实中,会不会也存在着几层“空间”呢?比如说,当电影中场景转换,人物从荧幕上退场,但他们并没有消失,而是依然在观众看不到的空间上演故事本该发生的剧情,电影中的角色挣脱荧幕的桎梏,可以在现实与荧幕之间穿梭来去……说到这里,我还要说一说发表在《山花》上的那篇《父亲的捕鱼船》。

那也是看电影时产生的一个想法。那次是看电影《星尘》,当演到罗伯特·德尼罗饰演的海盗驾驭着船只,在瓢泼大雨的天空中捕鱼时,真的是让我大开眼界。“捕鱼”这种形式离我们生活很近,我却从未听谁说过可以去天空中捕鱼。而关于星河的种种传说,又似乎暗指了“天空之水”的存在。有水,则生鱼。这样设想开去,去天空中捕鱼,应算是一个比较靠谱的奇妙想法。所以我便杜撰了那位父亲,当写到他怎么能飞到天空中去时,却被迫停了下来。他是一个农民,是不可能用其他昂贵的方式飞到天空中去的。想了几天,后来,还是生活中的积累帮到了我。我以前跟父亲学过铁匠,电焊、气焊等都略通一些。焊接时用到的“嘎石”(又称电石,现在基本用乙炔代替),操作不当,是会将“嘎石桶”像爆炸一样催升到天空中去的,所以在小说里选用了这样一个方法。它从电影中获得一个想法,然后又从现实中找寻到一个可靠的基础。像这类小说,这样写或许是会被人接受的。

但写《找寻时间入口的人》,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当写到马良找寻到那支鹅毛笔以及不断变换颜色的奇妙药水之后,整个写作的状态便肆无忌惮起来,语言仿佛为写作打开了一条开阔的通道,写得非常兴奋。但里面的一些场景,还是和我在生活中的感受有关联的。比如乡村放映电影的场景,以及放映员在麦田里放映电影的场景——其实这是我在生活中的一个想法。在我所处的冀东平原,我觉得最好的风景就是五月的麦田——平阔、一望无际。你可以将它想象成大海,或者草原。在月亮很好的夜晚,在麦田里,我曾想过,如果在麦田中央搭建一个舞台,开一场演唱会,最好是我喜欢的齐秦的演唱会,最好没有观众,只有舞台周围大片的在月光与灯光交织下隐秘生长的麦子,还有丝绸般的夜风……但这种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只能在小说或电影里实现。这次我便在小说里实现了我生活中的这样一个想法。这篇小说,我不愿意别人把它说成一个简单的“穿越”故事,它和那些“穿越剧”完全是两码事。我满意之处是它的叙述,非常饱满,好像在叙述我自己的故事,以及它的想象力——如果这种想象力还能站得住脚。但让我困惑的是,这种想象力如果没有现实的依托,是不会被人认可的。虽然我能为之找出种种理由——马良的找寻,完全可以理解为一种对现实的逃避。他所说的在电影场景中的种种经历,完全可当成他为这种“逃避”所设计的一派谎言。你也可以将他想象成一个精神病人,他最后从银幕上的回归,是一种无奈和宿命。而在“写实”盛行的当下,这篇小说看上去真的有些不伦不类。当初我的几个朋友看过之后,都表示喜欢,我也很兴奋。在他们担心这篇小说的命运的同时,我觉得最起码符合《山花》的风格,它会接纳它。但后来,我真的开始担心起它的命运来。我自己非常喜欢它,像这种不靠谱的小说,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不会继续写下去,现在我已经发现,自己对于小说的一些“美妙”的想法,正在被“写实”的洪流磨去诸多棱角。这难免让我沮丧。而写实的小说,我自认为也是有那种能力写出来的。我总觉得小说不应该受到过多的矫正,它应该更自由一些,更随意一些。

山:我感觉电影对你写小说影响很大,除了画面感,电影镜头调度、剪辑方式都能成为你的小说片段,甚至你关注某个细节时,也有一种特定效果,你喜欢电影吧?什么类型的电影?猜想电影应当是你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来源。

刘:喜欢。有时觉得爱电影超过了书籍。如果生在影像技术发达的今天,我会毫不犹豫地喜欢上它。小时候,家人从集镇上买回的年画,那种油墨的香味始终留存在我记忆的嗅觉里,直到现在,每当读一本书时,我还会有这种习惯,把书贴在脸上嗅一嗅它的味道,但那种味道却和记忆中的相去甚远。我觉得电影中的画面与光线,又让我有当年闻到墨香时的那种迷醉重逢。2007年前后,喜欢上了淘碟,那几年几乎没怎么读书。看了大量电影之后,写起小说来,发现电影教给了我许多写作的秘密。电影的空间是浩瀚的,某个场景中的一个微小事物,都会激发起你写作的兴趣。比如一缕光线的变化,大风瞬间吹过草地时旋起的犹如海浪般的波纹……这些细小的东西教会我在讲述故事时,在某一处让叙述慢下来,细细描摹场景中所出现的事物,这比一味地在故事中奔突,读起来会更让人舒服。并且我从电影中学会了构思一篇小说时,要一个场景一个场景地推进下去,并且注重小说的画面感,以及对细节的描摹。有了这些,我觉得一篇小说才会有韵味,才会有别人所说的节奏感和音乐感。

比如,电影《钢琴课》中,描述哑女艾达思念爱人贝恩斯时,镜头从她的背部开始,缓缓上移,拂过她交背的双手,她裙装的褶皱,她的发髻,然后定格。这个电影镜头教会我怎么表达,并做到含蓄。

电影《黑暗中的舞者》看过好久了,故事的脉络大体也忘得差不多了,但其中的一个细节却记忆犹新——警察比尔是塞尔玛最好的朋友,他真心帮助塞尔玛,照顾塞尔玛。但由于生活中的变故,这个缺钱的好心朋友却躲在门背后,窥视了塞尔玛藏钱的秘密,然后偷走塞尔玛为儿子治病积攒下来的钱……是深夜看的这部电影,当看到这个场景时,真的是让人毛骨悚然。它似乎比任何“人性复杂的说教”更令人印象深刻。

伊朗电影《巴伦》讲述了一个爱情故事。拉提夫爱上了来自阿富汗的姑娘巴伦。他为她做出了种种的付出和努力,而整部电影,两个人都没有一句对话。只是看到拉提夫为心爱的姑娘所做出的种种努力。讲述爱情,却没有一句对话!这让我知道在写作一篇小说时,怎样来调整故事的角度,并增加叙述的难度。

而墨西哥导演阿加多·冈萨雷斯·伊纳里多的电影《爱情是狗娘》、《21克》、《通天塔》,以及这些电影的著名编剧吉勒莫·阿里加执导的首部电影《燃烧的平原》,这些多线叙事的手法,让我窥见小说结构的“秘密”。

除了这些空间开放的电影之外,去年看过的一部战争电影《白色严冬》,也令我印象深刻。让我想到一种小说写作的难度——怎样在密闭的空间演绎故事,叙述并且要收得紧。这个电影的情节是这样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英德两军的飞行员战机坠毁,降落在风雪交加的阿尔卑斯山脉,为了生存,剑拔弩张的两军战士被围困在猎人遗弃的棚屋里。故事就在一间棚屋展开。没有任何闪回和背景的交代,导演调度了棚屋里所有的道具来推进故事。且讲述得扣人心弦,张弛有度。我一直想写一篇这样的小说,只可惜到现在也没写出来。现在想来,恐怖片《德州链锯杀人案》系列,似乎不可单纯看作恐怖娱乐片,而是结构片。电影中有很多让写作受益的东西。一时也讲不出太多。我在一篇小说创作论谈里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要写一篇像好电影那样的小说,也不知道这个想法对不对。但我在小说里可以做自己故事的导演,这是一种能轻易实现的“中国梦”——它比任何“中国梦”都显得靠谱。我可以动动手指,便能用文字构建出画面、对白、音乐。甚至长镜头、空镜头。这个想法是不是很有意思或者很可笑?但这是我通过电影领悟的一种对于小说的写作理念。

从文学的角度来说,我更钟情于伊朗电影。伊朗电影朴素、静穆、悲悯,更具直指人心的力量。伊朗电影中擅用的儿童视角,让我感触良多。我2013年发在《人民文学》上的《浮屠》(被花城年选和中国作协年选收录),《天涯》的《死亡信使》,《民族文学》的《细雨唤醒狮子》(被《小说选刊》第11期选载)以及《长江文艺》的《追赶养蜂人》,采用的都是儿童视角。也算作对伊朗电影的一种致敬吧。

在电话里我们说到了电影,而之所以能有这次访谈,是因为《找寻时间入口的人》这篇小说,这是与电影有关的一篇小说,说起电影,我总是喋喋不休,显得不知天高地厚,令人生厌。让您见笑了。大言不惭地说,前几年我也曾尝试着写过几篇电影随笔,只是无颜示人。它们一直藏在我关闭的一个博客里。现在我摘抄一段下来,算是班门弄斧,(偷笑)也算作这次访谈的结束,可以吧?

——在电影《天堂的孩子》里,适得其反的哥哥失落回家,他没有勇气面对妹妹期盼的目光,只是疲惫地把那双破鞋子除下,坐在水池旁。把打满水泡的脚泡进水里。金鱼宛转游来,它们代替千万颗心灵,来亲吻失落男孩疲惫的双脚。在电影《天堂的颜色》中,盲童被父亲送走时,仁慈的奶奶去送穆罕默德,马基·麦吉迪让我们替穆罕默德看见了奶奶属于天堂的目光。然后他又通过夜鸟的叫声来把奶奶去世的消息传递给穆罕默德。当影片结束时,盲童落水溺死,他又告诉我们,穆罕默德并没有死去,你看他的手在动!那是一双属于天堂的手,这双手将会继续去抚摸花开,去抚摸从安纳托利亚高原吹来的暖风,以及所有弱小的生命……

现在,马基让拉提夫安静下来,和以前的恶劣形成如此大的反差。他的目光也从此变得柔和,他让我们陪伴着拉提夫,品尝爱上一个人的感觉。现在,马基调动了唯一有限的资源——自然的光影。在属于这部电影的有限资源中,马基让伊朗国度微弱的光线抒情起来,他让一杯红茶更富韵味,我们看见:拉提夫在昏暗的工地上,用感恩的姿势,拥紧了那杯红茶——仿佛握住了他心爱姑娘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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