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猴奋起千钧棒”

庄小军

《西游记》在我国古代小说中，是一部积极浪漫主义的神话作品。作者吴承恩汲取了有关民间话本传说之精髓，大胆地改造了唐僧西行取经故事原有的内容，充分地展开艺术想象的翅膀，自由地飞翔在神话创作的巅峰，全书表现了丰富而罕见的艺术想象力，充满了浪漫主义的神奇幻想色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一部作品能够像《西游记》这样生动地描绘了一个完整的神话世界，包括金碧辉煌的天宫和等级森严的地府，创造了许多引人入胜的神话故事，并塑造了孙悟空、猪八戒等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同时，《西游记》亦植根于社会现实的土壤里，道貌岸然的天神仙佛与残暴成性的妖魔鬼怪，取材却大多来自于人间丰富的现实生活中，所以它成为一部具有社会意义的神话小说，而并非无意义的荒诞作品。而且，全书在热情讴歌的孙悟空等形象上，充满着大无畏的“造反”精神，体现了作者理想化和民主性的精华，展示出人性化与现实性的巧妙融合。

《西游记》最成功和最传神之处，就是作者塑造和歌颂的孙悟空这个富有反抗性的神话英雄形象，以及其师弟猪八戒这个好吃懒做、好色贪财的滑稽喜剧角色。孙悟空和猪八戒这两个师兄弟，一同护送师父唐僧西天取经，孙悟空可谓是《西游记》的主角，是唐僧的保护神和追随者；而猪八戒则是小说里的配角，是孙悟空的陪衬者与对立面。你看西行路上，到处布满了各种艰难险阻，周围隐藏着无数妖魔鬼怪；然而取经途中，总是充满了师徒欢声笑语，洋溢着乐观主义精神。这一对活宝亦庄亦谐，这两个徒弟活灵活现。在电视剧《西游记》中，可以说是从头到尾都是他们的戏，观众时而被妖精弄得心弦紧绷，时而又被他俩逗得乐不可支。纵览全书或观看全剧极少枯燥之感，这正是作者的高明过人之处。

孙悟空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他极具革命“造反”精神，简直有点无“法”无“天”了。他不惧怕天庭玉皇大帝的威严，不理睬天宫神圣不可侵犯的说教，抡起金箍棒，打上灵霄殿，闯入兜率宫，这一场美猴王的“大闹天宫”，打得玉皇大帝胆战心惊，天兵天将魂飞魄散，而且喊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口号，玉帝只好封他“齐天大圣”。他也不管生死定数、“六道轮回”的说教，打入阴曹地府，问罪十代冥王，强行勾掉生死簿上的名字，“躲过轮回，不生不灭”，凡是那猴属类的尽皆勾去，“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孙悟空全不把天界统治者放在眼中，他敢作敢为，敢打敢骂，从不理天子独尊、下不犯上的教义，就连天上至尊玉皇大帝面前，他也“挺身在旁，且不朝礼”，封他做“弼马温”也不谢恩，“唱个大喏”而已。在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上，偷吃蟠桃、痛饮美酒、盗食仙丹，即使被那十万天兵天将重重包围，他也从来没有恐惧之感、退缩之态，而且从容对阵，连续获胜。即使被捉拿后押上斩妖台，推入老君炉，锻炼了四十九天，却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一旦跳出了八卦炉，便掣出如意棒又大乱天宫，打得那“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最后玉帝百般无奈之下，还是请了西天如来出马，施展赌输赢、定胜负之法，才将其收服并压在五行山下。

在观音菩萨的点化和唐僧的出面相救下，悟空踏上保护唐僧西天取经之路。至此，这个曾经崇尚自由、风光无限的“齐天大圣”，变为赤胆忠心、斩妖除魔的护驾使者。在取经路上他正直无私，疾恶如仇，面对各种艰难险阻，他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见到妖魔鬼怪无所畏惧，敢打敢拼，与八戒、沙僧同心合力，有半数妖怪命丧其手下；如一时拿不住的，便上天入地，查访妖怪来历，请上界神仙下来擒获；不管困难再多再大，都吓不住、难不倒他。他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善于识别形形色色的吃人妖精，敢于收拾大大小小的作法魔怪。那三打白骨精的斗智斗勇，管他妖怪阴险狡猾和变化多端，都逃不出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最后在其金箍棒下成为一堆“粉骷髅”；车迟国三妖道与悟空斗法，尽皆落败，却看悟空呼风唤雨，大显神通；悟空伸张正义，除害救民，在比丘国降服了白鹿精，解救一千多个孩儿的性命。在与妖魔鬼怪的斗争中，悟空也曾多次遇险，几乎丧命，但其衷心不改，一心保护师父西天取经。为过火焰山而“三调芭蕉扇”，结果借了假扇却将屁股“两股毫毛烧净”；在狮驼山误入“阴阳二气瓶”，孤拐都烧软了，几乎“倾了性命”；与红孩儿打斗时被他“三昧真火”弄得火气攻心，三魂出舍。假如没有悟空，取经不可思议。所以，孙悟空是《西游记》的真主角，是披荆斩棘、服妖降魔的大功臣。取经成功后封为“斗战胜佛”，亦是顺理成章，终得正果。

而其师弟猪八戒就是个有争议的人物了，他原是玉皇大帝手下天蓬元帅，因醉酒后调戏月宫嫦娥而被贬下界，又因错投猪胎变成猪身。先在高老庄被招婿入赘，正在做着娶媳妇的美梦，亦是被观音菩萨点化而为孙悟空所降伏，成为唐僧的二徒弟。猪八戒表面上憨厚温和，吃苦耐劳，时常遭到师父的责骂和师兄的棒打，是弱势群体的代表者和践行者。但实际上好吃懒做，且贪财好色，爱占小便宜，好嚼舌头根，亦是封建社会农民形象的代言人和表演者。他虽然手持九齿钉耙，降妖除魔是大师兄的好帮手，然而却经常在关键时候掉链子、拖后腿；每当唐僧被妖怪擒获大师兄去搬救兵时，还动辄就要分行李、闹散伙，对沙僧说“沙和尚，你拿将行李来，我俩分了吧”，“各人散火，你往流沙河，还去吃人；我往高老庄，看看我浑家；将白马卖了，于师父买了寿器送终”。对大师兄孙悟空的管束和戏弄，时常怀恨在心，寻机报复：“这猴子捉弄我，我到寺里也捉弄他捉弄，撺道师父，教师父念紧箍儿咒，把这猴子脑浆勒出来，方趁我心。”但八戒狡黠而不奸诈，善良而不阴险，虽图小利而不忘顾大义，是个具有封建残余和农民意识的“猪、神、人”三合一的人物，最终被封为“净坛使者”，亦是名归实至，天性使然。他热爱生活，天性豁达，他一出场整个戏就活了，他走到哪儿就把笑声带到哪儿。小说里他最吸引人的地方往往就是让人们嘲笑的地方，这些地方使他更有人情味，更富于人性化，塑造了更加贴近凡人的农民形象和喜剧角色。

在《西游记》里猪八戒这个配角，还真是演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特别是八戒的贪财和好色，屡屡引出许多的好戏和笑料来。在狮驼洞八戒被妖魔擒住倒吊在水里，悟空却变做阎王派来的勾司人，摸准了八戒贪生怕死的性格，向其索要“盘缠”来换命。八戒求生心切，被逼无奈，只得将自己积攒多时的“体己私房钱”——“四钱六分一块马鞍银子”，告诉悟空伸手在自己“耳朵窍中摸出”，被悟空连唬带骗地嘲弄了好一通。八戒自当和尚多年省吃俭用的“私房钱”，他自称“都是牙齿上刮下来的，不舍得买了嘴吃”，还期盼回高老庄时“做件衣服”（或者孝敬娘子也未可知），令人不禁为其一掬同情之泪。而八戒在《三藏不忘本 四圣试禅心》这一回中，梨山老母、观音菩萨、文殊、普贤等变做风韵犹存的寡妇和貌美如花的三个女儿，设计招赘唐僧师徒四人。唐僧等人均不为所动，但这八戒不由色心大动，撞天婚未得逞，便想连母带女一并占为己有，竟扬言道：“那个没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几个，你女婿也笑纳了。”结果将其女儿织的“珍珠嵌锦汗衫”穿在身上，谁料却被菩萨的绳索缚住吊在树上。真是洋相出尽，贻笑大方！在《盘丝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这一回里，盘丝洞的蜘蛛精捉了唐僧，正在得意地洗温泉时，孙悟空变老鹰将七个女妖的衣服“尽情叼去”，那妖精“忍辱含羞，不敢出头，都蹲在水中”。悟空怕打杀她们有损老孙名头，八戒却“抖擞精神，欢天喜地”，举着钉耙，径直跑到那里，见那群女妖浑身赤裸着钻在水里，好个八戒，他脱了衣服，“变作个鲇鱼精，只在那（女妖）腿裆里乱钻”。结果却被妖精上岸作法，肚脐孔中冒出丝绳来，“搭了个大天蓬”把八戒罩住了，又“放了绊脚索”，将猪八戒跌了个鼻青脸肿，色未贪成，妖没除掉，却被妖精戏耍一通，简直把人肚皮都笑痛了！

纵观唐僧西天取经途中，若没有孙悟空的除魔降妖，那西行路上恐怕寸步难行；如没有猪八戒的插科打诨，这取经途中怕也枯燥无味。这一对师兄弟共同的特点，就是天地不怕，神鬼不惧，既无视神权，亦无视皇权。他们在天宫里挑战天规戒律，藐视一切，率性而为；在人间君王面前也未曾有谦恭卑微之行径，放声大笑，傲然而立。孙悟空是敢于战天斗地、不食人间烟火的“齐天大圣”，老是想着功成名就回花果山当美猴王；而猪八戒是贪图享乐、本性率真自然的凡夫俗子，总是记挂赶快散伙回高老庄娶高翠兰做上门女婿。当然八戒终究贪财却未得，好色而未淫，无非是“猪八戒娶媳妇——想得美”而已，并未实现其春秋大梦。但这两位凑一块儿却是妙趣横生，令读者和观众忍俊不禁，堪称两个活宝，一对绝配。细心的读者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作者独具匠心，深有含义，借天上的神仙和地上的妖魔，抒发对人间社会现实的不满与讽刺。

《西游记》深刻地揭露和批判了封建社会的黑暗腐朽和统治阶级的昏庸残暴。作品里所描写的天上人间，实际上都没有一块干净的“乐土”，天宫和地府，看上去似乎很神圣和威严，其实在所谓神圣威严的外衣下，却隐藏着腐败和堕落。唐太宗梦里魂游地府时，判官崔珏因为生前是“先帝驾前之臣”，更因收到当朝宰相魏征的求情信，他与魏征生前是“八拜为交，相知甚厚”，故私改生死簿，让唐太宗延年二十载，还魂阳世继续当皇帝。唐僧师徒历尽千辛万苦，到达西方“极乐世界”，就因“不曾备得人事”，阿难、迦叶二位尊者便“掯财作弊”，不肯“白手传经”，为取真经唐僧无奈，只得把那只“沿途化斋”的饭碗紫金钵盂都献了出去。乌鸡国那个狮猁怪，霸占王位，害死国王，就因为他“官吏情熟”，且与神佛阎王等有亲，故乌鸡国王“无门投告”，有冤难伸。这些描写实际上是当时社会那种官官相护，徇情枉法、贪赃行贿的黑暗腐败现象的反映。与此同时，《西游记》还尽情地嘲弄了统治阶级的昏庸无能和荒淫残暴，人间帝王或崇信道教，不辨忠奸；或沉湎女色，不理朝政。就连天上的玉皇大帝，这个统治阶级用来愚弄人民的庄严偶像，也是贤愚莫辨、专横独断的家伙，他为镇压孙悟空的造反行动，在太上老君、太白金星一伙的策划和支持下，设骗局、耍阴谋、下狠手，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当请如来佛降伏孙悟空后，玉帝在天庭里大摆筵席，宴请各路诸神众仙，连西天如来都兴高采烈，自鸣得意。从这些天宫的统治者身上，人们可以看到那些昏庸残暴的封建帝王的反动面目，以及朝廷百官在镇压人民后弹冠相庆的荒淫场景。

同时，《西游记》描写取经途中遇到的许多妖魔鬼怪，有些是自然界崇山峻岭、乌江恶水的神话写照，但更多是象征欺压百姓、危害人民的黑恶势力，是社会现实的真实反映。如四十四回写虎力、鹿力、羊力三仙这三个妖道作法，在车迟国以妖术蛊惑国王，迫害佛教和尚，使该国的和尚受尽折磨，欲死不能、欲逃无门，而且周围“快手又多，缉事的又广，凭你怎么也是难脱”。这正是明朝特务统治的写照，小说关于国王受惑于道士的艺术构思，确实就有现实的社会根据，作者生活于明世宗时代，明世宗就很崇奉道教，他自封“真君”，并将道士封为“真人”，一时道教遍布全国盛行各地。而吴承恩却反其道而行之，写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等三人，将那三清观的元始天尊、灵宝道君、太上老君尽拱下去了，他们三人变做三尊塑像尽情享用贡品，还撒了三盆臊尿作为“圣水”给三妖道尝喝，真是绝妙的嘲讽和戏耍！在全书中作者对道教皆是嘲弄和讽刺，对神权的批判是与揭露当时社会的黑暗紧密相连的。因为这些妖魔精怪的为非作歹，往往跟神仙、佛祖与菩萨有关系。你看，平顶山金角、银角二王是太上老君那里看金炉的童子；通天河大魔头是观音菩萨莲花池里的金鱼；小雷音寺的黄眉大王是弥勒佛司磬的赤眉童儿；陷空山无底洞的老鼠精又是托塔李天王的义女；那狮驼山老怪和二怪是文殊、普贤二位菩萨的青狮和白象，而三怪大鹏金翅雕则与如来佛有亲缘……这些妖魔不是仙佛的部下就是亲属，所以每当悟空追根寻源时，其主子往往就出来以“收伏”为名，行保护之实，不让孙悟空斩尽杀绝。而且观音菩萨还将作恶多端的妖魔红孩儿收归属下，封为“善财童子”伺候左右。这里所写的神魔关系，实际上反映了封建社会里统治阶级上下勾结，并且怂恿帮凶爪牙仗势欺人肆意压迫百姓的社会状况。

《西游记》作者吴承恩对封建社会和统治阶级的揭露和批判，使得这部神魔小说具有更广泛的生命力和影响力。他怀才不遇、壮志未酬，对社会现实极为不满，理想和抱负难以实现，便期冀借孙悟空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齐天大圣”，来“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毛泽东《七律·和郭沫若同志》），扫清天上人间这些妖魔鬼怪，寄托了自己和百姓美好的愿望，但在当时社会中很难实现。而借猪八戒这个率性自然、还俗本色的农民形象，希望能够过上太平温馨的舒心日子，亦是天真浪漫的梦幻想象。但是，作者所塑造的神话人物形象，却非常成功和深入人心。正因为如此，《西游记》才能成为民间流传脍炙人口的著名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