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2-23 08:18包明娟
参花(上) 2014年2期
关键词:眼儿大胡子虫子

◎包明娟

◎包明娟

包明娟,女,生于1971年9月。现供职于华能伊敏发电厂。系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诗集《煮爱一生》,诗集《冰红与纯白》。

满山虫子

第一章(下)

大伙的裤脚都紧紧地扎起,可手伸出去,却不知道如何拔那杂草,草叶的正面反面都是毛绒绒的虫子,蠕动着,噬咬着。王椿熠觉得自己的脚踝处有什么东西爬了上来,起初是痒痒的,但很快就被针刺般的感觉代替,那针像是一直扎到心上,整个人都觉得要缩成一团。王椿熠撸起裤腿,见几只斑斓的毛虫正顺着腿往上攀爬,不时停下来,在汗毛处咬上一下,急躁饥饿的样子。

王椿熠抬起脚,使劲跺了又跺,一些绿色的肉浆在他脚下爆裂开。跺出的一片,很快就被新来的虫子淹没,倒像是五颜六色的颜料,抹去王椿熠的脚印。

“东家,这活计没法干了。一抓一手虫子,扎得又痒又痛。”二五眼把手放自己嘴边,使劲吹着。大伙都停下手,站在那里看着王椿熠,只有来娣咬牙拔草,手背上已能够看见起了一些红包。

“回城弄些杀虫剂吧,再晚些,怕是庄稼叶子都吃光了。”狼牙棒不单是手臂上乱糟,脸也有了斑点,眼睛红肿得吓人。

这毛虫,毒性不小。王椿熠觉得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痒得钻心。那些虫子附在杂草上,转眼就啃剩根光杆。黄豆苗有绒毛,气味又怪异,开始虫子并不感兴趣,待吃完杂草,有些就爬到豆秧上,不吃大叶,只拣刚抽出来的嫩芯,贪婪地吞吃。

病了几天,身体本就虚弱。王椿熠看着,觉得一阵晕眩,闭上眼睛,努力地稳定住身体,心头的火气却旺盛起来。

“虫子蛰你们,活该!让你们烤松鸦,炖蛤蟆!”王椿熠歇斯底里地喊叫着,面容扭曲。少顷他慢慢地蹲了下去,双手扶住脑袋,只觉得天旋地转。那松鸦,那蛤蟆,自己不也吃了吗!那些捕捉的方法,不正是自己教给他们的吗!

王椿熠也不知道,那鸟到底是该写做鸦或者鸭。黑色的羽毛,像是乌鸦;叫声却是嘎嘎的,鸭子一般,嘴也扁平。那鸟只在远离城市的林子里才能见到,平时就吃些虫蛾,树间飞来飞去,窝也建在树枝上,并不落地。也许是与人接触少,并不很怕人,在树下望它,它也会侧着脑袋看人,好奇却不惊恐。

春天的林子里,到处是这种鸟难听的叫声,嘎嘎的,吵得人心烦。正是孵出幼鸟的季节,乌黑的影子忙碌穿梭在林间。春天的山里,除了土豆白菜,没什么吃的,蛤蟆已经捞光了,人多,几顿就把那坑里的蛤蟆吃干净了。

上地里干活,大伙常看着林子上飞着的黑色大鸟,艳羡得吧唧嘴。王椿熠把夹子都翻出来,上面弄些蚂蚱小虫做诱饵,让大伙上工的时候,顺道放树上。都是农村长大的,爬树上高自不在话下,专挑那些有鸟窝的树,在鸟窝下边枝叉上小心地放住夹子。下工时候,每个夹子上都夹着一只沉沉的大鸟。

炖着吃,炒着吃,大伙每天都兴奋,就盼着下工那一刻。后来二五眼着急,就在地边上拢堆火烤了吃,那味道香得夸张。以后上工就捏了些盐面,下工大伙就围坐林子边,边烤松鸦边唠嗑,把一天的劳累都嚼碎,畅快地吞下。

树叶渐渐密实,鸟也再不见踪影。大伙再路过那林子,常怀念那松鸦烤得滋滋冒油的日子。

王椿熠强挺着虚弱的身体,脚步歪斜着回房子。活计自然是不能再干下去了,大伙低着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

嘱咐了大伙几句,王椿熠把别亚牵过来,蹿了几下竟然没上去。王椿熠看看马,还是那么高,腿一软,就觉得自己矮小了许多。别亚通人性,把身子低了一下,王椿熠侧棱着跨了上去,又嘱咐了一遍于大爷,明天务必去公路边接他。

难得的清闲日子,大伙似忘记了身上的刺痒,纷纷寻找家什,张罗着去河里弄鱼,大胡子也抄起了那柄捞蛤蟆的窗纱网。

第二章

“冷吗?”肖影坐在床边,用毛巾擦了下王椿熠的额头。床上被单褥单都那么白,王椿熠的脸也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虚汗,不时打个冷战。紧闭着的眼睛偶尔睁开,不看肖影,却只吩咐她把那输液器的流量调到最大。时间来不及了!他直喘粗气,说话都带着热。

王椿熠躺在诊所的病床上,肖影觉得他像个脆弱的老人。腮已塌陷出两处坑,眼圈铁青,胡子老长,随呼吸急促地颤抖着。她用手轻轻地拂过王椿熠的脸颊,只觉得那突起的颧骨把她的心硌得生疼。

肖影的手被王椿熠抓着,紧贴在他脸上,脸冰凉,手心却滚热。这还是以前的那有力的手吗?这手,以前肖影有病打针的时候,也是要紧紧抓住的,打完了针,这手上往往要留下几只很深的,指甲抠进去的印记,肖影心疼得用嘴去吹,你这笨熊,就不知道叫一声吗!王椿熠只是傻笑。

她不知道,王椿熠这样的身体状况,是怎样把那几箱子杀虫剂扛到楼上的。肖影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看见他那样子,就赶紧把他拽到诊所。

肖影觉得奇怪,以前看王椿熠下山时候的憔悴样子,眼泪忍不住就流下来。现在虽也心疼,泪腺却像干涸了的泉一般,不再喷涌。她爱他,也想他,但她知道,他的心已经不全属于她,既已改变不了,就只好把眼泪收藏起来。

打完了吊瓶,天还大亮着。北方的初夏,白天很长,把黑夜挤占得只剩下几个小时。从前两个人都喜欢去吃的那家火锅店,并不因天热影响了生意,仍旧人声喧哗。肖影与其说是吊在王椿熠的臂上,不如说在搀扶着他。

王椿熠体格本就强壮,只是因些操心上火的事才病了的,打了吊瓶就觉得轻松了些,又有肖影陪在身边,心里安宁。几天没好好吃顿饭了,看那火锅店,胃口忽然大开。

你还知道饿啊,野人!肖影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肖影的裙子领口,那根兽筋一晃一晃,像个道路的方向标般,指向一个神秘所在。王椿熠看着肖影点菜,眼睛随着那路标晃动。依旧是熟悉的座位,依旧是不用看菜单,报出那些两人都喜欢的菜品。王椿熠觉得自己像棵干枯的小苗,正享受着和风细雨,蓬勃的生命发出欣喜的响动。

胃里很久没进什么食物了,那些削得透明的羊肉好像自己往肚子里跑。一盘盘的肉和菜就直接倒进翻滚的锅里,王椿熠满脑袋的汗水,身体也觉得绵软,但筷子却是不停。

肖影放下筷子,看着王椿熠吃。以前吃到差不多的时候,王椿熠总是会给她剥虾,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吃饭。这样平常温馨的日子,好像离她很遥远了,也陌生了。

王椿熠捞起只虾,肖影期待着。他并不喜欢吃这个,但肖影喜欢吃,却剥不好也不愿自己去剥,总是椿熠剥得整齐,然后蘸了调料,递到她嘴边。她迷恋那份温情,那份被王椿熠剥开的,送到她嘴边的温情。

突然,像被烫着了一般,那只虾被王椿熠扔到桌子上,跳了两下,掉到地上。肖影不解地看着王椿熠。

“太像,太像只虫子了……”王椿熠嘟囔着。在他眼里,那蜷曲的身子,绒毛样的细爪,好像马上就会蠕动起来。

肖影快要绝望了。这么一点快乐,这么一刻的温情,也被大山夺了去。她忍了忍,坐着没动,脸色却冷得像冰。

王椿熠也没心思再吃,两人走出来,夜色才起。

王椿熠毕竟是病着,肖影叫了辆出租车,先把他送回了家。而她没下车,只跟他摆了摆手,就让司机往自家开去。

站在道边,王椿熠没动,呆了一般。他觉得,自己都不太了解自己了。刚才吃饭的时候,那种久违了的气氛,是那么想紧紧抓住,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去山里去开荒种地。他清晰地感觉到,他与肖影之间,有些东西在慢慢溜走,他抓也抓不住。

以后,还会失去什么呢?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夜幕四合的天空。

第三章

“回去吧,够吃了。东家今天一准回来,别耽误了活计。你跟老于头的事,东家回来还不知道咋生气呢!”狼牙棒催促二五眼。

“再弄最后一条。东家要是回来,那山上的火就该灭了,他妈的,他们那是糟践柴油呢!”二五眼手牵着根树枝在河边来回走着,活动了一下那侧还疼着的肩膀,脚步没停,只是回头看了看耕地那边。

白山黑水。北方山里的河流,看起来都乌黑安静,那是河底跟河岸沉积着肥沃的黑土,使河流改变了肤浅的颜色,多了些厚重沉稳。舀起那河水,却是清澈无比,并无杂质。因是山涧小溪汇流而成,凉丝丝的,没一点异味,直接喝也不会坏了肚肠。

河里鱼太多了。昨天王椿熠回城后,狼牙棒找了几根细绳,上面拴了打磨得尖利的钩,本想抓几个蛤蟆挂上面做诱饵,却遍寻不到,后来大家七手八脚捉了些大蚂蚱,把钩从溜圆的肚子上穿过。掰根树枝,把那细绳系上,钩甩到水里,一伙人就在河边的柳条通子里牵着这最简易的鱼竿,走来走去。天热且晴,有那狗鱼就在河边伸出个脑袋晒阳,见人来了,转眼就潜去不见,只留下些涟漪。

狗鱼是水底的狼,只以水中活物为食,性情凶猛。看见人影,虽是潜开,却不走远,在河底伏住不动,观察动静。人影过后竟是蚂蚱,这狗鱼眼馋,想等人过才吃,却见蚂蚱也走,便再等不急了,窜上去一口咬住,不料再也不能称王,直接就被拎出了水。

先是二五眼大喊一声,声音颤抖着,透出激动。一条翻滚着的银白色大鱼被提出水,那鱼棒子样细长,一尺多,嘴是长扁的,鱼钩全隐在了嘴里,看不清钩在哪处。二五眼抬起树枝就往岸上甩,不料树枝做的鱼竿太细,抬到半空猛然断掉,那大鱼划了个优美的银弧,含着鱼钩,拖了半截树枝向深水处急游而去。啊啊,二五眼攥着剩下的半截树枝鱼竿,身子使劲往河里探,傻了样冲河里叫唤,似要抓那还浮在水面的树枝,差点也跟着跳了下去,却知自己是旱鸟,也就作罢,只留些懊恼。

大胡子端窗纱网正捞小鱼,见了这情景,赶紧急跑来。谁再钓到,别先拉出水,我拿这网捞它!大胡子喊道。话音刚落,狼牙棒那边水里已是扑通扑通地翻滚,大胡子跑去把网插水里急捞,出水引来大伙一阵惊喜的喊叫,那鱼整个塞了一网兜,滚圆身子拼命挣扎,尖扁的嘴把网杵出个洞。抓住抓住!别抓嘴,小心咬着!大胡子兴奋得声音都变了调门。

傍晚时候,大伙才抬着小半麻袋鱼回来。大簸箕和来娣把大伙的脏衣服都洗得干净,挂房子边的树叉上,晚霞中摇晃出许多温暖。

“汆丸子!”

“不,这狗鱼包饺子最好吃了!”

“切成薄薄的片,用醋和蒜泥拌了,生吃!”大伙吵嚷着,好久没吃鱼和肉了,都迫不及待。山上虫子没去,于大爷没心思细弄,只把那鱼收拾干净,直接倒锅里,炖了。

“老于头,”二五眼盘腿坐炕上,一手抓酒碗,另只手拿筷子扒拉着盆里的鱼,夹起个鱼头,说话故意把重音落到“头”字上,谁都听得分明,那是“老鱼头”三字:“好好的鱼,你咋鸡巴做的?不香不臭的。”

“你爱吃不吃!寻思这是在你家里呢?没工夫给你精炒细做!”于大爷丝毫没有客气。大家全愣了,从没看见过这平时缄默厚道的老人发火。虫子一起,王椿熠的烦闷样子就让于大爷跟着上火,病成那样回城,不知道怎么挺着呢。现在这帮没心没肺的家伙,喝酒吃鱼不说,还说味道淡,拿些三七话磕打他,大爷心中愤怒,浑身像要烧起来一般。

“老家伙,你是不是找死!”二五眼在众人面前挂不住脸,酒碗往桌子上使劲一蹾,瞪起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一步跳下炕,鞋也没穿,奔于大爷的脸就是一拳。

于大爷端着馒头盆,躲闪不及,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这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里的馒头盆掉到地上,白白的馒头满地骨碌,转眼沾满灰土。

二五眼还要再扑,众人赶紧急急拉住。于大爷只觉得眼前突然一黑,晕了一瞬。待清醒过来,抓起那装馒头的搪瓷馒头盆,劈头向二五眼砸去。众人正拉扯着二五眼,他躲闪不开,只把头偏了一下,那盆子的边棱正砍在肩膀上。盆子顿时扁了一边,搪瓷飞溅。于大爷举盆再砸,却被二五眼一脚蹬中肚腹,人急退几步,险些蹲坐地上。

“你就作吧,看东家回来怎么收拾你,赶紧老实儿地吃饭!”大胡子卡住二五眼的脖子,一下把他推到炕上。

屋外四眼疯了样的狂叫,爪子把门扒得咔咔直响。二五眼心里惊恐,脸上却不表现,正好借坡下驴,骂骂咧咧地爬上炕去。抓酒碗,那肩膀却疼得抬不起来。

于大爷站地中间,气得身上颤抖。直想开门把四眼放进来,又怕出大事,给王椿熠添了麻烦。忍了忍火气,回灶间,到锅里拣了条大鱼,开门走了出去。

四眼儿不吃那鱼,黑暗中瞪圆眼睛,只在于大爷身边转圈,鼻子使劲地嗅了又嗅。于大爷找个木墩坐下,就觉得浑身散了一般,眼眶也疼得一跳一跳的。唉,真是老了,要是年轻那会,早把他放倒了!两滴眼泪还没淌到嘴边,就被四眼儿舔了去。四眼儿呜呜地哼着,爪子一会搭于大爷身上,一会跳下,绕圈蹭于大爷的身子。

第四章

呕呕,夜色里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已经很久没听过它叫了。东家真是个好人呐,于大爷听着这叫声,叹了一口气。

冬天里于大爷总是咳得急迫,王椿熠知道个偏方,用猫头鹰来下药。每天夜里,王椿熠都会去寻那高起的土包,或者塔头,在那上面下上夹子,然后用铁丝固定好。猫头鹰喜欢站在这些突兀的高处,向四周转着脑袋,观察情况,待落下,那夹子就把腿夹住,却不死,只是扑腾着翅膀,飞不起来。

每天早上,椿熠都会趟着厚厚的雪壳子,查看那些放在高处的夹子。抓那猫头鹰的时候,手被叨出一道道的血口子,于大爷看着心疼,劝他别再去抓,却不听。拿回来后,把那猫头鹰的羽毛活着就拔下来,那惨叫,现在想起来还心悸。拔去了羽毛的猫头鹰,光秃秃的肉身子,却有猫样的,并没拔去羽毛的大脑袋,一声声凄厉地惨叫着,像个形状怪异的妖精,连四眼儿听了那叫声都往门后紧躲。

把大铁锅烧得滚热。椿熠把那猫头鹰高举起,使劲摔死在地上,放锅里,翻来覆去,一直到焙得干透,最后用擀面杖擀得细碎,让于大爷吃下。于大爷吃了几只,觉得呼吸确实通畅了许多,咳也差不多停了,他不擅表白,虽没什么感激的话儿,活计却是抢着做。食肉类猛禽,数量本就不多,几天之后,夹子上就再不见动静,这药也就断了。

山林里很静,静得好像能听见毛毛虫嚼叶子的声音,这声音也像嚼在于大爷的心上。

东家,明天早上能回来吗,那么虚的身子,在城里多住两天才好!可这虫子却等不及,咳!我就不信治不住它个小虫子!大爷对着大山默想着,大山无语。

“老于大哥,想啥呢?快回屋吃饭吧,二五眼他们都睡觉了。”大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

“张师傅,你说这虫子能治住吗?它们最怕啥?”于大爷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打架的事,眼睛直直看着黑暗中的林子,并不回头。

“在林子边上,点上一溜火,烧它,你看咋样?先断了它进林子的路,”大胡子在黑暗中使劲地比划一下,“明天东家回来,把已经进了地的虫子杀了,就完事!”

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放亮,两个人拎了一小桶柴油上了山坡。山里的早晨,露水浓重,走不多远,裤腿就全打湿了,冰凉地紧沾在腿上。趟过草窠庄稼,蚊子一片片地起来,像是一环黑色的雾,笼罩着两人的身子,且这雾越来越浓,渐成固体样。

奶奶的!今年的蚊子咋这么多!大胡子一只手在眼前紧划,另只拎油桶的手,趴了一层蚊子,灰乎乎的,戴了只手套一般。

四周安静得只剩下偶尔的几声鸟鸣。虫子啃庄稼的沙沙声,丝毫也听不见。却只见叶子上下花花绿绿的,已经比前两天肥大了许多的虫子,正惬意地睡觉。

站地边向林子里看去,视线远了许多。先前茂密的树叶,已被虫子吃得所剩无几。树枝上垂下密密的细丝,沾了露珠,在林子里织了张水晶样的大网。每条丝下,都吊了只肥胖的毛毛虫,慢悠悠地向下放着吊绳,已经落了地的,身子一弓一弓的,向庄稼地爬来。

俩人看了一会,觉得身上像被爬了一般,刺痒难受。赶紧打开油桶,薄薄地倒在林子边缘,开荒时扔下的树枝叉上。点燃后,那火像道活泼的蛇,蜿蜒着扭曲在耕地与林子之间。靠近火蛇的虫子,立刻被烤得紧缩成一团,火大了些,能看见虫的须毛化成了股轻烟。

没了毛的虫子,继续蜷缩,慢慢的,变了颜色,却突然膨大了起来,啪一声,身子爆裂开,身子的破洞处,是已经凝固了的浆。林子里已经降落到地上的虫子,似愣住,停下不再前进,还吊在半空中的,也不再继续下降,有的,已经攀着丝线往树上爬去。

太阳爬到山顶,露水很快就下去了。

大胡子来回走着添火,就不信治不住个小虫子!于大爷转身回房子,步履轻松,别亚草料喂得充足,一会让东家骑它快点回来!坡下,却见来娣扛把扫帚,慢慢地爬上来。

第五章

王椿熠刚下车,就看见了于大爷乌青的眼眶。这样的印记他很熟悉,少年时,自己的眼眶也经常是这样。他的心里突然涌上些火气,拳头攥得直响。

“你告诉我,这是谁打的?”王椿熠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车上的药箱子也不卸下,只把眼睛紧盯那块乌青。

“进林子里,树杈撞的,没事没事。”大爷避开那眼光,去车上把药箱搬下,用绳子拢了,搭在别亚的身上。“东家,你骑箱子前边。”于大爷掌着缰绳站立了说。

王椿熠到了地边的时候,大胡子的眼睛已快睁不开了,红肿着,剩了条细缝。来娣的脸也肿得厉害,五官模糊,却还在使劲挥着扫帚,把爬进地里的虫子扫进火堆。

虫子进地的路径有五六条。那里像是决堤的水坝,虫子在那里一浪浪地流淌进来。那里原本燃烧着的树枝,已经被一层层的虫子尸体覆盖,活着的,都昂着头,身子急切地爬过同伴的尸体,一弓一弓,像极了起伏的波浪。

虫子是在树林里集结的。像是听见了什么号令,许多虫子从树上爬下,从四面集中到一起,像个斑斓的毛线球,然后这球被拉出一根粗粗的线,直奔火蛇伸去。先扎进火里的虫子,身子立刻爆裂开来,后面的却没有丝毫犹豫,继续弓着身子前进。渐渐的,火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渐渐的,那口子就通到了地里。

大胡子发现的时候,这样的决口已经有了三处。赶紧拣了根枝杈密实的树棍,把那些爬进来的虫子使劲地扫回火堆。来娣正仔细地把垄沟里的虫子,一点点地扫进火里,见了这情况,也赶紧跑去,堵另外一条虫路。

扫了没多久,虫子就沾了许多在树枝上,急急往手的方向爬。大胡子的手针扎样的难受,树枝终于丢下。转身想往坡下跑,脖子上却分明感觉到有肉肉的东西在爬,惊叫一声,急用手去抓,那虫子在手里变成了粘乎乎的浆液,甩也甩不掉。

大胡子忙把外衣脱下来使劲抖,虫子纷纷落下,却扬起许多虫身上的细毛。那毛飘进眼睛鼻子,麻胀刺痒得难忍,让人忍不住去揉去抠,一会工夫,就肿起老高,眼珠子能看见透红肿胀的眼皮。

来娣那里也一样。手腕和脖子处被虫子爬过的地方,被汗水一浸,灼烧般的刺痛。咬牙强忍着,把扫帚挥得飞快,扫完这股虫子,马上跑去扫另外一股,却扫不及,那决口渐渐有扩大之势。

大胡子刚转身下坡,见王椿熠和于大爷扛药箱和喷罐走来,赶紧去坡下接了,模样却吓了王椿熠一跳。

站林子边看了一下,王椿熠觉得头晕,他没想到,只一天,情况会变得这么严重。赶紧吩咐大胡子回去多取些柴油,自己把剩下的一点油倒一捆树枝上,点了,堵住那几个虫流。

啪啪的虫子被烧裂声,像是在爆米花,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怪味。来娣觉得自己好像要倒下,把那扫帚支地上,闭眼睛强忍了一阵才缓过来。这虫子蛰了人,并不只是痛痒,头也晕得厉害,还有马上就要呕吐出来的感觉。

林子里的毛毛虫暂时进不来了,王椿熠和于大爷赶紧打开药瓶,往喷罐里兑药。来娣也过来帮忙,王椿熠看着知是来娣,面目却全不是以前的模样,泉水样的大眼睛只剩下条细缝,脸颊和嘴都红肿得厉害,几乎与鼻子齐平。王椿熠看了这脸,不觉得难看也不觉得可怕,心里却暖暖的。

来娣过来往喷罐里加水,人刚蹲下,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几口呕出早上吃下的汤水,人也坚持不住,两手支地,跪了下去。王椿熠赶紧放下手里的药瓶,召唤大爷一起把来娣架上后背,急往房子跑,到了房前,却不进屋子,直奔泉眼,清凉的泉水一把把地洗那滚烫的肿脸。虫子蛰,油火烤,太阳晒,来娣虚脱样地躺在他臂弯里,好一会才缓过来,睁开紧闭的眼睛,脸却更红了,挣扎着站起来。

大簸箕早迎了出来,看见椿熠背着来娣,先是一急,后又欣喜。农村孩子打小干活,体格都健壮结实,椿熠觉得来娣重得不像看起来那么合理,加上自己病还没全好,这一路跑下来,整个人都要瘫软了。大簸箕拿手巾本是给来娣备的,此刻却只顾擦椿熠脸上成溜的汗水。

安顿完来娣,椿熠转身上山,四眼在腿边急蹭。椿熠忽地想起于大爷,忙问大簸箕那乌青是咋回事。大簸箕恨那二五眼的行径,就一五一十说了个仔细。王椿熠怒火难压,恨不能现在就抓来二五眼,狠揍一顿。

山坡上,大胡子跟于大爷两人已经扛罐在喷药。吱吱声里,那些笼罩在喷出的薄雾中的虫子,立刻被火烧了一般,身子马上卷曲,从叶子上纷纷掉下,在地上一伸一缩,终于僵直不动。地上落了一层,踩得脚底鞋帮满是绿色的肉浆。

林子那边,也安静了许多。像电影中的回放镜头一般,那一股虫子缩回缩回,又成了个斑斓的毛线球,只是那球比开始时候小了许多,然后散开,慢慢地爬回树上,寻找那残存的叶子去了。

王椿熠让大胡子赶紧回去,把脸用那泉水泡上一会。大胡子脸肿得厉害,嘴唇高高地外翻着,配上一把乌黑的大胡子,看上去像是别国的人种。

“我这是轻伤不下火线呢。现在虫子就等死喽,你俩整吧,我回去找大簸箕玩。”大胡子把喷药罐摘下来给王椿熠挂上。嘴肿得呜噜呜噜的,说不清话。虽开着玩笑,脑袋却觉晕得难受,胃里也翻腾个不停。

第六章

一天忙下来,王椿熠觉得浑身的筋骨都软得颤抖,支撑不住了一般。傍晚回到房子看大胡子和来娣已无大碍,心下坦然,赶紧啃了两个馒头,然后就把自己四仰八叉扔到炕上。

热乎乎的大炕,舒服得像要把身体融化。刚躺一会,就听外面人声喧闹,原来是狼牙棒他们从河边回来了。

于大爷正往桌子上端馒头,椿熠看见那块乌青,心火复燃,腾地跳下炕去。

狼牙棒那伙人是短工,干一天活赚一天的钱。短工的活计都急忙,不到赶农时,雇主是不会找短工的。播种、锄草、收割,这些都是需要短工的时候,山里地大,新荒地又不容易管理,短工的伙计几乎贯穿了一整年。且去之前就要讲好,干什么活计,多少钱一天,多余的,一般是不会去干的。

讲好了是上山来拨草,虫子来了,没治住,草就暂时不能薅,休息是理所当然。狼牙棒一伙人,在河边玩得畅快。带了锅去,中午就把那弄得的鱼,在岸边炖了,大伙喝得歪斜,就寻了一处松软的沙滩,睡到太阳偏西,又钓了些鱼装了袋子,懒洋洋地回转。

狼牙棒一直催促大伙赶紧回农场,却都嚷嚷不回,虫子哪能那么快就退!反正也是瞎了一天的活计,钱也赚不到,不如吃玩个痛快。

二五眼耷拉着脑袋走在大伙后面,中午喝得多了点,又被太阳晒,沙滩烤,脑袋有点晕乎。接近房门的时候,他感觉有点不对劲。大伙的吵嚷声渐小了下去,到最后谁也不出声,只默默开门,进屋。

王椿熠站在门边,眼光冰冷,刺得二五眼心里一激灵。刚要搭讪说话,脸上早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二五眼本是屯子中的光棍无赖,平日里没吃过这种瘪子,心头火起,想都没想,冲王椿熠的脸面就是狠狠一拳。

王椿熠偏头躲过,身子往前进了一步,就势紧抓住二五眼的头发,下死劲往下一带,二五眼的脑袋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却正迎接椿熠抬起的膝盖,一声闷响,只觉得眼前一片光影闪烁,天旋地转。

王椿熠被树桩子扎过的膝盖,硌得生疼,放开手,二五眼站立不住,软软地蹲了下去,双手紧捂住脸。

“那么大岁数的老头你也打!还打不打了?”王椿熠的话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哈下腰,又抓起二五眼的头发,使劲把他的脸拉抬起来。

“不,不敢了……”二五眼睁不开眼睛,紧闭着,鼻血长流,嘴角涌出些血沫,说话也含糊不清。

“算了算了,东家,他昨天也是喝了点酒,不知远近呢,就放了他吧。”狼牙棒听见动静,从屋子里返出来,赶紧来拉王椿熠的胳膊。

“带他洗洗脸去,然后赶紧吃饭睡觉,明天上地干活!”王椿熠站起身,两手拍打几下,几缕头发飘落。这次他不担心狼牙棒他们抬腿就走,耽误了活计。这种急切的农活,耽误不得,雇人之前双方已讲清楚,活计没完,半路走人,不给结工钱。

来娣和大胡子的脸,依旧肿胀,但精神头都好多了。来娣吃完饭,就进自己屋子看书,眼睛里还是刺痒,却不那么严重了。本来该休息的,来娣却上地忙活,落得这般样子,王椿熠心里过意不去,却又不知怎么表达,拿了几本书,一包蜡烛,给来娣送去。

第七章

“坐下坐下,东家。我们家来娣打小就爱干活,闲不住呢,胆子又大,这毛毛虫啥的,吓不住她,你就别担心了。”大簸箕见王椿熠转身要走,赶紧拍打拍打炕沿,让他坐下。

来娣扭头瞪了她妈一眼,又垂头看书。却看不进去了,想想就脸热,长这么大,头一次趴在一个男人的身上,那汗味和肩膀上鼓胀起的结实肌肉,让她的头更加晕眩。

要是道再远点,多好,当时她的脑袋里一闪念。

这个东家不像以前那些雇主,平时只知喝酒赌钱,还总是戏耍她们娘儿俩。他看起来比她也大不了几岁,咋就能看下去那么厚的书?她看不懂那些砖头样厚的书,却从那些薄本子里认识了三毛,她惊讶且迷恋,一个女人,要是能那样活着,该有多好!

“不坐了。我去把药都配好,明天早上能省点工夫。”王椿熠转身出去。来娣盯着那背影,轻叹了口气。

早上天还没亮透,王椿熠就带大伙进了地。林子里寂静无声,虫还没醒。昨天被药杀死了的虫子,身子上覆满了露水,一片片的还在那里,并没复活,椿熠觉得自己胜利了,心里吃定了许多。

等再一细看,却吃了一惊。那庄稼上的虫子虽死了,但叶子也被药杀得蔫了,原本绿油油的叶子,此刻多了许多的红斑点。

“没事儿,缓几天就好了。接着喷吧。”大胡子已经把药罐挂到身上。王椿熠犹豫了一下,把那手柄使劲压了下去。

两人在前面喷洒,大伙在身后紧跟。喷过药的地方,虫虽死了,那些毛和丝却还在,草是不能用手去抓的,还是会刺痒。大伙就带了锄头,仔细分辨草与苗,凝神铲去,话语也稀少了。二五眼更是一言不发,蔫头耷脑地伸缩着锄头。

虫子似乎有了什么心事,都不像从前那样活跃。林子里的虫,已经开始把丝往自己身上缠绕。地里的,也不再拼命地啃吃叶子,愣愣的,不太动,如同在思索一般。

早晨起来的时候,天就阴沉,现在更是堆积了厚厚的满天云。又要来雨,王椿熠心头焦急,看看大伙,想催促,又忍住。

小时候,看“半夜鸡叫”,总是恨透了里面的周扒皮,现在自己却恨不能让大伙不吃饭不睡觉,一口气把活计抢出来。那姓周的“扒皮”,大概也是这样被庄稼扒了层皮吧,才会想到去扒长工佃户的皮。

“庄稼人,活计就是跟草斗呢。你糊弄它一时,它就糊弄你一季。不赶紧把草整没了,让草把苗欺负住,到了秋天,打粮食的时候,就傻眼了!”大胡子边压手柄边对王椿熠唠叨,他除了眼睛还肿着,其他地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王椿熠觉得心就像这天,沉沉地缀着。手上的压杆,只机械地起伏,脚步也拖沓。他觉得脑袋里空旷,只盼这一切,都早点结束。

第一滴雨落下,砸得豆叶子直颤。大伙手下慢了下来,却都没回去,只抬眼看着王椿熠。

王椿熠把药罐卸下来,自己领头,先往回走。“该死吊朝上,该活吊晃荡!反正也没招了,回去休息!”王椿熠大步急走,像对大伙说,又像对自己说。

雨停停下下,连续了几天。椿熠在睡觉的时候,都觉得那些草在长,在地里长,也在心里长,把心胀得快要爆了。

天大晴了。赶紧到地里查看,不见有一只虫子,却见满山的花蝴蝶,翅膀呼扇着,在草苗间飞飞停停,悠闲自在。

虫子噬咬的痕迹还在,有些缺了边角的叶子已经枯黄。看不见那些死了的虫子,都被泥水抹干净了。

王椿熠呆站了很久,梦里一般。

明年呢?以后呢?还会有这么多的蝴蝶吗?椿熠觉得那些翩飞的精灵,像是在嘲笑他。

杀死狗熊

第一章

试一下,只是试一下,她对自己说。中午的阳光很好,肖影坐在床头织着毛衣,王椿熠瘦了那么多,她有些掌握不好尺寸了,呆了一会,眼光落在那装项链的盒子上。把那根兽牙摘下来,换了金生送来的白金项链,站到镜子前。她对自己有些恼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下子就喜欢上这只项链。蓝宝石的坠子,没经过太多雕琢,只那些天然的棱角,反射出神秘的光芒。

这坠子,趴在她白皙光滑的肌肤上,那感觉让她迷恋。

她现在觉得,那兽筋是那么粗糙,把她细嫩的皮肤都划出了印记;而那根白中透黄的兽牙,更不舒服,仿佛能把胸脯硌破。

“小影,人家金生也没说要跟你怎么样,就是老同学送你个生日礼物呗,你还给人家送回去干嘛?”肖影的妈妈在门外拖地板,提着高声跟闺女说话。

肖影赶紧把项链摘下来,放进盒子里。她下意识地拿起兽牙,停了一下,又放到桌子上,她觉得这样光着脖颈更舒服些。

这个生日,肖影过得憋闷。以前王椿熠常忘记自己的生日,却总在她生日这一天,早早地给她送个礼物,让她觉出自己的重要,也让她感受到温馨。傍晚就在店里傻坐着,等她下班,俩人牵着手去那店吃热腾腾的火锅。今年,肖影开始还暗暗盼望着,盼望王椿熠还那样出现在店里,傻笑着突然抽出个礼物来。可是,她心里也明白,这只能是盼望而已。

当所有的温情都已成为回忆,肖影感觉到,自己收获的,不只是失落。

拖着飘忽的脚步回到家,一进门,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同。王椿熠是不会给她买生日蛋糕的,他不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事物。桌子上那巨大的蛋糕,她妈也断不会舍得去买。

“小影,你看还认识不?金生,从日本回来探亲的。”妈妈从里屋沙发上拉起一个年轻男子。

那人头发梳理得整齐,西装笔挺,背却有点驼。见了肖影,脸上带了不自然的笑,本已弯曲的肩背,向前倾了一下,似要跌倒。

金生?是那个小时候袖头上常被流淌不息的鼻涕蹭得锃亮的那个邻居吗?跟她同班到初中,金生就离开了,听说是去了日本,他爸爸被发现是日本遗孤。肖影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只鼻子,她常不解,那鼻子咋有那么大的容量,能够让鼻涕一直不停地流淌。

眼前这个人,已找不到丝毫当年的模样。肖影有点纳闷,她不知道,妈妈怎么把他带回了家。

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不由自主地盯了他的鼻子看,肖影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这笑,使尴尬的气氛缓和了不少。日本金生轻抽了一下鼻子,全身都放松下来。

“金生回来看看亲戚朋友,还想,还想在家乡找个媳妇带日本去。”肖影妈脸上虽然笑着,表情却有些不自然。

肖影一下子明白过来,心情就坏了,打声招呼回了自己屋子。给王椿熠打的毛衣,才刚开了个头,暖暖的驼色,在床上堆出些思念。

“知道我为什么跟大埋汰打架吗?还不是因为他在你的书包里放了那只蛤蟆!”吃饭的时候,金生活跃起来,讲些日本的见闻,讲些童年趣事,肖影渐被感染,一抹笑爬上嘴边。她清楚记得那黑黢黢的大蛤蟆,被她伸进书包的手抓住时那感觉,软软凉凉,现在想起来还起鸡皮疙瘩。对于金生说的跟大埋汰打架的事,她却记不起来。

金生离去,却留下个精美的长条盒子。肖影没有打开,就让妈妈给送回去。

过了几天,肖影下班,金生又在,却没了第一天的尴尬,还自带了材料,弄了几样日本饭菜,肖影喜那花样颜色,吃了却没觉得好,只觉得味道奇怪。金生走后,肖影却见那盒子放在自己屋子里。

再让她妈送回去,却推三阻四,不见拿走那盒子。

“妈,生日礼物,有送这个的吗!你别让他再来了,”肖影收拾起心情,坐床上继续织毛衣,“快农闲了,椿熠这几天就该回来,他们碰上了,多不好!”

说到王椿熠,肖影的心突地急跳了一下,这感觉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了。

第二章

王椿熠觉得自己的头皮发乍。这一片树林,断得整齐,全是在一人来高的位置上折断。枝叶茂盛的树头,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打击过,有的耷拉在断了的树干上,有的,就干脆掉下来,落在好几米远的地方。

“东家,这是黑小子干的!它应该就在跟前的树林里睡觉呢!我们赶紧回去吧?”于大爷抱起蘑菇筐,赶紧把两条带子穿进肩膀。王椿熠听出来,于大爷的声音里也透着紧张。

草锄光了,豆子的花也褪去,冒出些弯眉样的小荚,一嘟噜一嘟噜的,还顶着干枯了的花瓣。就等着秋天了,这段时间,一直到开镰,就只等待它成熟,并没什么活计。

短工打发走了。走时约了开镰的时间,都说还来。二五眼和于大爷关系却比从前还好,走的时候,于大爷给他带了些个干猴头;二五眼说待秋天再来,大爷的烟叶子他包了,俩人握手道别。来娣把那屋子扫了又扫,擦了又擦,那些书也摞得规整,放在炕头。

这死丫头,还走不走?不愿意走就留下算了!大簸箕骂中却带笑容。

突然没了人声吵嚷的农场,显得安静恬适。王椿熠虽想着肖影,却不急于回城。正是采山货的好时候,榛蘑刚拱出小圆脑袋,这时候采下的,味道最好;猴头有些已经在树上干透,抠下来就直接装袋子里,省得晾晒;没干的,也长到了最大限度,有大些的,一只脸盆都装不下;倒了多年的大树,有些枝杈上的树皮都看不见了,全被黑木耳密密地盖住。

回城,这些山货是送给亲友最好的礼物。在山区住得久了,这些吃物,像根扎在了胃里,无论走到哪,时不时的就想起,就馋。近些年,啥物都速成,这类东西也都人工种植了,可人们还是想念那山林里的原始味道,就研究了好些方法辨啊认的,就怕花钱还买不到野生货。

大胡子去翻那些林地,王椿熠放心,就带了于大爷,背筐进林子采山货。四眼儿已成大狗,强壮威武,表情严肃,满身的黑长毛,跑起来一颤一颤,闪出些亮色,紧紧地跟在两人身后,不再撒欢乱跑。

王椿熠低头看了一眼,筐子里的蘑菇头,才铺了个底。这样的鲜蘑菇,两筐也晒不出一袋子,可要送的人家却不少。这一片巨大的蘑菇圈,刚采了个边,要马上回去,有些不舍。采榛蘑,发现了一只,就在附近寻找,必有一大片隐藏在草窠树丛里,呈圆形分布,山里人就叫它蘑菇圈。

可再看这片折断了的树木,心头却紧揪起来。这种可怕的力量就隐藏在附近,虽没看见,却默默地展示着威胁。

走吧,回家!王椿熠也背起筐子。

沟子边上,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嘟柿甸子。小小的叶已经枯黄,正衬托出紫色的浆果,鲜艳诱人。这果甜酸,肖影最爱吃,每次两人吃完,都互相看着大笑,嘴巴舌头变成青紫色,擦不掉,漱口也弄不掉它。有时候吃完嘟柿,肖影会绕到椿熠的身后,突然抱住他脑袋,把舌头在他脸上使劲舔,然后就笑得乱颤。椿熠照了镜子,那脸上已是一道道的乌青。青面獠牙!王椿熠把牙使劲呲了,扑向肖影,两人就会弄出许多欢快的动静。

可这一片,现在看起来却是恐怖,一大片嘟柿秧子被踏得稀烂。这东西长在林子边上水土湿润的地方,现在那露出泥水的坑洼,清晰地印着些脚印,脚趾,脚掌,都跟人的差不多,只是大而宽肥些,踩得也极深。王椿熠认得,这是狗熊的脚印,他也知道,那熊一定醉倒在了附近。

狗熊喜欢吃野果,尤其爱吃这酸甜的浆果。见到了,必然饱吃一顿,吃下去的浆果,在胃里迅速发酵,成为酒液。那熊越吃越醉,与人一般,便发些酒疯,进得林子,晃晃悠悠的,身子被树撞得不舒服,便恨了那树,站起来,左右开弓,把那身边的树都给拍断。待力气用尽,树林虽断了些,可林子依然是林子,那狗熊再走,还是冲撞着它歪斜的身子。想再拍,却没劲了,酒力却还上涌,于是便寻一处草厚干爽的地方,睡上一觉。有时候,这一觉竟然能睡上几天。

王椿熠从没听说过,熊会在离人住的房子如此近的地方活动。近来四周新进了许多农场主,开荒的拖拉机声整天不绝,这熊大概是无处躲藏,便不顾人家,吃了就睡。

王椿熠有些担心,这样一个大家伙就在农场范围里出没,会发生什么?

林区医院里,经常有那被狗熊伤了的人住进去。形状惨烈,骨断筋折算是轻的。有那头皮被揭开撕下的,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有那鼻子舔掉,眼睛挤冒出来的;有那胳膊腿被咬掉的……

这狗熊,碰见了,只要它向你冲来,那就只有趴地下装死一条路径。你逃跑,它的速度能追赶上飞驰的汽车;你上树,它也会爬树;你跳河游走,它那四只宽大的掌,像是四只小桨,一会就把你追上。可装死,也不容易逃过劫难。这熊并不傻,虽是对死去的东西不再感兴趣,却见刚才还好好的,或疯跑或傻站着的人,突然就趴下不动了,心下疑惑,就要使些手段来检验死活。据逃得了性命的人讲,那简直是噩梦。狗熊会先在你身上坐坐,蹲蹲,要是碰见了小的还好,若是几百斤的大熊,这坐与蹲就会要了命去。你得忍受着喀喀的骨头断裂声,还有那不可形容的剧痛,而一声不吭,紧闭了眼睛,装死到底。有那顽皮的狗熊,坐蹲完毕,并不离去,却用爪子拍拍扯扯,用嘴啃啃。这便又是一番人间炼狱般的酷刑,皮开肉绽,骨肉分离,却还须咬紧牙关,默默装死。不然你一动一叫,只需一掌,顷刻便没了性命。

“快走快走!”王椿熠越想越是恐惧,只觉得那林子里会随时扑出来一头大熊。紧催促于大爷,也唤那向林子里张望的四眼儿。

离房子还远,却见一伙人在房前活动。不觉得疑惑,只感觉心头一松。管他是什么人,这时候,看见人心里就落底,就觉得安全些了。

到了近前,却是普列。夏天,山里河沟纵横,泥塘洼地也都蓄满了水,连前后驱动的越野车,也开不进来。普列是领一伙人步行来的。

“尾巴,慌慌张张的,后面是狐仙在追你吧?”普列咧嘴笑着,肩膀上早挨了王椿熠一拳,晃了下身子。跑去把于大爷肩膀上的筐解下,大伙寒暄起来。四眼儿沉稳多了,不再往身上乱扑,只站那里摇着尾巴,待喊到它,才奔过去亲热。

“不好好收你的山货,咋跑这山沟里来了?”王椿熠拿出盒烟,给大伙散了。

“就是来采山货的。借你个房子住,反正你最近也是农闲,没啥人干活。我雇人在这里采山货,到时候你给我用拖拉机弄出去。”普列回到自己家一般,招呼那些人赶紧把行李送进屋铺上。

“不行啊哥们,”王椿熠看见那些雇工都停住了动作,等待他的下文,就把普列拉到一边:“那边林子里,有狗熊呢!采山货,不要了人命?”

“操,发财了!”普列激动得叫了起来,挥手让雇工继续往里搬行李家什。“一会,你看我带啥来了!”

王椿熠一看那油布包的形状就知道是什么了。

普列在小屋的炕上打开,果然是只半新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这是以前政府给鄂伦春猎民免费发放的枪支,收枪,也就是最近两年的事,有些枪支报了丢失或者损坏,就还留在猎民手里。没了枪的猎民,就像没了翅膀的鸟,他们总是叨咕。

“本来想拿进山,打几只狍子野猪吃。没想到你这还有熊啊,我还真没打过这玩意,明天得加点小心!”普列显得很兴奋。

王椿熠高兴极了,把那枪拿起来,摸了又摸,他觉得,那手感和形状会让每个男人兴奋。弹夹卸下来,里面的子弹反射出柔和的铜色,刺刀掰上去,寒光凛冽。

明天就去把它打了!王椿熠站在地上眯起眼睛瞄准窗外。

“操,今年你这里,咋啥好吃的也没有啊!”普列夹了根豆角吃了,却觉得淡淡的,没滋味。农场里种的菜已经吃上了,只是没肉,炖出的菜就觉得寡淡。

“明天不就有肉吃了吗!”王椿熠夹起个土豆,使劲嚼着,仿佛能吃出肉的香。土豆是整个的,没切开,是还没成熟的小土豆。

“老于大哥,教你一招,”大胡子喝了口酒,嘴在胡子间咧开,脸上坏笑着,“你明天去的时候,带根绳子,那狗熊要是奔你冲来,你赶紧装死。它坐你,你就腾出手来,轻轻摸它的屌,”大胡子说到这,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毕,接着说,“它一舒服,就不再坐你,趁它哼哼唧唧的时候,赶紧把绳子系在它卵子上,另外一头,就摸索着找棵树拴上,然后起身就跑,它一追,卵子勒得死疼,不敢动弹,你就跑了,哈哈。”

“操,那要是母熊呢,你系它哪?”普列也笑起来。

“别扯淡了。赶紧睡觉,明天咱们早点起来。张叔儿,明天你还接着耕地去,要是打着了,就去叫你,用拖拉机拽回它来。”王椿熠看一眼黑乎乎的窗外,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

第三章

早上,起雾了。那雾浓得像洁白的棉絮,撕扯不开。远的山,近的林,不近不远的庄稼,都隐藏在这棉絮里,睡着了一般。

“要把它激怒了,熊胆才会涨大,那就值钱了,”普列噌噌地磨着刀,用手指试一下刃,已经很锋利了,还埋头接着磨:“现在的掌不肥,要是猫冬之前打就好了,能卖个好价钱!”

于大爷在整理绳子。不是拴熊屌用的,是一捆粗大的棕绳。要是打住了,那么大的家伙,还不知道怎么拖回来呢。

王椿熠把原本身上穿的一套牛仔服,换成了迷彩服。熊的视力本就不好,在林子里穿上能跟叶子颜色混淆的衣服,会扰乱它的视线。把鞋带检查了一下,又使劲系紧些。

气氛有些紧张。大胡子全没了昨天晚上开玩笑的劲头,磨磨蹭蹭不去启动拖拉机。谁知道那黑小子会在啥地方游荡啊,碰上了,那就算是看见了半拉儿鬼门关。

“你们先老实儿等着,我们去山里找好地方,再去采。”普列进到大屋子里,对那些雇工说。

“张叔儿,你别上地了。在家里仔细听着,枪一响,就启动拖拉机奔朝阳沟下面的甸子上去。”王椿熠走出几步,想了想,回头对大胡子说。

哎哎,大胡子答应得痛快,本就不敢自己上地,此刻像得到赦令般的轻松。

雾散去了,白花花的太阳烤得人淌汗。四眼儿能感觉到三个人的紧张,它却兴奋起来,尾巴竖起老高,鼻子不停地嗅来嗅去。那种与生俱来的敏感,让它觉出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作为猎狗的后代,它一直觉得自己身体里有厮杀的冲动,却总是压抑着,无处发泄。

脚印还与昨天的一样,并没有新的增加。三个人循着脚印进林子,都蹑手蹑脚,连呼吸都屏住,仿佛那声音也会惊动了狗熊。

包裹枪的油布早已经解下。

王椿熠猫腰端着枪,后面是普列和于大爷,耳朵都仔细辨认着林子里的每个动静。跟普列商量了很久,那小子才答应让他来开枪。他要亲自射杀了那闯进他领地的侵略者,这念头越来越强烈。

四眼儿在前面低头嗅着,一身黑亮的毛,在林子里很显眼。突然,它站住,脑袋抬得高高的,看着前方,尾巴也不再摇动,静止了一般。王椿熠的心蓦地抽紧了。

夏天的林子里,树叶繁茂,人在其中穿行,本看不了多远。但这片地方不同,一棵两人合抱粗细的巨大白桦树,把周围一片的阳光和水分都夺了去,它的附近,并没有灌木丛生,显得干净空旷。

洁白的桦树下,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堆在那里,黑与白,对比明显。

王椿熠觉得自己的心快跳出来了。

那狗熊背对着这个方向,脑袋被桦树干挡住,只暴露给他们一个身子。离得太近了,连熊那鼓胀的肚皮上一起一伏都清晰可见。

王椿熠定了定神,悄悄地找了个树的枝桠,把枪架上。枪托紧紧地抵住锁骨下面那块坚实的肌肉。准星刚罩住那黑色的一堆,突然见那狗熊动了起来,似乎是睡得不舒服,翻了个身。

四眼儿高叫一声,冲了过去。毕竟是没有经过训练的猎狗,它的行动完全是凭着自己的天性。

几乎是狗叫的同时,那熊嗷的一声站了起来。躺着的时候,看不清楚它究竟有多大,站起来,却着实吓了众人一跳。只那巨大的脑袋,就有跟四眼儿的身体差不多的体积。黑油油的短毛,晃起来,闪出些恐怖的光,把三个人的心都快要刺破。

“哒哒哒……”炸雷般的枪声响了。

能看得见那熊的身上像被什么捅了几下,几处皮毛散了,身子却只是趔趄了一下。还没等看仔细,那熊狂叫一声,冲着几人藏身的地方就冲了过来。

“坏了!咋不调单发啊!”普列一把夺过枪,赶紧从弹带里往外抠子弹。

王椿熠也知道坏了。他能感觉到,弹夹里的十发子弹,打到熊身上的,只是前面三四颗;其他的,都射在了或远或近的树上。这种枪王椿熠打过很多次,他知道这枪的后坐力很大,若是连发,射击精度高的,也就是最前面发射出去那几颗子弹,后面的,就会被强大的后坐力推得乱颤,偏离了瞄准的目标。况且仓促击发,扳机扣得太急,枪身也不稳……这种枪,最好是眼睛看着目标,在不知不觉中扣动扳机。

完了!王椿熠大脑中就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无论如何想象不到,这身躯庞大的狗熊,奔跑速度会这样的快。就在大家一愣之间,那熊已经冲到了跟前。溜圆的大脑袋,眼睛通红,嘴角流淌着白沫子,身上几处枪眼,随着跑动,一股股地向外涌出血流。

普列的手在颤抖,弹夹换得慢了一瞬。一声长嚎,三人似乎闻到了那熊嘴里的酒气。大家急逃,才转身,王椿熠刚才架枪的树被一掌拍断,飞舞的树枝抽在脸上,却没觉得到疼。普列一手抓枪,一手拿着弹夹,转身的时候被断树绊了个跟头,啊的一声,弹夹也不知道甩到哪儿去了。

狗熊人立着,正待挥掌,却嗷的一声转过身,回头用掌扫去。四眼儿灵活,跳了一下躲开,嘴里叼着块沾了黑毛的皮肉。大熊气极,猛追四眼儿。四眼儿眼看被追上,却往旁边急拐弯,那熊体积巨大,惯性使它冲出一段才转回身。四眼躲过,却不跑远,只站那里冲它吠叫。那熊被激怒,再追,还是抓不到四眼儿,只在白桦树下兜着圈子。

弹夹沉重,掉下去必会砸到落叶下面。三人心焦,急切地在林子下厚厚落叶上,寻找那弹夹。虽然猎民私藏了些枪支,子弹却难弄,普列进山的时候,好不容易找了二十发,以为足够用。现在,被椿熠一个连发射出了一半,另外一匣却又不知道掉到哪了。那边狗叫熊嚎,几个人性子都烈,虽心下骇然,却都不跑,只爬在地上疯了样地翻找弹夹。

疲惫的狗熊渐渐悟出门道。眼看追上四眼儿的时候,速度就稍微慢下,然后判断它要往哪个方向转弯,伸了前掌,冲四眼儿转弯的方向横扫。

终于,四眼被那掌扫中。身子一片落叶般的飘起,刚落下,就被紧紧踩住,那熊呲了巨齿,只一口,四眼儿的肚皮就被掏开,乌青的肠子立刻滚了出来。

四眼儿的惨叫声刚起,啪一声巨响。林子里王椿熠摸到弹夹,赶紧装上,射出一枪,子弹穿进了狗熊的后腿。熊的位置是屁股对着他们,找不到要害。

狗熊挨了枪,一下子蹲坐下去,却又立刻站起,一声嚎叫,掉转身向王椿熠他们这边奔来。啪啪,王椿熠在林子里不停地点射,那熊挨了枪,只是浑身一抖,速度慢了一下,并不停止前进。甚至能看见一颗子弹在它嘴上钻进去,血沫子喷涌,却更加疯狂地向几人奔来。

已经能够听见子弹钻进狗熊身体时的“噗噗”声,三人都觉得神经绷紧到了极限。王椿熠额头上冒出的汗淌进眼睛里,却不敢眨巴一下。他不知道已经射出几颗子弹,只紧咬牙齿,把准星紧紧套住那熊,击发,再击发。

狗熊冲到了王椿熠架枪的树边,身子已经歪斜,满身的血污,却还能人立而起,两只前掌高举,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一声嚎叫。王椿熠没动,只盯住那熊暴露出来的胸脯上,一弯月牙形状的白毛,手指机械地一扣。

定格了一般,熊就那样地站着,举着掌,一动不动,挡住了阳光,王椿熠被笼罩在阴影里。他接着扣扳机,却再没有子弹射出。

扑通一声,那狗熊塌了的山一般倒了下去。

王椿熠身体一软,把持不住步枪。枪掉落下去,滚烫的枪管沾到狗熊喷出的血浆上,发出吱的一声响。

“四眼儿!四眼儿!”于大爷腾一下跳起来,声音颤抖着急跑向四眼儿,看都不看躺倒的狗熊一眼。

第四章

四眼儿还活着。流出肚腹的肠子,有的地方已经破裂了,淌出些粘糊糊的食物。见于大爷跑去,却还挣扎着要站起,使劲抬了几下脑袋,却没办法立起身子。于大爷跪下去,使劲往它肚子里塞那堆肠子,四眼儿不叫唤,也不动,只躺着,侧头看那蓝天。

普列已经把那熊的肚子划开,在一堆小腿粗细的肠子间翻找着熊胆。那些肠子上,一圈圈的褶皱,像一堆胶皮管子,泛着暗黑的光泽。

“尾巴,准头不错!最后这枪你正打它心脏上!”普列扔过来一团血乎乎的肉。王椿熠哇一声呕吐起来。

大胡子听见第一串枪声的时候就启动了拖拉机。起初开得很快,离林子越近,就越觉得不对劲,把拖拉机收了油门细听,枪声一下下不停地响。他想象不出,这么多的子弹,打在一只动物身上,会是什么样子。想了一下,把锈住的车门用撬棍别了几下,拉得严实,然后一加油门,装甲车般直冲进林子。

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先是看见那头剖开肚子的大熊和正在那里忙活的普列,旁边是扶着树干呕的东家,脸上被树枝抽的血印子,鼓起一条檩子。远处,于大爷正抱着软软的四眼儿,走过来。整个树林,像是个战场。

到了下午,四眼还在呼吸,只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于大爷在房子前面,一直抱着它,不停地叫着四眼儿、四眼儿。中午他没吃饭,却回屋子,把王椿熠送他的火腿肠拿了,掰得碎碎的,塞进四眼紧闭着的嘴里。

“四眼儿,你赶紧吃点东西,我好带你去山里采蘑菇……”摸着那狗的脸,大爷忍不住一阵咳嗽。四眼儿拼力抬起头,舔了他的脸一下,全身一软,停了呼吸。

王椿熠在背后站着,只听见一阵压抑着的呜咽。大爷的肩膀猛地抖动起来。别亚在马厩里不停地刨着蹄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

“尾巴,明天跟我回城吧。把熊掌和胆卖了。天气热,不赶紧拿回去,要馊了的。”普列正在那巨大的身躯上,仔细寻找关节,卸着熊掌。说是熊掌,其实是从膝盖处卸下。狗熊膝盖那块骨头,据说跟虎骨的治疗效果差不多,市场上,价格不菲。

狩猎人家,猎狗常有死伤。普列对这样的事已司空见惯,并不难过。猎狗嘛,它的职责就是代替人去冲锋、去厮杀、去受伤、去死。

“回去吧,现在就回去。”王椿熠只想赶快逃离这里。

“大爷,别难过了。我回去再弄个好狗,给你带来。”普列见于大爷悲伤,心里不忍。过去把四眼儿的尸体轻轻从大爷怀里抽出来。于大爷并不掩饰,任由泪水在皱纹间流淌。

山路上闷热。四只熊掌连同小腿,把肩膀压得麻木了。普列扛着袋子,汗水把衬衣浸得透明。王椿熠却不帮着背,普列刚把袋子给他搭上肩膀,他就大叫一声,赶紧摔了袋子。

他觉得那熊掌搭在肩上,活过来一般,会随时把他的脖子拍断。

躁动

第一章

王椿熠进来的时候,肖影一家正吃晚饭。肖影为他开门,依旧的惊喜表情,依旧的灿烂笑容,伸手轻摸了一下王椿熠脸上的血檩子,眼光又是埋怨又是心疼。

王椿熠的眼光越过肖影的肩膀,那个饭桌上多出来的男子,让王椿熠感觉到了威胁。本能的,他想清除这个威胁。

金生觉得那目光阴冷得像冰,定定地罩着他,刺得他的心都凉了。夹起的一块鸡翅,半途掉进盘子,衬衣上溅了几滴汤水。

“快来吃饭。这是小影的同学,来,你们认识一下。”肖影的爸爸起身,往桌边拉了只椅子。

“吃过了。”王椿熠硬硬地蹦出三个字,并没落座,径直进了肖影的房间。

桌子上放着的兽牙,像咬在他心上,很疼。

坐到床上,那件织好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边的毛衣,暖烘烘的颜色,又似乎把这疼熨去了。

肖影很快就吃完饭。刚进到自己的房间,王椿熠起身关严了门,猛地把她按到床上。

有人,有人呢,肖影压低声音,轻推王椿熠。王椿熠不做声,使劲地把她裙子衣服扒下来,趴在她身上,伸手去桌上把那兽牙取了,挂上她脖子。

肖影觉得,那兽牙隔在中间,很不舒服,椿熠动作的时候,便会硌疼了她。

门外,金生的脚步踢踢踏踏,他在跟肖影的父母寒暄告别。王椿熠使劲咬了一下肖影的肩膀,啊,肖影忍不住叫了一声。

脚步声停顿了一下,接着快速地离去。

王椿熠记得,普列的吉普车上有“城市猎人”几个字。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猎人,只是树林变成了楼角。他在这里已经等了三天了,那个日本金生还没出现。

快到肖影下班的时候了,那个金生总是在她下班之前来的。王椿熠看了下表,差不多了,再不来,就该撤了。突然他眼睛一亮,发现了猎物一般。那个低头急走,手里拎个小包的人,不就是他吗?

王椿熠觉得有股火气窜上来,控制不住。肖影的父母平时参加的老年文艺队,今天有活动,晚上不回来吃饭,他却来了!

金生刚进楼道,就觉得不对劲。后面急促的脚步声,吓了他一跳。那人撞开他,赶到了前面,却不再急行,只晃着身体在楼梯上慢爬。金生看那宽阔的肩膀,就知道了是谁。他一时有点犹豫,是回头出去,还是跟在他身后一起去肖影家?还是……

咬了咬牙,金生上前挤那剩下的一块空间,想越过王椿熠。王椿熠身子一晃,把他挤在边上,墙壁上的劣质白灰蹭了金生一袖子,金生恼怒地使劲推了王椿熠一下。

王椿熠没回头,胳膊肘使劲往后一杵,身后立刻传来扑通一声。

金生堆在楼梯下面,顺溜光滑的头发散乱开,双手紧紧地捂着脸,血一滴滴地顺手底流下来。

王椿熠回头看了,突然感觉到很厌恶,也很烦躁。几步迈下来,一只脚照着身上使劲踢。

“还来不来了!还来不来了!”王椿熠边踢边嘶声问着这一句,显得歇斯底里。

金生双手护住头,一声不吭。王椿熠见了,更加疯狂地踢踩。

“王椿熠!”肖影从下面的楼梯跑上来,声音尖利,有些颤抖。

王椿熠一愣,自打出了学校的大门,肖影还没有这样叫过他的全名。停住动作,才发现,楼道里上下许多邻居探头探脑。肖影跃过来,一把推开王椿熠,俯身查看金生的伤势。

金生努力想站起来,肋骨一阵剧痛,歪倒下去,手顺势抓住了肖影的胳膊。

“谁打的,说啊!”两个警察跑上来,蹲下问金生。其中一个王椿熠认识,李大头,上学时候滑冰队的队友。

金生不言语,李大头抬眼看了王椿熠,挤挤小眼睛,嘴角一咧。

“是我,是我自己,摔下来的。”金生使劲撑起身子,坐起来。

“那怎么会有人打电话报案,说这里在打架!你以后自己注意点,磕了碰了的,皮肉受苦啊!”李大头站起来,拉上另外一个警察,走了。

肖影把两手插在金生的胳膊下,哈腰使劲提。

死人啊,你!就不知道过来帮我!肖影冲王椿熠大喊。王椿熠只看见那裙子领口处垂下的兽牙,在金生的脑袋上摩擦着。就过去一把推开肖影,抓住金生的肩膀。

啊!王椿熠使劲一提,金生大叫一声。手松开,金生还没等软倒,一个后背早接住了他,啊肋骨!金生又一喊;王椿熠反手抓住他的大腿,往上一耸,啊,金生又惨叫。三声啊之后,王椿熠蹬蹬迈下楼梯。

肋骨断了两根。

肖影在医院里忙活完,天已经黑透了。出了医院的大门,才感觉出累和饿,腿软得快站不住了。

台阶上一个人背对着她,在抽烟。烟头在夜色里一明一灭。是椿熠,肖影心里一暖。哎,起来!走过去轻踢了屁股一脚。

王椿熠站起来,把烟头踩灭。肖影挎在他胳膊上,俩人下了台阶。

“你呀,还寻思着是上学那时候呢?是你的,就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打架就归了你吗?”肖影把头也靠在王椿熠胳膊上,声音低得像呢喃。

“等收成好了,我们就结婚。”王椿熠抓住肖影的手,牵了,往火锅店走去。

第二章

“东家,今年的收成,不会差!你看这庄稼,虽说是第一年种,籽粒却这么饱满,”大胡子揪下一个豆荚,掰了给王椿熠看,“这土壤太肥了,满山的大粪一样啊!”

“雁都过尽了。谁知道山里这霜啥时候来。晚来点才好。”半个多月没见,于大爷好像苍老了许多,说话的时候,都在咳嗽。

王椿熠把豆子抠出来,手指捻了捻。豆子的种衣还粘在荚上,只略微泛出些黄。水分也还大,使劲一捻就破了。把眼光撒出去,一大片庄稼,肥大的叶子,把垄沟都遮盖得严实,风一过,便起起伏伏。叶子不是从前的绿了,有点红黄。

屋子前没了四眼儿的叫声,却不平静。人声喧闹,普列正带了那些雇工,把一排架子上已经干透了的蘑菇木耳往袋子里装。

“是个肥秋!尾巴,等你回去,咱好好地喝它几天。”普列很兴奋,一使劲,两只袋子同时甩到了爬犁上。这些山货,晒干就没多少重量了。半人多高的袋子,一只手拎了就走。

爬犁上高高地堆满了山货袋子,王椿熠找绳子仔细拢了,让大胡子加满油,然后跟普列捶肩膀告别。普列似乎沉思了一下,反应并不热烈。

“今年榛子很少,”普列看着椿熠,很少有的严肃,忧心忡忡的样子:“被耗子和桦鼠吃光了。过些日子,小心着你的庄稼。”

王椿熠的心里咯噔一下。黄鼠狼,猫头鹰,这些动物立刻出现在他的脑袋里,跑来跑去,把他的头涨得晕乎乎的。

你可以向大山索要,但你永远也别想着征服山林。王椿熠现在有点明白普列阿玛的话了。

“还有,”普列看了一眼那些站房门前的雇工,“那个叫刘锋的,你多看着点。我是在汽车站把他雇来的,这小子眼神太阴,你加点小心。”

普列带来的人,采山货的活计完事了,都不愿回去呆着,反正庄稼也没几天等头了,就跟王椿熠商量了一下,在这里等着开镰,接着干活。割黄豆活计累,哈腰撅腚一整天不说,两手还要同时使劲,一手挥镰刀,一手搂庄稼。但这也是打短工最赚钱的时候,一个好把式一天下来能赚一二百元,拼死干上十天半月的,能抵上长工半年的工钱。

山里落雪早,王椿熠担心没等收割完了,庄稼就会被捂到雪里。听他们说要留下割豆子,就痛快地答应了。

拖拉机的声音消失在了山梁那边。王椿熠收回目光,看一眼留下的雇工。都吵嚷着要去弄鱼,要去下套子。开镰还有些时日,干活的汉子都闲不住,自会寻些山野间的乐趣。

那个叫刘锋的,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坐在木墩上,噌噌地磨着镰刀。他三十来岁的样子,满脸的青胡茬,咬肌紧鼓出一道棱角。普列没提醒的时候,椿熠也没注意过这人,现在想想,似乎没听他说过一句话。只阴沉了脸色,并不与大伙在一起打闹喝酒。

刘锋感觉到王椿熠的目光,抬眼看了他一下,又低头磨刀。王椿熠觉得身上被冰触一下,他有点后悔,不该把他留下来。山里林深树密,常有些负案的逃犯进来躲事。嗯,是得注意点他,不过,也就那么几天的活计,紧看着点,也不会有事的。王椿熠收回目光,去马厩把别亚牵了出来。

“抓到蛤蟆,赶紧放了!也别打鸟吃!只去河里弄些鱼就行,听见没有?”王椿熠骑在马上,低头对大伙交代着。大伙齐答放心放心,话还没落,椿熠一磕马腹,别亚急窜了出去。

第三章(上)

初秋的山风,不凉不热,像只温柔的手掌,抚摸着一切。王椿熠把马放慢,鼻子使劲嗅着山野的气息。空气中没了花的香,却多了些各种植物将要成熟的深沉味道。

豆粒大小的山丁子果,一簇簇挂在枝头,青中已经泛红。远处的高大白桦,叶子不再是嫩绿,而是崭新的金黄。橡树的叶子却是红的,虽还不太耀眼,却已像些初起的火苗,配上黑色的树干,俨然一只欢快的火把……

白色的桦,黑的橡树,红的黄的绿的叶子,画一般的挂满了远山近岭。这,就是北方秋天的“五花山”。

王椿熠觉得自己似乎困了,又像是醉,身子随着马背晃来晃去,不去催它,也不勒住,任那马自己寻路慢踱。脑袋里什么也不想,什么念头也没有,空得像蓝的天,他迷恋这状态。

突然,别亚的前蹄一弯,跪了下去。王椿熠猝不及防,一头摔下了马背。

摔下的地方,是一片草甸子。草厚土暄,王椿熠摔在上面,并不觉得很疼痛,只是弄了一脸的灰土,鼻子吸进去一些,痒得直想打喷嚏。

王椿熠还没爬起来,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样的草地,都被草密密地覆着,本不该有这么多的尘土。王椿熠就趴在地上,细细地扒拉开来。原本茂密的绿草间,多了一眼眼的小洞口,像些黑黑的眼睛,盯得他心里发慌。每个洞口边上,都堆积着些细碎的土,王椿熠的头脸,被这些土面儿染得狼狈。

别亚的蹄子下,地上凭空踏出个坑,坑边上,是一个洞口。它的蹄子就是踩进那坑,才失了前蹄,把王椿熠摔下去。

王椿熠呆了一瞬,拣根棍子使劲抠那洞口。洞很长,也深,王椿熠掘了半天,才看见一处比较宽阔的所在。那地方堆满了榛子和橡子,还有些干草,看起来舒适无比。

王椿熠低头沿草窠查看,见这样的洞到处都是,没有间断。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地头。看看还没成熟的庄稼,王椿熠立了一会。他知道,这豆子一黄,还会有场恶战在等着他。

谁会胜,谁会负?也许没有胜者吧,王椿熠想。不远处几声吱吱的老鼠叫声,像是回答了他。

王椿熠没心思骑马兜风,到处是鼠洞,怕再摔下,只好牵着别亚慢慢往回走。房子前面很安静,进了屋子才看见花脸狼正坐炕上,端了碗茶水在喝。四眼儿不在了,他的腿在炕沿下摆来摆去,悠闲自在。

“当家的,马上又到秋季防火期了。出门不带火,有风不起火做饭,不会忘记吧?”花脸狼把茶碗放下。王椿熠递了支烟,给他点上。

“你知道,”花脸狼顿了顿,眼睛直看王椿熠:“狗熊是国家二类保护动物吧?你知道打黑瞎子要判刑的吧?你知道,私藏枪支要蹲多少年吗?”

“没有的事!不信你搜,农场里要是有枪你立刻去报案!”王椿熠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声音,高得有些虚张声势。但他也不很担心,子弹没有了,枪放这里也没用处。普列回去的时候,就把枪也带回去了。

“别扯淡了!”花脸狼跳下地,拉王椿熠的胳膊:“走,跟我看看你房后,看那是什么骨头!”

“呵呵,是个朋友来打的。”椿熠看花脸狼那着急的样子,满脸交错的红白,一道道扭曲,突然觉得非常好笑。他一点也不担心,花脸狼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就算是狼,喂熟了,也会变成狗的。

“奶奶的!那时候听你这边枪响那么多下,就知道你们弄到了什么大家伙!要是我去报了,你现在就在局子里了,知道不!”花脸狼手伸向王椿熠:“来颗烟。”

“刘哥,你要去报,也得等中午喝完酒再去,是吧?”王椿熠明白,回自己屋子取了刚带来的几条香烟……拿上山来,本就是预备给花脸狼的。又把普列留给农场里吃的山货,装了一些。

把烟和山货放炕边,王椿熠赶紧催在灶间忙活着的于大爷。弄点好菜,大爷,中午我跟刘哥喝两杯!

“不在你这喝了。那边新进来的孙老三,都快秋天了,还在烧树,也不怕着山火,我得去看看!”花脸狼抓起香烟塞袋子里,往肩膀上一甩,扛了就走。走到门口,又转回头笑了:“要是你们不打了那黑瞎子,我在这山里钻来钻去的,碰上它,我就报废了!”

送完花脸狼,王椿熠内急,边解裤带边向房后林子里走。刚到边上,吓了一跳,却见刘锋哗啦哗啦踩着落叶钻出来,依旧阴沉着一张脸,眼睛往花脸狼走的那方向张望。

王椿熠已经断定,这人一定是有“事”进山躲着的。花脸狼穿一套迷彩服,山里的森林警察和林业警察,进山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服装。他一定见了这服装,惊了,才钻进林子的。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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