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向弱断言成分发展的主观化历程

2014-02-25 09:00杨黎黎汪国胜
关键词:可以说断言听话者

杨黎黎,汪国胜

(1.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新加坡;2.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

“可以说”向弱断言成分发展的主观化历程

杨黎黎1,汪国胜2

(1.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新加坡;2.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

“可以说3”是一个固化了的弱断言成分,是“可以说1”主观化的结果。跟“可以说2”比较,“可以说3”一般不带“说”的施事,其前面的主语已经话题化。正是由于“可以说3”的句法特点,使得它可以表示说话人对命题的不完全的肯定,成为一种出于礼貌原则、顾及听者面子而使用的一种缓和语气的方式。“可以说3”的弱断言性还同时带来了它在传信功能上的特点。

“可以说”;主观化;弱断言;句法特征;传信功能

助动词“可以”在《现代汉语八百词》(1999年修订本)中有以下几种义项:(1)表示可能:你明天可以再来一趟吗?(2)表示某种用途:废纸做成纸浆,可以再造纸。(3)表示许可:我可以进来吗?(4)表示值得:美术展倒可以看看。傅雨贤和周小兵(1991)、鲁晓琨(2001)、彭利贞(2001)均对现代汉语中的“可以”的情态意义做出了考察。这些分析都重视“可以”表达“条件允许”的意义。“可以”主要用于表达“允许”、“能力”以及“可能”。

“可以说”是“可以”作为道义情态词①关于道义情态和下文提到的动力情态,可以参见彭利贞(2005)。与言说义动词“说”的结合。情态词和言说义动词的结合是一种很常见的现象,但是“可以说”有其特殊性,它随着主观化的发展,发生了固化,成为一个话语成分。

一、非固化的“可以说”

非固化的“可以说”,仅仅是“可以”和“说”的线性相连,“可以”是条件允许的意义,“说”是由言说义动词发展而来的认识义动词。例如:

(1)那样,当他临死时,就可以说:“我等过你没来但我也没耽误。”(《我是你爸爸》)

这里的“可以说”还没有形成一个固定的结构,“可以”表示的是具备某种条件使得说这句话成为可能,我们把这种“可以说”记为“可以说1”

当“说”不表示言说义而表示“认为”等认识义的时候,“可以说1”就变成了表示“可以认为”的意义。例如:

(2)我们可以说儒、释、道不以罪为宗教思想的出发点。(国家语委语料库)

这里的“可以”仍然是道义情态之义,只不过“说”表示说话者的某种意见。但这仍然不是固化了的“可以说”的用法。我们把这种用法记为“可以说2”。这里的“可以说”的主语也仍然是句子的主语,表示具备了某种条件或资格而可以下某种结论之意。“可以说2”还经常采用对举的方式。例如:

(3)我们可以说它是媒体,同时也可以说它是文化思潮的阵地。(同上)

这种对举的方式更加体现出了“可以”的道义情态的功能,表示社会条件的允许。

“可以说”还有一种用法,这是本文讨论的重点。当“可以说”不再是句子的主要谓语,删除后并不会改变句子的命题意义,这时,它已经固化成为一个话语成分,我们记为“可以说3”。例如:

(4)我父亲可以说是干这一行的元老。(麦家《暗算》)

(5)清风街里,能写日记的可以说只有我。(贾平凹《秦腔》)

可以看出,已经固化了的“可以说”多数不带上“说”的施事主语,语义上表示的是一种弱断言。

二、断言性的“可以说”

Joan B.Hooper(1975)将谓语分成事实性的(factive)和非事实性的(Nonfactive),事实性和非事实性的又都分为断言性(Assertive)和非断言性(Nonassertive);而非事实性的断言性又可以分为强断言性(Strong Assertive)和弱断言性(Weak Assertive)。即:

(表1)

我们认为,“可以说2”和“可以说3”是非事实性谓语中的断言性谓语,“可以说2”是强断言谓语①关于事实性和非事实性的区分以及断言性和非断言性的区分,可以参见Kiparskys(1971)的著作,本文主要讨论断言性的强弱。,而“可以说3”固化之后,就从强断言谓语变成了一种弱断言成分。

断言性的强弱是说话人对谓语后面所带的宾语从句所表示的命题的确定程度(degree of commitment)。我们认为,“可以说2”是强断言形式,主要描述的是谓语后面成分所述的动词性行为,相当于“我认为……是对的”。它表示强断言需要一定的语境条件。例如:

(6)因为人民政府没有规定利润多少,再多也可以说不是有意违法。(北大CCL语料库)

“可以说2”表示说话者依据某种条件下了一个结论。这个条件就是例中的画线部分。

“可以说3”是弱断言成分,主要描述的是说话者对于谓语后面的命题的心理性的行为或态度,相当于“说……是不为过的”。例如:

(7)尤其像田润叶这样的人,她尽管在县城参加了工作,但本质上也可以说仍然是一个农村姑娘。(路遥《平凡的世界》)

(8)这是一张又大又白的脸。五官端正,甚至可以说清秀。(刘斯奋《白门柳》)

“也”和“甚至”等词都表明“可以说3”能起到一种缓和语气的作用。例(7)表明说话者认为“田润仍然是一个农村姑娘”是不为过的;例(8)表明“这张脸清秀”这个论断也是可以这么说的。

强断言谓语表示说话人对命题的强肯定性,而弱断言成分中,说话人对命题的断言的肯定性有所保留,“可以”就是用来削弱肯定的语气的。跟弱断言比较,强断言中的“可以”不仅没有削弱语气的作用,反而还表明具备了某种条件便可以下某种结论之意,是道义情态的用法,它增强了说话者对命题的确定性。例如:

(9)从我的切身经历,我可以说,我父母选择的教育方式是最好的。(北大CCL语料库)

(10)医生说没问题。但我可以说,我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弹跳了。(同上)

例(9)和例(10)中的“可以说2”,都是一种强断言形式,表示的是说话者认为某个命题是对的,是毋庸置疑的。相比较例(6)-(8)来说,“可以说3”起到的是缓和断言的确定性的作用。因而,我们认为“可以说2”是强断言性的,“可以说3”是弱断言性的。它们断言性的差别在于前者表示的是说话者对命题的确定性断言;后者表示的是说话者对命题部分肯定的断言。“可以说2”表示的是“具备某种条件而能够下某种结论”;“可以说3”表示说话者为了顾及听话者而采取对命题的不完全肯定的态度,用来表示一种弱断言的口吻。

三、“可以说3”的句法特征

在跟“可以说2”比较之后,我们看到“可以说3”有以下句法特征。

3.1 一般不带施事主语

“可以说2”多带上施事,这个施事是“说”的施事,而不是“说”所带的宾语从句的施事。例如:

(11)我可以说高度集中是绝对集中。(北大CCL语料库)

这里的“可以说2”表示的是“能够下某个结论”,“我”就是“可以说”的施事。

(12)我父亲可以说是干这一行的元老。(麦家《暗算》)

这里的“我父亲”就不是“可以说”的施事了。

跟“可以说2”比较,“可以说3”前景化了说话者,使得说话者的视角得以凸显。这是一个主观化的过程,说话人用“可以说3”来表明自己对所下命题的立场和态度。“可以说2”的主语是句子主语(sentence subject),“可以说3”的主语就变成了言者主语(speaker subject),句子也就从命题功能变成了言谈功能。

3.2 否定的特殊性

其一,不允许否定提升。“可以说2”允许否定提升(negative-rasing),提升前后两个句子的意义基本不变。例如:

a.我可以说高度集中不是绝对集中。

b.我不可以说高度集中是绝对集中。

句b是由句a经过否定提升之后转换而来的,“可以说2”后面的宾语从句的否定词被提升到主句的位置。英语中很多表示断言的词语也可以进行否定提升。例如:

a′.John doesn’t think the President is a liar.

b′.John thinks the President is not a liar.

提升前后,a′句和b′句的意义基本一致。但是“可以说3”就不能进行否定提升。例如:

a.我对他的为人可以说确实是不太了解的。

b*.我对他的为人不可以说是太了解的。

c.可以说我们根本没有国防。

d*.不可以说我们根本有国防。

其二,宾语从句多为绝对否定。“可以说3”后面带的宾语从句需要用否定形式时,一般多为绝对否定,否定的程度较深,常用“绝对”、“确实”、“根本”之类词语。例如:

(13)可以说,大棒政策是绝对不会给美国带来任何利益的。(北大CCL语料库)

(14)想想,50多个喇嘛之中他只说出了一两个。佩劳尔特和亭斯齐尔,可以说根本无法调查。(同上)

第三,否定后位置不自由。“可以说3”被否定的时候,它在句中的位置就变得不那么自由了。

a.可以说,我父亲是干这一行的元老。

b.我父亲可以说是干这一行的元老。

c*.不可以说,我父亲是干这一行的元老。

d?.我父亲不可以说是干这一行的元老。

e.我父亲说不上是干这一行的元老。

f*.说不上,我父亲是干这一行的元老。

a、b中“可以说3”用肯定形式的时候,可以出现在句首和主语之后;但是c、d句中使用了“可以说3”的否定形式“不可以说”,“不可以说”就不单独出现在句首,在主语之后也稍微有点不那么自然。用“可以说3”的否定形式“说不上”来替换“不可以说”,“说不上”仍然不可以用在句首,但是可以用在主语之后。

3.3 不能用正反问来提问

用正反问提问的“可不可以说”都是“可以说2”。例如:

可不可以说香港是购物的天堂?

——可以说。

——我可以说香港是购物的天堂。

四、“可以说3”的主观化和交互主观化

“可以说3”从强断言性发展到弱断言性是受主观化和交互主观化的影响。

首先,“可以说3”中说话者的视角被凸显出来。“可以说3”一般不带施事主语,“可以说2”中的主语是句子主语,是动词“说”的施事,但在“可以说3”中的主语变成了言谈主语,是交谈双方围绕着“可以说3”前的一个对象展开的一个论述。可见,“可以说3”前的主语已经话题化。

其次,命题功能变成了言谈功能。强断言性的“可以说2”后面的宾语从句主要是下一个结论,做一个命题判断;而“可以说3”的主要功能是围绕着话题进行的言谈。“可以说3”前面的多为已知信息,因而常常由话题充当,后面的宾语从句是围绕着话题进行的论述部分。

再次,“可以说3”受交互主观化的影响,是为了顾及对方的面子而采取的礼貌原则。Brown&Levinson(1978)将礼貌原则分为积极礼貌原则(positive politeness)和消极礼貌原则(negative politeness)。消极礼貌原则指的是说话者顾及和尊敬听话者消极的面子(negative-face),也就是说,听话者的意愿不被妨碍或不被影响。“可以说3”从表面上看是说话者在表达自我的意愿,实际上是通过表达上的间接性和试探性(tentativeness)来起到维护听话者的面子的作用。这就是“可以说3”的一种交互主观化的发展。

五、“可以说3”的传信功能

Chafe(1986:282)将传信语义分成两种类型,一种是广义上的,一种是狭义上的。狭义的传信指的是信息的来源,广义的传信则还包括了说话者对命题的态度。我们把“可以说3”当作一种广义的传信标记,“说”由言说义发展为认识情态的意义,表示说话者的主观判断;而助动词“可以”则减弱了“说”的断言语气,使得“可以说3”表达一种弱断言的意义。这种弱断言的性质使得它的传信功能带有一定的特殊性,其特殊性在于,“可以说3”作为一个特殊的传信标记,有“不确定性”的意义,表明说话人对所做命题的不完全的确信。

其次,跟同样是由言说义发展成传信标记的“我说”、“你说”比较,可以看出,“我说”表明信息来源于说话者“我”,更加注重说话者主观的判断;“你说”表示说话者寻求听话者的认同,建立起了一种说话者和听话者的互动。例如:

(15)“我说,你要是觉着在这儿还唱不够,就回你的秦淮河去好了!”冒襄提高了声音。(刘斯奋《白门柳》)

(16)你说,姐姐我如今岂不是赔个精打光!往后还落被千人笑、万人骂!(同上)

这些“我说”、“你说”表达的传信功能不仅仅是由“说”体现的,而且由“说”所带的人称代词也在起作用。“可以说3”一般不带作为“说”的施事的人称代词,因而它的传信功能就比较特殊。没有人称代词的“可以说3”更加强调的是说话人依据的是上下文的逻辑而进行的推断。这也造成了“我说”和“你说”多出现在对话语体中进行传信,而“可以说3”则多出现在叙事文体中。“我说”、“你说”在对话语体中能起到提醒对方注意的效果,多出现在对话话轮的句首,注重交谈双方的互动;而叙事文体则多强调上下文的语境、前后文的铺垫等,因而多用“可以说3”。

六、结语

固化了的“可以说3”表示一种弱断言意义。其弱断言意义由两个因素形成:

(一)情态词“可以”在“说”前面,缓和了语气,表示说话人的一种不确定的口吻。

(二)“可以说3”略去了施事者,使得“可以说3”更加强调一种上下文的逻辑推断。

汉语史上,“可以”最初是表示动力情态的助动词,后来发展到表示道义情态的允许义。两者都强调具备某种条件。本文分析的“可以”则表示弱断言意义,其语义是一步步虚化的。“可以说2”中的“可以”是道义情态,表示具备了某种社会条件而能够下某种结论,是一种条件性的允许;固化了的“可以说3”中的“可以”就不再是表示道义情态了,而是表示一种缓和语气的功能。

弱断言的“可以说3”是在一定的语境中形成的,因而所形成的句法特点也跟“可以说2”有很大的不同。“可以说3”还是一个特殊的传信标记,其特殊性就在于没有“说”的施事者。跟同样可以作为传信标记的“我说”、“你说”相比而言,“可以说3”的主观性不及它们强烈。

“可以说”的发展经历了如下阶段:(一)“可以说1”。“可以”表示道义情态,“可以说1”是“道义情态+言说义动词”的结构,表明具备某种条件而能够下某种结论。(二)“可以说2”。“说”由言说义动词变成了认识义,“可以”仍然是道义情态,“可以说2”也表示具备某种条件而使得说话人能够下某种结论。但由于“说”表示的是认识情态之意,因此“可以说2”表示说话者的主观判断,意为“可以认为”。(三)“可以说3”。固化了“可以说3”不再是句中的主要谓语动词,“可以”已经不是道义情态了,而是以听话者为导向,表示一种缓和语气的功能,符合语用的礼貌原则。“可以说3”表示说话者为了顾及听话者的面子而采取对命题的不完全肯定的态度,用来表示一种弱断言的口吻。

[1]曹逢甫.汉语的提升动词[J].中国语文,1996,(3).

[2]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

[3]谷峰.从言说义动词到语气词——说上古汉语“云”的语法化[J].中国语文,2007,(3).

[4]郭昭军.现代汉语中的弱断言谓词“我想”[J].语言研究,2006,(2).

[5]李明.从“容”、“许”、“保”等动词看一类情态词的形成[J].中国语文,2008,(3).

[6]李秉震.“说”类话题转换标记的语义演变[J].中国语文,2009,(5).

[7]刘月华,潘文娱,等.实用现代汉语语法[M].上海: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3.

[8]鲁晓琨.可能助动词“可以”的语义及与“能”的对比[J].汉语学报,2001,(3).

[9]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10]彭利贞.现代汉语情态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2005.

[11]彭利贞.论情态与情状的为动关系[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5).

[12]吴福祥.近年来语法化研究的进展[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4,(1).

[13]姚占龙.“说、想、看”的主观化及其诱因[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8,(5).

[14]曾立英.“我看”与“你看”的主观化[J].汉语学习,2005,(2).

[15]张雪平.假设兼话题标记“X说”的形成探析[J].汉语学习,2010,(4).

[16]Bybee,Joan L.,Revere Perkins,William Pagliuca.The Evolution of Grammar:Tense,Aspect,and Modality in the Languages of the World [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

[17]Chafe,W.L.,Nichols,J.Evidentiality:the Linguistic Coding of Epistemology[M].Norwood,NJ:ABLEX,1986.

[18]Hooper,J.B.On Assertive Predicates[M]//John P.Kimball.Syntax and Semantics vol.4.New York:Academic Press,1975.

[19]Kerstin Fischer.Approaches to Discourse Particles[M].Amsterdam:Elsevier Science Ltd.,2006.

[20]Kristin Davidse,Lieven Vandelanotte,Hubert Cuyckens.Subjectification,Intersubjectification and Grammaticalization[M].Berlin;New York:De Gruyter Mouton,2010.

[21]Nuyts,J.Subjectivity as an evidential dimension in epistemic modal expressions[J].Journal of Pragmatics,2001,(33):383-400.

[22]Dieter Stein,Susan Wright.Subjectivity and Subjectification in Language[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

[23]Talmy,L.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Volume 2:Typology and Process in Concept Structuring(Language,Speech,and Communication)[M]. Cambridge,MA:The MIT Press,2003.

[24]Hongyin Tao.Units in Mandarin Conversation:Prosody,Discourse,and Grammar[M].Amsterdam:John Benjamins,1996.

[25]E.C.Traugott,R.B.Dasher.Regularity in Semantic Change[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

[26]William Frawley.The expression of modality[M].Berlin:De Gruyter,2005.

[责任编辑:熊显长]

H03

A

1001-4799(2014)06-0141-05

2013-12-0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资助项目:11&ZD128

杨黎黎(1985-),女,湖北襄阳人,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2011级博士研究生;汪国胜(1958-),男,湖北大冶人,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汉语方言语法研究。

猜你喜欢
可以说断言听话者
von Neumann 代数上保持混合三重η-*-积的非线性映射
C3-和C4-临界连通图的结构
开卷
对日语终助词「ね」、「よ」功能的比较和简析
Top Republic of Korea's animal rights group slammed for destroying dogs
有些话
“可以说”的固化历程及语用功能
跨文化交际语用失误谁之误
路、圈的Mycielskian图的反魔术标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