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之痒

2014-02-25 13:48昌春
躬耕 2014年2期
关键词:春梅张老师

昌春

张麦才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也许是七年之痒的后遗症,张麦才跟余丽娟吵起来了。张麦才把茶几掀翻了。玻璃茶几,张麦才最喜欢的淡蓝色。玻璃碎裂在地板上,像四分五裂的神经。

余丽娟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等张麦才把全世界掀翻。后来张麦才安静了,茶几碎了,还得重新买。生活还要继续。张麦才说,好了,我们都认输吧。

张麦才坐在另一个沙发上,凝视着碎裂的玻璃。然后有人敲门。门是敞开的,司机冯金林和一个女孩站在门口。女孩是报社的实习生。来的时候张麦才去车站接过她们,但张麦才老记不住她们的名字。她们怔怔地站在门口,表情很尴尬。

张麦才说,走吧。然后张麦才从墙边抓起行李包,出了门。

他们跟在张麦才后面,不说话。张麦才想他们一定是因为不小心窥见了张麦才的家事,觉得不好意思。张麦才说,没办法,男人结婚了就得跟老婆吵架,这是爱因斯坦的名言。现在好了,出了门就没事了。看,天气多好。

他们上了采访车。那女孩跟张麦才谦让,大家都不坐副驾驶的位置。然后张麦才打开后排的门,钻进了车。那女孩也坐到了后排。

冯金林让女孩坐前面,可是女孩说,那是张老师的位置,我不敢坐。张麦才笑笑说,那就空着吧。

车很快出了城。冯金林一路高谈阔论,关于股票的事。冯金林在网上炒股。张麦才不懂,也没心思听。也许张麦才的心,还停滞在那个碎裂的茶几上。

冯金林问女孩懂不懂炒股,女孩说不懂。冯金林就开始扫股票盲。张麦才想问女孩的名字,可是没问。都来了三个月了,张麦才还记不住她的名字,这在情理上说不过去。好在张麦才很快从冯金林的口中知道了,冯金林喊她春梅。张麦才问了她的手机号码。

车开得很稳,春梅坐在张麦才旁边,安静得像一杯清水。张麦才还没仔细端详过她的脸,只觉得她个子不高,但也不算矮。人长得还算清秀,当然也能说漂亮。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总是漂亮的。

张麦才说,春梅,毕业后想当记者吗?她说想。张麦才说,当记者挺辛苦的。她说也不算。张麦才说,学的是新闻吧?她说是。她说的是普通话。张麦才扭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脸红红的。张麦才想,也许是挨得太近了,于是坐开了一点儿。

两个小时的路程,刚半小时张麦才就想睡了。张麦才想,都是因为那场争吵,还有他的冲动。吵架是需要体力的,而心更累。张麦才想闭上眼睛迷糊一阵,可是张麦才感觉旁边的春梅正睁着大大的眼睛,也许她正用余光瞟张麦才。张麦才觉得在一个小姑娘旁边睡着了不礼貌。眼皮在打架,张麦才努力分开它们。

张老师!春梅问张麦才,你结婚了?我还以为你是单身呢。

春梅一定还在想刚才她看到的那一幕。冯金林在前面笑起来,说他结婚都已经十多年,老江湖了。

春梅不信。张麦才说,我儿子壮壮上三年级了。我是早婚。

张麦才脑中闪过余丽娟的脸。那年张麦才二十三,她二十二,俩人结婚了。大学毕业后,为了张麦才,她放弃了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跟张麦才来到了这座小城。张麦才当记者,她在中学当老师。

张麦才非常感激她。一个女孩子,在一个男孩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义无反顾地嫁给他,除了爱情,找不到别的理由。婚后他们也吵架。结婚后,生活和爱情常常会互搏,胜负各半。然后,张麦才就饱尝了七年之痒的痛苦。

余丽娟肯定爱上了那个人,或者说爱过那个人。可是她说没有。好吧,就算没有,但她一定曾经心动过,这从她的陈述中看得出来。

他是余丽娟的同事。他的妻子跟他吵架后去了远方,不再回来。有一天,他对余丽娟说,他喜欢余丽娟。余丽娟立刻拒绝了。她说你别开玩笑,我跟张老师的感情很好。可是那个人穷追不舍,他说余丽娟,我喜欢你,余丽娟我爱你。

那天,是在办公室,只有他们俩。余丽娟说他要吻她,她逃了出来。那天,余丽娟回家后看上去精神恍惚。张麦才说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她说没有。张麦才说,我觉得有。张麦才真的觉得有,张麦才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余丽娟突然泪流满面,她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我怕你难受。张麦才说多久了,她说半年,但是,我跟他什么也没有发生。

半年并不短,余丽娟可以在最初的时候就告诉张麦才,可是她没有,是张麦才问她,她才说的。也许这期间还发生了什么,也许她觉得就要发生什么了,她要回头是岸,而这半年留给张麦才的是痛苦的想象。那晚,他们分房而卧。几天后他们又挤在一起,然后又分开,循环往复,日子渐渐变冷。

后来,除了外出采访,张麦才爱呆在办公室。写稿子,改稿子,还帮编辑排版。这不是张麦才的事,张麦才只是记者。但很多时候,张麦才不想回家。没事的时候,张麦才就在网上游荡。就是那段时间,张麦才把自己弄丢了,后来又把另一个人弄丢了。转眼已是三年,生活逐渐恢复了秩序。

张麦才依然爱着余丽娟,余丽娟依然爱着张麦才。他们只是不小心迷了路,可是后来他们都找到了家。或者这样说,张麦才是余丽娟的亲人,余丽娟是张麦才的亲人。婚姻到了后来,就会把爱情和亲情混为一谈,你分不清什么是什么。

张老师,可是你看上去不超过二十五岁。春梅说。张麦才觉得自己就要睡着了,她的声音把张麦才吵醒了。

张麦才坐直了身子,然后对她轻轻一笑。张麦才说,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一定是表象,是我跟时间开了个玩笑。

可是,这个玩笑开得有意思。她也笑了,很好看的一张脸。

冯金林嚷起来,他说,老张是跟时间开玩笑,时间却跟我开起了玩笑,我比老张小三岁,可是我看起来居然比他还老。冯金林把方向盘左右摇晃了几下,车在柏油路上摇晃,春梅的身体朝张麦才压过来,她的脸都吓白了。

冯金林是在卖弄他的车技。从十八岁当兵学开车到现在,他的驾龄不短了,技术也是报社公认最好的。张麦才说冯金林你疯了?你死了光棍一条,可是我还有妻子儿子呢!冯金林回过头来,一脸坏笑。

春梅坐正了身体。车进入便道,爬上一条土石铺成的盘山公路,发生矿难的那个煤矿,躲在云天雾地的山里。煤矿里至少埋了十个工人,报社安排张麦才去采访。本来是一个人去,可领导说有个实习的小姑娘想去体验一下,就临时安排给张麦才带。endprint

群山被厚厚的雾气笼罩起来,灰蒙蒙的,看不清轮廓。车玻璃上糊了一层似雾非雾的物质,让人觉得仿佛进了迷宫。出了车,冷气就包围过来,张麦才打了个冷战,赶紧把行李包打开,找出那件通常要在秋天才穿的夹克。

无论什么季节,余丽娟总要在张麦才的行李包里塞上那么一件衣服。春梅从车上下来,全身瑟缩。张麦才说,把厚衣服穿上吧,冷。她摇摇头说,忘记带了,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冷。城里还是夏天呢,这里怎么就秋天了?

冯金林跑过来,把一件夹克递给春梅说,来穿我的,我还有一件。冯金林的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件西服。他朝春梅笑笑。春梅接过衣服,望着张麦才说,张老师,我跟你换,行不?

冯金林说干吗要换?我这件衣服可是名牌,而且比老张的暖和。春梅说,可我觉得它太大了。冯金林说,是有点大,但老张的衣服比我的还大。春梅拿着衣服,不穿。张麦才说好吧,我们换,我喜欢名牌。

张麦才联系了煤矿的人。矿上站了很多人,那边有几辆警车。春梅裹着张麦才的衣服,怔怔地看着雾蒙蒙的深山。最新得到的消息是,警方已经控制了煤矿的主要负责人,但埋在矿里的工人还没有音讯。

冯金林过来拍拍张麦才的肩膀,然后把嘴凑到张麦才耳边悄声说,能不能借个方便?张麦才说,你说什么?冯金林指了指春梅,脸上显着神秘的笑。张麦才马上明白了,冯金林是想追春梅。张麦才努了努嘴,说当然可以,不过回去你得请客。冯金林龇龇牙说,这是必须的。

冯金林约春梅去那边的办公室烤火,可是春梅不。她说,我要跟张老师去采访。

张麦才说,我先去了解一下情况。反正里面的工人还没弄出来,具体情况过段时间才会知道。

我跟你去!春梅说。

要是感冒了怎么办?冯金林说,还是先去烤烤火吧。冯金林伸手去拉春梅。

不!不能把张老师一个人扔下。春梅倔强地挣开了冯金林的手,可是她马上打了个喷嚏。

跟冯金林去。张麦才说,反正你一个小姑娘,跟着我也没用,反而碍手碍脚。

后来,春梅磨磨蹭蹭跟着冯金林去那边的办公室烤火了,张麦才去了解矿难的详情。里面有十一个工人,山体坍塌,煤矿透水,隧道的路径已经阻塞。救援队正在加紧疏通隧道,大型抽水机轰隆隆地响着,根据情况来看,里面的工人活着的几率很小。

傍晚时分,救援工作还没取得实质性进展。张麦才在煤矿食堂草草吃了点东西,又回到救援现场。这回,春梅说什么也要跟张麦才去,她说她来的任务就是采访,不是来烤火的。张麦才说,问题是现在能了解的我们都已经了解了,我出去也只能像幽灵一样在这云天雾地里晃荡。

那么就让两个幽灵一起晃荡吧。春梅笑起来。

既然已经有两个幽灵了,就再加我这个幽灵。冯金林说。

张麦才说,幽灵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而且冯金林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采访,你是开车的,而暂时的工作是照顾好春梅。春梅呢,你先烤会儿火,有情况我打你电话。现在我是领导,你们必须听我的安排。

张麦才出了门。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世界就是这样,有的地方阳光普照,有的地方却风雨如晦。张麦才借了把伞,在矿上转了一圈儿,然后回到矿井门口。夜晚来临了。几盏灰蒙蒙的电灯在远处打着盹儿,矿井门口的白炽灯光芒被黑夜和雾气裹挟,让人觉得忧郁而憋闷。救援工作已经有了一点进展,但人还没出来。雨一直下着,下着下着就成了大雨,雨粒打在伞面上,啪啪响个不停,直冷到人心里。

春梅忽然跑过来,站在张麦才身边。她没有带伞。张麦才看见她的脸上全是水,衣服也湿了。张麦才赶紧把伞罩在她头上,说你跑出来干什么,这么大的雨。她说,想过来看看情况怎么样了。她把伞移过来一点,两人躲在伞下面。

冯金林呢?张麦才问她。

在那边。她说。她突然带着哭腔,他耍流氓!

怎么了?张麦才说。其实张麦才心里已经明白了。

别赶我回去好不好?就让我跟你站在这里。她显得可怜兮兮的。

其实,张麦才也很冷。之所以站在这里,是不想打搅冯金林的好事,没想到这家伙竟然鲁莽了。张麦才说,冯金林就这点坏毛病,喜欢跟女孩子开玩笑,不过,他还算是个好人。

不提他了。她说,现在埋在里面的工人还没出来,今晚怕是走不成了。她又朝张麦才这边靠过来一点儿。雨很大,只是一把普通的伞,遮不住两个人。

当记者就是这样。张麦才把伞移了点过去,伞把她的身子完全罩在了下面,可是张麦才的肩上敞在了雨中。张麦才说,雨太大,我们去那边屋檐下躲躲吧。

好。她抓住伞把,张老师,我打伞吧。

他们躲到屋檐下,张麦才看了她一眼,她穿着张麦才的衣服。一个女孩穿着男人的衣服,看上去会显得特别好笑,却又特别可爱。张麦才说你老家是哪里的,我想你应该不是本市人。

丽江。她说。

哪儿?张麦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张麦才似乎感觉有一滴很大很大的雨滴到他的头顶,然后滑到脚底。丽江是一个令人感到温暖而又疼痛的词语。

对,丽江。张老师去过吗?

没有。你认识晓茹吗?

晓茹?谁是晓茹?

网上认识的一个朋友,一个布朗族女孩。张麦才说。他突然觉得自己够傻。丽江有很多人,她怎么可能会认识她?

我也是布朗族。她扭头看着张麦才,可是丽江有很多布朗族同胞的。

她家在古城区,好像离四方街不远。张麦才说,我没去过丽江,我不知道除了古城之外是不是还有新城?

张麦才从来没见过晓茹,只知道她老家在丽江。就在三年前,张麦才和余丽娟冷战持续不断的那段时间里,在网上邂逅了晓茹。她在昆明工作,搞服装设计,写过一本叫《残月梦幻》的小说,并给张麦才寄过一本。有那么几个月,他们每晚都聊到深夜。之后她躲起来了,换了QQ,换了电话,停止了博客更新,张麦才再也找不到她。后来,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张麦才每天想她几百次。真的,几百次,一点都不会少。endprint

你不会就是晓茹吧?张麦才笑笑。在晓茹消失后的日子里,张麦才总幻想着她有一天会突然出现。每次去昆明,张麦才都会到她曾就读过的云大门口呆会儿。张麦才幻想着她会在那里出现。

晓茹曾经告诉张麦才,她喜欢云大旁边的麦田书店,那里的书好,老板也很好。后来,张麦才叫朋友老六带他去那家小书店,问老板姜老贵,是不是有一个唇上有颗痣的女孩去过他的书店。张麦才只是跟晓茹通过电话,没有视频过,对她外貌的记忆仅限于她博客上的一张近照。她的下唇上有颗痣。可是姜老贵说,在书店里进出的客人很多,他没注意过。

我怎么会是她呢,春梅笑起来,张老师是不是在跟她网恋?

张麦才说没有,只不过这世上总有一些女孩子会让人怦然心动,这世界也因此变得更加美好。张麦才说,也许,你就是让冯金林怦然心动的女孩子。

春梅说,你可以跟我说说这个故事吗?

没有故事,张麦才说,其实就是个普通的朋友,有一天我以为自己爱上了她,后来才发觉不是。人有时候是爱犯糊涂的,尤其是在男女问题上。

第一具埋在矿里的工人的尸体弄出来了,张麦才赶紧跑过去。春梅也跟了过来,张麦才说别来,那边是死人。张麦才把伞扔给她,冲进雨中。但她追了过来,用伞挡住了张麦才头上的雨。那时的雨已经变小了。

你不怕死人吗?张麦才说。

可是一个人在那边,更害怕。她说。她挨近张麦才,张麦才甚至已经感觉到了她的体温,张麦才竟有一秒钟的眩晕。张麦才有想拥抱她的冲动。张麦才想起了丽江,梦幻般的丽江。张麦才赶紧用一只手把他们隔开。

冯金林来了,张麦才说。张麦才看见冯金林打着伞跑过来,手里拿着另一把。他在找我们。

张麦才喊冯金林,并朝他招手。冯金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春梅,怎么不打伞就出来了呢?

张麦才把春梅手里的伞拿过来,说,现在物归原主,送伞的来了。

冯金林把手里撑开的那把伞遮在春梅头上,说,来,给你伞。

我不要。春梅的声音冷冷的。

张麦才接过冯金林手中的伞,递给春梅,笑笑说,别这样,即使是拒绝一个人,也最好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别太生硬,否则会让别人难堪的。

冯金林叫起来,说老张你这个混蛋,你怎么能教她拒绝呢?你得教她接受,哪怕是用最委婉的方式。

张麦才嘿嘿一笑。

救援人员把第二具尸体抬了出来。软软的,像一条死鱼。春梅躲到张麦才身后,她的身体在发抖。

那晚,他们连夜赶回了报社。匆匆处理完工作上的事,就各自回住处。张麦才打开家门,屋里的灯依旧亮着,摔破的茶几已经被余丽娟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了,客厅里放着一个跟从前那个一模一样的茶几。

张麦才冲了个澡,悄悄进了卧室。余丽娟安静地睡在床上。张麦才过去,轻轻吻了吻她的面颊。张麦才看见她的眼眶里突然浸满泪水,它们顺着她的面颊淌在张麦才的手上,有一种温热的感觉。

第二天下午,张麦才才去上班。领导告诉张麦才,春梅感冒了,在医院打点滴。领导笑着说,我把一个健康的小姑娘交给你,怎么还回来的时候就病了呢?你再不懂得怜香惜玉,下次就不安排给你了。

张麦才说,雨太大天太冷,那种地方根本不适合女孩子去。

你去看看吧。他说。

张麦才赶到医院,看见春梅躺在病床上,冯金林守在床边抽烟。

怎么就感冒了呢?张麦才说,以后千万别干记者这行,这只是老天给你的一个警告。

冯金林递了一支烟给张麦才,张麦才点上。这时,张麦才看见两行泪珠从春梅的眼里滑下来。闪闪的。张麦才说,春梅,头痛吗?

我想回家。她的声音很孤独。她看上去竟那么楚楚动人。张麦才觉得内心酸酸的。一个女孩子哭的时候,总是会让人爱怜的。

春梅在医院里输了三天液,三天之后她回到了报社。冯金林一直在追她。冯金林说春梅看起来很冷,她为什么要那么冷?张麦才说,每一个表情冷漠的女孩,她的内心都有一团熊熊烈火,就看你能不能把它点燃。冯金林说,我怎样才能点燃呢,我觉得自己已经黔驴技穷了。张麦才哈哈大笑,说你要找到着火点。冯金林说,着火点在哪里?张麦才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有一天晚上,春梅打电话给张麦才。那时候张麦才正在家和余丽娟看电视,张麦才的手机在沙发上叫了起来。余丽娟把手机递给张麦才,张麦才放到耳边,春梅喊了一声张老师就哭起来。张麦才说你怎么啦,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她哭了半天才止住了,她说,我要去广州。

张麦才说,去广州干吗?她说,去接我弟弟,我弟弟被人骗了。从她的叙说中张麦才知道,她爸爸死得早,家里只有妈妈和弟弟。弟弟高中没毕业就跟人出门打工,可是到了广州,才知道是进了传销组织。他逃出来了,可是挨了打,所有的证件和钱都被搜了去。现在,他正在派出所里。

张麦才告诉春梅,广州太远,你可以联系派出所,寄钱过去,让你弟弟自己回家。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自己能回家的。

不。她又哭起来,说,我要去接他。我怕他不会回来,而且,他挨了打,警察说最好送去医院看看。

张麦才说好吧,你去,报社里我跟领导打招呼。

余丽娟问张麦才是谁,张麦才说春梅,在报社实习的一个女孩子。

余丽娟说,她干吗给你打电话,还对你哭哭啼啼的?张麦才说我也不知道,她干吗给我打电话,还对我哭哭啼啼的呢?

余丽娟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沾花惹草了。张麦才说能吗?就算我想,可人家是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学生,她会瞧得上我这个老头子吗?

余丽娟斜着眼睛看着张麦才,要是瞧得上呢?

张麦才说是啊,要是看上了我,我该怎么办?不如你帮我处理吧!要是你也喜欢,就给我纳为小三。反正,我们家的经济由你掌管。

余丽娟踢了张麦才一脚。那几天已入秋,气温在不知不觉中降了几度,天气凉了。张麦才跟余丽娟已经忘了从前的不快。也许并没忘记,但他们都在努力把它抛开。endprint

余丽娟的暑期还没有结束,张麦才的事情也不是很忙,好几天才有一个采访任务,却都是在城区。上班回来,余丽娟给张麦才做张麦才喜欢吃的菜,包括红烧牛肉炖土豆。虽然网上有人说这道菜并不科学,可是丝毫没有影响张麦才的食欲。

有一天,张麦才在上班的路上突然想起晓茹。张麦才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个名字了,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呢?张麦才看着街上穿梭的人流,他想晓茹会不会冷不丁地来到了这座城市?张麦才拿起电话,想给春梅打个电话。春梅走了好几天了,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张麦才刚摸出手机,手机嘟嘟叫了,是一条短息。春梅发来的,她说,张老师,广州人全是混蛋。张麦才笑了,回她说,广州人有几千万,怎么会全是混蛋?她说,总之我憎恶他们,谁让他们欺负我弟弟?张麦才把手机放进了包里。春梅还是一个孩子,说的还是孩子话。

可是那几天,张麦才老是想起春梅。张麦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想起她的时候,心里竟有隐隐的痛。张麦才想,也许自己只是把她当成了晓茹,也许这只是高烧之后的低烧。这只是小病,它会在时间的流逝里自然痊愈。

春梅终究回来了,悄无声息。实习记者们的工作并不多,除非人员安排困难,才会让她们去。春梅后来也跟张麦才出去采访过几回,地点也都是在市区。她写稿子很积极,写了总是先给张麦才瞧,然后问张麦才怎么修改。有时候他们在办公室里改稿子,张麦才告诉她那些稿子应该怎么写,应该怎样突出重点。他们坐在一起,她只说“嗯”,其他的话很少说。有时候,张麦才想跟她谈点什么,比如她的家乡丽江,可是张麦才没说。她很安静,如同一首舒缓的大提琴曲子,流过张麦才的心,激起张麦才内心微微的波澜。张麦才觉得空气很融洽,却又有说不清的惶惑与危机感。

有一个夜晚,张麦才和余丽娟已经睡着了,张麦才的手机突然响起,把他们吵醒了。当记者就会这样,你必须随时接受采访任务。张麦才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发现是春梅打来的。张麦才接了,懒懒地说了声喂。那头无声无息。过了好一阵,才听到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张麦才说怎么了,可是她依旧没有说话。张麦才把手机放在耳边,两分钟后,那边挂了电话。张麦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屋子。余丽娟问张麦才怎么了,张麦才说一个同事,也许是手机放在包里,不小心被挤压,就拨了我的号码。余丽娟骂了声神经病。张麦才把手机塞到枕头下,揽过余丽娟,他们相拥而卧。她的呼吸声渐渐均匀,而张麦才在黑暗中张大了眼睛。

第二天,张麦才问春梅有什么事,为什么打了我的电话却不说话。她说记不得了,昨晚我喝了点酒,拿着电话乱打。张麦才笑笑,说女孩子尽量别喝酒,很多青少年犯罪都是在酒醉之后进行的。她也笑笑,说我知道。

转眼就到了实习记者们离开报社的日子。记者部为她们举行了欢送晚宴,在报社对门的餐厅坐了两桌。张麦才和冯金林坐在一起,春梅坐在他们对面。每个人都站起来敬酒,说恭维话,说祝福词。张麦才懒懒地应付着,一种失落感在心头挥之不去,越来越强烈。酒喝了很多,有个女孩醉了,趴在桌子上哭,两个人过去扶起她,把她送回住处。

春梅要过酒瓶,倒满一杯酒,给冯金林也倒了一杯。她说冯师傅,在报社这几个月,承蒙您的关心。春梅一口喝了。冯金林懒洋洋地端起酒,也喝了。冯金林几个月的努力,终于以失败告终,早在两个月之前,春梅就对他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是我跟你,不合适。

春梅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也给张麦才倒了。她朝张麦才举起酒杯:张老师,这是我们第一次喝酒,也是最后一次,你随意,我干杯。张麦才说,人生何处不相逢,总是有机会见面的。你就喝一点吧,女孩子喝多了不好。她说今天高兴,我一口喝了。今天之后,我就戒酒。她喝完了杯子里的酒,又倒了一杯,喝了。大家赶忙拦住她,说春梅,别喝醉了。后来,张麦才看见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要去卫生间。

张麦才听着她从卫生间出来,在餐厅里站了一阵,然后出去了。又有人向张麦才敬酒。张麦才感觉春梅没有离开,她就在餐厅门口的街边。张麦才离开座位,出了餐厅。她果然就在门外的街边,张麦才看见她倚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安静得像另外一棵树。

张麦才站在她面前,看见她的面颊上有泪水在流淌。张麦才说,春梅你怎么了?是不是醉了?她笑笑,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的笑很苍白,很苍凉。张麦才说是不是头疼?我喝多了就头疼。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又用手指了指胸口:是这里。

张麦才说,是胃痛吗?她摇摇头,说不痛,哪儿都不痛。我只要喝了酒就这样,就犯傻。张麦才看见,又有两滴大大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滚落下来。

春梅又笑起来,我喝醉了就是个酒疯子,记得有一个晚上我喝醉了,就给你打电话,把你吵醒了。我喝醉了就爱做这种傻事。不过现在好了,我要离开了。走了之后,我就会换号码,我的手机上就不会有你的号码了。

天不知在什么时候黑了下来,街灯的光芒昏黄而阴暗。张麦才的心里,突然一阵痛。张麦才揉了揉胸口,说我也有胃病,可是现在我也不痛,真的,一点都不痛。

张麦才想吻一下她,吻一下她的额头。但张麦才只是从她面前跨了过去,朝那边开过来的一辆出租车招手。张麦才说春梅,明天我不能来送你们了,我要出去采访,很早就要去,祝你们一路顺风。

张麦才把“你们”这个词说得很重。张麦才上了出租车,橘黄色的灯光从街道两边打进车内,每一道光线都是一晃而过。然后,张麦才站在了自家的楼下,心中又一阵痛。此时的春梅,一定还站在那棵法国梧桐下。张麦才摸出手机,想给她打电话。张麦才翻出她的号码,但随即就把手机放回了口袋。春梅还是个孩子,而张麦才早就已经是个大人了,他有儿子壮壮,还有妻子余丽娟。爱是需要相互温暖的,而能与张麦才相互温暖的,只能是余丽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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