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野》的《文艺与政治的歧途》

2014-02-27 02:02何宝民
文化学刊 2014年5期
关键词:歧途文学家政治家

何宝民

《秋野》是上海暨南大学秋野社的社刊。20世纪20年代末上海学生文艺社团中,秋野社是为人熟知的一个,由暨南大学校长秘书兼文学院院长章衣萍(1900-1947)发起建立。暨大学生陈翔冰、陈妤雯、陈雪江、郑吐飞 (原名郑泗水)等,暨大的教师夏丏尊、顾仲彝、叶公超、余楠秋、张凤、汪静之、章铁民等,都是秋野的校内社员。文学社成立时正值天高气爽的秋天,于是从李贺《南山田中行》诗中取“秋野”二字命名。1927年12月,社刊《秋野》创刊,暨大出版科出版,开明书店发行。三十二开本,一百余页。

衣萍在《发刊词》中道出了秋野社的宗旨:“秋野社是为坦白的表现我们的感情,我们心灵上的苦闷而产生的,其唯一的目的是从荒寞中辟出乐园来。”进而抒发了秋野社同仁的心声:“我们住在青天白日下的江南革命之邦,我们勇敢的前驱的战士的鲜血已经流成河渠了。然而,看呵,我们的心灵是怎样的苦闷,我们的感情是怎样的隔膜,我们社会是怎样寂寞和消沉!‘从寂寞中辟出乐园’来,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朋友们,我们不必想望那遥远的‘乐园’,并且,‘乐园’实在不是我们暂时所需要的事。同是站在战场的血泊里的人,我们应该悲哀地哭,应该狂乐地笑,用我们的哭声和笑声去安慰那伟大的地下和地上的革命的灵魂,同时把自己的怠惰和寂寞的灵魂也剧烈地喊醒,我们需要的是革命,不是‘乐园’。把‘乐园’留给未来的遥远的朋友们吧。我们应该唱着勇敢之歌走到战场上去。”

《秋野》第三期刊影

27岁的章衣萍当时是和鲁迅过从较多的朋友。鲁迅曾多次应邀到暨大演讲。第一次是应老友夏丏尊之邀。夏丏尊时任暨大国文系主任兼教大一国文。因为国文系刚建立,只有一年级学生,所以邀请是以“同级会”的名义发出的。《鲁迅日记》1927年11月6日:“上午丏尊来邀至华兴楼所设暨南大学同级会演讲并午餐。”主要讲关于文学创作和读书方法等问题,可惜讲稿不存。

隔了一个多月,章衣萍敦请鲁迅再次来到暨大。《鲁迅日记》12月21日:“午后衣萍来邀至暨南大学演讲。”这次演讲题目是《文艺与政治的歧途》。

演讲的记录稿有两种版本:一是章铁民记录。《鲁迅日记》12月29日:“下午寄还暨南大学陈翔冰讲稿。”“讲稿”,即鲁迅的演讲记录。秋野社将记录送请鲁迅修改审定,鲁迅审阅后寄还陈翔冰。记录稿的题目就是《文学与政治的歧途》,在1928年1月1日出版的第三期《秋野》上发表,署“鲁迅先生讲演,章铁民记录”。章铁民 (1899-?),安徽绩溪人。时在暨大附中任教。一是刘率真记录。题目也是《文艺与政治的歧途》,刊载于1928年1月29日和30日上海《新闻报》的副刊《学海》(第一八二、一八三期),署“周鲁迅讲,刘率真记”。刘率真,即曹聚仁 (1900-1972),浙江兰溪人,时任暨大教授。鲁迅《集外集》收入的是后者。

章的记录稿 (以下简称《秋野》文)约三千字,曹的记录稿 (以下简称《集外》文)多了一千字左右。比较阅读两篇《文学与政治的歧途》,会更接近演讲的“原貌”。

《集外》文较《秋野》文记录得比较详细。如,《秋野》文中“政治家对待文学家起初是捧,后来是杀;这是毫无理由的”一句,《集外》文中是:

这时,也许有感觉灵敏的文学家,又感到现状的不满意,又要出来开口。从前文艺家的话,政治革命家原是赞同过;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在文艺家仍不免于不满意,又非被排轧出去不可,或是割掉他的头。

鲁迅稍后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中说到革命家要改变现状的革命,“不过是争夺一把旧椅子。去推的时候,好像这椅子很可恨,一夺到手,就又觉得是宝贝了,而同时也自觉了自己正和这‘旧的’一气”。革命成功了,革命家成了权力者。身份不同,态度也就不同。

《文艺与政治的歧途》首页

记录详略差别不大,表述却有不同。如,《秋野》文中“文学家时时要理想革命,时时和现实冲突,所以革命之前和革命之后都不能舒服。真正的革命文学家永远不能出头,永无好日,这是命运”这一段在《集外》文中则是:

在革命的时候,文学家都在做一个梦,以为革命成功将有怎样怎样一个世界;革命以后,他看看现实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于是他又要吃苦了。照他们这样叫,啼,哭都不成功;向前不成功,向后也不成功,理想和现实不一致,这是注定的运命。

说得更为透辟。接下来,鲁迅说:“苏俄革命以前,有两个文学家,叶遂宁和梭波里,他们都讴歌过革命,直到后来,他们还是碰死在自己所讴歌希望的现实碑上,那时,苏维埃是成立了。”叶遂宁,现通译叶赛宁。苏联政府过去一直宣称叶遂宁是自缢身亡。“2005年10月25日的《参考消息》刊出了俄新社记者阿拉托科·科罗廖夫写的《叶赛宁:是自尽或是他杀?》一文,报道了刚刚拍摄完成的一部关于叶赛宁的电视剧,就推翻了他是自杀的传统说法,认为是克里姆林宫指使人暗杀了他。”(朱正:《重读〈文艺与政治的歧途〉》)

《秋野》文较《集外》文详的不多,但也有例外。演讲稿的第二段,《集外》文中在“文艺虽使社会分裂,但是社会这样才进步起来”后,接下来是:“文艺既然是政治家的眼中钉,那就不免被挤出去”。这一句,在《秋野》文中却是长达四行的文字:

文学家希望破裂,政治家希望不破裂,结果是文学家受排挤。当革命者不曾成功的时候,他们和文学家是合作的,他们要利用文学家做宣传革命的工具。一到革命成功,革命者变为政治家,他们只许别人服从,他们是一言一动不容他人有怀疑的余地。但文学家有自己的理想,不肯附和别人的意旨,就不能不受排挤。

演讲中有的看似与主旨无甚关联的“题外话”,《秋野》文中未见录存,而《集外》文中保留下来。如,演讲开始一段。《秋野》文是:

我本来不常出来讲演的,现在因为这里同学说过好几次,所以今天跑来随便谈谈,却不能算是演讲。也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题目,——就谈谈文艺和革命的冲突吧。

《集外》文却有具体的实例:

我是不大出来讲演的;今天到此地来,不过因为说过了好几次,来讲一回也算了却一件事。我所以不出来讲演,一则没有什么意见可讲,二则刚才这位先生说过,在座的很多读过我的书,我更不能讲什么。书上的人大概比实物好一点,《红楼梦》里面的人物,像贾宝玉林黛玉这些人物,都使我有异样的同情;后来,考究一些当时的事实,到北京后,看看梅兰芳姜妙香扮的贾宝玉林黛玉,觉得并不怎样高明。

从“书上的人大概比实物好一点”,说到《红楼梦》,再说到舞台上的贾宝玉林黛玉。话题所及,也反映了鲁迅对旧剧的看法。这些“闲话”,同时活跃了演讲的气氛。

《文艺与政治的歧途》是鲁迅的名作。鲁迅论述文艺家、革命家和政治家的微妙关系:当反对旧社会的黑暗势力时,左翼文艺家和革命家、政治家之间是可以合作的,因为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但是当革命胜利,革命政治家掌握政权以后,这时候他就希望维持现状,文艺家如果不识相,还要继续不满于现状,政治家就不能容忍了,二者就会分道扬镳。政治家为什么要同文艺家过不去?鲁迅说:这是因为文艺家“感觉灵敏,早感到早说出来 (有时,他说得太早,连社会也反对他,也排轧他)”。“政治家认定文学家是社会扰乱的煽动者,心想杀掉他,社会就可平安。”大胆说出别人不愿说不敢说的话,正是文艺家贾祸的因由。将近70年后,鲁迅的儿子周海婴记述:1957年,毛泽东在上海小住,邀约几位老乡闲聊,翻译家罗稷南也参加了座谈。此时正值“反右”,“谈话的内容必然涉及到对文化人士在运动中处境的估计。罗稷南老先生抽个空隙,向毛主席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疑问: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这是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大胆的假设题,具有潜在的威胁性。其他文化界朋友若有同感,绝不敢如此冒昧,罗先生却直率地讲了出来。不料毛主席对此却十分认真,沉思了片刻,回答说:以我的估计,(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鲁迅与我七十年》)这一严峻回答使罗稷南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也印证了鲁迅在讲演中的论断。先生就文艺家与政治家关系议论之深刻精辟,几十年来无出其右。朱正称道这篇文章“具有穿越时空看透各种政治家的历史的眼光”。(《重读〈文艺与政治的歧途〉》)

曹聚仁因为他的记录稿与章衣萍曾有过纠结。他在回忆录《我与我的世界》中几次提到这件事,对章颇为不满。在《〈情书一束〉的故事》一节说:“我和章衣萍很少往来,只有一回,鲁迅先生到暨大来演讲,我曾作了记录;那份稿子,寄到《北新》半月刊去,他却把稿子压住了,没让鲁迅先生看到。后来,我的笔录稿在《新闻报》发表了,鲁迅先生才知道有这么一段经过,说了他一顿。(《集外集》所收的《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便是我的稿子。)这是我和鲁迅相识之始。”在《鲁迅与我》一节,曹又说:“这篇讲稿,并不曾在上海版《语丝》半月刊刊出,给章衣萍挡住了,退还给我。后来刊在《新闻报·学海》上;那年,杨霁云兄编《集外集》,我把剪报交给他,鲁迅先生看见了,要去编入正文的 (可看鲁迅写给杨兄的信。杨兄那时在持志学院听我的课)”。曹聚仁说的情况,见之于鲁迅1934年2月19日写给杨霁云的信,信中说:“曹先生记的那一篇也很好,不必作为附录了。”一个“也”字,说明鲁迅认可了章铁民的记录稿,而且时间在认可曹聚仁这份记录之前。曹说章衣萍压下了他的记录稿,虽然一说《北新》,一说《语丝》,前后不一,但这个可能是存在的。既然《秋野》上已经刊出了章铁民的记录稿,章衣萍作为《秋野》的主事者当然不希望再有另外的记录稿发表。

1929年12月4日,鲁迅在暨大又有一次讲演,讲题是《离骚与反离骚》,记录稿后刊登在《暨南学刊》。前一年的11月,《秋野》在出了第二卷第六期后已经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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