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怀六章

好诗经典

抒怀六章

李瑛

诗人李瑛

对一朵小小花蕾的赞美

一朵小小花蕾

就要孤寂地绽放了

你将睁开眼，好奇地

张望这个世界

细雨初停，阳光真好

琴弦上圣歌就将响起

让我倾听你展瓣的声音

让我欢迎你

尽管在大城偏僻的角落

是个没人疼爱的苦孩子

拼命挣扎着向上生长

没有一个人看到你

连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

但你不懊丧不悲伤

仍满怀自信地献出自己

让我祝贺你

无论是红色或黄色，都好

无论开一天或三天，都好

因为你已抵达生命自身

你已完成崇高的自己

孩子般天真地摇着

哲人般庄严地沉思

你要照亮这座大城

让我感谢你

你要把爱和美全部献给它

使这个物质世界温暖和美丽

不是奢望，是真实

你想让它在你怀中

健康成熟地走进历史

一朵小小花蕾

就要孤寂地开放了

让我赞美你

短歌

我把我的天真存在童话城堡里

把我的记忆锁进抽屉

我把心放在颤动的琴弦上

把泪盛在瓦罐里

我把我对你的想念装进篮子

把对你的爱放在伤口烈焰里

我把我的孤独放在一盏灯下

把愚蠢全部捧给你

雪落燕山

大片大片的雪花旋转着落下来

压着危岩怒耸的燕山

天空太低，大地太高

燕山旋转着

世界闭上了眼睛

燕山旋转着

一条龙腾上云头

一条龙潜入海底

一柄剑在冰河中鸣响

一杯酒在暗夜里燃烧

世界闭上了眼睛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

压着山脊上的

长城戍楼和鹰巢

压着雄关险隘的酸枣棵子和

闪光的砾石、倔强的野草

压着山坳里我的小村

曾照耀过我童年

油盏跳动的火苗和

我爹娘的坟茔

天空太低，大地太高

世界闭上了眼睛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旋转着

燕山旋转着

风起云垂，山高水远

空蒙中，三千年，压不住

一百次死亡又一百零一次复生的

副副滚烫的胸膛

声声激越的悲歌

明朝雪化

我就随啼鸣的布谷

沿山麓飞流的溪水

到故乡去

到绿得发亮的山深处去

血迹般怒放的桃花

想念一位朋友

我们

年轻时燃烧的激情

像掀动腾飞的翅膀

跑跳、打闹，匆忙的身影

摇荡的酒杯，发亮的眼睛

谈爱情和理想，声音滴着蜜

会上，激烈地争辩，喧笑着

海阔天空的世界，仍嫌太小

每天都是支快乐的歌曲

后来是离别，转眼间，千山万水

后来，各自背负着一个

倾斜的世界和一次次劫难

后来，伤痛间常有历史的隐痛

后来，几十年从眼角指缝间

匆匆滴落，没有声音

后来，收到他一张照片、几封来信

是苍茫云水间游来的鱼

大睁着忧郁的眼睛

怔怔地望着我

但跳动的仍是那颗心

年轻时的那颗心

后来是他逝去的噩耗

讣告像一片叶子

旋转着轻轻沉落了

除去风，没有人知道

时间的波涛淹没了许多东西

悲喜、愧悔、是非、荣辱

当人生的谜——揭晓

只剩一片巨大的沉默

大地上再找不到他

那张难掩伤痛微笑的小照

已经泛黄

那些信倒还活着

只一个个字都成了孤儿

夜半常听见它们抽泣的声音

昨夜，梦中我去找他

下大雨，怎么也敲不开他的门

只在锈锁前，看见

一棵多节疤的永远不会开花的苦楝树

站在冷雨中

听不清对我说些什么

感谢花朵

感谢吧，这么多

不同颜色、姿态、香味的花朵

簇拥着，像海浪

把春天、世界和我一起淹没了

采一束红花

送给新婚的嫁娘

那花朵般怒放的生命

是一张张热情祝福的嘴唇

采一束白花

送给逝去的朋友

那花朵般凋谢的生命

是一双双闪着泪光的眼睛

淹没春天、世界和我的花朵

—起簇拥着，匆忙生长

无论甜蜜的情歌或哭泣的挽歌

都圣洁而真诚

它们深知人具有同样的爱

便开得同样认真和妖娆

它们深知人的不同的情感

便展示不同的性格和颜色

谣言

在我们的生活里

当灼灼烛光被风吹灭了

星星被埋进废墟里

谣言就会拍着翅膀飞起来

比匕首的霜刃还亮

比罂粟花还妖艳

在我们的生活里

确实丢失了许多不该丢失的真实的东西

但，太阳不会沉默，不会

它始终在寻找、照耀、燃烧

并对所有诚实的眼睛说

“看，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