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家乡的平原上种大棚

2014-03-03 10:06董海燕
时代报告 2014年3期

董海燕

正月初十下午,积雪还未消融。从郑州市经三路红专路交叉口往南走一百米,有一条熙熙攘攘的东西向街道。街口处,卖煎饼果子的、卖烧饼的、卖红薯的小摊贩凑成一堆儿一堆儿的,热闹得很。沿着这些小摊点曲里拐弯往里摸,一幢幢楼房密密匝匝的。

这里是即将被拆迁的都市村庄东韩砦,徐伟明夫妇在异乡的坚守据点。

这是一条僻静的背街,我们在其中一幢楼前停下,徐伟明的操作间就在一楼一个拐角处,站在大门外面就能看到里面冒出的腾腾热气。不超过十平米的地方,徐伟明拿着个大笊篱正在忙碌,操作间里嗡嗡声很响,要大声说话他才能听得到。一口大锅支在屋子中间,里面正泡着腐竹之类的干菜。徐伟明是东韩砦摆夜市摊儿的,以卖小砂锅为主,配些凉菜和热炒。

出了操作间左拐,顺楼而上,徐伟明一家的住处在三楼。二十几平米的一室一厅,进门就能看到两张床依墙而放。女主人师春玲慌忙从里间出来,搁往常,她要休息到五点,然后跟丈夫一起出摊儿。这天为了等我们,她提前醒来,在床上和衣而卧。她的视力很差,左眼和右眼视力分别为0.04和0.06。我们面对面坐着,她仍然看不清楚我的脸。可我看得清楚她的脸,那是一张充满了向前的希望、满溢着幸福的年轻面庞。

为了熬出头

1998年,约莫20岁的师春玲跟着丈夫从河南沈丘的一个村庄来到了郑州。徐伟明比师春玲大五岁,结婚前,徐伟明已经跟同乡合伙在郑州做小吃生意了,婚后,他把妻子也带了过来。

生意是合伙做的,免不了磕磕绊绊。

徐伟明为人憨厚实在,师春玲眼睛又不好,买菜、收账都是对方两口子的事儿。“钱袋子捏在人家手里,平时购买什么东西,回来就给我们一张白条。”师春玲现在提起往事还是万般委屈。人家租住在干干净净的房子里,他们只能在储藏室旁边清理出一小片地方安身。年底分账,他们往往只能拿到很少的钱,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而对方的腰包却日渐鼓胀。

有一年的夏天,小吃摊生意忙不过来,他们便招了几个伙计。师春玲做饭时切了半只鸡,想着让伙计们一起吃。合伙那家的女人黑着脸直接把桌上的鸡肉抓走了,师春玲难受得直掉泪。“就像你找了个‘抠婆子,整天把你‘抠(河南话,意为厉害,蛮不讲理。编者注)得没办法。”

每每跟好友提起合伙做生意的日子,师春玲都眼圈泛红。心里压抑到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她曾从红旗路一路往东,走过东明路,走过中州大道……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啊。

“一句话说不清……”师春玲提到这段经历几次说了这样的话。她翻出家庭相册,有一张当年他们夫妇和儿子的合影,女主人师春玲的眼睛漠然地看着另一个方向,一脸的郁闷。她自嘲道,你看我那个时候的样子。

不是没想过回老家,去和留,在她的内心深处挣扎了千万次。

2001年,女儿三岁,儿子刚出生没多久,返乡过春节时,师春玲把儿子的所有用品都打了包,想着再也不回来了。

在徐伟明看来,跟人合伙做生意,人家不说分,他就坚决不能说分,所有问题都自己扛。这个憨实的河南汉子个头有点矮,还没妻子高。一边是老乡的情分,一边是妻子的委屈。无奈,他只有加倍对妻子好,全身心去呵护她,爱护她。

师春玲说,“牛哥”(徐伟明的小名)从来没有嫌弃过她,“向来没说过‘你瞎着个眼、笨死了,这不中、那不行,早晚我不要你、跟你离婚之类的话”。即便是冬天,夜市通常也要干到第二天凌晨三四点,收完摊儿回去休息已经五点左右了,徐伟明每天下午三点起床开始准备晚上出摊儿用的东西,而师春玲可以多睡俩小时,到五点再起床。多出来这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足以让师春玲感到窝心的幸福。她说她从来没跟丈夫表达过这样的情感,只是默默记在心里。

徐伟明不走,师春玲割舍不下丈夫,一次次说服自己留下来。她说“牛哥”一直坚持在这里,无非是想熬出个头,他觉得只要努力,总会有收获的。

累死也是舒服的

2007年年初,终于有了分开单干的机会。师春玲觉得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儿,自己的小家庭就要“振翅高飞”了。

“那时候的累,也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不过我不嫌累,累死也是舒服的!”

如果她不说自己视力不好,师春玲看上去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她的一个朋友说,刚认识师春玲那会儿,上午两个人热热闹闹地玩了很久,下午出门再次遇到,师春玲就不搭理她了,让她心里拔凉拔凉的。也是在那时,她才知道春玲的眼睛有问题。

骑着自行车,边儿上放俩大筐子,一溜烟儿出去发菜的时候,众人会对着师春玲的背影指指点点,“你看她啥也看不见,还敢去发菜”。

从东韩砦到北环路附近的种子市场发菜,是师春玲那些年每天清晨的必修课。她眼睛看不清,到菜市上,就直接跟人家说要什么菜,要多少,让人家算价钱。

她被人撞过,也吃过亏,还发到过烂菜。“菜干枯了,你不要,我不要,他不要也不行啊!人家卖菜的一天天站在那儿也是冻得丝丝哈哈的,我就不往心里去。”

发完菜回来去接孩子放学,车上还绑着筐子。“小孩儿们嫌我丢人,老说妈你能不能不带那个筐子,像干啥的一样。”如今孩子们长大了,也明白了她当年的艰辛与不易。

摆夜市十多年了,师春玲夫妇经历过很多人生百态。

“遇到过好人,也遇到过赖人……”

前两年,有三个东北人经常光顾他们的小摊儿,每次到那儿拿个水果刀往桌子上一扎,点一桌菜,吃完喝完起来就走,也不给钱。后来他们还拿着刀威胁邻桌的人,一次次把客人吓唬走。直到那次他们威胁邻桌的六个本地人,那帮人将这三个人好好教训了一顿,他们才没敢再去捣乱。

师春玲如今讲起这件事,两手比划着,声调越来越高,让我们感觉像武侠小说一样惊险刺激。

她也曾经堵着一个吃饭总是不给钱的胖子,从深夜堵到天亮,“我就搬个小凳子挡在他前面,不拉他,也不骂他,不给钱我就是不让他走”。endprint

每当客人喊“老板娘,结账”时,师春玲就会有种巨大的失落感。看不清楚客人点的菜,也没法记账,让她觉得自己“真是很没用”。她不止一次提及如果自己眼睛能看见会算账就好了,“走过去拿个计算器,噼噼啪啪按两下”,看得出,对普通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一件小事成了她的无限向往。

“徐记大排档”每个月要交2500块左右的租金(含水电),这让师春玲感觉“歇不起”。截至2014年,他们已经连续四年没有回老家过春节。今年,师春玲卯足劲儿准备年初二就开业,因为还有很多服务行业的人春节没法回家,她舍不得丢掉这部分客源。徐伟明劝妻子,总得让孩子们多玩几天吧。没想到年初四下了雪,一直到初八才停下来,他们只得在年初九才开业。

想回家乡种大棚

日子在坚持和努力中一步步向前。

三年前,徐伟明一家在郑州市西部的上街区买了一套房子,花了18万元。

在东韩砦他们的住处,进门靠墙的地方,有一把古筝,是师春玲给女儿买的。徐晨星的古筝已经练到了七级,我们谈话的时候,孩子几乎没说话,趴在旁边的桌子上学习。明年,这个女孩儿就该上高中了。春玲说,女儿也有梦想,她的梦想就是长大了当个幼儿园老师。

过了农历二月二,儿子徐源就13岁了,师春玲于两年前将他送进了河南登封的塔沟武校。因为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照顾孩子,她“怕孩子毁了”。儿子很快适应了武校的生活,小家伙最喜欢看的就是河南卫视的“武林风”,他最大的梦想就是上电视,亲自打上一场“武林风”。

这样和谐幸福的一家人,着实让人羡慕。

怕影响“徐记大排档”的生意,我们没再事先跟师春玲打招呼,于第二天(农历正月十一)晚上又一次去了他们的摊点。

师春玲回住处取东西了,只有徐伟明在。他热情地招呼我们,我们选了一处僻静的位置坐下。他重新回去大声地招呼客人,麻利地炖砂锅,给客人上菜。

春玲说,“牛哥”从来不会用语言表达,只是一个劲儿地干活。

如果东韩砦拆迁了,她说她们可能会盘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店面,还做小吃,“算是我们有了‘正式工作”;她说“牛哥”也说过想去上海发展,那里的机会更多,但她并不想去,离家太远;她说最不济,自己在上街区还有房子呢,可以到那里去做生意……

对于未来,她盘算了很多很多。

虽然农历新年仅仅过去了十天,城中村的夜幕就已灯火通明。因为是地摊,冷风不断地吹来,她不时拢一拢脖子里天蓝粉紫交织的围巾。我夸那围巾真好看,显得她很年轻,她幸福地笑了,说是儿子在武校的生活老师帮着织的。

蓦然,她说自己其实没跟人提起过真正的想法,那算是她的一个梦。她的梦想就是回到自己的沈丘老家,搞蔬菜大棚种植,“把它当成个大事儿来弄”。

师春玲瞅了瞅摊点外如织的人流,说城市里面什么都不缺,各种各样的生意简直被做绝了,就是可惜了老家的那些地。她说如果能包个几十亩的地,瞅准季节种上时令蔬菜,冬天的时候盖上大棚,该多好!她心潮澎湃地跟我们形容自己的沈丘老家——“俺那儿的地,都可好,大平原!”

“农忙的时候,把村子里的留守老人找来,帮助除除草、打打药,按天计费。”

师春玲说,虽然在城市生活了十多年,但她依然觉得自己不适应这里的生活。由于视力的原因,到医院看病、进超市买东西这些最简单的事情于她都是大问题。家乡的空气好、水质好、民风淳朴,她想回去带头致富。可她还没跟“牛哥”商量通,“混了半辈子又打回老窝了”,她觉得丈夫是怕被村人笑话。但是她不怕,她还要继续做丈夫的思想工作,“我喜欢的事儿我就去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