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唤

2014-03-04 23:04王以培
金融博览 2014年2期
关键词:亲人爷爷

王以培

在我的家族,传承着一种声音,那就是亲人的召唤。

记得小时候,奶奶和父亲都跟我说起过爷爷的一段经历:抗战时期,爷爷在外面做事情,一天晚上,他从郑州回老家探亲,老家在河南林县(现在的河南林州)太行山区的刘家洼。爷爷独自回家,却发现村里已空无一人,原来为躲避日军飞机轰炸,全村人都已躲进深山避难,而在月夜荒村,爷爷听见一个脚步声在前边踢踏作响,抬头看却不见人影,爷爷就跟着这个脚步声翻山越岭,行到大山深处,只见一座亮灯的茅草屋,推门进去,奶奶和父亲正在那里。这是我童年时期就听过的故事。虽然我没见过爷爷,他解放前就已经去世,可他的传奇经历,对我的一生产生了深刻影响。

爷爷从前的名字叫王逸鸥,取意“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而日后在战乱时期,爷爷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王梦梅,因为奶奶的名字叫张梅影。是的,父亲告诉我,战乱时期,因为思念亲人而苦于不能相见,爷爷就改名梦梅。由此联想到爷爷月夜听见的脚步声,那一定是冥冥之中,亲人的召唤。

父亲也有类似的故事。小时候,听见门前的吆喝声“喝吧——汤圆熟了”,就感觉夜色凄清,天地浩渺。中学毕业,就听见大后方的召唤,与一位好朋友一起,穿越战火,用了一百天的时间,从安徽休宁中学出发,来到当时号称“抗战艰苦卓绝的大后方”的重庆,在那里,他考上当时的中央大学历史系。父亲在他的回忆录《逝者如斯》中,详细记录了这段经历,尤其说道,抗战胜利后,在乘船从重庆去往南京的途中,听见江上悠扬而缥缈的船工号子,如梦初醒,只感觉江水无尽,冲破一切艰难险阻,一如我们的民族精神,冲破重重苦难,勇往直前,生生不息。

日后我才发现,自己内心也常听见这样的召唤,而这种本能,无疑是我从家族与民族血液中,得到的最宝贵的真传。具体说来,就是时时能从天地间,听见一种召唤,而我除了跟从它,没有别的选择。这一切,是我长大之后才逐步发现的。

比如,1990年春夏之交,我忽听得来自于西域大漠荒凉石窟的呼唤,我于是前往,在那里认识了神奇的飞天——她是壁画中的人物与现实中的真人的合一,她指引我在灵性的道路上,寂寞前行。有诗为证:

空白

空白让正午填补,深渊让深情填补。

空缺的时空,让回忆回来,牵着马,驮着梦,披着垂柳。

柳荫间的风,为何是绵绵时光的颜色?

时光无色,竟使黑夜生出莲花万朵。

乘风

若梦与空都在,我们还怕什么?

若什么都没什么,我们还有什么?

若什么都没有我们就乘船乘风,

若风中只有风,我们就送它一页白帆,

让春风绿江南,并将帆影染成我们血的颜色,梦的颜色。

类似这样的诗,我对着敦煌壁画一气写了300余首。写的时候,完全是一种被动状态,写完了自己仍浑然不知写了些什么,这些字句又是什么意思。总之,必定是上天赐予。

再后来,我回到北京。在我住的西郊小屋,家徒四壁,墙上挂着一张中国地图。一天夜里,图上的青海湖忽然波动起来,粼粼波光,从黑暗的墙壁上清晰显现,唤我前往。我于是放下一切,直奔青海湖。去了才发现,那里的一切,已等我很久了。此后,我又从青海湖出发,去往青藏高原朝圣。有诗为证:

我的家住在那曲藏北草原,

家里有牛19只,羊32只,云27朵。

每天有汽车从门前经过,

进藏出藏也出入我的家门。

高原使草更青,雪更白;

我的家使冬季更暖,夏天更凉。

屋顶上的经幡四季飘动,

天地水火和我们一起看护,

牛19只,羊32只,云27朵。

后来漂泊到美国。某年秋天,我住在得克萨斯的丹顿小城,就听见新英格兰地区枫叶的召唤,用它缤纷神秘的声音与颜色,在召唤我。我于是前去,在新英格兰秋天的枫林里,与一位好友一同驱车绕行,感觉像做梦一样,尤其是到了晚上,汽车在山间湖区腾云驾雾,人都恍惚了。回想起来,我听见的召唤,有时是有声的,有时是无声的,有时是一种妙音,有时是一幅画面,一幕场景,一片色泽。无论如何,那分明是一种通灵的感受。

而这种声音时常出现在我生命里,指引我生命的路途,灵魂的道路。正是在那一次从新英格地区回来的路上,偶尔听见程砚秋先生唱的京剧片段,触发了我的离乡哀愁,让我告别了美国,重回北京。日后,又重新出发,去往欧洲。

漂泊了一年之后,我来到意大利的庞贝古城,走在废墟间,我忽然听见长江的召唤,心底江水滚滚涌来,如同父亲当年听见的船工号子,从我的血液里重生复活,并对我说:“看呀,这里被火山埋了,而我们那里,即将被江水淹没。还不快回来,记录现实,拯救即将被淹没的历史记忆。”

回想起来,那声音不是一次性的,它反复在我心中回荡:“还等什么,还不快回去,趁老人还健在,还能开口讲述,趁三峡还在,故园还没被淹没。”我于是风雨兼程,赶回长江三峡,沿途采风采真,拜访有识之士,尽我所能,记下濒临失传的历史与神话传说。

这段路一走就是十多年,如今还在继续。回望自己记下的点点滴滴,深感这一切的价值和意义,远超过我生命本身,超出我的个人能力。

记得在一个月圆之夜,我在鬼城丰都的荒草废墟间徘徊,忽听地下传来哭声,伴随着长长的叹息,想起《红楼梦》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是的,那个中秋之夜,祠堂里地下先人的叹息声,我分明听见了!

——“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

“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

这“红楼”中描述的场景,我分明亲历了。而如今,我更加确信这种声音真实存在,与其说那是地下祖先的悲叹,不如说那是神灵的召唤,呼唤我辈:“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就这样我们与先辈心有灵犀,传承我族的“通灵宝玉”,高山流水。

时光飞逝,眼看又要过春节了,可惜我的父母已不在人世。我依然能从内心深处听见他们的召唤,如同爷爷当年在空寂荒村,听见亲人的召唤。

是的,有如圣诞钟声回响,基督徒走进神圣教堂,春节临近,我族儿女听见亲人召唤,便纷纷回家——无论山高路远,旅途艰难,都挡不住我们回家的脚步与心愿。

因为家就是我族之神圣教堂,而亲人、祖先即是我们的神灵,我们的根基,我辈心灵之归属。(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教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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