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2014-03-05 15:24张少中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1期
关键词:大跃进抗日

张少中

“哗啦”一声,炊事员将三口人丁摊得的稀汤菜水倒进了茅五老汉那脏兮兮的瓦罐中。茅五刚欲离去,食堂司务长茅抗日喊住了他。茅五怔怔地立住,缓缓地回首,小心地望定抗日,轻声回应道:“喊俺啥事哩?”

茅抗日双手插在粗布棉裤口袋里,慢吞吞地踱到茅五面前,乜斜着眼故作亲热地说:“五叔,大队又颁新规定了,凡不能拾柴挖菜的病号,从明天年三十起,菜汤要减一半哩。不知这两天咱解放兄弟的病咋样了?该能下地干活了吧?”

茅五听着,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嗫嚅着道:“俺解放……病……还、还没……好利索呢,可他……饭量还……大着哩。”

“这样吧,五叔,”抗日故作关切地说,“解放要是能将就着下床,我就给他派个轻省活,叫他来大食堂烧烧火,打打下手,不然的话,按规定真要减少的呢,到时俺也没办法。再说明天过年还要加餐哩!”说完,就转身回到食堂里去了 ,身后留下一股香喷喷的油渍味。

茅五瞅着抗日在那个年头里极少见的厚实的脊背,狠狠地“呸”了一口,暗自骂道:“哼,日娘的熊样, ‘烧个屌哩,比县太爷还威风哩!”

茅抗日是茅五嫡系侄儿,今年22岁,生在抗日战争爆发那一年,所以取名“抗日”。他父母早逝,靠叔叔茅五拉扯成人。茅五那时单身一人,给本村地主扛活,带着侄儿抗日也凑合着过个大半饱日子。解放前几年,茅五讨了个老婆,但对抗日仍无二心。就在公元1949年北京举办开国盛典之日,茅五得了个宝贝儿子,于是取名叫“解放”。说话之间,“大跃进”开始了,浮夸风越刮越邪,茅家寨大队那位只会说真话、又经常冒出“右倾”言论的老支书被“刮”下台去,进了食堂当了炊事员,吹牛有方的茅抗日却被“吹”上了台,当上了茅家寨大队解放后的第二任大队书记。

茅五这个人,是农村中那种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辈子只知道跟庄稼活儿打交道,对官场上的事儿想也不愿去想。茅五按照庄稼人的那一套处世哲学默默无闻地过生活。自反右派到大跃进后期这年把时间里,茅五看到农村里有少数中不溜的官儿,专爱搞欺上瞒下,投机取巧的事儿,吹大牛,糊弄人,趁着运动踩着好人的肩膀往上爬,茅五气得牙根痒。但这些对他茅五种田的事好像妨碍不大,他也只是生生闷气不多言语。有时背地里找几个对劲的老头儿,臭骂几句泄泄气、过过嘴瘾也就算了。他们都相信,在毛主席领导下,好人坏人总归要有分晓的……岂料,如今他一手带大的亲侄儿竟然比那些他恨得牙痒的“官儿迷”、“牛屄筒”之类还爬得快、尿得高呢。茅五心里别提是啥滋味了,他想讲,怕讲了抗日也不听,最后还伤了感情;不讲,又憋闷得难受。但是茅五毕竟是茅五,他还是准备敲打敲打自己的“红侄儿”。

1958年除夕夜,已经二更多天了,茅五全家还没睡。养子抗日,儿子解放,老伴腿边靠着5岁的女儿茅丫,几口人围坐在火盆边上,按着淮北农村的传统习俗——大年三十“熬精神”哩。趁着这当儿,茅五发话了:“抗日啊,俺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抗日仰起脸问道:“啥话?五叔只管说嘛!”

茅五“吧嗒”了一口旱烟,瞅着火盆边的地脚,慢慢说道:“从去年到眼下,斗右派呀,大跃进呀,你忙得很哩。如今当上干部了,本来俺没资格说你了,可寨子里老少爷们在捣咱脊梁沟哩!”

“都说些啥?”抗日突然把烤火的两只手抽回,按在膝盖上,很有兴趣地等着茅五的下文。

“说啥?难听着哩!” 茅五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旱烟,看也不看抗日,继续道,“说你昧着良心整啥子右派,其实是踩着好人肩膀往上爬哩;说你入党是吹牛屄吹来的;说你当书记是骗上级骗来的,说你……”

“哪个驴鸡巴日的这样胡吣?五叔你给我讲出来,我找他日娘的算账去!”茅抗日没等茅五说完,就被气得走了相,圆睁了双眼盯着茅五。

“气啥哩?” 茅五仍然心平气和地说道,“人家说的也不是没影儿事呀。就说你跟右派斗吧,俺也看没啥好处。还不都是那些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子,解放后这几年可没少给俺老百姓办事哩!唉,就因着说实话呗,所以才被你们戴上了啥子右派帽子,这是欺天哩!这牛吹来吹去还不是坑了俺老百姓?再吹下去要造孽哩!要把活人吹死哩!抗日啊,往后还是收收心吧,当官儿不为老百姓着想咋行哩?” 本来不善言语的茅五,不想今晚一气说了这么多,差不多比前半辈子说的话还多。

抗日“忽”地站了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茅五说:“你快跟我讲,那些话是谁说的?这些话比右派言论还恶毒,够法办的,快告诉我。”

茅五仍然平心静气地抽旱烟。九岁的解放眼神中透着惊恐,一会儿看看抗日,一会儿看看茅五,他不明白一向对他大恭顺的哥哥今儿个咋这么凶呢?

火盆中的劈柴火烧得正旺,给这两间小茅屋带来了光明和温暖。东山墙上挂着的那个大玻璃镜框,反衬着火苗的光亮,这光亮正好照在茅抗日的脸上。他脸上冒出了汗珠儿。

——一阵难挨的沉默。

“你真想问是谁说的吗?那俺就告诉你。” 茅五把旱烟窝在火盆沿上“嘭嘭彭”狠狠的磕砸了几下,第一次往抗日脸上看一眼,说道,“这话就是俺说的,你就把俺这个‘王八蛋拉去法办吧!你小子这年把做了多少没屁眼的事?你这官是咋当上的?你小子往后再昧着良心折腾下去,全寨子人非叫你折腾死完不结!大跃进?哼……”茅五越说越动肝火,用烟锅在火盆沿上连连地敲着,黄泥巴做成的火盆被敲掉了一个豁口。

“你……你……”抗日的黄白脸气得顿时变成了死猪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抬腿走了出去。

第二天,大年初一,茅抗日把铺盖卷搬到大队部去了,跟着又托人捎来了口信:从此一刀两断,井水不犯河水。

茅五老两口凄惶了——原只想用气话开导开导自己一手养大的亲侄子,谁料想竟“砸了锅”呢!茅五不觉难过起来。这难过并不是因为惹恼了“当官养子”,而是难过对不起死去的堂兄。茅五曾在堂兄坟前立过誓,要一辈子对侄儿好,要视同己出,要给侄子娶了媳妇才分门离户……可怜的茅五老两口哟,你们哪里知道,打从抗日当上官成了红人后,就在动脑筋怎样抛开你这个日后的包袱哩,不过没找着合适的借口罢了……如今,抗日不仅当了大队书记,还自我任命为茅家寨第一食堂司务长。对于茅家寨的几百口子人来说,司务长可比县长还有权呢。眼下,只有司务长才是百姓的“命官”呢……endprint

茅五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着往事。这些往事,虽然陈年日久,但就像发生在眼跟前一样,茅五每想一件,气就往心头堵一口。

此刻,虽然是中午时分,但整个村寨子里却是那样的安静,那样的孤清,那样的沉寂。昏黄的太阳挂在天上,被厚厚的雾霭遮着、裹着,若隐若现的,大地上自然是感受不到它的一点点、一丝丝的温度了。过去这个时刻人回家、娘唤儿、狗乱穿、猪叫食……充满人间烟火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忽然,树上的乌鸦“嘎”的一声鸣叫,吓了茅五一跳,他双手搂紧了瓦罐。抬头一看,已来到自己的茅草屋前。他不由又朝瓦罐里瞅瞅……瓦罐中的菜汤水快结成了冰渣渣。那冰渣渣好像会传染似的,激得茅五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六岁的茅丫坐在草墩上,细脖颈子顶着的头歪趴在矮凳子上好像已经睡着了,她那瘦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上身穿着她娘留下的那件又大又破的棉袄,像个棉袍子,衣襟子铺撒在地上。额头枕在细如麻秸秆的左胳膊上,小鹰爪似的右手抓着那只棕黑色的木碗子。嘴里流下的口水把棉袄袖子浸湿了一片。

茅五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瓦罐,弯下腰抚摸着茅丫那乱蓬蓬的头,轻声喊道:“丫,别睡了,吃饭吧。”茅丫倦倦的睁开眼,看看大,又看看那个大瓦罐,把小木碗慢慢地伸了过去。茅五用筷子从瓦罐里捡了几根油菜根子放在茅丫的木碗里,又端起罐子倒了点青菜汤水,然后递到茅丫手里。“吃吧,丫,今格饭里还有面星星哩。明格过年,还要吃好的。” 茅五蛮有把握的对孩子说着,自己的嘴巴也禁不住咂吧了一下。

“明格吃面条吗?像俺娘擀的面条那样的?”小丫扬着又黑又瘦的小脸无限神往地问。

“嗯,像,像,又细又长的,肉筋筋的,上面还飘着油花花。兴许……还有……一块馍哩。” 茅五说,“丫,快吃吧,饭凉了。”

茅丫用筷子夹了一个白色的菜根子送到嘴里,香甜的嚼起来。“大,喊俺哥吃饭呀!” 茅丫一边吃,一边用手往里屋指了指。

茅五刚把大海碗送到嘴边,听到茅丫的发问,忽然停住了,端碗的手也由不得颤了一下。停了一会儿,才轻声回答:“你哥……睡着了,等醒了……才喊他吃,饭还多着哩。” 茅丫望着大点点头,又默默地吃了起来。茅五却吃不下去了,他凝望着孩子“香甜”地吃着清水煮油菜,注视着那张黄瘦黄瘦的巴掌大的孩子脸,一阵悲哀涌上心头,耳边忽然又响起了老伴半月前临饿死时说的那句话:“……他大啊,你……千万……给…给咱小丫操……出来,俺死……死也闭……眼了……”半个月来,老伴这句叫人断肠的话,时时响在茅五的耳边。每想起这句话,他的老泪就止不住往外淌。人哪,谁不疼自己的亲骨肉?老天爷啊,这当真是“在劫难逃”吗?

茅丫仍在大口大口地嚼着油菜梗,“吸溜吸溜”地喝着菜汤水。明天是年三十了,从过“祭灶”那天开始,食堂饭锅里每天洒了一点面星星,茅丫吃着比羊肉汤泡馍还开胃哩。“俺大,你吃呀?”懂事的茅丫见爹只顾想心思,以为他忘了吃饭了。

“嗯嗯,我吃,我吃。” 茅五喝了一口酸涩的油菜水,眉头皱了起来,不觉又难过地继续想心事:哎,往年过了腊月半,乡下人就开始办“年货”了。“祭灶”一过,谁家还能吃家常饭?馓子、饺子、年糕之类的东西都能给人吃腻烦。小孩子更是有心劲,一天到晚张罗着自己的玩意儿:灯笼啦、蜡烛啦、鞭炮啦……

茅五在茅家寨是以手巧出名的,他特别会给自己的两个孩子张罗玩意儿。年三十晚上,儿子解放扯着妹妹小丫,一人拉一只安着轱辘的狮子灯、老虎灯,“狮子”和“老虎”脊背上还骑着纸人儿,全寨的孩子都被招来了,跟在他们后面跑呀疯呀起哄呀,都羡慕得直淌口水。每当这时候,茅五也总是乐呵呵地跟在孩子们后面,咧着大嘴巴憨笑。有乡亲说茅五疼爱孩子有些过头,茅五全不理会。解放初44岁上才娶了老婆,快50岁才生了儿子解放,总算有了个安稳的家。如今托毛主席的福,赶上了好社会,茅五心里滋润得很哩。茅五寻思:你们谁摆在俺这个位置试试,不比俺更娇惯孩子才怪哩,将人心比自心嘛……茅五想到这里,又止不住看了茅丫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解放后刚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可经这一折腾……唉,明天又是年三十了,能给孩子带来啥念想啊。

第二天,正是农历1959年的除夕。这也是解放后淮北农村第十个除夕了。这天,刮了几天的又冷又燥的西北风终于停止了肆虐,辽阔的淮北大平原上灰蒙蒙、光秃秃的一片。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村落都被这灰蒙蒙的大雾所笼罩,显得毫无生气,只有公共食堂的大烟筒中不时冒出一股灰白的炊烟,昭示着这些村落里还有生命的存在!

茅家寨倒是传出了一点声响:村西头一家又有人饿死了,大人小孩正围着干瘦的冷尸在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啜泣。

这哭声传到隔壁两间草屋里,一声哭泣如一根钢针,狠狠地扎着这草屋中一位老汉的心。他脸朝里坐在屋门槛上,双手抱着头,也跟着邻居的哭声无声地掉着眼泪,他那颗极度伤悲的心在渐渐地往下沉、往下沉……这就是茅五老汉。

茅五抽搭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忍住了。他扭头往门外望望,茅丫还躺在一堆烂柴火上晒暖暖哩。他又抬头看看天,似乎因失血而显得异常苍白的太阳还没到正午的位置上,开饭时间还早呢。他叹了口气,呆愣愣地站了起来,顺手摸过一把高粱穗扎成的扫把,在墙壁上有一下无一下的扫起灰来。在淮北乡村,腊月二十四过“祭灶”,家家户户都要扫房子,泥锅灶,说是给“灶神”换换新衣裳呢。但今年,谁也没兴致、没力气操弄这些事体了——老百姓最信奉的灶神啊,委屈你老人家了,今年不能给你换件体面的“新衣裳”了,你就是上天不言俺穷苦百姓的好话,俺也没法子了……趁着大食堂还没开饭的当儿,茅五一边在心里胡乱地念叨着,一边茫然又无助地消磨着时光!

贴在正面墙上的大幅毛主席画像,已经落下了厚厚一层灰。透过厚厚的蒙尘,毛主席那慈祥的笑容仍给茅五传递着温暖和希望。茅五一边用扫把轻轻地把浮尘掠去,一边虔诚地看着毛主席,自言自语道:“毛主席啊,俺茅五的救命恩人哪!解放后这些年,俺这个翻身农民跟着您走,日子刚刚兴旺,可眼下又被你手下的坏人糟蹋了,他们正瞒着您老人家瞎折腾呢,在打着你的旗号坑害咱百姓呢!毛主席呀,您快派人来收拾那些龟孙王八蛋吧……” 茅五说着说着,眼里止不住蓄满了委屈的泪水。突然,他好像又回到了刚解放那年,也是年三十的晌午——endprint

翻身后过头一个大年,茅五心里甭提多高兴啦。他腊月里上街办年货,头一件事就是“请”了一张最大幅的毛主席画像。回来后,他和老伴把大救星的像恭恭敬敬地贴在外间屋的正面墙上。晌午了,香喷喷的饭菜端到桌上,老伴和养子抗日已经围着桌子坐下了。这时,茅五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大步走到毛主席像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十分动情地说道:“毛主席啊,俺茅五能有这个家多亏您老人家呢!您是俺茅五的活菩萨,过年了,俺茅五全家人祝您长寿!”说毕,又一连磕了几个响头……也就是在那个大年三十晚上,伴随着一阵“接年”的爆竹声,老婆生了个白胖娃子,没读过一天书的茅五想也没想就给娃子取了个很时尚的名字——“茅解放”……可是现在……好像一把钢刀在剐茅五的心,在剔茅五的肉,在挑茅五的肝,任凭那又苦又涩的泪水流进了自己干瘪的口腔。

茅五拿着扫把又来到东山墙上挂着的大玻璃镜框前。这个大镜框里夹着一张大照片,照片中间有四个人:茅五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拿着毛巾擦脸上的汗珠,正咧着大嘴巴憨厚地笑着;茅五对面就站着当时还是生产队长的茅抗日。他背上背着一顶大草帽,一手向远处装模作样地挥着,像个大人物似的,脸上挂满喜滋滋的笑;紧挨着茅五的一垅地里,解放他娘正弯腰割黄豆;后面是活蹦欢跳的小解放,他跟在娘后面捡拾豆棵棵呢;离茅五他们稍远一点,就是紧张秋收的全寨子社员。整个照片的背景是一望无际的、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平畴沃野。

这张照片是去年秋收时照下的。那时在大跃进的风头上,不知什么人搜肠刮肚地想了这么个新鲜点子,生产队大兴“卫星田”,就是产量特别高,高到像卫星上天一样。茅家寨茅抗日的“卫星田”,也有好几十亩,其中有二亩就委派五叔茅五看管着。秋收时,经茅抗日逐级上报,逐级加码,据说亩产早已超过了万斤以上,这个天大的“新闻”一下子轰动了前村北屯,十里八乡,报社还专门派人来采访哩!

这天上午,茅五根据抗日的安排,正在割黄豆。忽然生产队几个棒小伙子从另外一块地里挑来不少割掉的黄豆棵子摊在了茅五经管的那二亩豆地上。茅五好生纳闷又好生奇怪,拦着小伙子们要问究竟。有个小伙子凑近茅五耳朵边悄悄告诉他:这是队长安排的,先把远一点的庄稼运往近地里,然后再由这往场上运,说这是上级布置的新式抢收方法,叫做:“二级搬运法”!接着小伙子们又运了几趟,把茅五这二亩地堆得像个打谷场。

正在这时,忽然从公路上下来了一大帮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在茅抗日的带领下,径直来到茅五地边上,围着“卫星田”打转转。茅抗日一会儿忙到这边,一会儿又跑到那边,他连忙带高兴,话也说不顺溜了。这时,就听那帮人中一个衣着阔气的大高个说道:“好吧,队长同志,现在就拍照。”抗日慌忙往田中间跑,站在茅五面前,就拉成了这照片上的架势。只听“咔嚓”一声响,就照了这么个玩意儿。至于那时茅抗日究竟报了多少产量,茅五当下也不知道。大概秋收一毕,大队会计才伸出一只巴掌比画跟他说了个洋数码:今年全队黄豆平均亩产五吨子;茅五看管的二亩“卫星田”亩产更是创下了十吨子大关!茅五对新时兴的洋数码不懂,五吨子、十吨子究竟能合多少斗、多少担,能装满多少土囤子,他是折算不出来的,当下也就糊糊涂涂地过去了。那时候,外地不断传来什么亩产五万斤黄豆了,亩产一千斤皮棉了等诸如此类的“高产”消息。茅五每听到这些疯话就气得打颤,他发誓说:“哪个王八蛋再跟我胡吹这些牛屄疯话,我非滋他一脸尿水不可!”在庄稼人眼里,什么能比说昧良心话更惹人恨呢?

茅五清楚地记得,去年秋收后和养子抗日第一次打嘴仗的情景。

那是一天中午,刚刚提拔为茅家寨大队书记没几天的茅抗日,从县里开会回来了。他胳肢窝里就夹着这个镜框框,没进门就先喊五叔,话没出口就笑起来。茅五看着抗日那个“小人得志”的高兴劲儿,闷声闷气地问道:“啥喜事?把你高兴成那熊样?”

抗日赶紧跨前一步,双手举起镜框框,笑得更响了:“我的五叔呀,天大的喜事来到了。你看这照片上是谁?”说着,把镜框推到茅五面前。茅五略微瞅了一眼,发现那框框里就夹着自己的照片,伸手把他推到一边。“我当是啥宝贝疙瘩呢!那还没半斤高粱酒有用场哩!”说着,一屁股坐在锅灶旁边的一个草墩子上,闷闷地抽起旱烟来。

抗日只当五叔看见这个“光荣”的镜框会像自己一样心颤,一样狂喜,不料却是这样的冷淡和冷漠。他想,五叔可能是对这镜框的来头还不清楚,于是一本正经地对茅五说:“五叔哎,你知道不,这次县里召开创高产经验交流大会,县长对你的名字可没少提哩!县长拿着这张照片在大会上着实地表扬了你,称你是大跃进中的老英雄!县长还说,全县人民要都能像茅五同志那样,我们县保证半年赶上英国,三个月超过美国,一年实现共产主义。五叔,这张照片还上了党报哩……”

“上党报有屌用!”没等抗日说完,茅五就气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小子口口声声大丰收,放卫星,一亩地闯过多少大关!县老爷也给你们吹昏了头,开啥子经验会,我看这是拿咱们庄稼人开涮呢,拿咱老百姓的命当儿戏呢!你就没看见社员家有没有一把存粮?一亩地收几十石,粮食都给风刮走了?这长长一冬春没粮食咋过生活?你小子当真想等着咱茅家寨饿死人那一天?”

抗日听完这几句话,嘴唇子气得乌青,浑身直打哆嗦。但茅五毕竟是自己的亲叔和养父,他也不好发作什么,只得忍着气说:“五叔,你这话可不能到外面乱说呀!大跃进还能饿死人?这话是攻击大跃进的言论哩!”

“你小子少跟我咧咧这套熊腔!” 茅五这回是真动了肝火,用烟袋管指着抗日骂道,“你口口声声说大跃进、大跃进,大跃进真是你们这样干法?毛主席要是知道你们搞这样的大跃进,不活刮你们才怪哩!哼,再这样跃进下去,老百姓要起反哩!”

……茅五站在镜框前,一边默默地想心思,一边凝视着照片上的解放娘和小解放,忽然又想起了村上那一个个饿得浮肿的面影,想起了村上已经死去的几十口子人,想起了……他们都年轻着哩,能干着哩。他们哪辈子作了孽,该轮到这辈子给活活饿死?解放前那么穷那么苦,但十里八乡还没听说过一下子饿死这么多人的事体来呢。再这样下去,以后寨子上连抬尸的人也没了呢……茅五越想越心酸,越想越绝望,越想越不敢想。他索性把镜框取下来,仔细地瞅着老伴那割庄稼的架式。她身子骨多壮实呀!解放后跟着俺茅五才过了几天的舒心日子,就遭了这一劫!可怜的老伴啊,半月前临死时,想喝口面汤水俺茅五也弄不到,亏心啊!如今……如今该沤成黑泥巴了吧!还有宝贝儿子解放,他正张着小嘴巴在笑哩,“解放……解放啊,我的儿!” 茅五手一抖,镜框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他的眼泪像即将断流的枯溪一样涌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endprint

“大年三十,咋摔起东西来了?”随着这说话声,抗日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生产队干部。

茅五连忙用脏兮兮的袖管擦净脸上的泪痕,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不知怎样应酬才好。

抗日用眼在屋里扫了一圈,对茅五说:“五叔,我们是来检查病号的,解放怎么样了?”

“解放……还……还好,他刚刚睡着了!他饿得……不不,他病得不……算重,饭量还……大着哩!” 茅五说着,禁不住又往屋里瞥了一眼。在门外晒暖的茅丫,也来到屋里,紧紧地拉扯着大的衣裳襟子,惊恐地望着茅抗日他们。

“好吧,我们到里间屋看看解放。”抗日一边说,一边熟门熟路地领头往里间屋走去。

“不能去不能去,里面……里面脏得很哩!” 茅五失神地大声说着,慌忙堵住脚门口,眼神充满了惊恐和哀求。他生怕抗日他们硬往里屋闯。茅丫也不知发生了啥事,紧贴在她大的大腿边,把大的衣襟子扯得更牢了。

“五叔,你这是干啥哩?我们检查病号挨家挨户都要去的,怕脏还行?不亲眼看看解放的病情咋好定饭量?”抗日说着,把茅五扒拉到一边,三个人挤到了里间屋。

里屋很黑,所有的窗洞都用烂草把子堵严实了。抗日顺手拉掉一个窗洞上的草把子,屋里顿时透进来一线惨白的光亮。两只似乎也被饿昏头的老鼠就在屋子的脚地上呆着,见人进来也没有逃跑的意思,就那样软塌塌地瘫卧着。茅抗日不小心踩到了一只,脚下随即发出一声微弱的“吱吱”声。整个里间屋,除了一个土坯床和几只过去装粮食的空土囤子外,其余几乎一无所有。土坯床上,一床破黑粗布被,盖着一个人,不用说,那就是10岁的解放了。

抗日来到床前,伸手掀开了那床破被,他们一下子惊呆了:被子下面的解放,却是一具挺直的僵尸。只见那张青紫青紫的孩子脸上,双目紧闭,嘴唇半张。一只胳膊压在肚子上,一只胳膊伸开着。一根根手指头已经膨胀得像胡萝卜,手背也变成了黑紫色。时令虽然是寒冬腊月天,久存的尸体也已开始发腐发臭了……看样子,解放死得有段时间了。

茅抗日跟其他两个队干部,捂着鼻子慌忙退到外间屋。茅五靠墙站着,两眼痴呆呆的,浑身像筛糠一样发抖哩!茅丫把头埋进大的破棉袄襟中也瑟瑟成一团。

“你、你、你……”抗日怒不可遏地指着茅五,“你为啥欺骗干部?你咋那么大的胆子?儿子死了为啥不报告?嗯?!”

茅五仍然痴呆呆地看着地脚,浑身剧烈地抖动着。

茅抗日跨前一步,大声怒喝:“你哑巴了?咋不说话?过去你不是能说会道的很么?哼!怪不得这几天你明显消肿了呢?原来是吃死人饭吃的,没想到你的心这么黑!” 抗日因为极度的激愤,整张脸涨红得像涂上了鲜血,异常的恐怖吓人。

“俺大,我……我怕。”小丫扬起小脸哆嗦着说。

“唉,茅五哪,你这事做的是有点……唉,孩子死了,本是件伤心事,你咋能瞒着不讲呢?”两个队干部说。

茅五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他战栗得更厉害了。忽然,他身子往前一倾,“扑通”一声跪倒在侄子抗日面前,两手搂着头趴在地上,“嗨嗨嗨”地大哭起来。茅丫也随着她大跪在地上,瘦弱的身子因为冷饿和惊恐更加抖个不住。

“你们……行行好吧,嗨嗨嗨,” 茅五悲伤地哭诉起来,“你们……看着俺小丫……可怜,就饶了俺茅五吧,嗨嗨嗨……她娘死那天,就说……一句话,就叫俺……操活小丫啊!俺茅五……没本事,怕……怕小丫活不过来,就……就想了这个……短命点子……嗨嗨嗨,……我的……解放儿啊!”

“解放……死几天了?”两个队干部声音也有点颤抖了。

“他娘……死……第二天夜里,……解放就……就断气了……俺的解放儿呀!” 茅五断断续续地有气无力干哭着,不连边地给他们磕着响头,老皱的额头上鼓起了包包,流淌的血水糊得满脸都是,煞是吓人。茅丫趴在她大旁边冰冷的寒地上,声音微弱地“呜呜”跟着哭。

两个队干部眼睛也潮湿了,他们再也不忍心听茅五那撕心揪肺般的哭诉,慢慢转过身去。他们在心里痛苦地责问着:这茅五老汉遭的什么孽呀?

茅抗日脸上的横肉不停地抽动,仍然指着茅五怒斥:“我早看出你这个老东西没长好心眼,对亲生儿子都这样狠心,对别人呢?对我呢?嗯?我先找人把死尸抬埋了再来跟你算账,你等着吧!”说完,迈开他那有力的双脚,气汹汹地走出了茅五那低矮的茅屋。

茅屋里,茅五父女俩那凄凄惨惨、抽抽噎噎、哽哽咽咽的哀鸣渐渐变得微弱,变得无关紧要。

这时,从食堂方向传来了几声单调的有噼无啪的爆竹声响。

当年的村支书、如今的大食堂伙夫,佝偻着腰身扶倚着村头的老槐树,一声嘶哑而苍凉的吆喝:“过年喽……开饭喽!”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李德才endprint

猜你喜欢
大跃进抗日
抗日小英雄杨杨
抗日胜地 多彩阳湾
陈道明不拍“抗日神剧”
东北抗日义勇军与东北抗日联军
我们有力量抗战
小镇“大跃进”?
智能机器人必须告别“大跃进”模式
《同仇敌忾:黄埔将帅浴血抗日记》等56则
大跃进就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