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自然与神学禁锢——论《人面石像》中霍桑对超验主义的批判继承

2014-03-06 05:32张婉琪
文教资料 2014年36期
关键词:欧内斯特人面石像

张婉琪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霍桑家世代都是虔诚的清教徒,深受此影响,他在内心深处始终以带有宗教色彩的善恶观念来探索人性,同时,处于超验主义时代的他也受到此哲学思想的影响,去肯定人自身的价值,由此而形成了复杂的世界观。他一方面从小浸润了“命定论”与“原罪观”这样的宗教思想,另一方面又执着追求一个充满爱的理想社会。而这样的矛盾思想在其创作的短篇小说《人面石像》中就有具体的表现。一方面,霍桑继承了超验主义中的自然观理论,强调人本身的自觉悟性与精神力量,通过欧内斯特这一人物形象来提出“回归自然”的口号;另一方面,他并没有对超验主义对人的完全肯定表示赞同,作品中不时透露出的神性思想,体现出霍桑对超验主义的批判继承,即矛盾的人性观:人性萌动与神学禁锢的结合体。

一、回归自然

超验主义是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国影响深远的一次文化思想运动,其思想本质是相信本善的人性和大自然的神性;社会及体制污染了人的个性和创造性,号召个人摆脱传统的束缚,避开社会的腐蚀,在神圣的自然怀抱里恢复纯洁无瑕的个性和创造力。①在超验主义盛行时期,霍桑就曾投身空想社会主义式的布鲁克合作农场的活动,与超验主义运动的发起人之一爱默生有深入的交流,在爱默生的感召下,他创作了一系列民族化的作品。超验主义思想的核心——“超灵”和“自然”,在《人面石像》这部作品中均有所体现。

“超灵”,即万物均有灵性,就人而言,是指每个人心中所存在着一种能使其心灵认知自然之美的东西,一种抽象无形的、存在于所有人心灵之中的东西。它是人心灵发展的最高阶段。超灵是一种宇宙精神,是个体灵魂通过直接感受到的上帝至高无上的存在。这种对至高无上境界的精神追求,应当向人的内心世界去求索,不假于心外的任何东西。正是由于霍桑接受了这一观念,相信一切皆有灵性,就如灵魂和肉体的关系一般,他在写作中便大量运用了象征比喻的手法,小说中的人面石像就是如此。人面石像,镶嵌于山崖的一侧,由巨石堆积而成,酷似人的面庞,这样的设定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寓意。这张人脸如此的栩栩如生,庄严而亲切的表情,放射着博爱的光辉,俨然是一副智者的模样,因此,人面石像就是智慧与真理的化身。山谷里的人相信人面石像给他们带来了富足的生活,给他们的心灵以教育意义,并且小说中的主人公欧内斯特确实在与人面石像的对视中受到了感化,成为了一个拥有博大胸怀和高尚情操的贤人,尽管朴实无华,却显示出精神的伟大。人面石像不单单是一堆乱石,而是酷似人脸的特殊石头,它又不单单状如面庞,并且闪烁着真理的光辉,在人面石像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它的灵性和宇宙精神,也能看到作者赋予它的启示意义。

同时,超验主义者认为,人的灵魂有直觉能力,通过直觉感受,使人的个体灵魂与超灵之间进行沟通与交流,从而达到个人精神与宇宙精神的统一,获得灵魂上的完善。②如果说人面石像体现了超自然的象征,那么欧内斯特的逐步蜕变就验证了个体的直觉潜力。欧内斯特是在对人面石像的凝视中学到了智慧、仁爱与做人的道理,他没事的时候总爱对着石像望啊望,石像是他唯一的老师。表面上看是人面石像对欧内斯特起到了教育的作用,但事实上人面石像对欧内斯特也并没有亲切的关注,它毕竟是一个无生命体,尽管在欧内斯特看来它具有灵性,他认为那张巨大无比的脸能认得出他,能给他以亲切鼓励的微笑,会劝诫他耐心等待伟大圣人的降临,但一切只是欧内斯特自己的内心活动,是他自己的感悟与向善的本质使他得以成为与人面石像一样拥有真善美的人。作者通过欧内斯特肯定了人的价值,人本身具有获得真理的感悟能力,这种类似于直觉的东西使人在与超灵的交流与沟通中获得完善,绽放人性的光芒。

超验主义的另一核心“自然”,它不仅仅是一种客观存在,更是精神世界的外在显现。人们只有置身于大自然中,用心体悟,才能读懂它的真实含义。超验主义者认为自然结识了人类灵魂的真谛,激发了人类的灵感和直觉,人通过直觉掌握真理,掌握自然。③受此主张的影响,霍桑在《人面石像》中也表达了他的自然观,即渴望亲近自然、回归本真的意愿。首先,霍桑将故事的背景设置在远离世俗社会、远离尘嚣的清净的大自然中。淳朴善良的人们居住在崇山峻岭怀抱中的一处开阔的山谷里,周围有高山、树林、农舍、小溪等,大自然孕育了这里的村民,他们辛勤地耕耘这一片土地,纯真地将人面石像作为他们的守护神。可以说,小说一开始对于生活坏境的自然化描写,就给全篇带来了一股清新的气息。

其次,霍桑还塑造了欧内斯特这一“自然人”的形象。“自然人”最早出现在十八世纪法国著名启蒙文学家卢梭的《论科学和艺术的复兴是否促进了风俗的淳厚》、《爱弥尔》等著作中。卢梭认为“自然人”是未被私有制和文明所污染过的,他们处于自然状态,听从良心的支配和指导,他们不仅有自我保存的要求和自爱的本质,而且对同类具有同情心和怜悯心。小说主人公欧内斯特一生都居住在他土生土长的山谷里,以劳动为生,一直保持着天真纯朴的本性,他坚信会有一个长得像人面石像的智者出现,并一直在期待着,可以说欧内斯特是单纯的、“自然”的,他有着纯净高尚的质朴思想、温和淳朴的真诚态度。当村民们都认为先后出现的“积金”先生、“咆哮将军”和“老石面”就是他们所等待的人的时候,欧内斯特仍然不为所动,认为预言里所说的伟人还没有出现。在欧内斯特身上我们看不出丝毫被资本主义社会所污染过的痕迹,他坚定、善良,平凡却又虔诚。

“自然人”的另一特点就是具有明确的善恶分辨能力,他们与资本主义社会及其罪恶格格不入,超越了时代和社会的束缚。小说中最早出现的人面石像的相像者是“积金”先生,他是一位极其富有的商人,人们对于他的狂热应该只是被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所迷惑,而欧内斯特的思想却很清晰,即使“积金”先生拥有华丽的外表,他也认为那张脸是邋里邋遢的。随后出现的“咆哮将军”,是一位名声煊赫的老军人,人们被其颐指气使的威严所震慑,认为他与人面石像一模一样,欧内斯特却直言他并不是传说里所说的那个人,他所看到的“咆哮将军”,不过是叱咤怒号的一名武夫而已。最后是“老石面”,他是一名杰出的政客,他以巧舌如簧和能言善辩博得了人们的青睐,但欧内斯特却从中看出一种疲于应付的空洞,他直截了当地指出“老石面”也不是人面石像的化身。“积金”先生、“咆哮将军”和“老石面”可以说是具有象征意味的,他们分别代表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财富、战功和权位,他们每一个都是“身经百战”,试图在这个硝烟弥漫的社会中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的身上背负着罪恶。但欧内斯特是正直的,具有明辨的直觉,他不为这些表面的、物质性的东西所诱惑,而是执着追求自然所给予他的真理。可见,“自然人”心灵的纯洁、真诚与世俗社会的罪恶、黑暗是泾渭分明的。

二、神学禁锢

霍桑和超验主义者共同关注人的生存境遇,希望人类能够超越自己,回归自然,达到永恒。他在创作中充分实践了超验主义的象征手法,注重故事的深层内涵,表达出自己对自然的热衷。但是,霍桑对于超验主义的哲学思想并没有全盘接受,作为一个清教徒,其内心根源处的宗教神学思想仍然对他的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下面就从故事的主旨、起源和主人公三个角度来分别叙述。

首先,从整个故事的主旨来看,是想宣扬智慧、仁爱、宽容等这些美德,告诫人们日常生活中所追求的名利、金钱、地位都是微不足道的,只能获得暂时的心满意足,唯有排除一切杂念,聆听自然界的启示,才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真理。而故事所强调的这些美德,本身就是抽象的,是带有宗教色彩的。约翰·加尔文提出的“预定论”是清教徒所信奉的思想,“预定论”认为神是万物的主宰,伟大而有能力,安排大自然的运行,支配人类的历史,宇宙万物在神的护理之下,都朝着神所定的最终结局迅速移动。具有深刻启示意义的人面石像,表面上看它是自然界的产物,但它拥有庄严而亲切的表情,博大而热烈的胸怀,庇护村里的民众,预言伟人的诞生,它已然被作者人化,甚至是神化了,人面石像的存在犹如上帝一般。当欧内斯特对“积金”先生、“咆哮将军”和“老石面”感到失望而望向人面石像时,人面石像似乎总是在劝他不要担心,那个伟大的人总会来的。当欧内斯特认为诗人足以成为人面石像的化身时,它也“只是笑吟吟地望着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④。人面石像的表情推动了故事的情节发展,虽然欧内斯特自身的感悟力与分辨力也很重要,但他仍要依赖于人面石像对他的肯定与回应。人面石像就像上帝一样,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所有的情节也都在向他所预定的那样发展。

贯穿小说始终的是那个古老的预言,预言称这个山谷里将诞生一位最伟大最高贵的人,长相与人面石像一模一样,于是世世代代的人们都在等待与期望这个伟人的降临,尽管有些人对此感到厌倦,认为这个预言不过是无稽之谈,但在“积金”先生、“咆哮将军”和“老石面”到来之后,仍能引起如此大的反响和狂热,可见,在人们的内心深处仍然对这个预言抱有极大的期待,这个传说已经长在人们的骨子里,流淌在血液中。关于这个故事的来历,作者解释是以前居住在山谷里的印第安人从他们的祖辈那里听来的,至于他们的祖辈,据说是从汩汩山溪的窃窃私语以及风过林梢发出的低声细语中听来的。这样的解释似乎与作者阐释其自然观有关,将预言的来源与大自然结合在一起,设定山溪和风声给人们以启示,认为所有的预示来自于大自然的启迪,但值得注意的是,传说或是预言本身,就带有无可置疑的、浓厚的宗教迷信色彩。可以说,这个传说来源于大自然,也可以说,这个预言根本就无来源可寻,它是无形的,无法证明其真实性。但是,生活在山谷的人们依然对它深信不疑,他们坚信会有一个和人面石像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来改变他们所生活的地方,带领他们生活得更加美好,对于一个抽象的故事,人们尚且可以深信这么多年,这就像信徒们对于宗教的信仰一样,揭示了一个虔诚的主题。

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欧内斯特,尽管他是一个“自然人”的形象,但仍然有与之相矛盾的“禁锢”的一面,首先便体现在他对人面石像的感情上。真正的“自然人”能通过直觉感受去掌握真理、掌握自然,与超灵进行平等的交流和沟通。纵观欧内斯特与人面石像的关系,显然人面石像要更高一等,欧内斯特将它作为老师看待,具有一种敬仰之情。欧内斯特的每一个看法,他都希望人面石像能给予他回应和肯定,让他能坚定自己等待下去的意义,从这种宽厚和仁爱中也能不断地完善自己,成为一个智慧的贤者,因此,人面石像是驱使欧内斯特发生改变的动力之一。也就是说,霍桑笔下的“自然人”,并不是绝对自由的,他是不完美的、必然存在弱点的。因为人面石像具有一种神性,所以欧内斯特对人面石像的信任与忠诚也可以看做是一种信仰,在上帝的恩赐中感受到幸福,在上帝所赋予的自然中获得真理。作者同样对这种感情注入了一抹宗教色彩。

欧内斯特的不完美还体现在他的不自知上。霍桑最终将与人面石像相似的这样一个伟人光环套在了欧内斯特的头上,可是发现这一事实的并不是欧内斯特自己,而是诗人。阐释世界的诗人因过度的智性活动而不能正确行使上天的旨意,他被排除在真善美的化身之外,就像柏拉图将诗人从理想国之中排除。当欧内斯特希望预言能在诗人身上应验时,诗人面带羞愧,解释自己虽然有一点神圣脱俗的气质,但他的生活却并不同他的思想一致,而欧内斯特之所以能成为人面石像的化身,是因为他所说的和内心的想法一致,他的思想既切合实际又具有深刻的寓意,与他长期以来的生活是相称的。这些话也绝不仅仅是欧内斯特嘴上说说而已,它们是来自于生活的话语,其一生的善行和圣洁的爱情都融在其中。作者在整篇小说中始终对欧内斯特的高尚品质进行暗示,强调他的智慧与亲切,他的客人们在与他交谈过后,回家经过山谷时,看到人面石像,似乎觉得曾看到过一张和它长得差不多的脸,这里也是作者埋下的伏笔。可以说,读者能够预感到欧内斯特就是人面石像的化身。同时,作者也在不断强调欧内斯特对于伟人的期待,这对读者来说是很困惑的,欧内斯特一直在等待的人就是他自己,这就有了一种“宿命论”的宗教思想。欧内斯特固然是真善美的化身,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却不能明确地认识自己,即使在诗人指出他才是最像人面石像的人时,欧内斯特也只是“讲完要讲的话以后,就挽了诗人的胳膊慢慢地朝家门走去,心里仍旧希望不久之后会出现一个比他更聪明也更贤良的人,长上一张跟人面石像一模一样的脸庞”⑤。

霍桑通过像《人面石像》这一类的心理罗曼史小说展现了自己对于人性的探索,他一方面继承了超验主义哲学思想,在小说中运用象征等表现手法揭示深刻的寓意、阐述“回归自然”的人性观念;另一方面,他摆脱不了宗教思想的束缚,小说无意识地透露出带有神性禁锢的理论。可以说,霍桑对于超验主义的深入思辨,令他得出了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人性观。他“带着告诫的口吻评说他那个时代的点点滴滴,并给予时代他所认为应该具备的三种要素:更为认真的生活目标、更为深刻的道德教益和更为亲切朴素的真理。这是一种永恒的告诫,这是一份不朽的馈赠”⑥。

注释:

①代显梅.超验主义时代的旁观者:霍桑思想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6,2.

②王一卓.人性视野下的心灵世界——霍桑心理罗曼史创作研究[D].湖南:湖南大学,2009,28.

③史志廉.美国文学背景概观[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79.

④上海文艺出版社选编.外国短篇小说 (下册)[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355.

⑤上海文艺出版社选编.外国短篇小说(下册)[M].359.

⑥[美]兰德尔·斯图尔特,赵庆庆译.霍桑传[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9,274.

[1]上海文艺出版社选编.外国短篇小说(下册)[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

[2]代显梅.超验主义时代的旁观者:霍桑思想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6.

[3]王一卓.人性视野下的心灵世界——霍桑心理罗曼史创作研究[D].湖南:湖南大学,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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